十三、從開始這就不是一場平等的對弈
下課的時候,教授告訴大家再過一個月就是假期,他想帶一隊學生去麗江寫生,費用均攤。他負責帶路,不負責艷遇,想去的人來他這裡報名。
大家哄堂大笑,都說,麗江,好地方,艷遇之城哦,那裡相信人與人之間的奇跡。
未晞低著頭,默默收拾著自己的東西,落寞的身影在一群神采飛揚的年輕人中怎麼看都有些突兀。
周曉凡三兩步跑到她身邊,興奮地拉著她的手:「未晞,一起去吧。麗江耶,我早就想去了。說不定能讓我遇上一個納西族的帥哥,哈哈,那就幸福死了。」她手捧心臟做暈倒狀。
是啊,麗江,一個可以讓人遺忘時光的城市。聽說那裡有金色的花,綠色的水,碧藍的天空,還有環繞在古城四周終年冰雪覆蓋的玉龍雪山,的確令人神往。
然而她只是搖頭,一邊收拾筆記一邊說:「不好意思啊,曉凡,你找別人陪你吧,我假期有安排了。」
「你能有什麼安排啊?還不是一個人悶在家裡,難不成……」周曉凡大大咧咧地拍了她一下,「你有男人了?」
未晞彷彿被什麼東西蟄了一下,驚猝地抬起頭,一雙眼睛慌慌地望著她。不過幾秒,她就鎮定下來,堪堪一笑:「哪有?你可別亂說。」然後拿起背包,「抱歉,曉凡,沒其他事,我要先走了,明天見。」
周曉凡看著未晞纖細的背影,只覺得她這段日子有些不大對勁。以前的未晞雖然沉默安靜,彷彿刻意與人保持著某種距離,卻是一個外冷內熱的女孩。
可是現在的她,好像變了一個人。別人叫她的名字,她也彷彿受了驚嚇,要愣住很久才有反應。整日魂不守舍,甚至連上課的時候都會魂遊天外。
怎麼說呢?就好像一隻等待獵人凌遲的小動物,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慘兮兮地看著自己被抽筋扒皮。
周曉凡忽然一陣惡寒,自己怎麼會想到這麼殘忍的事情?
回神一看,教室裡早已四下無人。教授忘了關掉電腦,大屏幕上還顯示著那幅歡喜佛像。明王摟抱著**的明妃,眼睛卻正對著她,那目光彷彿有了生命般,寒寒陰戾。
周曉凡沒來由地一陣心慌。太邪門了!
百年名校,連側門都裝修得非凡大氣。未晞沿著林蔭小路慢吞吞地挪著步子,恨不得這條永遠都走不完似的。
可再長的路總有走完的時候。走到盡頭,就要見到她不願去見的人,面對她不願面對的事。
一輛氣派的賓利已經等在那裡,衣著體面的司機恭敬地為她打開車門,一切彷彿理所當然。
可是,天知道,幾天之前,他們還是沒有交集的陌生人,若無其事地生活在各自的軌跡中,不得親近。
未晞用眼角的餘光望著身邊的男人,他還是那麼忙碌,就連在車上也不休息。其實從認識他的那一天開始,她看到的都是他努力工作的樣子。有時覺得他真像童話裡那個穿著紅舞鞋的小女孩,生命不止,舞動不息。
如果一個人把生命三分之二的時間都用來賺錢,她不知道他還有什麼快樂。如果沒有快樂,他擁有如此多的財富,又有什麼意義?
輕牽唇角,未晞有點嘲笑自己的狷介。天之驕子的心思豈是她這種凡人能揣摩得透的?
