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白癡!」
  安籐雪是在下午三點半,準備收拾東西趕往打工地點的時候被桂木涼在校園西面截住的。少年從拐角的地方突然現身,猝不及防地拉起她的耳朵提氣大吼:「你今天都在幹什麼啊?」
  「哎?」被吼得驟然發暈,安籐雪嚇得猛眨眼睛,「涼?」
  「我找了你一個早晨好不好!」
  「你在胡說什麼,找你一早晨的人不是我嗎?」安籐雪深感委屈之餘,不小心說漏了自己一直在等他的事實,不過正在大發脾氣的桂木涼並沒有察覺。
  「我從六點就開始打你的手機。」梨花就是從那時開始裝病的,然後不幸就落到了他頭上。
  「我的手機昨晚就沒錢了。」安籐雪略感抱歉,「發生了什麼?」桂木涼的臉色好難看。
  「現在說也沒有用了,哼哼。」桂木涼緊緊地閉上了嘴。畢竟,讓女朋友知道他代替姐姐相親並不是光彩的事。何況他從來就不想讓安籐雪瞭解他家的事。雖然早上確實想過讓安幫他去相親,畢竟,安也是個可愛的女孩子啊。總比自己化妝成女人去要好太多吧!真是的,要找人代替也要找個女生啊。
  惡狠狠地擦嘴,口紅的味道好像還留在嘴巴上,真是噁心死了。
  「你幹什麼。」安籐雪拉扯他的衣袖,皺眉看,「別擦了!要破掉了!」她小心翼翼地問,「涼,難道你……」
  「怎樣?」桂木涼惡狠狠地瞪她。
  「在上學路上被變態強吻了?」
  「你這個女人都在想什麼啊!」桂木涼用力拉扯安籐雪的耳朵,「打工打成呆子了啊!」
  「你這樣一說我想起來了。」安籐雪慌張地推開他,「我要遲到了。別鬧了,我得走了,不然交不出下個月的房租就慘了。」
  「等一下——」桂木涼一把拽住安籐雪的風衣衣擺,理直氣壯地伸手,「我的點心!」
  「那個啊……」安籐雪滿頭黑線地轉身,用可憐巴巴的音調說,「我給羽野吃了……」
  「什麼?你竟然把我的點心拿給別的男人吃!」
  幾乎在桂木涼縱聲大吼的同時,安籐雪早有預料地護住了耳朵。
  「誰、誰知道你這個神出鬼沒的傢伙什麼時候會出現……那些蛋塔放久了就不能吃了,再說……」
  「再說個鬼啊!」桂木涼臉上的表情漸漸扭曲。
  「我真的要去打工了哦!」見勢不妙,安籐雪決定還是先跑再說。桂木涼像個小孩子一樣,總為莫名其妙的事大發脾氣。還好她這個人不會一一計較。想到在別人面前明明成熟到冷漠偏執的桂木涼,就只和她在一起的時候,越來越有幼兒化的傾向,安籐雪暗中咋舌,真是危險關係。
  搞不好什麼時候會變成母子的相處模式呢。
  幻想著那樣的鏡頭,安籐雪忍不住笑出了聲。
  「你在想什麼……」
  桂木涼瞇起狹長的眼睛。
  「沒什麼啊。」安籐雪目光游移不敢與他四目相接。視線轉移中,忽然看到樹從中一抹熟悉的身影,「哎?」她下意識叫出聲。
  隔著一道樹牆。
  兩個正在爭執的男女,其中之一,不就是在羽野那裡看到過的宮崎薔嗎?
  「宮崎老師……」
  「那是什麼人?」桂木涼皺眉站在她身後問。
  「羽野的朋友……是不是有什麼麻煩?」安籐雪在想要不要去幫忙。
  「別傻了,那不是情人吵架嗎?」
  「說得也對……」安籐雪想了想,贊同地點點頭。校園的這個角落,向來都是情侶們……哎?話到一半,安籐雪滿面通紅地閉上嘴。這麼說起來,她和桂木涼,也、也屬於情人吵架?她偷偷地回頭瞄向桂木涼,卻發現他一臉凝重。
  「那個人是誰?」
  「不是說了嗎?」安籐雪搞不懂地眨眨眼,「羽野的朋……」
  「我是說那男的。」桂木涼忽然拉著安籐雪的手臂迫她一起蹲下身,隱蔽在樹從的陰影處。
  「男的?」安籐雪瞇眼撥開樹叢,偷偷地望去,「啊。是教英文的伊澤老師,原來他們是情侶啊……很般配呢。」
  「那男的是個怎麼樣的人?」
  「這個嘛……」歪頭思量的安籐雪,並沒有意識到桂木涼忽然關心起別人這個反常現象,「很英俊啊,而且人也不錯,對女學生很溫柔。」至少發現她走神,也並沒有像其他老師一樣發火。英文真的很流利,聽說他父親還在給什麼大政治家工作……條件很棒的金龜哦。一定有很多女學生愛慕他吧。難怪宮崎老師會紅著眼圈去找羽野哭訴。和條件太優的人談戀愛也是種壓力呢。
  「不過以前倒沒聽說他有女朋友啊……」安籐雪喃喃自語。
  「哼。」桂木涼重哼一聲。
  「你又哼什麼?」安籐雪怪異地回頭盯著他瞧,「你嫉妒啊。」
  「沒什麼。只是覺得這個人還挺合適。」蹲在樹叢中的少年交疊手臂撐住歪偏的頭,沒有絲毫表情的臉被青碧的葉子映襯得更顯雪白。
  「合適什麼?不好,我真的遲到了。」瞄了眼手錶,安籐雪驟然慌亂,霍地從樹從中站起身,被桂木涼一纏,她遲到鐵定啦。
  沒有再阻攔衝著反方向飛奔的少女,少年陰陰地自語:「適合做桂木家的人啊……嘖,表裡不一的傢伙。」
  「已經八點了呢。」
  穿著橘色風衣的少女加快腳步。
  樹葉被風吹動,在頭頂發出「沙沙」的聲響。黑暗的校園與白日喧囂的景色完全不同,有種幽冷懾人的恐怖。
  說起學校這種地方。不就是怪談最多的場所嗎?
