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突發的刺客事件,花如雪一路親自護送完顏雍回宮。
瞧著浩蕩車隊平安駛進皇城,莫如歌舉袖擦汗,長長地舒了口氣。提到嗓子眼的心也總算落回原地。
回頭望向垂手靜思的錦衣女子,莫清歌囁嚅著提醒:“宮主,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有件事尚需我去處理。”花如雪依舊不肯抬頭,垂眼望著露在錦袍裹邊外的淡黃鞋面,不知在想什麼地隨口吩咐,“你先回水月宮去吧。”
“宮主一個人?”
莫清歌不禁詫異。雖知今日出了天子遇刺的大事,身為水月宮主花如雪不可能置身事外。而自己也不該多加過問。但念及花如雪的傷勢,也就顧不得這許多了,一時間竟把疑問脫口而出。
“葦八會留下幫我。”
花如雪看似不經意地眼波一轉,波瀾不興的眸光駐留在一臉擔心的青年身上,一字一句,像要把接下來的話打入他心底般,清楚明白地告訴他:“我只是受了點擦傷。你無須介意,回去以後,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聽懂了嗎?”
她的聲音本已沉柔若水,此刻壓低聲線,更是溢出空谷深潭清冽迂迴的泠泠澈透,空曠幽靜卻又霧障叢生,阻隔他人窺伺其心意的可能。
莫清歌握緊雙拳,看著兩個不同卻相似的背影,一個穩健,一個寧靜,一前一後自視線中漸行漸遠,搖曳於濃艷暮色間的影子終究被夕照拖成一線。心裡像有小蟲在不停噬咬,說不出的鬱悶。
被複雜的心緒重重包裹,作繭自縛的人獨自駕車,揚鞭撕裂自頭頂逼來灼烈漸迫的霞光,卻揮不去心頭一抹憂鬱的重彩。
水月宮的總部並不像一般武林教派,或是臨山而建憑借奇峰妙角搭出直登天梯的盤旋九霄、或是挖地三尺掘一個幽深廣邃避人耳目的地下廣寒。沒有奇門遁甲八卦陣布下把守層層機關,也沒有奇花異草造就天然霧瘴沼澤毒氣彈。它大大方方地建在中都近郊,周邊十里水田儘是旗下產業。
琉璃覆瓦,青石為牆,門口只缺一對石獅,不然就像足了燕梁畫棟的堂皇王府富貴家宅。
另有一點與眾不同之處,在於它繞宅而築的圍牆。比普通建築均高出一截,倚牆栽就的千株碧羅更是如煙如霧將內部光景作重重封鎖。
即使站在中都城內最高的酒樓向內探望,也只能見到青樹斜揮絲線織就的一片迷濛。而這,或許就是唯一符合它掌管金國武林同時也是護國聖教理應俱備的神秘之處吧。
一路驅車行過水田,地裡幹活的農人皆是水月宮的佃戶,見到繡有水月宮標誌的馬車,紛紛停下農活,駐足觀望。年青的農家少年對駛過的車子以及駕車的人投去毫不避諱的羨意。
莫清歌百無聊賴地低著頭,心清如雪,很明白他們羨慕的並非自己,而是如今這身衣袍,或者說衣角某個標誌所代表的背景。
青青禾苗在道旁一望無際地恣意增長,心底卻儘是一片空虛的迷茫。
水月宮的侍衛,在中原只能算是一個笑話的名詞,但到了繁華的中都,就成為值得敬重的身份。
水月宮主的名號是否也是如此呢……
是不是每個名字背後的含義都並不能代表真實的自己。
綽約的白梨紛然開放,如某個女子挑眉微笑的樣子。
迎面撲來的花香,昭示他已駛入水月宮的大門。
俏生生的烏羽,正如風吹荷葉,輕盈娉婷地朝車子迎來。
她腰間圍了條綠絲羅,繫著圈金鈴鐺,走起路來丁冬丁冬甚是好聽,並不看莫清歌,只向簾內笑說:“宮主回來得比預計晚呢。那小氣皇帝有請您吃飯……”
未盡的言辭隨車簾挑起的動作,被切斷般地戛然而止。
