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敵
凌落川帶著心急如焚的如非趕到阮劭南別墅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阮劭南整整齊齊地坐在自家的沙發上,藉著燈光,拎著從未晞脖子上扯下來的玉麒麟,細細端詳著。
凌落川走過來一把揪住他,問:「人呢?」
阮劭南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人當然是在我的臥室裡,我以為你會來得更早一些,可惜……太晚了。」
凌落川揮手就是一拳,氣得渾身發抖,想到未晞又心亂如麻。放開他,帶著如非奔向二樓的臥室,推開門。
如非雙手摀住嘴,一下就哭了出來,「未晞……」
阮劭南說得對,真的太晚了,一切……都來不及了。
他們要救的人披著頭髮,擁著被子,神思恍惚地坐在阮劭南的床上,半截雪白的身子露在外面,紫青的額角還溢著血絲,一雙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呆滯而渙散的眼神,沒有生氣,沒有焦點,裡面一片荒蕪,什麼都沒了。
如非撿起地上的衣服,想要披在她肩上。她卻嚇得縮到一邊,眼睛怯弱地看著某一處,嘴裡無聲地念著:「別碰我……」
如非哭得泣不成聲,凌落川眼前一片漆黑。他扶住床架,強撐著自己,走過去,把未晞從角落裡拉出來,裹著被子抱起來。
他要帶她走!帶她遠離這讓人毛骨悚然的一切。他想殺了自己!他想殺了全世界!
「我的天!未晞,你這是怎麼了?」如非看著裹著未晞的被子,驚聲叫了起來,她回過頭,看著雪白的床鋪,幾乎癱倒在地上。
血!到處都是血,殷紅的血。被子上、床單上、地毯上、未晞的腿上,還有凌落川的手上,全都是血!
「未晞,未晞……」如非瘋了似的喊著她,搖晃著她,「你怎麼了?你到底怎麼了?」然而正在流血不止的人,卻對眼前的一切視若無睹,充耳不聞,彷彿一個沒得分生命的充氣娃娃,被雙眼血紅的男人緊緊摟在懷裡。
黏稠的液體已經染紅了他的前襟,一滴一滴落在地毯上,卻還在流著。凌落川被眼前的景象駭得呼吸艱難,頭暈目眩。他抱著神志不清的未晞大步走出臥室,看到端坐在客廳裡的阮劭南,眼底幾乎噴出火來。
如非看他站著不動。哭著喊道:「你早幹什麼來著?快別管他了,先送未晞去醫院吧。」
上車之後,未晞忽然嚇得全身發抖,哭了起來,手對著空氣,又快又亂地比劃著。
如非看得目瞪口呆,凌落川著急地問:「她說什麼?」
如非看著凌落川,不可置信地說:「她說,她不能走。」
「為什麼不能走?」
「她說……他錄下來了。」
啪的一聲,凌落川的拳頭狠狠地砸在方向盤上,尖銳的車鳴撕裂了沉重的黑夜,卻撕不破男人毀天滅地的憤怒和無盡的悲傷。
他的眼睛紅得像血,深吸一口氣,「先送她去醫院,其他的我來處理。」
凌落川抱著她跑進急診室,護士和醫生看到染紅的被角也嚇了一跳,趕緊將她放在急診床上,刷的一聲拉上了簾子。
裡面的醫生囑咐護士,「是大出血,先打止血針,然後送她去拍X光。」
十幾分鐘後,醫生看著X光片,對他們說:「xx道後穹窿撕裂,子宮頸口下方有一條兩厘米深,七到八厘米長的裂口,需要馬上做縫合手術,不然流血不止會很危險。你們誰是家屬?手術需要家屬簽字。」
凌落川說:「我來吧。」
凌落川簽好字後,醫生看著他搖了搖頭,歎道:「年輕人做事怎麼這麼魯莽?這麼長的一條口子,這姑娘得遭多大的罪。」
手術室外面,如非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滯,不知所措。
