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恩寵(下)
此言一出蕭景琰今天第二次感到極度意外以至於梁帝開口之後很久他都沒有任何回復。
梁帝一開始很耐心地等待著。他以為靖王的沉默是在斟酌如何措辭謝恩畢竟這孩子常年在外領兵少有恩寵自然不像譽王那般反應靈敏甜言蜜語張嘴便是一套多等他片刻卻也無妨。
不過等著等著梁帝漸漸覺得有些不對。
靖王的表情越來越不像是在考慮如何謝恩而是在考慮是否應該接受這一任命。
梁帝心中頓時不悅。
太子和譽王在朝堂上爭得臉紅脖子粗的樣子靖王又不是沒看到人家爭都沒有爭到手的這份恩寵現在給了他不說感恩涕零好歹應該激動一下無論如何也不當是這般猶豫的表情啊。
「景琰你怕辛苦嗎?」梁帝沉下臉冷冷地問道。
「兒臣不敢」靖王忙跪倒「父皇的恩信兒臣荷感。只是……」
「只是什麼?」
靖王遲疑了一下定了定神沉聲道:「沒什麼……兒臣願領此職今後必當克盡職守不負父皇所托。」
他雖然什麼都沒說但只是這個遲疑的神色梁帝便已明白了大半。雖然靖王對於聖恩皇寵的淡泊反應小小觸了一下他的逆麟但從另一方面來說這個兒子明顯不願意捲進目前朝堂黨爭的態度還是讓他很放心的。
「你不必顧慮太多」梁帝伸出手拍拍靖王的肩膀「你堂堂皇子又是軍功纍纍節制個小小的巡防營算什麼?有父皇為你撐腰看誰敢有話說日後若有委屈也儘管告訴父皇知道自然會給你做主的。」
其實方才靖王猶豫的原因倒並不像梁帝所想的那樣淡泊。他既然已設皇位為目標能多一分實權都是好的之所以遲疑不過是因為現在自身力量尚弱不願突然顯得太受恩寵以免過早被太子譽王所忌。可是梁帝此刻是當面許恩不容他有時間回去跟蘇哲商量只能一咬牙先領受下來再說。
整個過程中靜妃侍立在旁一言不好像根本不關她的事。直到父子倆話說的差不多了她才捧了一盅雪蛤羹過來柔聲道:「陛下今日還沒歇午覺吧?略進兩口羹就在臣妾這裡安眠片刻如何?」
梁帝接過瓷盅用小勺舀了一口細品比平時吃的雪蛤羹少了濃香多了些清醇甜味淡淡在舌尖有薄薄一層回香不覺吃了半盅漱了口由靜妃扶著躺下頭一著枕口鼻間便繞了清洌芬芳。
「這是什麼枕?」
「回陛下這是臣妾曬金銀花為芯再加入梅、桂花蕊、各色藥材用干荷葉包裹後自製的棉枕陛下如果喜歡臣妾再細細為陛下縫製一個新的。」
「好好。」梁帝只覺全身舒爽略閉閉眼又睜了開來「朕在這裡安歇景琰就得退下你們母子難得聚宴豈不是讓朕給攪了?」
「侍奉陛下是臣妾的第一本分」靜妃恬然一笑「陛下這樣說倒讓景琰惶恐。」
梁帝呵呵笑了兩聲向已退至門邊的靖王說:「景琰朕今日攪了你們自然要補償。自即日起你可隨意入芷蘿宮向你母妃請安不必再另行請旨了。」
他今天的恩寵一個接一個從未有過的慷慨大方但也只有這最後一個得到了他所希望的反應。靜妃掩口微笑眸中淚光輕閃靖王更是滿面喜色撩衣下拜重重叩下頭去:「兒臣……謝父皇隆恩!」
皇帝的喜好一向是宮中最靈敏的風向標。雖然不過是來歇了個中覺賞了些器物但大家都已意識到芷蘿宮正在開始受到聖上青睞。梁帝起駕離去後遲來的賀客漸漸盈門至晚不歇。黃昏前往中宮請安時連皇后也特意問起她伴駕的細節並借此順便刺了越貴妃幾句。不過越貴妃深諳宮中之道分毫未露嫉色反而嬌笑晏晏對靜妃大加誇讚不動聲色地將皇后頂了回去。兩個多年宿敵在朝陽殿唇舌如刀利齒如劍談笑間殺氣四蕩反而是身為事情起源的靜妃本人安閒沉默在一旁無言地甘當背景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讓人暗暗感歎。
宮中的這番的潮生水起暫時還沒有那麼快傳到那座赫赫有名的蘇宅中。故而蒙摯悄悄進來探望時只看到梅長蘇在燈下閒閒看書的樣子。
「你近來身子和心情都還調整得不錯讓我放心。」禁軍大統領放鬆地笑道「在看什麼書呢?還加批注?」
「《翔地記》這裡面人文地理記載得翔實有趣非實地勘游不可得」梅長蘇一面笑答一面將手中的細毫小筆放下「有些地方我也去過隨筆批注兩句感慨不過無聊罷了。」
蒙摯湊過去細看了一回見梅長蘇心情甚好早就想問的一個問題今天終於問了出來「你的筆跡與先前大不一樣了刻意練成的嗎?」
「算是刻意也算是無奈吧。」梅長蘇將書合上隨手放在案邊「我現在腕力虛浮筆鋒勁道本就改了再改字體行文就要簡單許多。這會兒若是讓我再寫兩個和以前一樣的字我反而寫不來了。」
蒙摯有些自悔怎麼問出這麼勾人傷感的問題來忙岔開話題道:「聽說你不讓穆青上表請回雲南是嗎?」
「沒錯」梅長蘇為客人斟了杯茶推過去「穆青當初留京是以太皇太后為由現在她老人家薨逝未久穆青就急著上表要走一來顯涼薄二來會更招陛下疑心。他現在又沒什麼危險不如安心呆上一年多看一看多歷練一下也沒什麼壞處。」