莫清歌略帶尷尬地對上烏羽瞪得更圓的眼珠。
“宮主……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他結結巴巴地解釋,偏過頭不敢看烏羽忖疑的目光。
“那你為什麼回來!”烏羽板起面孔,咬牙切齒地拎起莫清歌的衣襟,“什麼叫貼身近衛你不懂嗎?就是保鏢嘛!你要時刻待在宮主身邊才對呀,哼,我知道了,一定是你笨手笨腳,讓宮主覺得礙眼,才被趕回來是不是?”隨著眼前放大的麗顏,手指不客氣地戳上他的腦門。
陡然充塞鼻翼的香氣分不清是水月宮四下種植的梨花還是來自面前正咬牙迫近的少女,莫清歌的臉不覺騰升兩片紅暈,一時間頭昏腦漲,烏羽究竟說了什麼他半句也沒有聽清。
見他這樣子,烏羽狐疑地皺皺鼻子,天上燃燒正艷的暮雲倏忽飛上她鼓漲的臉,猛地放開他的衣服,烏羽甩著手連退數步,又羞又惱,急不可待地訓斥:“莫清歌!你在想什麼啊!”跺了跺腳,少女格外漆黑的頭髮劃出一道流光,轉身就走。
莫清歌卻心念一動,驀地抓住她飛揚如蝶翼的衣角。
“烏羽姑娘……”
少女回嗔作喜,盈盈墨瞳飄上少年因情急而漲紅的臉孔,“什麼事?”這一聲,卻喚得又軟又柔,完全沒有了適才的架勢。
“其實宮主受了傷!”可惜不解風情的人心心唸唸地記掛著花如雪的傷勢。
“哎?”烏羽神情大變,眸中躥起一絲星火,旋即強行鎮靜,“宮主身手高強!怎會輕易受傷,休要胡言亂語!”
“是真的。今天為了保護皇上所以……”莫清歌急切地解釋。他想,縱然花如雪命令他不得將此事說與旁人。但烏羽是花如雪一直帶在身邊的至信之人。應該讓她知道才是。
說到底,他終究不放心花如雪的傷勢……雖然無法得知花如雪此刻究竟去了哪裡,但烏羽一定是知道的。讓烏羽來保護受傷的宮主,就是此刻盤踞在莫清歌腦內唯一的念頭。
“宮主她……傷得很重嗎?”烏羽挑了挑眉,半信半疑地問。
“宮主說,只是擦傷……”莫清歌不敢隨便亂說,“但是……”
“但是你覺得很重?”烏羽怪異地盯著他的臉。
莫清歌自覺無用地低下頭,頹然回道:“其實我也不是很確定……”雖然宮主很強悍,雖然她一直微笑而立,神情自若衣帶當風。但是為什麼,他就是有一種她是很痛的感覺呢……
那四把劍,分明有兩柄刺入她的肩膊,自己親眼所見,那劍的去勢有多急,沒入得有多深,恐怕已傷及骨骼。但那個驕傲的女子卻聲稱,只是擦傷而已。他知道他的身份立場不容質疑反駁,甚至,連擔心的資格也沒有。但他還是說了出來。
不僅是因為陪在她身邊卻沒能保護她而慚愧……更多的是,莫清歌明白,在受傷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是不需要、不渴望、有人去關懷的。
即便她是水月宮主花如雪。那傲而不囂卓然華美宛如一席夢境的女子……
灰瓦青磚的院落內,長有數棵開著白花的樹。
深藍夜幕的襯托裡,白色花瓣的邊沿渲染了一層透明的微光。月亮般皎潔純淨。隨風飄落的花葉,縈風飛舞,像自月亮上掉落的無數碎片……
身長玉立的女子彷彿隱沒於暗中。
冒著地熱的溫泉位於院落中心,濛濛水霧飄渺升騰,即使面對面,也只能看到她淡漠深沉的眼。
而撲面襲來的究竟是某種花草醉人的香氣,還是這個女子發上傳來的幽香呢……
“其實,宮主你傷得很重吧。”
站在一旁負責守護的人一揮手,將飄落手中的花瓣甩入灼熱的水中。
“嗯……”
花如雪垂睫應答,將赤裸的足悄悄探入,試了試泉水的溫度,“如果不重,就不用帶你來了。”
事實上,沒有葦八抱著她來,她懷疑自己早就倒在了半路。
“為何不回水月宮?”