凌落川低頭靠著牆,黑色的頭髮遮住了眼睛。他慢慢鬆開緊握的雙拳,看著欲哭無淚的如非,喉頭抽動,過了很久才低低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如非彷彿如夢初醒,衝上去就甩了他一個耳光,揪住他被血染紅的衣襟又哭又鬧,「我早就告訴你,她會死的,她會死的!你為什麼不聽?為什麼就是不聽!你們這群渾蛋,沒人性的畜生!你們害得她還不夠嗎?為什麼就是不肯放過她?為什麼?!」
如非哭著跪倒在地上,凌落川被她揪著,雙腿一軟,也跟著倒了下去。
一個小護士跑過來,看著跌坐在地上的兩個人訓道:「這裡是手術室,不能大聲喧嘩。你們要哭,要鬧,就請出去。」
如非摀住嘴,站起來坐在椅子上嗚嗚痛哭。
凌落川坐在她旁邊,看著自己染滿了血的手,顛三倒四地說著:「我以為她騙我呢,以為她利用我,我快瘋了,我喝醉了,糊塗了,我沒聽清楚,我沒想到會這麼嚴重。」
如非聲淚俱下地問:「她連話都說不了,她能騙你什麼?」
「她為了他,跪下來求我。」凌落川轉過臉,臉上蹭著一抹血,充血的眼睛錯亂而迷茫地看著她,「她不是喜歡他的嗎?那為什麼還要對我說那些話?為什麼還給我希望?我不懂,真的不懂。」
「就因為這個?」如非幾乎仰天而笑,拿出自己的手機,指著屏保上的照片。
「池陌是我的男人,我們半年前就已經在一起了。他以前是喜歡過未晞,可他現在愛的人是我。未晞只拿他當哥哥,她從來就沒愛過他。」
凌落川驚訝地看著她,看著手機上的照片。
「她為什麼……」
凌落川想說,未晞為什麼不告訴他?
可是,她真的沒說嗎?她說了,她說了不止一次,她跟池陌不是那種關係。是他不是願意相信她,是他被眼前的「事實」遮住了眼睛,是他滿腦子都是陰謀和算計。
如非無奈地看著眼前這個後悔得無以復加的男人,「到底是我們瘋了,還是你們瘋了?她為他求情,他為她打拳,他們之間就一定要有什麼?人與人之間動輒利益交換,沒有半點真情,這就是你們的邏輯?未晞真是傻,真傻。像你這種公子哥,怎麼可能真正理解她?讓她白做了夢,最好卻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如果你只相信,你願意相信的事情。就算我說得再多,又有什麼意義?
他怔怔地看著自己腳下的土地,悔恨和愧疚幾乎淹沒了他。未晞說得對,他只是一個被人嬌慣壞了的公子哥,他沒有經受過真正的挫折和傷害。他們都是孤兒,他們之間那種以命相惜的感情,他沒有經歷過,他永遠都不會懂。
就算未晞告訴他,如非跟池陌在一起,他還是會懷疑她。他只願意相信他自己看到的,只從自己的角度看問題,他已經習慣了把人心往壞處想。
原來所謂的真相,只有你願意去相信的時候,它才是真相。
如非又說了一些什麼,凌落川看著她的嘴唇上下翕張,呆呆地看了半晌,卻一句都沒有聽到。他腦子裡迅速將最近發生的事轉過一遍,忽然想到了什麼,站起來說了一句:「你在這裡看著她。」
他丟下這句話,就消失在黑夜的盡頭。
阮劭南坐在自家客廳裡,把玩著手上的玉麒麟,諷刺地笑了笑,「他竟然給你這個,它如果保得住你,你今天就不會在這兒了。」
正看著,凌落川已經大步衝了進來,一把揪住他的衣服,「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你指什麼?莫如非跟池陌在一起?還是未晞從來就沒有利用你、欺騙你?」阮劭南笑了笑,嘲弄道,「我知道,而你不知道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你讓我說哪一件?」
凌落川不可置信地看著他那張若無其事的臉,咬牙道:「那我們就一件一件慢慢說,你究竟有多少事瞞著我?」
