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穿著七寸高跟鞋走寬度只有10cm的單行線。是模特的技巧啊……」柔軟的嘴唇蹭著手中的紙牌,桂木涼撩起漫不經心的視線注視窗外。遠方不知名的建築物亮起兩三盞小燈,轟隆隆的聲音傳來,列車正在進入隧道。
窗外的景色變成一片漆黑。
只有兩壁的小燈熒熒亮著,照應十三號車廂內凝滯般的寂靜。
安籐雪不敢去看青柳碧。她不知道應該相信誰,應該相信什麼,她只能低頭看著相互交握的手,聽著羽野砂的筆在耳畔「沙沙」地響。
「你所說的……全只是『故事』呢。」
溫柔如月光的女子輕輕開口,語音中也逕自帶著一股優雅的幽涼。
「雖然從你的結果往前推很完美,但是,你又有什麼證據呢?」
「我並不需要證據那種事。」少年側著頭,咬了下微蜷的手指,羽野砂緊張時習慣性的小動作發生在他身上,卻只覺得帶著漫不經心的冷漠,「……雖然那也並非難事,只要把這些告訴警官先生,他們會很樂意地仔細查探你與死者之間的關係;但那並非我想知道的事。」忽然,他收回散漫的視線,望向青柳碧。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桂木涼認真地問,臉上的表情突然有了他的年紀應有的稚嫩,他說,「青柳小姐,人為什麼可以背叛甚至殺死曾經愛過的人?」
轟隆隆。
列車穿過隧道。
因為雪的緣故,周邊乍然一亮。
安籐雪看到青柳碧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而桂木涼則保持認真的凝望,就好像他會說這麼多的話,做這些事的理由,真的只想搞清楚這個問題一樣。
他不是想要知道兇手是誰。他也不關心兇手會不會得到應有的懲治。
他只想瞭解他所思索困惑的那個謎題。
「你聽過這首歌嗎?」桂木涼摘下耳機,放大md的音量。幽冷的夜晚,車廂內響起輕柔的前奏。
「《shapeofmyheart》?」
直下守下意識念出曾向少年詢問過的曲名。
「《這個殺手不太冷》的主題曲。」少年交疊手臂撐起下頜,「那是這世上唯一一部我喜歡的電影。」
「沉默的殺手與年幼的少女,邪惡的警官,粗暴的現實,似是而非的善惡,窒息般的渴求以及無論如何都無法圓滿的結尾。連續看了七遍,始終不太懂,為什麼編劇不讓男主角得到幸福?」他輕輕地笑,「因為他是殺手。」安籐雪覺得他那一笑中包含了很多的東西,但是此刻的她,還不能全部瞭解,只是依稀覺得那種微笑的方式很落寞。
「翻譯過來,歌曲叫做——心之形。」
少年注視著自己的指尖,緩緩地開口,伴隨md中男子低沉憂鬱的嗓音輕輕念著歌詞。
他把玩紙牌當作一種自我冥想
毫無疑問他是個出色的牌手
他從來不為金錢去玩紙牌,但他總能夠贏
他也不是為了贏得尊敬或者榮譽去玩
他只是為了找到一個答案
為了找到那關於一個莊嚴而神聖的幾何圖形的答案(為了找到自己心的形狀)
那個遵循一個隱藏的運算法則且出現的概率微乎其微的答案
紙牌上的數字跳起了舞(為了找到這個答案,無休止的數字遊戲,但他仍樂此不疲)
我知道黑桃是戰士手上的劍(我知道黑桃是牌手重要棋子)
我知道梅花也是戰爭的武器(我知道梅花也是牌手另一張王牌)
我還知道在這紙牌藝術裡方塊意味著贏得金錢;
但這都不是我心的形狀……
他手中握著一張「方塊j」
在後面壓著一張「黑桃q」
他最後還藏著一張「老k」
但這些記憶已經漸漸淡去……
如果我告訴你我愛你
你可能會以為哪裡出毛病了
其實我不是一個有多重身份而深藏不露的人