男子一邊蹙眉問著,一邊背轉過身。仰頭看的不知是梢頭輕顫如蝶的梨花,還是隱匿雲中的月亮。
花如雪無聲而笑,掬起一把灼燙的水,潑到自己受傷的肩膀作消毒。
“理由?我受了傷這就是理由。”痛得發出“嘶”的一聲,她咬牙忍住。
“所以才更要回去,那裡比較安全不是嗎?”他指責性的回眸,卻與她正撩起的視線相遇。
“比較安全?”花如雪詫異了一剎,旋即哂然一笑:“葦八,你且說說,水月宮是個什麼地方?”
“……大金國的聖教,半壁武林的統領,皇帝的從屬,掌控金國境內大半商業運輸命脈的商業總長……”
花如雪逕自截斷他道:“還是個活動的大誘餌!”
她說這句話的聲音彷彿嵌入冰片,散發出無端的寒冷,借此封凍住心中不欲為人所知的寂寞。
最脆弱無助的時候,她不可以回她的家。
只因為她的“家”是為了保護當今天子完顏雍而設立的一個障眼法。
不管行刺、打探,心懷不軌、有所圖謀……不管是間諜、細作,朝廷陰謀、江湖霜月……一切一切,都會先衝著那座堂皇華美的水月宮而來,而她,就是首當其衝要被對付的那個……
風吹過,有片刻的失神,她忽問:“葦八,你看過那站在田里不管風再大也不允許休憩片刻的稻草人嗎?”
女子輕柔若風的話語,突然造成一襲震盪而來的幻境。
……
金黃的麥田,迎風飽滿的麥穗,圓紫的落日,清澈的溪流、綠色的風,淡紫的花,有誰正向他跑來發出串串銀鈴般地笑……
葦八扶住驟然彷彿炸裂開來的頭,無意識地呢喃出:“好痛。”
“你也受傷了嗎?”
冰涼的手隨即覆蓋他的額角,耳邊傳來的聲音有著再也無法借由冰冷口吻隱藏的關切與溫柔。
他睜開顫動的睫毛,望向花如雪柔和的面孔。是的,這裡才是現實,並非打擾他的夢境。
“沒有……”向後一閃,他避開她的手,“我只是……只是……”笨拙的想著措辭,他喃喃地說:“只是在想你說的稻草人……”
縮回因他的閃躲而停滯空中的手指,花如雪低下頭,暴露在水面上只穿著單衣的身體,突然有些徹骨的寒冷。
“稻草人。”輕念著明明是自己先說的,卻還是被傷害到了的三個字,唇邊溢起一絲無奈的微笑,“對這大金朝廷來講,我就是那樣一個存在吧。”
夜風吹起團團水氣,驟然背轉的身體顯得格外單薄。
玉笙吹徹清商後,寂寞弓彎舞袖。
巧畫遠山不就,只為眉常皺。
靈犀望斷星難透,立到淒涼時候。
今夜月明如晝,誰共梅花瘦……
他望著那個寂寞的背影,心中突然浮起這闕最熟悉的詞。
“那個人”很喜歡的一首詞。
最後一句,本應是“人共梅花瘦”。那個人每次念,偏要念成“誰更梅花瘦”。他念的時候,往往已經醉了。拖著長長的白衣,在他面前走來走去,笑吟吟的,眼角眉梢卻總像藏有無窮盡的辛酸與秘密。
梨花像融化的月色,紛然點綴初青的枝頭。
有一種花開在葉子未長好的時候。
就像有些人的微笑只是經歷沉澱後的憂愁。
此刻,透過花如雪單薄的背影,葦八忽然洞穿了她表象之下所隱藏的某些東西。而那本是他不該碰觸到的部分。
於是他什麼都不能說,也不能做。他只能無力地蜷起手指,垂下睫毛擋住悸動的眼波。