阮劭南推開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坐回沙發上,「我知道的並不比你多,我只是比你更瞭解她。那丫頭是個死心眼,又絕世清高。她如果真想報仇,她不會去勾引你,她會直接來找我。利用你?她根本不屑那麼做。她跟你在一起,只有一個原因……」
他看著這個怒不可遏的昔日好友,咬牙切齒,「她喜歡你。她是真的喜歡你,儘管你騙過她,可他還是喜歡上了你。而你卻因為她喜歡你而懷疑她?這還真是可笑。」
「就因為這樣?就因為這個,你就那麼對她?你他媽的是不是瘋了!」凌落川一腳踢翻了茶几,揪住他的衣服凶狠地罵道,「你到底還是不是人?就算你不認識她,就算對著一個陌生人,也不該下這樣的毒手。何況是一個曾經那麼愛你的女人,你怎麼能這樣作踐她?這麼沒有人性的事,你怎麼做得出來!」
凌落川一拳打在他臉上,阮劭南不躲不避,硬生生地接下來。他倒在沙發上,吐掉嘴裡的血,仰起臉問:「她死了嗎?」
「你說什麼?」
「我問你,她死了嗎?如果她沒死,那你聽著,她是我的,從頭到尾,從生到死都是。你知道我手上有什麼,你最好讓她回來,否則,你該知道後果。」
凌落川瞪大了眼睛,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真是無可救藥了!你要瘋是不是?那我就陪你瘋!我告訴你,我不是未晞,你少拿那種腌臢的伎倆來唬我。有本事你就把那東西放出來讓大家看看,看看他們心中的大慈善家,名流紳士,背後究竟是一副什麼樣的嘴臉。你以為我不瞭解你?傷敵一萬自損八千,這種賠本的事你不會做。所以,你少跟我來這套。」
阮劭南擦掉嘴角的血,冷笑道:「那你就試試,看我敢不敢。」
凌落川揮手又是一拳,阮劭南左邊一顆牙有些鬆動,他吐掉嘴裡的血沫,嘲弄地看著雙眼血紅、雙拳緊握的人,「就這樣?我以為你會殺了我。只是你殺了我之後,別忘了解決你自己。就像莫如非說的,你早幹什麼去了?這麼長的時間,但凡你對她多一些信任,多一點包容,我也沒有機會。你就想著你自己那點委屈,好點不如意。是你親手把她送給了我,她今天落到這步田地,你跟我一樣,都是兇手。」
凌落川無言以對,他頹然地坐在沙發上,看著自己沾滿鮮血的手。眼前的一切如同歷史重演,不過換了一種形式,換了一種心境,卻是同樣的結局。
「不過有一點,我倒是沒有騙你。」阮劭南整了整自己的領帶,「她的確是被陸子趕出去的,原因是她把自己的妹妹推下了樓,陸家的管家就是這麼對我說的。」
凌落川抬起眼睛,阮劭南接著說:「可是後來我查到,故事的真相被人扭曲了。陸幼晞不是陸子續的親生女兒,是未晞的媽媽跟別的男人生的。由此不難推斷,應該是陸子續在逼死妻子之後,又將跟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小女兒推下樓,正好被未晞看到。所以,他就嫁禍給了這個自己一向不喜歡的女兒,將她趕了出去。」
阮劭南冷笑一聲,「當然,真相對你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關鍵是,當你聽到那件事的時候,你選擇的是逃避,而我會一查到底。你真的沒有我瞭解她,也對,你們才認識多久,而我……已經認識她七年了。」
客廳裡一陣沉默,只聽到兩個人的呼吸,猶如暴風過後的大海,起伏喘息。
「那又怎麼樣?」凌落川忽然抬起血紅的雙眼,直勾勾地看著他,「就算你認識她一輩子,又怎麼樣?就因為你瞭解她,瞭解我,我們所有的軟肋你都一清二楚,你就可以毫無顧忌地傷害我們,是不是?」
凌落川悲涼地笑了笑,「未晞說得沒錯,你除了還有一副人的皮囊,裡面是空的,你什麼都沒了。阮劭南,你總是以為自己最聰明,總把別人當傻子!你以為你跟東南亞黑道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我當真不清楚?」