我的面具只有一個
其他那些說話的人他們什麼也不知道
而且要想知道就要付出代價
代價就像他們的運氣都會在某些時間某些地點受到詛咒
還有那些害怕我的人也會失敗
我知道黑桃是戰士手上的劍(我知道黑桃是牌手重要棋子)
我知道梅花是戰爭的武器(我知道梅花也是牌手另一張王牌)
我還知道在這紙牌藝術裡方塊意味著贏得金錢;
但這都不是我心的形狀……
「法國人的電影,真隱晦。」念完歌詞,少年說,「他們用牌手隱喻電影中的殺手。那個人在努力尋找他一早失去的自我,尋找自我的心應有的形狀。他天天與黑桃梅花方片打交道,卻唯獨找不到……」
他微笑了一下,揚起手中的紅桃。
「我一直想知道,殺人的感覺究竟是怎樣。」他帶著恍惚的表情問,「殺死曾經愛過的人,是出於怎樣的動機與理由。有的人在拚命尋找心的形狀,有的人卻可以埋葬自己的心。」茶色頭髮遮蓋著少年疲倦的臉,那一刻,安籐雪覺得眼前這個好像沒有歸處的他看起來好小好小。
或許,在這個時候,她應該審視的是青柳碧應有的表情。
但偏偏她就是沒有辦法把視線從桂木涼臉上移開。
突然之間,她覺得自己像碰觸到不該碰觸的地方,她好像看到了他最脆弱的一面。她想弄懂這個少年的憂傷,她想瞭解這個少年的秘密,想知道這個少年究竟背負什麼才會顯現那種無奈的疲憊,以及她想要守護他刻薄面具之下淡不可察卻真實存在的溫柔。
手腕上,有一串銀鏈子。
是青柳碧送給她的。
手指上,有灼熱的痕跡。
是桂木涼曾經握住並親吻遺留的觸覺。
羽野先生說要畫青柳小姐只需要一支鉛筆。她覺得桂木涼也是一樣。他們都美麗纖細,像淡淡的素描,彷彿橡皮一擦,就雪過無痕。然而,那張承載過什麼的畫紙,畢竟已經和嶄新的不再一樣。
就像此刻的她,畢竟已經與之前的她不同了。
如果說人與人相遇是一種化學,那麼……
她的視線無法轉移,凝望著桂木涼淡色的頭髮,水色的眼瞳。以至於,當她忽然聽到身邊傳來啜泣聲,她幾乎是吃驚地跳了起來。
總是溫柔微笑,即使被指為兇嫌也平靜如恆的青柳碧,忽然崩潰了。像一根拉得緊緊的鋼琴線,一直那麼鋒利堅固,卻突然一鬆手,就輕飄飄地落到了地面。
「七年。」她抬起雙手摀住了臉,過了一會兒,聲音才從指縫裡傳出,「我愛那個人,七年。明明在相遇時就知道這個人不會屬於我,他已經有了妻子。但是,那麼狂熱地相愛了。我相信他愛我,並且一直等待,他終於會娶我……」眼淚一顆顆以直接從眼眶掉落的方式滴落她緊握的手指,依舊美麗的女子的聲音像行駛中的列車外輕飄飄的雪。
「……我並不愚蠢,卻每次都相信了他說會娶我的謊言。」她閉了下眼睛,阻擋瞬間的光線,卻切割不斷透明的淚水。
「他很怕被別人知道我們的事。」雖然桂木涼並沒有步步緊逼,但青柳碧卻宛如獨白般地喃語,「就像天下任何一個此類的故事,他從不讓我進入他的生活、他的世界裡,就像從來不曾有過我。」
「所以……你就殺了他?」安籐雪心下一緊,「因為你得不到你愛的人?」
「怎麼會呢。」青柳碧輕輕地揚唇,優雅而哀傷,美麗得像人魚那樣,「我並不會去殺一個我愛的男人。就像你問的一樣,人怎麼可能去害自己愛的人。」她望向桂木涼。
「愛情消失了,」她說,「就在這二十四小時之內。昨天我愛這個人愛得發狂,但是今天,當他拒絕和我出現在同一車廂內的時候,我的愛情已經像昨天的雪般不復存在了。」
老家的父母,不止一次地催她回來相親。
她以旅行的借口,騙他一同前往。希望他能去見她的雙親,哪怕只是欺騙他們一下,說他是她的男朋友,好讓他們安心,只是這樣卑微的小小的願望。
他竟然勃然大怒了。
