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驚心
果然剛到三更時分飛流就依到床邊來說「敲門」他快起身大略打理了一下自己的形容哄了飛流在外邊等候便匆匆進了暗道。
靖王坐在密室中他常坐的那個位置低著頭似在沉思。聽到梅長蘇的腳步聲後方才抬起頭來神情還算平靜只是眼眸中閃動著含義複雜的光芒。
「殿下。」梅長蘇微微躬身行禮「您來了。」
「看來你好像早就料到我要來。」靖王抬手示意他坐「蘇先生今天在天牢中的表現實在精彩連謝玉這樣人都能被你玩弄於股掌之上。麒麟之才名不虛傳。」
「殿下過獎了。」梅長蘇淡淡道「不過能逼出謝玉的實話來我也放心了不少。原本我一直擔心夏江也衛護太子之意身為懸鏡司的掌司他可不是好對付的人現在既然已可以確認他並無意涉及黨爭與夏冬之間也有了要處理的內部嫌隙我們總算能夠不再為他分神多慮了。」
靖王不說話一直深深地看著他看得時間久到梅長蘇心裡都有些微的不自在。
「殿下怎麼了?」
「你居然只想到這些」蕭景琰的眸色掠過一抹怒色「聽到謝玉今天所吐露出來的真相你不震驚嗎?」
梅長蘇思考了一下慢慢道:「殿下是指當年聶鋒遇害的舊事嗎?時隔多年局勢已經大變追查這個早就毫無意義何況夏江並不是我們的敵人為了毫無意義的事去樹一個強敵智者不為。」
「好一個智者不為。」靖王冷笑一聲「你可知道聶鋒之事是當年赤焰軍叛案的起因現在連這個源頭都是假的說明這樁潑天巨案不知有多少黑幕重重大皇兄和林家上下的罪名不知有多大的冤屈而你……居然只認為那不過是一樁舊事?」
梅長蘇直視著靖王的眼睛坦然道:「殿下難道是今天才知道祁王和林家是蒙冤的嗎?在蘇某的印象中好像你一直都堅信他們並無叛逆吧?」
「我……」靖王被他問得梗了梗「我以前只是自己堅信皇兄和林帥的為人罷了可是今天……」
「今天殿下現了這條詳實的線索知道了一些當初百思不得其解的真相是嗎?」梅長蘇的神情依然平靜「那麼殿下想怎麼樣呢?」
「當然是追查把他們當年是如何陷害大皇兄與林帥的一切全部查個水落石出!」
「然後呢?」
「然後……然後……」靖王突然現自己說不下去這才恍然明白梅長蘇的意思不由臉色一白呼吸凝滯。
「然後拿著你查出來的結果去向陛下喊冤要求他為當年的逆案平反重處所有涉案者嗎?」梅長蘇冰冷地進逼了一句「殿下真的以為就憑一個夏江一個謝玉就算再加上皇后越妃母子們就足以讒死一位德才兼備的皇長子連根拔除掉一座赫赫威名的帥府嗎?」
靖王神情頹然地垮下雙肩手指幾乎要在堅硬的花梨木炕桌上捏出印子低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就算大皇兄當時的力量已足以動搖皇位與父皇在革新朝務上也多有政見不和但他畢竟生性賢仁並無絲毫反意父皇何至於猜忌他至此……大家都是親父子啊……」
「歷代帝皇殺親子的不計其數吧?」梅長蘇深深吸一口氣提醒自己控制情緒「咱們這位皇上的刻薄心胸又不是後來才有的。據我推測他既有猜忌之心又畏於祁王府當時的威勢不敢輕易削權。這份心思被夏江看出他這樣死忠豈有不為君分憂之理?」
「你說父皇當年是真的信了嗎?」靖王目光痛楚「他相信大皇兄謀反赤焰軍附逆嗎?」
「以皇上多疑的性格他一開始多半是真的信了所以才會如此狠辣處置得毫不留情。」說到這裡梅長蘇沉吟了一下「看夏江現在如此急於封謝玉的口至少最開初聶鋒一案的真相皇上是不知道的。」