阮劭南左手跳動了一下,很細微的變化,還是被他捕捉到了。
凌落川冷笑,「原來你也有怕的時候。你很有本事,能做得密不透風,卻不是無跡可尋。你離開美國後,在東南亞的舊事,包括你不可告人的發家史,你以為漢人知曉嗎?我一直拿你當朋友,就算你在外面殺人放火,想起你這一路走得不易,我也只當不知道。但是現在,我不再是你的朋友,我也不是你的對手,我是你的死敵。」
他站起來,指著他,一字一句,「那個DV,你喜歡就自己留著慢慢欣賞吧。記著,有一秒鐘傳出去,我不會殺了你,我慢慢整死你。」
凌遲
「你想保護他,可如今誰來救你?不用怕,我不會給任何人看。只要你不離開我,只要你陪在我身邊。未晞,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想抱著你,想親你,想聽你說話,想一輩子跟你在一起。你是我的,永遠都是我的。你是我的女人,以後你還是我的妻子,是我孩子的母親。我們一生一世都不要分開了,再也不要分開了,好不好?」
她發瘋似的摀住自己的耳朵,淚水模糊了一切。
她在哪兒?他又在哪兒?
她看到一個女孩兒,恐懼地躺在華麗的復古床上。兩顆眼珠直直地翻出來,看著床頭的照片。而照片上摟著她笑得一臉燦爛的男人,此刻正壓在她身上,用自己尖利的爪牙,生生撕裂了她。
她四肢癱軟,淚如雨下,欲生無力,欲死不能。她聽到自己的靈魂在天花板上痛哭哀嚎,那人卻在她耳邊傾訴著、享受著、喘息著,無休無止地折磨她、侵犯她。
他不是人,是隻野獸,是只貪得無厭、沒血沒淚的野獸。
她大聲哭喊著,破裂的嗓子卻發不出聲音。她努力地睜大眼睛,透過冰冷的淚水看著他,痛得眼角幾乎眥出血來。
這不是做愛,這是凌遲,是把她的皮、她的肉、她的血肉之軀,從骨頭上一塊一塊剔下來!生不如死的折磨,是摧心蝕骨的痛楚,是暗無天日的絕望。
躺在床上的人是誰?壓在她身上的人又是誰?她模糊了,混亂了,糊塗了……
那是她自己,那分明就是她自己!
她哭著從夢中驚醒,旁邊有人不斷搖著她,大聲喊:「未晞,未晞……」
是如非的聲音,是她的聲音。
未晞無聲地痛哭,把頭貼進如非懷裡,用手語,一遍一遍、反反覆覆地說著:「好冷,如非,我好冷,我好冷……」
如非緊緊抱住她,哽咽著說:「我抱著你呢,我抱著你呢,沒事了,沒事了……」
過了好一會兒,未晞才漸漸平復下來。如非擦乾眼淚問她:「要不要吃點什麼東西?你已經兩天水米未進了。」
未晞坐起來,靠在床頭,眼睛看著一個地方,用手語問:「怎麼不開燈?」
匡啷!如非將手裡的食盒掉在地上,她抬頭看了看窗外明亮的陽光,摀住自己的嘴,撕心裂肺地哭了出來,「未晞,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大夫將腦CT的圖片放在螢光燈前,指著上面的一小點黑影說:「腦外傷導致顱內出血,壓迫了視覺神經。要想恢復視力,必須做開顱手術,把裡面的淤血清出去。」
「開顱手術?會不會有危險?」
「任何手術都會有危險,她的情況比較嚴重。她腦部有過舊傷,當時沒有得到徹底的治療。這次新傷加舊傷,會給手術增加難度。」
凌落川看著那些圖片,兩個眼窩已經深陷下去,恍惚地問:「如果做開顱手術,復明幾率有多少?」
「準確地說,是復原的機率只有百分之十。」
「這麼低?」
「人的大腦是身體最複雜的器官,什麼情況都有可能發生。她淤血的位置很不好,稍有差池,可能會造成永久失明,也可能造成其他傷害。所以我才說,復原的幾率,只有百分之十。」
「其他傷害?」
「比如失覺、偏癱、神志不清、行為失控、失憶,也有可能……永遠都醒不過來。」
凌落川倒抽一口冷氣,臉上最後一抹血色也消失了,「那……不做行不行?會不會有生命危險?」