她曾為他說過一千句謊言,也曾聽他說過一萬句謊言,但是,竟然只是要他為她說一句謊話,他卻自私地不願意。
但是,即使這樣,她依然沒有其他的想法。
買了回程的車票,希望兩個人能夠停止爭執重歸於好。
可是他說:「不要和我坐在一起,萬一被熟人看到不好。」
是的,令她起殺機的,就只是這句話。
這句話讓愛情雲散煙消。
「沒有人可以殺心愛的人。」她怔怔地回答桂木涼,「會下得去手,是因為不再愛了。」
是的。
不再愛了。
所以一邊微笑說好吧。
一邊在心裡謀劃抹殺他的方法。
就讓這個人隨雪花一樣,隨消失的愛情一樣,也乾脆地消失吧。
約好中途在洗手間碰面。她按照約定的時間,以詭異的方式前往。凶器只是一支眉筆,只要位置正確,鉛筆亦可殺人。親暱地靠近,幫他最後一次整理衣衫。
然後,狠狠地將那支眉筆刺入他脖頸的主動脈。
小心地避開了鮮血噴湧的位置。
卻無法壓抑那股刺鼻的血腥。
當她噴好香水的時候,那扇門依稀開過一次。
但是站在門邊的白衣男子,淡漠地別開臉,沒有任何表示。
痛苦的跡象隨著那個人生命的完結而消失。
留下的是什麼,誰也不知道。
她說:「不再愛了……所以下得去手。」
桂木涼接受這個答案了嗎,安籐雪不知道。
她只知道一個女人不會為不再愛的人流眼淚,即使那看起來,就像人魚的眼淚。
shapeofmyheart……
尖銳地擊碎了青柳碧防線的歌聲還在循環播放。
每個人都在尋找心的形狀。
她想要找到,所以前往東京。
桂木涼想找到,所以他執意要問青柳碧。
青柳碧想要尋回自己,所以抹消過往。
羽野砂是否知道答案,所以一早沉默不語。
直下守和婆婆又各自擁有怎樣或平淡或驚心動魄的人生呢。
每個坐在這裡的人,都像是背負著他們不為人知的故事。
僅僅在此二十四小時,彼此不搭線的人生暫時有了相逢的交錯點。
她只是平凡的少女,看不懂他人內心的形狀。
但是,她卻瞭解,她自己的心已經飄到了在這裡的某個人身上。
「你……要通知警察嗎?」
青柳碧低低地在問。
「那是你的事,你的人生,我完全不想管。」
桂木涼就像一開始那個刻薄少年一樣,戴回重複往返只播一首歌的耳機,但是唇邊卻收起了一直以來蘊含毒汁的笑意。
「謝謝。」
安籐雪看著青柳碧把右手搭在左手背放在膝上向前欠身,髮絲滑了一個弧掠過潔白的耳背。突顯出她下頜那粒黑色的美人痣。
「我會自己去說明。幫我向婆婆說聲再見。」
青柳碧就像初相遇時那樣,裊裊婷婷地向前行去,動作優雅輕盈,身姿凜冽挺直,像走在通往年少時光的平衡木上。
安籐雪忽然發現她記不清被害人的臉,她不知道那個依稀只是普通中年男人的死者為什麼會讓美麗的青柳碧犯下這樣的罪行。她不認為那個滑落到自己手上的銀鏈子所帶有的溫度是一種虛偽的溫柔。
幽涼的香氣還環繞在車廂內,十三號車廂卻已經消失了第二名乘客。
安籐雪憶起這種花香的名稱。
金盞花的花語意味著——離愁。
「她……是去自首嗎?」
「或許吧。」桂木涼飛快地看了她一眼,「但那不是我們該管的問題。我們,只是普通的乘客而已。」
是這樣嗎……
安籐雪環望周邊的人,直下守雙臂環抱端坐在座位上目不斜視。但是為什麼,她卻知道,那種一言不發,就是直下先生特有的溫柔。
猛地,寂靜中響起「喀嚓」的聲音。
羽野砂撕下了正在畫的素描。青柳小姐曾經說過很想看,但終究還是沒能看到。安籐雪憮然地想著,看到羽野砂漠然地將畫稿折成紙飛機,打開車窗,擲向白色的雪地。
雪花悠然輕緩地下著,星星卻漸漸暗去。
婆婆一直安靜地睡著,但安籐雪覺得她其實並沒有真正睡著。