花如雪無法察覺身後之人的變化,她只是緩緩坐下,抬手綰起散落一肩的頭髮,“幫我把衣服剪開吧……”
口吻已恢復往日的平穩。似乎葦八剛才所感覺到屬於這個女子內心的淒楚與落寞,都只不過是氤氳水氣和浮動的月色造就的錯覺。
“剪開?”聰明地沒有多問,他把視線投遞至女子荏苒的背影。
花如雪低笑,“耽擱到現在,血早把衣服粘住了。不剪,只怕會把傷口撕裂得更厲害。”
一旁的石板上放著事先備好的工具筐,她拿起毛巾咬在口中,命令他:“開始吧。”
從袖口開始,他依言一路剪上,觸目所及,只見粉色傷疤在白色肌膚上肆意縱橫,深深淺淺,如綻放雪中的梅花。
這個女子……吃過很多苦。
憐惜的感情油然而生,他閉了下眼,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力。
仔細觀察,傷口果然已與貼身衣物粘合一處。
他心知如不是花如雪內功深厚,自行運氣令傷口凝結,比想像更深的傷,早令她失血過多不支倒地了。
思索片刻,他掬起一捧泉水,“忍耐一下。”低啞的嗓音響起的同時,濕熱的水已淋上花如雪受傷的肩膀。
她咬緊牙關,額角已隱隱浮現細汗。
反覆用水沖洗幾次,布片還是粘得牢固脫落不開。
葦八蹙眉看了眼位於竹筐中的白玉藥瓶。心知不把這層遮住傷口的布撕下,縱然有再好的療傷聖藥也無用武之地。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花如雪咬牙道:“沒關係。撕開吧。頂多流血痛一痛,這邊有藥,不要緊!”
葦八稍作沉吟:“宮主,失禮了。”
不給花如雪反對的機會,他已抱起花如雪雙雙浸入溫泉池。
“溫泉對傷口有幫助……這樣應該不會有事。”
粗糙的手,在傷口周圍遊走按摩,不消片刻,花如雪只覺直傳心底的一根神經被扯斷般驟然辣痛,粘住傷口的衣帛碎片已被葦八陡然扯了下去。
好在經過泉水浸泡,比預料中的疼痛要來得輕了許多。隨即身子被往上托,另一隻手抓起備好的粉沫,嘩地灑在再次裂開的傷口。熱辣之後是一片清涼。他隨即麻利地抽過一旁的白布,經由腋下繞過牢牢包裹住受傷的部位。花如雪咬緊牙關,內心慶幸還好刺客的刀上沒有淬抹毒藥。
“好了。只是傷在肩背交接處,宮主近日最好不要抬手。”
比用來治傷的木犀粉要更加麻痺心志的聲音低啞地、粗糲地……摻入了水霧的繚繞,聽來也帶了分恍惚的味道。是的,他的嗓音很難聽、很難聽,但這份難聽,反而也成為他獨特的記號。
月光很亮的晚上,星光就會變得微淡。
而每片正在凋零的花瓣都染了月的明媚、星的昏暗。
詩中常有落星如雨飛花似雪,但都是總被明朝清風吹散。
那麼,此刻一如水波,被兩個人混雜一處的髮絲撩亂了的心……即便是動了一剎那,也應該並沒有多大的關係吧。
花如雪想著,低下頭,寂寞地微笑了。
“葦八。”
“屬下在。”
“你看到了吧……”
“宮主是指……”
“我背上的傷。”
“嗯。”
“那都是很古早的傷口呢,不覺得奇怪嗎?”