醫生歎了口氣,「凌先生,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但是從醫生的角度,我不贊成這麼做。如果不動手術,等於是在病人的腦中留了一個定時炸彈。短時間內,或許沒有問題。但是天長日久之後,結果是一樣的。不過,以陸小姐目前的情況,我建議,還是先把她送到精神康復中心……」
凌落川滿臉抗拒,「不,她沒有瘋,我不能把她送到那種地方去,絕對不可以!」
醫生搖了搖頭,「相信我,這是最好的方法。急性精神障礙比腦袋裡的淤血,更容易毀掉一個人。我曾經有過一個病人,跟丈夫旅遊的時候,被幾個流竄犯……案子一直沒破。她在家休養了半年,家人都以為沒事了。沒想到她出門工作不過一個星期,就臥軌自殺了。這段時間你們最好二十四小時看著她,不要讓她做出自戕的行為。否則,那將是一生的遺憾。」
凌落川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病房的,推開門,就看到未晞像一個精緻的塑料模特坐在床上。
他猶如盲目,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黑色曠野。
如非抓住他問:「大夫怎麼說?」
他走過來,坐在床邊,有些木然地說:「醫生說,要做開顱手術。我打算把未晞送到美國去,那邊的條件好一些。」
如非還想問什麼,池陌拉住了她,「我們出去轉轉,讓他們單獨待一會兒。」
如非推開池陌的手,憤怒地指著呆坐在床邊的男人,「這個人,你還相信他?如果不是他見死不救,未晞怎麼會變成這樣?他有什麼資格坐在這裡?擺出一副貓哭耗子的表情,我看著就噁心。」
池陌歎了口氣,看著滿目愴然的凌落川說:「他沒有貓哭耗子,他是真的難過。他只做錯了一步,是老天替他安排了後面幾步。你當可憐他也好,讓他們單獨待一會兒吧,他一定有很多話想對她說。」
如非還想說什麼,池陌攬住她的肩膀,將她拖了出去。
醫院的庭院裡,有幾棵高大的梧桐樹,鮮綠的葉子上還掛著清晨的露珠,頭頂是萬里無雲的天空。
他們坐在樹下的涼椅上,如非看著眼前清新可愛的世界,忍不住淚如雨下,「對不起,是我害了她。」
池陌驚訝地看著她,「這話怎麼說?」
「半年前,我不該勸她跟阮劭南在一起。半年後,我不該丟下她一個人。未晞所有的悲劇,都是我造成的。我是個壞女人,我該下十八層地獄。」
「你是故意的嗎?」
「你認為我是故意的嗎?」
池陌搖了搖頭,「我從來沒這麼想過,就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會這麼想,我也不會這麼想。因為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有誰對未晞是不求回報的,那個人一定是你。這麼多年來,你一直仰望著她,心甘情願地做她的影子,痛苦著她的痛苦,快樂著她的快樂。看著這樣的你,除了心疼,我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
如非把臉埋進池陌的懷裡,哭得泣不成聲,「池陌,我該怎麼辦?」
池陌摟著她發抖的身子,心疼地說:「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們都是好女人,老天會還你們一個公道。」
凌落徙用修長的手指摸著未晞的臉,眼角閃動著疑似淚光的晶瑩,恍惚地說:「我不過離開了一會兒,就那麼一小會兒,你怎麼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床上的人毫無反應,像一個凝固了的石膏像。