「說的也是」蒙摯點頭道「穆青雖不是宗室中人但太皇太后一向關愛晚輩皇族就不必說了既使是外嫁公主和外姓藩王的孩子們哪個私下裡不是叫她奶奶太奶奶?為她在京守一年孝也是應該的。」
梅長蘇怔怔地看著燈花低聲道:「她喜愛孩子們孩子們心裡都明白所以就算是穆青那個急脾氣也立即聽了我建議停止上表同意留京守孝。霓凰若是能來只怕也早就來了……」
蒙摯只覺自己今天真是多說多錯倒像是專門來破壞梅長蘇閒淡的心情似的忙抓起茶杯來喝著又轉換話題:「夏冬近來安靜似乎沒有絲毫動作。可一想起她素日的脾氣反而覺得更讓人心悸。你說夏江會不會已經有所察覺?」
「懸鏡司那邊我只想靜觀其變。就像我一直說的夏冬又不是吃素的她如今已知真相無論以前再怎麼敬仰她的師父現在畢竟已起了戒心自保的能力還是有的所以還輪不到我擔心。夏江察覺了也好沒察覺也罷讓他們先交交手吧這個過程以及夏春夏秋的態度我都想再看看。」梅長蘇說這番話時的語氣似乎比國喪之前更狠絕了幾分目光中也透了刺骨寒意來「聶大哥的未亡人當不會使我失望吧……」
「小殊」蒙摯凝目看他正要說什麼黎綱突然從外面直闖進來急道:「宗主譽王快進來了他一落轎就急著朝裡衝我們根本沒法兒攔……」
梅長蘇一皺眉知道蒙摯現在出門保不準就被撞個正著當下立即起身打開密道之門順手還把桌上的《翔地記》塞給蒙摯一面推他進去一面快道:「委屈大統領在裡面看看書譽王走了我們再聊。」
蒙摯依言閃身而進密道門剛剛關好譽王的腳步聲已響至門前梅長蘇轉身相迎同時示意黎綱與跟在譽王身後的甄平退下。
「蘇先生你可知巡防營歸統之事已經定了?」譽王進來後毫無開場白第一句話就直奔主題說的時候咬著牙面色陰沉。
「哦?」梅長蘇挑了挑眉「看殿下的樣子難不成我料錯了?」
「你沒料錯父皇的確沒有讓兵部接管」譽王煞是氣悶「他把節制權給了靖王。」
這次梅長蘇是真的有些意外「靖王?什麼時候的事?」
「就是今天下午。事先毫無徵兆陛下也沒問過任何人的意思突然就這麼決定了。」
「我不知殿下在惱怒些什麼?」梅長蘇淡淡道「歸靖王節制不是很好嗎?至少他為人公允殿下不用擔心他會偏袒太子。」
「如果靖王只是靖王我當然樂見其成可是……」譽王對於敵人有一種特殊的敏感此刻他的這種感覺尤為強烈「蘇先生不覺得靖王最近冒得太快了嗎?從接侵地案開始父皇對他的恩寵日增連重臣們對他的口碑也越來越好名望一天一天水漲船高。新得用的幾個朝堂紅人好似都對他印象甚佳雖然暫沒有結黨的跡象但如今的靖王已絕不是去年剛回來時的那個靖王了。」
梅長蘇似乎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道:「這樣苗頭確是有些可疑。不過靖王若有野心沒有人擁戴支持總是難成的殿下你確認他未曾結黨?」
「據般若的情報是這樣。不過般若最近……有些讓人失望好些事情後知後覺更有些是錯的。她懷疑是有內奸否則不至於那麼些眼線齊刷刷地接連斷掉連個錯漏的都沒有。」
梅長蘇屈動指節敲著桌面緩緩道:「秦姑娘的事我一向沒有多問過。不過想來她的眼線名單應該是很隱秘的事安心要查內奸怎麼會查不出?」
譽王目光一沉沒有說話。他心裡很清楚秦般若安插在各府的眼線名單只有自己、她本人、王府席師爺康先生和最受自己信賴的太學士朱華知道。這些人個個都該是沒有嫌疑的自己和秦般若不用說了康先生入府二十多年朱華更是自己在朝堂上的得力幫手又是王妃的親兄長……王妃的……
梅長蘇用眼尾瞟了瞟就像是沒看見他那時陰時晴的表情似的仍是安然道:「殿下氣沖沖進來真的只為靖王節制了一個巡防營?」
「當然不止這個。父皇還下了恩旨靖王以後可以隨意入宮省母不必另行請旨。這可是親王才有的特權只怕他這個郡王不日就能升一大級跟我並肩了。再想想父皇多年來冷落靜嬪無緣無故竟然想起來要封妃這些事湊在一起根本不可能是巧合父皇分明是有意在扶植靖王就像他當年……」譽王說到這裡突然一定神把後半話嚥了回去。
就像當年他扶植你一樣嗎?梅長蘇垂下眼簾掩住了眸中的冷笑但卻很識趣地當做沒有聽清一般悠悠地拿剪子剪著燈芯仍是一派雲淡風輕。
「蘇先生」譽王被他這種不在意的態度弄得有些惱火忍不住說話的語氣加重了幾分「本王不是在玩笑先生這般兒戲倒像是沒把本王的處境放在心上似的!」
梅長蘇慢慢放下銀剪轉身正視著譽王目光清冷如水足以把這位皇子週身冒出的火星全都澆滅聲音更是平穩得如同無波的古井一般。
「譽王殿下既然您已經看出那是陛下有意為之的還著什麼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