她從來看不透他,而他總能將她一眼看穿,所以打從開始這就不是一場平等的對弈。
十四、如果真心要找一個人,大約總能找得到
就像那天早晨,她從他的車上下來,回到那間鴿子籠一樣的租住屋。如非一直等在家裡,一夜都沒合眼。
神色疲憊的她剛一進門,就被如非拉著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好像生怕她少了什麼似的。
如非一直在追問她,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
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
很不可思議的是,那一夜什麼都沒發生。她躺在車上睡著了,而他竟然沒有叫醒她,就讓她這樣睡著。
她是被鳥兒嘰嘰喳喳的鳴叫聲吵醒的,張開眼睛,就看到他沉睡的面容浸潤在金色的晨曦中,如此的安靜。
他靠著座椅就睡著了,而她身上還蓋著他的西裝外套。他們的車停在湖邊,司機早已不知去向。
她有些恍惚,只是愣愣地看著他,看著他陽光下的睫毛,看著他安靜的側臉。他的嘴唇很漂亮,不過很薄,據說有這種嘴唇的男人往往薄情寡義……
直到他醒過來,她才倉皇地別過臉。他看著她半晌,彷彿若有所思。他沒有說什麼,她亦靜默無言。車子裡安靜極了,只聽到鳥兒婉轉的鳴叫聲,又是新的一天。
「你住在哪裡?我送你。」他的臉上略有倦容,微微舒展了一下肩頸,便打開車門,坐在駕駛座上,發動了引擎。
她說出了一個地址,可是出口後便後悔了。她不該告訴他的,這就意味著往後的日子裡她或許要跟他的生活糾纏不清。
可是,就算她不說又有什麼關係?在這個世界上,如果真心要找一個人,大約總能找得到。
如同他對於她。
無論她心裡怎樣期望,對著上帝如何禱告,他的車依舊每天如時出現在學校側門等她。
而她沒有權利說不,當初沒有,現在更沒有。
然後他會選一家環境優雅,但是地段偏僻的餐廳就餐,吃完後將她送到離「絕色」最近的那條馬路上,坐在車裡看著她走進去。天天如此,風雨無阻。
他不鋪張,不宣揚,不刻意,就這樣安安靜靜、無聲無息、準時准點地出現在她面前。每次他的言語都不多,甚至很少與她眼神交匯,不說話的時候更是氣質冷峻,讓人無端的害怕,卻又不敢逃離。
他風度翩翩,彬彬有禮,從未有過逾距的舉動,甚至連她的手都不曾碰過,依舊讓她草木皆兵。
他好像變成了她的影子,一個巨大的、黑暗的、安靜的影子。又像太陽下的那塊烏雲,不太大,也不太小,卻恰好遮住了她所有的明媚。
她不相信他不需要應酬,名利場上多的是風花雪月。她的消息再閉塞也知道,他行事向來低調,卻從來沒少過緋聞纏身。可他就是有時間、有耐性、有興致將這場實力懸殊的追逐遊戲持續下去,並且樂此不疲。
她真的累了,這種曠日持久的精神壓力令她筋疲力盡、幾欲崩潰。她現在寧可他對她凶相畢露,如她最初所想的那般強取豪奪、吃干抹淨。也好過讓她每天對著他貌似謙和的紳士風度風聲鶴唳、戰戰兢兢。
有時她真的懷疑,他是不是故意這樣待她,以此來折磨她那條可憐的,緊張得如同絲線一般的神經。
十五、兩個人的寒冷,如同荒原一般絕望
「你最近好像瘦了一些。」阮劭南放下酒杯,單手撐著下巴,凝目望著對面瘦得幾乎一陣風就能刮走的人。
「學習太辛苦了嗎?還是夜總會的工作不順心?」他今天的談興似乎很高。
學習怎麼會辛苦呢?未晞幽幽地想,那是她千辛萬苦得來的機會,就算真的苦,對她來說也是甜的。
至於工作,這要感謝他的福蔭,她和如非自從離開孤兒院就沒有這麼好過。
所以你看,老天是公平的,讓你失去某些東西的同時,總要給你某些補償,即使杯水車薪。
「或許,你下次可以試著陪我吃飯的時候,不要把『勉強』二字這麼清楚地寫在臉上。」
她渾身一顫,猝然地抬起眼睛。可是他並沒有看她,所有的心思似乎都放在了面前那塊牛排上,剛才的話彷彿只是隨口說說,未曾過心。
可是,風卻在這一刻息止了,空氣如同冷凍的泥塊,就此凝結了。連氧氣都變得有些稀薄,讓人難以呼吸。
「再過一個月就是寒假,你有什麼安排?」他換了個話題。
「導師組織一隊學生去麗江寫生。」她低聲說。
他沉吟片刻,說道:「不如去歐洲吧,巴黎怎麼樣?我過些日子到那邊出差,我們可以在巴黎住些日子,順便介紹巴黎美院的教授給你認識。」
就此塵埃落定,他甚至都沒有問她願不願意。
這算什麼?
「時間差不多了,走吧。」他將餐具放在桌子上,用餐巾優雅地擦了擦唇角,然後掏出卡遞給侍應。
未晞低著頭,看著自己握著刀叉發抖的手指。
這些日子,她一直在忍,一直在忍。
可是現在,她真的忍不下去了,她對他徹底認了輸。她寧肯他給她一個痛快,而他卻如同一隻戲耍老鼠的黑貓,又像一個狡猾的劊子手。他將她的神智折磨得血肉模糊,呼救無力,卻刻意延長了處決的時間,唯獨保留了屠殺的權利。
這種如臨深淵的感覺,讓她快要承受不住了。
「差點忘了……」他忽然將一個首飾盒推到她面前。
未晞霎時愣住了,還沒有從驚訝中回過神來,他就逕自打開盒蓋,裡面是一條閃閃發亮的鑽石項鏈,吊墜的款式非常獨特,好像一把精緻的鑰匙。
他將項鏈拿出來,走到未晞身邊親手戴在她脖子上。未晞皮膚白,越發襯得鑽石奪目。
餐廳裡客人不多,大家紛紛側目,只覺得這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侶,而男人英俊華貴的外表和俯身的姿態,令所有女士羨慕不已。有個老人看著他們微笑,彷彿在對未晞說,孩子,你看,你有多幸福。
真的幸福嗎?