靖王看著桌上的油燈搖頭歎道:「不管怎麼說若不是父皇自己心中有疑這樣的誣言只須召回京中便可查明又何至於……只恨當時我不在國中……」
「幸好殿下你不在國中否則難免受池魚之災。」梅長蘇神色漠然「此案雖由夏江引起最終卻是皇上處置的殿下想要平反只怕不易。不如聽蘇某一勸就此放開手不要再查了。」
靖王站起身來在室內踱了幾圈最終停下來時臉上已恢復了寧靜「先生所言固然不錯但我若真的就此放手世上還有何情義可言?謝玉所說的不過是一個開端後面是怎麼一步一步到那般結局的我若不查個清楚明白只怕從此寢食難安。我素知先生思慮縝密透察人心要洗雪這樁當年舊案還請為我出力。」
梅長蘇抬起頭來看著他的眼睛輕聲道:「殿下可知如果皇上現殿下在查祁王舊案定會惹來無窮禍事?」
「我知道。」
「殿下可知就算查清了來龍來脈對殿下目前所謀之事也並無絲毫助益?」
「我知道。」
「殿下可知只要陛下在位一日便不會自承錯失為祁王和林家平反?」
「我知道。」
「既然殿下都知道還一定要查?」
「要查。」靖王目光堅定唇角抿出冷硬的線條「我必須知道他們是如何含冤屈死的這樣將來我得了皇位才能一一為他們洗雪。只為自己私利而對兄長好友的冤死視而不見這不是我做得出的事請蘇先生也不要勸我去做。」
梅長蘇嚥下喉間湧起的熱塊靜靜地在燈下坐了一會兒方才慢慢起身向靖王躬身施禮沉聲道:「蘇某既奉殿下為主殿下所命一定遵從。雖然事過多年知情者所餘不多但蘇某一定竭誠盡力為殿下查明真相。」
「如此有勞先生了。」靖王抬手虛扶了一下「先生如此大才景琰有幸得之。扳倒謝玉之局實在是環環相扣令人歎絕。我雖未親睹亦可想見當日情勢是何等的緊張。太子現在失了強助正在惶惶之時先生打算讓譽王乘勝追之嗎?」
梅長蘇搖了搖頭「不我會勸譽王稍稍放手。」
「哦?」靖王想了想登時明白「可惜譽王不會聽。」
「當然我也不會狠勸略說一句他不聽就算了。」梅長蘇狡然一笑神情甚是慧黠。
「人在順境之中總難免有些頭腦熱。太子被逼到如此境地父皇定會回護譽王若是不能見好就收只怕要碰個大釘子。」靖王仰想了想「父皇遲遲不處置謝玉大概也不僅僅是因為夏江在從中斡旋吧?」
梅長蘇笑讚道:「殿下自從開始用心旁觀後進益不小。說不定再過個一兩年就不再需要我這個謀士了呢。」
「先生說笑了。謀策非我所長這點自知之明是有的。」靖王隨便一揮手又問道「先生真的要保謝玉活命嗎?」
梅長蘇淡淡道:「我只管幫他擋擋夏江的人其他的我就不管了。」
「其他?」
「夏冬不是吃素的這個殺夫之仇她不能明報只怕也要暗報……」
「可是這個殺夫之仇也不能都算在謝玉的身上。」靖王面露同情之色「夏江畢竟是她師父這場孽債不知她會怎麼算……」
「多年懸鏡使生涯夏冬自有城府當不似她的外表那般張揚。她越是信了謝玉的話就越不會去質問夏江。我最希望她能將此事放在心裡日後於殿下定大有用處。」
靖王知他深意點了點頭。日後若真有可以為祁王平反的那一日由聶鋒遺孀出面鳴冤當是一個最好的開端。
不過在那之前積蓄力量確保能拿到至尊之位那才是最重要的。
想到此節靖王強自收斂心神暫且拋開因聶鋒案的真相而帶來的悲怒情緒開始與梅長蘇討論起朝堂上的政務來。
由於多年耽於軍旅對於民政的不熟悉是靖王的一大弱點為此梅長蘇物色了許多理政好手製造機會讓靖王與他們相識相熟從而學習治理民政的知識和方法。每次密室見面時兩人也會針對具體的事例進行詳盡的討論常常會不知不覺談到天亮。
應該說靖王與梅長蘇之間的關係經過一段時間的磨合現在總算是漸入佳境。