她坐到青柳碧的位置上,擋住會透出風寒的窗口。列車又一次穿過隧道。黑暗中,安籐雪大睜著眼睛,對面的人也大睜著眼睛。旋即,有誰,握住她冰冷的手。幾乎沒有溫度卻很有力量。對面的眼睛在暗中閃著幽幽亮亮的光。感覺著不再是空落落的掌心,安籐雪終於放鬆地閉上眼睛。
黎明來到之前,可以小睡片刻了。
東京。
安籐雪茫茫然地站在空落落的車廂裡。
「我來幫你……」
一邊說著,一邊幫她把旅行袋提下的高瘦男子在履行上車時說過的諾言。
「直下先生……」
安籐雪看著車窗外的擁擠人流正忙碌地穿梭月台。
「這裡就是東京嗎?」
「對呀。」男子微笑著,把旅行袋提在手中,「走吧,我們也下去吧。」
安籐雪遲緩地轉身,回望只是乘坐不到二十四小時的車廂。那個人呢……難道只是夢境嗎……
「別擔心。一切都會變好。」大大的手溫柔地撫摸她的發頂,體貼得讓她有些想哭。他一定是以為,她在擔心兇殺案的事吧。但其實,她只是想著屬於一個少女微妙的心情。
「直下先生,我可以問你問題嗎?」
「當然啊。」他扶她走下車門。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為什麼羽野先生的顏料灑落一地的時候,距離最近的你,卻連頭都沒有偏一下呢?」他明明是那麼溫柔的人,害她一直在想,會不會羽野砂才是兇手……
直下守怔了一下,旋即很溫柔地笑了。在初晴陽光與滿地白雪的映襯中,視線越過安籐雪,凝望月台上的某一人。
「……我們是舊識。」他淡淡地說。
「哎?但是……」
「後來鬧翻了。所以約好,即使今後,在什麼地方重逢,也要裝作陌生人的樣子。」
「這麼說,那時你對警官說的話……」
「嗯,我只是告訴他們羽野為什麼要站在那個通風口長達兩小時的理由。」直下守微微笑著,對安籐雪說,「所以並沒有那麼複雜,只是不想讓他難堪,那是個很敏感的人,他不想看到我。」
只是這樣嗎……
安籐雪覺得她像是問了一個不得了的問題,然後得到了一個不得了的答案,但是直下先生始終溫和淡然。於是,原本或許是很傳奇很轟轟烈烈的一段激烈的人生,就成了他口中選擇性輕描淡寫的三言兩語。
但是,她知道的。隱含在如湖水般乍看平靜的表面下,直下守內心的某些東西,但也或許,她什麼也不知道,正如同她在人際交往中,總是遲鈍。
「直下先生……我還有一個問題。」忽然間,她在月台上,看到某個人細瘦的身影正背著鬆垮垮的旅行袋,於是鼓起勇氣,她不想再像以往一樣,只能不停地等待與錯過。
「如果,我在二十四小時不到的時間裡,突然喜歡上某個人,這樣,是不是很輕薄?」
「怎麼會呢。」直下守微笑著回復年輕的少女,「喜歡上一個人,也許只需要一秒。但是忘記一個人,往往需要一生。所以,敢去喜歡別人的人,怎麼可以說是輕薄呢。」
安籐雪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露出大大的笑臉。
「謝謝你,直下先生。」她活潑地鞠躬,然後拎著大大的旅行袋跑向某個人,在中途,她忍不住回頭。
她看到在陽光下,直下先生向站在角落處的羽野先生走過去,什麼都沒有說,就拉起那個人的手。以一種溫柔而不容拒絕的強勢,慎重仔細地用一方手帕把他受傷的手指裹纏繫好。然後抬頭,向他微微一笑。
她嗅到沉重並哀傷的味道。
那兩個人,自始至終,終究還是沒有向對方講過一句話。就在那裡,車站上,他漸漸鬆開他的手。繁華的人群擠入流動,他們分開,轉身,相互擦肩。雖然彼此的手上,一定還殘留適才另一人留下的溫度。直下先生的風衣捲起陽光下淡淡的塵土,注視著那個高瘦男子的背影,安籐雪的眼中突然湧出了眼淚。