他輕輕抱著她,眼淚一滴一滴落在她的頸窩裡。他抬起頭,看到病房裡的陽光像鮮花一樣猛烈地綻放,忽然笑了笑,「未晞,我想要你活著,可我不能讓你這樣活著。我們一起死吧,我們一起死,好不好?看到這樣的你,我已經萬念俱灰,生不如死。這個世界一點意思都沒有,連你都放棄了,我還留戀它做什麼?」
他扶著她躺在床上,貼在她耳邊說:「但在那之前,有件事我一定要做。那些對不起你的人,我要讓他們不得好死。我一個都不會放過。你等著我……」
點亮黑暗
「十一」長假,阮劭南坐在自己的別墅裡,一邊吃早餐,一邊看早間新聞。
「昨天夜裡十一點左右,新加坡富凰集團分公司負責人谷詠凌,在回途中遭遇歹徒襲擊。兩個歹徒將大量腐蝕性液體潑出其面部,導致谷小姐面部、頸部和四肢大面積深三度燒傷,雙眼角膜受損。醫生說,可能會造成永久性失明。警方懷疑此次襲擊,跟東華集團主席聶東華有關。目前,此案還在進一步調查中。」
阮劭南可有可無地看了一眼,繼續吃自己的早餐。
電話響了,是汪東陽。
「阮先生,陸小姐已經做完了縫合手術,情況很穩定。只是……」
阮劭南正在把玩那個土星火機,聽到對方遲疑,追問道:「只是什麼?」
「她失明了,腦外傷導致顱內出血,壓迫了視覺神經。」
汪東陽說完之後,電話另一端沉默了很久,他忍不住問:「阮先生?」
「她現在在哪兒?」
「那次意外後,她得了心因型精神障礙,被他們送進了精神療養院,正在接受治療。」
「凌落川呢?」
「他一直守著陸小姐,幾乎寸步不離,偶爾出去的時候,也安排保鏢留在療養院。他已經把公司的事都交給下屬,不過聽皇朝的人說,他現在沉默得可怕,幾乎成了另外一個人,連最近的下屬都不願意靠近他。阮先生,您看,需不需要多派些人手,保護您的安全?」
「沒必要,就這樣吧……」
阮劭南說完這句,就掛斷了電話。他把手放在桌子上,慢慢攥成拳頭,忽然揚手一甩,咖啡杯飛了出去,在牆上撞了個粉碎。
他望著那些碎片,過了很久才平復下來,看著桌上的火機想了一會兒,又撥了一個號碼。
電話接通後,他用東南亞語說:「乾爹,最近身體好嗎?」
寒暄過後,直入主題,「給我找兩個身手利落的人過來,我有急用。」
放下電話後,他用手撐住前額,感到頭疼欲裂。他站起來,找出止疼藥吃下去。然後走到書房,從抽屜裡拿出一張光盤,放進電腦。
他向後靠在椅子上,欣賞著屏幕上讓人耳熱心跳的畫面,冷笑一聲,「我倒要看看,咱們誰先死。」
凌落川給未晞安排的這家私人療養院,高級病房區都是獨門獨戶,類似於別墅的小戶型建築,環境極為清幽。
花園裡有幾棵高大的月掛樹,中秋過後,正是它開得最繁盛的時候,花開似錦,香氣撲鼻。
凌落川將未晞旁邊那間病房也包了下來,自己住在那裡。未晞房間的陪護床,就留給了如非。池陌每天都過來,看未晞進展的狀況,給如非打氣。
凌落川請了最好的大夫,給她提供了最好的環境,不惜一切人力物力,只是沒有人知道,她什麼時候才能好起來。
這場戰役似乎會漫長得看不到盡頭,漫無止境的等待,艱難得令人絕望。
天氣好的時候,凌落川就推著未晞,到花園裡去曬太陽。未晞還是那樣,不動不聽,不言不語,將自己跟世界隔絕在一個安全的距離,一個不被傷害的距離,只是沒人能跨越。
精神科醫生說,這是一種創傷後遺症,當一個人遭受的打擊超越了她的負荷,她就會將自己封閉在一個她認為無害的空間,不願意面對現實。
凌落川不知道,未晞那個無害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但他知道,那裡面一定沒有他。他不知道,她是否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快樂,但是他知道,她一定沒有別人所想的那麼痛苦。
他坐在椅子上,從未晞的角度看這個世界。忽然發現,原來把身子放得低一點,看到的風景會更美好。