未晞有些僵硬地看著眼前的男人,而他依舊風度翩翩,安適如常的臉上沒有絲毫尷尬,甚至連笑容都沒有,淡漠的神色如同那天的蕭蕭冷雨。冰冷的嘴唇貼在未晞同樣冰冷的額頭上,兩個人的寒冷,如同荒原一般絕望。
未晞轉過臉,窗外華燈初上,路人南來北往。有人結伴而來,有人嬉笑而去。只有她,獨自坐在一片荒蕪的曠野中,舉目四空……
十六、殺人不過頭點地,他到底想幹什麼?
未晞走進化妝室的時候,如非正對著鏡子補妝。一抬頭,就看著未晞把臉搭在她的肩膀上,疲倦得像只沒有腳的小鳥。
「今天還是接你放學,陪你吃飯,送你上班,默默無言三部曲?」
「是」
「殺人不過頭點地,他到底想幹什麼?」如非有些義憤填膺了。
未晞苦笑一聲:「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或許,他是想用這默默無言三部曲逼瘋我,然後把我送進瘋人院。可惜他不知道,其實我是只『小強』,外表柔弱可欺,精神強悍無比。」
「哈哈……」如非乾笑兩聲,「一點都不好笑。」
未晞想,這的確不好笑,尤其是你自己置身這個冷笑話之中。
如非忽然想起了什麼:「未晞,今天是小雯的頭七。」
未晞一怔,是的,今天是小雯的頭七,殮葬費還是她們和其他幾個姐妹一起湊的,她怎麼能把這麼重要的事忘了?
「她的骨灰呢?」未晞問。
「被老吳拿走了,沒有聯繫到她的家人。老吳剛從北京開完畫展回來,一聽說就趕來了。一個老男人,抱著小雯的骨灰哭得跟什麼似的,讓人看著都難受。」
莫如非點燃一支香煙,揉了揉眼角:「他走的時候,一邊哭一邊說,要帶小雯去北京看看天安門,看看長城,這是她生前最大的心願。真沒想到,他對小雯是真心的。可惜,她沒福氣……」
如非說不下去了,只是狠狠地吸煙,指間火光明滅,在寂寂的黑夜裡看著,好像一滴紅色的眼淚。
第五章
夜深了,城市的夜空依舊看不到星光。未晞拿著垃圾袋一個人來到夜總會的後巷。這裡大概是整個城市最黑暗的地方,除了偶爾能看到幾個蜷縮在角落裡的乞丐和覓食的老鼠外,連月光都不願降臨。
將垃圾放進焚燒爐,澆上汽油,點燃一根火柴扔進去,整套程序駕輕就熟,這是她在酒吧的工作之一。
當跳動的火焰映紅了她的雙眼的時候,陸未晞抬起頭,她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麼。或許,她什麼都沒看,只是這個動作已經成了習慣。
一個化解悲傷的習慣。
這個城市的黑夜太漫長了,如果不為自己點亮黑暗,誰又能拯救你?
她拿了如非的香煙,點燃一根,輕吸一口,味道比想像的還要辛辣。她將它放在西邊,然後從一個袋子裡掏出一疊畫紙,畫紙上是一張張栩栩如生的鮮活面孔。
小雯,COCO,阿楓……還有如非和她自己。這是她到「絕色」上班之後,給每一位結識的朋友畫的。
城市的夜風拂過指間,有冰冷的觸感。嫣紅的火苗在夜風中婆娑起舞,風聲瘖啞,被風吹散的灰燼好像黑色的蝴蝶,在茫茫的黑夜裡翩翩而飛。
她看著畫紙上小雯年輕而憂鬱的臉,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子,與如非一樣整日煙不離手。只是,她抽煙的樣子很傷感,那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表情。
所以,自那時便有了某種預感:這樣的女子,無法在世上走得太遠。
未晞輕輕歎了口氣,低頭看了看如非的香煙。SEVENMILD,她只抽這個牌子的日本煙。
記得如非說過,香煙跟酒精一樣,可以在靈魂抽離的瞬間堵住記憶的傷口,如果你不在意飲鴆止渴的話。
真的這麼好用嗎?
未晞疑惑地將一根香煙放在嘴邊,剛想點燃…….
「喂,你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