餘溫。
是讓人想要哭泣的溫度。
「你在幹什麼?想在月台上發呆到什麼時候,這裡不是你憧憬的東京嗎?幹嗎不像個鄉巴佬一樣張開嘴巴用力呼吸一下混沌的空氣?」
身後響起某個人刻薄成性的諷刺。
安籐雪卻覺得這一刻,這個聲音具有止住她眼淚的功效。
「……桂木涼,其實,你還是挺厲害的。」
想了半天,她吐出第一句話是這個。
「什麼啊。」少年不能理解地皺眉。
「你……不是找到了兇手嗎?你有很好的推理能力哦。」少女笨拙地誇獎他。
「嗤。你竟然相信那種東西。」而少年漾起狡黠的微笑,「我知道她是兇手只有一個理由。」
「嗯?」
「我以前曾經偶然在大街上見過她和那個死人……啊,是死者!熱烈擁吻的場面。」
「什麼?」安籐雪錯愕。
「所以我早就說過,」少年狂傲地甩了下頭,「福爾摩斯的推理之所以精妙是因為他一早知道答案。所有的偵探故事,都只是黑色幽默。」
不顧少女還愕然張著嘴巴,他冷淡地說了聲再見,就一點也不紳士地扔下她,走向迎面而來的人群,就像初見面那時一樣,一眨眼,就消失在月台。
安籐雪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就這樣被迎頭澆了冷水。
「什麼嘛——」少女用力地一揮旅行袋,「你這個大傻瓜!」
她明明不想就這樣結束啊。
難道他和她,真的只能是人生旅途上短暫交接的相逢嗎?
如果這樣,為什麼還可惡地一再故意撩撥她?不知道女人的仇恨是很可怕的嗎?
啊啊,真是氣死她了!
安籐雪,十七歲。在經歷了有生以來最黑暗悲慘的二十四小時後,順利到達東京!
迎接她的是初晴的陽光,以及嶄新的失戀。
但是……
兩個小時後。
「065747號,安籐雪!我考上了!」
站在東大榜單前激動到涕淚縱橫的少女a,好像還沒有察覺兩排號碼數字之下,那個789512號的後面,寫著一個名字,叫做——桂木涼。
……
「我好像拿錯了手機。」
而某地,某個少年b,正一臉錯愕地發現他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他想打的電話號碼。
「那麼,這個難道是……」
蹙起眉頭,在車廂的通風口,那個拿著手機的少女的形象躍入眼底。
「王八蛋!她搞錯了!她把她的手機遞給了我!」
所以說,一個故事的結束,往往意味著另一個故事,才只是剛剛開始……
後續番外——《人魚哀歌》
青嫩的葉子緊貼著窗子橫伸一枝,四月的綠,奪去安籐雪原本就無法集中在書本上的注意力。
她托腮怔怔地眺望拖邐一抹澄黃的春日晴空。
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奇怪。
原以為怎樣都無法再見面的桂木涼,竟然成了她的校友。雖然不在同一學院……那古怪的傢伙竟然念什麼藥理,真是看不出來。
桂木涼是安籐雪在前往東京的列車上結識的少年。
今年十七歲,與她同齡,卻長著一副小於實際年齡的美貌面孔。性格高傲,口舌刻薄,言辭尖銳,屬於令人完全無法親近的類型;但安籐雪卻奇異地被他接納,成為進行時中的情侶。
說是情侶,又似乎不太恰當。安籐雪皺眉想,畢竟那傢伙一向對她呼來喝去。兩個人對事物的看法也不一樣,總是爭執大於相安無事。
安籐雪也奇怪她怎麼會看上這個脾氣大又難以搞懂的男人。但是不管再怎麼爭執,兩個人還是會不自覺地湊到一塊,只能用「孽緣」來形容了吧。
托住發漲的頭,安籐雪手肘一滑,課本嘩啦墜地。
「安籐同學……」