他越來越坦然面對現在的未晞,面對眼前的一切,他甚至不再像之前那麼渴望,她可以從那個世界裡走出來。因為他知道,在那裡,她是快樂的。而這種快樂,是他不曾給過她的。
他常常拉著她的手,對她說話。他可以一坐一整天,對她說個不停。也可以不分晝夜地陪著她,一起沉默不語。
起初,大家都以為他是傷心過度。日子久了,就連如非都覺出些不對來。
一天黃昏的時候,她看到凌落川陪未晞在樹蔭下聽蟬聲,忍不住對池陌說:「我怎麼看他最近有些不對勁?」
池陌點點頭,「我也看出來了,他就像一個人體炸彈,好像隨時都會爆炸。」
如非緊張地問:「他會不會傷害她?」
池陌搖了搖頭,「不會。未晞弄成這樣,他比我們誰都傷心,他怎麼捨得傷害她?」
如非歎了口氣,說:「這倒是,他以前是多麼囂張跋扈、精明銳利的一個人,現在每天弄得癡癡傻傻,眼神沒有以前靈了,連反應都沒以前快了。有時候跟他說一句話,要三四遍才能反應過來,變得越來越遲鈍木訥……」
如非忽然想到了什麼,說:「他會不會想要自殺?我們是不是該想辦法通知他家裡的人,把他看起來?」
池陌無奈地苦笑,「你就算把他鎖起來,如果他一心求死,你也奈何不了他。但我覺得,他不是想死,而是想要進入未晞的世界,他想進去陪她。」
如非看著花園裡靜靜依偎著的兩個人,忽然發現,他們的神態越來越接近,表情越來越相似。
她看得心驚肉跳,又想到自己當初對凌落川說的那些刻薄話,不由得自責道:「是不是我當初說的話太重了?未晞說得對,遷怒真可怕。其實我並不是真的恨他,但不知道為什麼,那些話控制不住地跑了出來。」
池陌笑了笑,「人是感情動物,你要是對此無動於衷才可怕。放心吧,他不會把你的話放在心上,現在能牽動他情緒的,只有未晞一個人。只有她,才能救得了他。」
如非聽了搖頭,「但我還是覺得內疚,他現在的樣子,讓人看著都難受。我要是能像你一樣,這麼穩重理性就好了。」
池陌放下手裡的花瓶,凝望著正在擺飯的如非,「其實,我一點都不穩重理性。如果有一天,你變得像未晞那樣,我也會變成凌落川那樣。你信不信?」
如非轉過臉直視著他的眼睛,點點頭,「我信。」
池陌低頭笑了笑,又看了看花園裡替未晞整理頭髮的凌落川,搖頭而歎,「他這樣不行,只怕到了最後,會把兩個人都逼到絕路上。」
吃過晚飯之後,未晞在房間裡休息。凌落川一個人坐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對著天空若有所思。
池陌走過來,遞給他一罐啤酒,「要不要喝一點?」
凌落川搖了搖頭,「謝謝,我已經戒了。」
池陌點點頭,靠在他對面的木欄杆上說:「戒了也好,喝酒的確誤事,甚至會造成無法挽回的錯誤。但這不可怕,可怕的是,當你清醒的時候,卻發現一切早已追悔莫及。」
凌落川看著他,低聲說:「對不起。」
池陌有些驚訝,「為什麼?」
「那天在『絕色傾城』的事,如非應該對你說了。我很抱歉,當時我醉了。不!應該說,自從未晞離開後,我就瘋了,瘋了很久很久,一直都沒清醒過來。」
池陌注視他片刻,說:「其實我該狠狠揍你一頓,不僅為如非,還有未晞。不過看到你現在的樣子,我想已經沒有必要了。這樣的結果,沒有人比你更難受。」
凌落川點點頭,繼續看著天空出神。
池陌喝了一口啤酒,忽然有些突兀地說:「那你也應該知道,我以前喜歡過未晞。不,應該說,非常迷戀她。她很漂亮,可讓我著迷的不是她的樣子,而是她身上有一種……」他看著自己的啤酒罐想了想,「讓人說不清的東西,一種類似於希望的東西。就像一個人在漆黑的路上走著,你很期待看到什麼,而未晞就是黑暗中那一點微光,為你點亮黑暗。」
凌落川喃喃地重複了一遍,「希望?它對你重要嗎?」