昨天朝堂之上剛剛廷辯過在各地設鐵礦督辦以及統一馬政兩項大事靖王是領兵之人對於武器鍛造和戰馬供應見解頗深可因為朝堂上他必須謹守低調言不得不以精而少為原則一肚子話沒有能夠全倒出來此刻沒了顧忌當然是想到什麼說什麼更難得梅長蘇竟能跟得上他的思路有些理念甚至不須溝通就很契合。靖王說到酣暢處時本不覺得直到談話接近尾聲了他才心生訝異問道:「先生雖有麒麟之才但畢竟是江湖出身怎麼對軍需之事如此熟悉倒像是打過仗的……」
梅長蘇微微一怔自悔方才有些忘情但面上並未露出而是不在意地一笑:「說句俗語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路嗎?我們盟內也常收些除役的老兵你別小看這些身經百戰的士卒他們著眼點不一樣很能開闊視野。到京城後托飛流的福認識了蒙大統領竟是出奇地談得來好些事情都是向他請教的。不過說到底這方面我學得雜七雜八不成個體統只怕有些話讓殿下見笑了。」
靖王也只是隨口問問並沒有深想見他謙遜忙道:「哪裡先生的見解甚是精闢讓人敬服。看來先生之才竟不可單一而論讓景琰刮目相看。」
梅長蘇欠身回謝心中已起謹慎之意不願多說便道:「沙漏將盡殿上還要早朝不如回去休息一下的好。雖然您是軍人筋骨但也不能打熬得過分了。」
靖王此時還不感疲累但見梅長蘇眼下已有青影知他的身體可不能跟自己一概而論於是立即起身說了兩句道別的話便開了密室中通向靖王府方向的石門乾乾脆脆地走了。
梅長蘇回到自己的寢室之中時外面的天色仍是黑的飛流點了一盞燈安靜地坐著人剛一出來他便撲了過去。
「又好久!」少年不悅地抱怨著。
「對不起對不起」梅長蘇笑著拍他背心「讓我們飛流久等了。趁著天還沒亮我們睡個回籠覺吧。」
「醒了!」
「你醒了可是蘇哥哥困啊。」
飛流將他推到床邊大聲道:「睡!」
「蘇哥哥睡了飛流做什麼?」
「畫畫!」
梅長蘇忍不住一笑揉揉他頭頂不再管他自己寬了外衣倚枕安眠。飛流趴在床頭守了他一會兒便跳到外間扯紙磨墨開始東一筆西一筆地抹畫起來。
春分之後晝長夜短梅長蘇回來時本已是凌晨所以飛流還沒畫兩張紗窗上已隱隱透了微光。
梅長蘇翻了個身面向裡面飛流受過調教很懂事地來到窗邊打算把竹簾拉下來。剛握住支竿外面不知何處隱隱傳來撞鐘之聲他不由豎起耳朵去聽。
幾乎與此同時梅長蘇自床上驚跳而起不及披衣便翻身下地竟連鞋也不趿直衝到室外院子中去了。
「蘇哥哥!」飛流嚇了一大跳急急忙忙追了過去只見他只著一雙白襪站在中庭甬道冰涼的青石板上仰向天細細地聽著。
這時黎綱等人也聽到動靜紛紛跑了過來圍著自家宗主但看他神情竟又無一人敢出言叫他。
「飛流響了幾聲?」鐘聲停歇之後梅長蘇輕聲問道。
「二十七!」
黎綱濃眉一跳:「金鐘二**喪音宮中已無太后那麼就是……」
話音未落梅長蘇已面色煞白地閉上眼睛似乎忍了忍沒有忍住猛地噴出一口鮮血灑落衣襟。
「宗主!」
「蘇哥哥!」
周圍的人頓時慌作一團有人飛奔了去找晏大夫黎綱則快地將他抱起送返室內安放在床上。晏大夫來得極快把了脈正要行針梅長蘇卻坐起了身子搖搖手垂低聲道:「你們不用擔心都出去吧讓我靜一靜。」
「宗主……」黎綱正要相勸晏大夫抬手止住了他自己先站了起來示意大家都跟著一起退出去唯有飛流堅決不肯挪動也只能由他。
等到室內終於重歸平靜後梅長蘇方緩緩抬起頭睜開眼睛紅紅的眼眶處溢著點點淚光。
「飛流」他輕拍著少年的頭喃喃道「我的太奶奶終究還是沒能等到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