有人彎腰撿起她掉落的書,拍了拍塵土,一邊放回她的桌上,一邊迎上她心虛的眼睛,「現在是英文課哦!」
安籐雪傻傻地聽著,遲鈍地還沒有反應過來。身邊已經響起一片哄笑。
年輕的英文老師微笑著踅返講台。安籐雪這才發現桌上放的還是上節課的課本。真是不知道已經發呆多久了。在哄笑聲中紅了臉,她勉強自己收回心神。討厭!都是桂木涼害她的!每天那傢伙都陰陽怪氣地晃過來,像特意來諷刺她幾句才能開始愉快的一天。今天來到學校後,卻完全沒有碰上平常躲也躲不開的身影。
真是的,平常都會約好一起吃午飯啊。
雖然兩個學院相距較遠。
但是桂木涼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常常在大學裡四處逛來逛去,一副游手好閒的樣子惹人生氣,似乎走到哪裡都能碰上的傢伙驟然不見了還真是不習慣呢。
會不會是感冒了?安籐雪小聲嘀咕。
一貫以給別人添麻煩為樂趣的傢伙,即使生病也只能說是驗證了他人詛咒的成功吧。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為今天不用見到桂木涼而開心呢?但是可以肯定,安籐雪不是其中的一個。
「笨蛋……」托著腮,把頭再次偏向窗外,少女小聲地罵了一句。
唉……
午餐特意帶了兩份的……
「啊——嚏!」
「怎麼了?」正繫腰帶的老婦人停下手,「花粉過敏嗎?」
「……」桂木涼柔了柔鼻子,「大概是某個蠢女人在罵我!」
「您把右手抬一下。」老婦人側身將固定腰帶的繩子繞過去。
「真是麻煩啊。」
桂木涼喃喃地嘮叨著,把視線投向開滿杜鵑花的庭園。
純和式的木製建築自然有著高出院落泥土的木板走廊,烏黑框架雪白拉門以及院中的池塘都是很有古風的老式格局,但庭院裡新栽的花草、位於前堂的小噴泉和太陽傘卻給人不輪不類的東西結合感。
「討厭的地方……」
極輕微地吐出即使身前的人也無法聽到的評判,有著精緻美貌的少年微不可察地蹙著眉。
欠缺表情的臉孔,不笑時有種人偶般令人生畏的美,像戴著面具飾演能劇中「鬼」的演員。
「穿好了嗎?」
輕爽的笑語帶著溫柔的調子從隔扇那一邊傳來,眼角有顆美人痣的和服美女旋即淺笑著探過頭。長長的眼睛,雪白的皮膚和淺色的頭髮看起來都與桂木涼很相像,過於年輕的外貌卻不太敢令人相信竟是他的母親。
「阿涼果然適合和服。」
見到少年裝扮好的模樣,女子很開心似的雙掌合攏。
「再戴上假髮就很完美了。」
「哼。」桂木涼重重地哼了一聲,眼角一挑。在老婦人聽命主人行事將及腰的黑色假髮套在他頭上時終於大吼,「桂木梨究竟跑到哪裡去了——啊啊!我不要替她去相親啊!」
「呵呵,沒有辦法啊。小梨身體不好嘛,阿涼你就委屈一下吧,替姐姐相親並沒有什麼不好啊。」
「才怪!我為什麼要和男人相親啊!」
「呵呵……你是以阿梨的身份去嘛。這次是很正式的相親,你祖父也很看重那個年輕人哦。何況在這種事情上,是絕對不可以失約的。阿涼你只要不說話,不會有人看出你是男孩子的,就暫時幫一下忙好了。反正你和阿梨長得一模一樣,由你相親,對對方不算失禮呦。」
「啊啊——我再也不要回這個討厭的家了!」
被半強迫地換上紫紋白花的長袖和服,頭上還繫了綢緞絲帶的少年一邊詛咒般地惡狠狠地揮動手臂,在徒勞無功地掙扎過後,還是被換上了穿不慣的木屐。
「桂木梨!安籐雪!我不會放過你們的!」低垂著雪白的面靨,少年咬牙切齒地咒罵,拚命按動手機的字母鍵。該死的安!總在關鍵時刻關機!可惡!太可惡了!他本來想讓安幫忙才同意母親的無理要求的,沒想到直到最後一刻,他都無法打通安的電話!可惡!