「曾經一文不值,當你面對的是一個以暴制暴的世界,你根本就不知道希望是什麼。可是,當你看到一個美麗純潔的女孩子,坐在你身邊,對你流露出信任的目光的時候,就算是人渣,你也會動容。」
凌落川的左頰微微顫動了一下,池陌喝了一口啤酒,繼續道:「我們這些『二戰』遺孤,大多都是仇恨衍生的,一出娘胎就心懷惡意。我從不認為自己是好人,但未晞總說我好,被她說得多了,我便認為自己或許真的是個好人。然後發現,其實做個好人也很不錯,起碼比做壞人,要踏實得多。」
凌落川看著地面,深陷的眼睛如同一潭死水,「她也曾經這樣信任過我,可惜,她信錯了我。如非說得對,我怎麼有臉坐在未晞面前?她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在哪兒?我正摟著一個妓女尋歡作樂。如非來求我,我竟然見死不救,我還對她說,你讓她去死吧……」
他忽然抬起頭,血紅的眼睛死死咬著池陌,顛三倒四地說:「我竟然讓我最愛的女人去死,你能想像嗎?該死的是我,我應該去死,應該跟那個人一起去死。我早就應該這麼做,我應該所所有對不起她的人都去死,只有這樣,她才會好起來。是的,就應該這樣……」
凌落川越說越激動,池陌看著不對勁,走過去強行將他按在椅子上,大聲說:「你冷靜一點吧,你現在就是把自己殺了,把所有人都殺了,也於事無補。你難道就沒想過,她為什麼不願意面對現實?半年前她傷得那麼重,都挺過來了。她不是一個承受不住壓力的人,為什麼這次卻選擇了逃避?」
凌落川抬起頭,黑眼睛裡全是迷茫,「因為她恨我,因為她不想看到我,是不是?」迷茫忽然變成了恐懼,他微微側著頭,用顫抖的聲音問,「她真的不想看到我嗎?可我不能離開她,她可以讓我去死,可以讓我去做任何事。但她不能讓我看不到她,她不能這樣,不能這樣……」
池陌歎了口氣,如非說得沒錯,這個男人,他快把自己逼瘋了。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情況正好相反。」
凌落川神思恍惚地看著他,訥訥地重複道:「相反?」
「或許,她不是不想看到你,而是不知道如何面對你。她認為,如果當初沒有離開你,她就不會弄成這樣,是她自己造成了這可怕的後果,所以她責怪自己。而阮劭南手裡的東西,讓她不僅無法面對你,更無法面對你驕傲的出身,面對你的家庭,面對輿論的壓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以後還能不能做一個正常的人。或許……她還想保護你。」
凌落川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是嗎?她真的是這麼想的?」
「我相信是這樣,未晞和如非一樣,都是那種會為自己所愛的人付出一切的女人。一旦她們愛上一個人,就會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低到忘了自己。生存本身就是一種勝利,這是我對未晞說過的話,卻是她讓我明白了這個道理。」
池陌在凌落川旁邊坐下來,看著他重燃希望的眼睛,「如果你是個男人,如果你真的願意為她承擔所有的壓力,你就去告訴她。告訴她,那畜生對她做的一切不是她的污點;告訴她,你不在意;告訴她,你會跟她一起面對;告訴她,你不會向任何人低頭,你要她堅持下去,為了你堅持下去。」
凌落川進病房之後,如非搖著頭走過來,「你真的確定,未晞是那樣想的?」
池陌歎了口氣,將自己的外套披在如非肩上,「不知道……死馬當活馬醫吧。」
如非看著他,「池陌,我知道你很想幫他們,可你想過沒有?如果你猜錯了,以他目前的狀態,他真的會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