“宮主是江湖兒女,有些舊傷也是自然,何況……”他沉默了一下,然後說:“葦八並沒有過問的資格。”
她輕笑,“不是沒有資格,而是不想過問。懂得什麼都不問的人往往最是聰明。你比莫清歌聰明很多,可惜……”她話中有話,欲言又止。
“可惜?”
“可惜為什麼忠心的人往往是笨的,聰明的又不一定就忠心呢。”她嫣然一笑,諷刺地揚著眉梢。
葦八沒有說話,而花如雪這個問題本身似乎也並不需要回答。
白色霧瀰漫繚繞,阻隔著近在咫尺的兩個人。
“葦八,你受過重傷,對嗎?”她頭也不回地問。
“嗯。”而他依舊回答得無比凝練。一如在她面前,他總是沉默的。有些話不是不想說,而是不能說。只是兩個人泡在同一池溫泉水中,縱使一個面對月亮,另一個看著她的背影。那並不交接的目光,也還是會牽絆起絲絲縷縷的曖昧的。於是,看似簡約的回應也就嵌入了包裹著層層水霧的柔情。
“為什麼受傷,可以說嗎?”
她的提問換來他的沉默。
久到一瓣花悠然劃落溫熱的水面,靜靜地旋轉,再緩緩地沉澱。
“算了。”花如雪的唇角漫起一絲嘲諷,“你本是江湖兒女,有些舊傷也是自然。何況,我似乎並沒有過問的資格。”將適才他說過的話如數回敬,卻看到男子無奈地別開眼,幾綹散落的髮絲在水面無助地蕩漾。
“不是不說,是我不知道……”他嘗試措辭,卻發現這很困難。只好說到一半就拿起花如雪的衣服,以給她披衣的動作掩飾複雜的心情。
“忘了?”花如雪詫異地回眸,只來得及披了一半的衣裳滑落水面,而她似乎並不在意在他面前赤裸身體。
“我的傷,讓我忘了太多事。”
這樣的解釋,聽來更像借口,但卻是真的呢。他掠過一絲淡淡的苦笑,用手撩起總是披散一肩的頭髮。
觸目驚心的傷疤隨即袒露。
那是一輪彎月般的深紅印記。
看得出當初下手的人,曾經要將這個腦袋切下般地用力。
花如雪看得呼吸一窒。
而他已放下手臂,讓長長的頭髮再次遮擋住恐怖的傷疤。
“怕嚇到旁人,所以平常會用頭髮蓋住。”雖然她沒有追問,但葦八語氣淡然地解釋。
“傷在頸後……”花如雪低垂的眸光閃過一抹不忍。
“是啊。”葦八仰臉,望向一樹樹散發著朦朧光暈的花,“也許下手害我受傷的人,曾經和我很熟吧……”
“你完全記不起來了嗎?”
花如雪在身後的聲音綽約地飄來,帶著本該溫熱卻因寒涼的夜色而越顯清冷的水音。
葦八茫然搖首,“我只記得片段……”
“片段?”
“……鄉下的麥田,幽綠的潭水,呱呱叫的青蛙。還有四野盛開的山花。所以我只知道我是個鄉下人出身。”說到最後,他竟然幽默地揚了揚嘴角。
“哈哈。”花如雪忍不住笑出聲來,用力拍了下水面,水花四濺,濺上這個男子慣常無波的眉眼,“可惜溫泉裡面不會有青蛙!”