「我們該出門了。聽好,涼,絕對不能讓對方發現你是替身哦。」牽起他的手,優雅的女子嫣然回眸。微微吊起的眼角瞇成一線,小小的美人痣也跟著輕輕一揚。
「等那個人和真正的梨見面後,還是會發現的啊。」避開目光不去看女子的眼睛,少年懊惱地撩起才剛被梳理好的劉海。
「哎呀,這可不行。」女子停下腳步,伸出白色的手腕幫他重新固定,「不要動,涼。」她抬手摘下自己的髮飾,別在桂木涼的前額,然後用力往下捋了捋,「嗯。這樣就可以了。反正只是吃一頓飯,不會露餡的。」
幽涼的香味從女子身上飄溢過來,桂木涼下意識地別過頭。任由女子牽著他的手往外走,卻始終不抬眼與她四目相對。
「羽野先生我是安……」
安籐雪推開美術社的門,冒冒失失地說了半句話,才發現乍然回頭的,除了羽野砂還有另外一個年輕女人。
擔任社團顧問的羽野每天都在這裡畫素描。因為有過一起搭車的經歷而結識的安籐雪很瞭解羽野的習慣,所以直接來這裡找他,卻意外目睹他低頭正和紅著眼圈的年輕女子小聲說什麼的曖昧畫面。
「對、對不起。我待會再來!」
安籐雪慌張地低頭。
「沒、沒關係。」好聽的聲音拉住她,安籐雪抬頭,有一頭烏黑長髮的年輕女人憔悴卻溫柔地衝她笑笑,「我們已經談完了。你有事找羽野吧,那我先走了。謝謝你。」後一句,她轉頭對羽野砂說。烏黑的頭髮隨著轉身的動作拉起漂亮的弧,安籐雪著迷地看著她,一直到她退出門外。
「羽野先生,那是你的女朋友嗎?她好漂亮呢。」
儘管羽野算是她的老師,但是安籐雪和羽野砂相識卻是在成為師生關係以前。比起同校的師生,兩個人的關係更像是朋友。
「哪裡。」羽野砂微微苦笑,推開窗子,「她叫宮崎薔,教養學院的老師。你大概沒見過吧。」
「呼,這樣啊。」安籐雪小聲歎氣,在隨著敞開的窗子吹入的春風裡懶洋洋地伸了個腰,「大學和高中不一樣,老師同學都太多了。我根本就記不住。」
「呵呵……說得也對呢。」被她逗笑了,羽野砂清秀的臉終於漾起笑容,「房東後來沒有找過你麻煩吧。」
「托羽野先生的福。」安籐雪輕快地道謝。
因為等於是離家出走般地斬斷了和母親的聯繫獨自來到東京,安籐雪沒有滿十八歲,在很多方面都需要有監護人的簽字。
她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原以為找房子有錢付房租就可以了呢。幸好在大學裡遇到羽野砂,在他的幫忙下,才取得一系列的文件。
當初在車上是聽過羽野砂說,要轉來東京的學校。但是竟然成為她的老師,還真是出人意料。羽野先生也好,桂木涼也罷,都是十三號車廂送她的禮物。雖然發生過那種事,但安籐雪還是這樣認為。
「打工的地方現在生意不太好,每天賣剩下的點心都會分給我們。」她提起手中裝有小點心的袋子,「反正也是免費的,羽野先生就不用客氣了。」
「櫻花糕嗎?」隱藏在鏡片後的眼睛注視著印在袋子上的字符,「現在,也到了這樣的時節呢。」
「對啊。不過學校裡沒有櫻樹,完全無法感覺。」
「今天涼沒有和你在一起嗎?」羽野砂接過點心,轉身在教室內的洗手池洗手。
「他偶爾也有想獨處的時間吧。」安籐雪坐下去,手肘撐在椅背上,托住不覺嘟起嘴巴的臉頰。
「你是獨立性很強的孩子,那個人反而怕寂寞。」羽野砂把手在身上蹭了蹭,低頭打開點心袋。
「撲哧——」
「哎?」
「羽野先生的白衣上全是顏料,越擦越髒的啦。」安籐雪笑著拿出手帕,「用這個擦好了。」還說桂木涼怕寂寞,依她看,羽野砂自己才像沒長大的小孩子。
古怪地盯著她遞去的手帕,羽野砂怔了半晌才不自然地接過去。
「那個……如果打工的地方有什麼麻煩,也可以來找我商量。」他小口地咬點心,動作和他的氣質一樣,文雅而小心翼翼。
「羽野先生像怕咬痛櫻花糕呢。」她忍不住含笑。
羽野砂卻反應很大地驟然抬頭。
「對、對不起。」安籐雪慌忙道歉。一定是和桂木涼相處久了,沾染了那個人含沙射影蘊含諷刺的說話方式。
「沒事……」過了一會,不知道又陷入什麼回想的羽野砂才向她笑了笑。這個勉強的笑容又令她想起剛才看到的女人,她也是這樣勉強卻柔和地衝自己微笑,優雅中透露出讓人覺得悲傷的氛圍。
「剛剛的……宮崎老師。」安籐雪偷瞄著羽野砂,小心翼翼道,「和羽野先生交情很不錯嗎?」羽野是個怕生的人,很少見到他和誰那麼融洽。
「宮崎是我初中的同學。」羽野砂望向窗外,神色帶了抹悵然,「……嗯。總之,」好像回想終於結束般,他用了總之這個詞,然後下定決心似的用力笑了一下,「我會來這裡,她也從中幫過忙。算是老朋友。」
「我剛才看到她好像在哭哦。」安籐雪忍不住稍微八卦了點。
「啊。不要和別人說。」羽野砂卻一臉認真地提醒她。
「我、我知道啦。」不習慣看他這麼嚴肅,安籐雪被嚇了一跳。
「……因為她是老師嘛,讓學生知道……總是不太好。」羽野砂含糊其詞地帶過。安籐雪見狀當然沒有再問下去。反正不可能是羽野先生把她弄哭的,她想。羽野雖然不愛說話,卻是個靠得住的人。對她這個萍水相逢的女孩子都給予很大照顧,更別說是老同學了,想必,宮崎老師也一定是有什麼麻煩事才來找羽野商量吧。
吃著櫻花糕,她很快忘記剛剛的事。
「您的愛好是讀書嗎?」
微笑的西裝男子目光流連在對座少女的臉上。
少女端莊地攏袖而坐,她穿著正統的長袖和服,微垂的臉蛋是古典的橢圓,像用極細小的梳子梳理過般的眉毛烏黑整齊地向上揚起,緊抿的唇線與隱藏在睫毛下半透明的茶色瞳孔,則帶了一點憂鬱的書卷氣。
原本以為政界高官家的女兒必定趾高氣揚,抱著既然決定入仕就要找到靠山,勉強討好大小姐的想法,在見面之初就煙消雲散了。無須依靠身家背景,這位「桂木梨」小姐也擁有令人一見傾心的魅力。
「是的。聽家父說過,伊澤先生在東大擔任講師的職位。」「少女」輕輕一笑,唇邊牽起一個若隱若現的梨渦,「……沒想到會是這樣年輕呢。」
「那只是暫時的工作。」伊澤敬芝笑容可掬地看著賞心悅目的美女,「與其畢業後隨便進入不景氣的企業,還不如在母校任職。當然,那並不是適合我的長久之地。」
「是啊……祖父似乎很欣賞您的能力,說過您是伊澤家年輕一輩的人才。」「少女」輕言細語,「您也希望追隨父兄朝政界發展嗎?」
「能得到桂木宮良先生的肯定是一種榮幸。」伊澤敬芝用小勺攪了攪咖啡,「家父也曾經是桂木先生的幕僚。其實……不知道您是否知道,近來,您的祖父希望我去擔任秘書的職位……這也是家父的想法。所以,辭去學校的工作也是早晚的事。」他並不希望被政界的千金小姐看輕。
「原來是這樣啊……」
桂木涼輕描淡寫地應了聲,雙手抬起咖啡杯,喝茶似的輕輕地抿了一口。
他就知道是這種齷齪的聯姻。
難怪梨花要裝病。
祖父拉攏可以利用的人才集中到身邊,然後為了使家族的權力代代傳承而挑選合眼的所謂「才俊」入贅;追逐名利的男人則為了得到桂木宮良的幫助,以結婚做跳板出賣自己。
日本政界的世家,向來如此,是一個充滿污染的爛泥塘!
桂木涼薄薄的唇角溢上一抹冷笑,旋即以低頭擦嘴的方式掩蓋過去。
頭髮如檀木烏黑的少女,穿著印有白梅花的絲質和服,皮膚雪白,嘴唇殷紅,一直半垂的眼簾像洋娃娃般有著黑纖維似的修長睫毛。看著她抬動手腕拿起別在胸前的手帕慢慢擦嘴的動作,不知為何,伊澤敬芝忽然想到西洋童話中的白雪公主。比起這身和服,桂木梨花更適合鑲滿閃亮蕾絲的長裙呢。伊澤敬芝微笑地沉醉在國王的幻想中,心滿意足地交疊起放在桌面的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