視線隨笑聲的漸止一路向下,她看到男子深刻的眉眼、被水花濡濕的衣袍、微微地敞開領口,鎖住她視線的宛如爬蟲的黑色傷疤。
揪住他的衣領,一點點、慢慢地扯開。
而他並沒有阻止她的舉動。
視線凝固,沉重的頭抵上他的胸口。
“葦八……”一個疲累已極的聲音在說,“你也是個吃過很多苦的人……”
他挑了下眉,為那個“也”字。
“所以很想拜託你一件事……”在溫泉中浸泡那麼久,卻依舊冰涼的手撐在她與他之間,女子抬起看似平順的眉眼微笑著叮嚀,“請你千萬不要騙我。”
……
那些印象深刻的往事,會成為記憶中畫面交錯的定格。
瓊花如雪,點綴枝頭。
蒼藍的天空,無垠得沒有邊限。
菲薄的雲是片片飄浮的水晶。
而她站在行雲下,小小的身影被那片陰影籠罩得如此不留餘地。世界是廣袤的,只是她的天地被設限。與周邊鳥語花香的世界,阻隔一道看不見卻又分明存在的牆。
青絲垂地,頭戴華冠,耳畔的散發串著五彩琉璃珠串。衣上的錦紋是鳳凰的圖案,腳上的鞋子精巧得像是穿鞋的人永遠不會踏入紛紛擾擾的世俗紅塵。
“如雪……過來……”
遠遠的,有人站在花蔭處招喚。
於是小小的女孩兒,移動雙腳,一步一步,踏向不知被何人揮筆寫就既成注定的命運。
慈善溫和的臉上,平順的眉眼與她有幾分相似,那高大的男子向她微笑著伸手,另一手卻牽著一個少年……
“你就是如雪嗎?”
精靈的少年睜著烏溜溜的眼,好奇地盯著她看,“我是完顏雍。”
陽光在他的衣錦上耀出一圈圈斑駁的光點。
她奇怪地低頭,自己同樣刺繡金線的衣袖卻只有平順的陰霾。好奇地仰望,原來是天上那片雲在作怪。
它硬生生地將她與他劃分出清晰的界限。
儘管他們面對面站立,牽著同一個男子的手。
她卻在雲影裡,而他在艷陽下。
不過半步之遙的距離。
竟產生明與暗、光與影的差距。
並且她知道這差距終其一生都不可能被消弭。
即使她踏出腳步,頭頂的雲也會隨她飄移。像要把她一直罩在這片雲影中,她注定走不出它的掌控。
那樣一種因清晰而無力的情緒。
她從來沒有遺忘過……
園中繁華似錦,花香鳥語。而得窺命運的女孩兒知道這一切,將永遠不會屬於自己。
微笑,再微笑,平靜的眉眼不起波瀾。
因這心中情感過於澎湃,便不想讓任何一個人來瞭解。眼淚也好,悲傷也好,全都稀釋成為唇齒邊淡淡的一縷行雲般的微笑。
天上有行雲,人在行雲裡。
……
微笑。
花如雪微笑著伸出手,撫摸那男子鋒利的眉角。
“葦八,記住,不要對我說謊……因為我會很傷心。”
乍看平順的一池水,已因你灑下的花瓣浮起微妙的漩渦。月淡煙柔,水霧花音。在被千片梨花重重包裹的泉水中,她披散著濕漉漉的長髮,灼熱複雜地凝望近在咫尺又彷彿遠在彼岸的他。
想要得到某人。
不必費心防備的某人。
不必猜疑算計的某人……
能夠讓她傾心的某人……
“……宮主。”
瘖啞的嗓音聽來緲緲得像風中散落的花,營造一席綺色的夢,他慎重而緩慢地承諾:“我不會騙你。”無需盟誓。她知道這男人的承諾,是能抵千金的季布一諾!
但她依舊微笑揚眉,促狹地問:“如果騙了我,你會怎樣呢。”
他用一種接近寧靜的凜冽望著他,忽然微笑了,他說:“騙了你,葦八死。”
簡潔淡然的六個字,或許已經說明一切。
某些人之間的感情,永遠不會轟轟烈烈。只為他們本身已經歷太多令人疲倦的過往,於是他們表現得從容不迫優雅淡定。
只是,真的可以如此簡單嗎?
今宵梨花似雪,明朝散綺如歌。究竟是誰人划槳,擾亂這一池清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