  少女一邊想著,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早知道就不繞近路從西側進入了。靠近鐵絲網邊緣處的雜樹林枝葉搭成一張交錯的網承載檸檬黃的月光,往上仰望,有一種置身水底的昏暗錯覺,邊邊角角的石塊也在黑暗的隱蔽下化身為無法看清真面目的魑魅魍魎。
  「好冷……」
  在驟然吹來的風中打了個哆嗦,少女裹緊身上的風衣。此時,細碎的交談聲隱隱傳出。
  說話的人聲音壓抑又含混,但是少女卻因為耳熟的緣故停下了腳步。
  透過幾株交錯的樹木,站在開了一個大洞的鐵絲網處,背對自己而立的白衣男子,無論是飄逸的淺褐色頭髮,還是順著月光隱約可見的清瘦側面,都一眼可辨他的身份。
  「就這樣,便可以了嗎……」
  「……」
  「我明白了,抱歉,又讓你為難了……」
  說話的人有著一貫溫和的聲線,隔著鐵絲網伸出手,對方卻偏過頭沒有回應。小聲說了句什麼後,高個子的男子轉身離去。
  安籐雪這時才敢發出聲音:「羽野先生……」
  霍地轉身,看清少女的臉,羽野砂驟然緊繃的神情微微鬆懈,「安籐?你在這裡幹什麼。」他瞄了眼手腕,「已經八點多了。」
  「我把寫報告的資料丟在教室裡了。」
  「那也不用趕著回來吧。」羽野砂纖細的眉毛在月光下慢慢蹙起,「東京都內的治安並沒有你想像中的安全。」
  「但是……那是小組作業。」安籐雪偷偷吐了吐舌頭,「每個人都要完成自己的部分。」她不能因為自己的粗心而拖其他人後腿。
  「下次不要再這樣了。」羽野砂用中指推了推眼鏡,向她走來,「至少不要一個人。學校這麼大,不能說裡面就絕對安全,你沒有聽說過……」
  「啊——我不要聽!」安籐雪逃避性地立刻捂起耳朵,「不要給我講校園七大怪哦!」她打工結束後常常都要走夜路,聽了鬼故事以後會害怕的。
  「算了,我陪你一起去。」羽野砂往口袋裡摸了摸,但沒有摸到什麼又緩緩地拿出手。
  「羽野先生,你還沒有戒煙嗎?」
  「我可不記得自己曾經說過打算戒……」
  「漂亮的手指被熏成黃黃的,你的學生是會哭泣的呦。」
  「那就讓他們盡情哭泣好了。」
  「啊呀,這可不像羽野先生的口吻。對了,」與他並肩行走的安籐雪回頭看了一眼,「您是剛從外面回來嗎?」
  「嗯……」羽野砂支吾其詞不太想說。
  「這麼晚了,您回學校幹什麼?」安籐雪聰明地沒問送羽野回來的人是誰,事實上那個人她也認識。是上次列車殺人事件中結識的直下守。
  「宮崎打電話給我,說有事要和我談。」
  「宮崎老師?」腦海中自然浮現長髮烏黑的知性美人,安籐雪擔心地問,「你們約的是幾點?」
  「說好八點見面,但是臨時出了些狀況,所以我來遲了。」羽野砂歎了口氣,「不知道她還在不在,打她的手機,也沒有人接,但是還是得去確認一下。」
  「那我們就分頭行動吧。」校舍建築已近在眼前,穿越中庭的二個人站穩腳跟。
  「不行。」羽野砂直接駁回安籐雪的建議,「我先陪你去拿報告。」
  「喂!讓女士等待是一種失禮哦!」
  「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真是的。學校裡是不會有鬼怪的!」
  「剛才還拒聽鬼故事的人,還是不要這麼說吧。」
  「你們約在哪裡見面?」羽野這個人固執起來真是難以搞定,安籐雪可不想讓他因為自己的緣故,得罪了長髮飄飛的美人。
  「a幢二層的音樂教室。」
  「那正好順路。至少你先去和宮崎老師打聲招呼吧。」
  「……」想了想,羽野砂點點頭,「好吧,那先去看看,再陪你找資料,說不定宮崎不耐煩已經離開了。」
  「你好像不怎麼熱衷與美人的約會呢。」
  「……我不想參與別人感情的問題。」
  「羽野先生有時候很熱心,有時候又意外地冷漠呢。」
  「不是熱心或冷漠的問題。小孩子是不會明白的。」羽野砂拿出大人的殺手鑭,用年齡的差距來搪塞一切問題。
  說話間,二人已經穿過黑洞洞的走廊,到達了音樂教室的門口。
  緊閉的門內透出一點微黃的燈光,鋼琴的聲音由內傳出。安籐雪鬆了口氣,看來宮崎薔還並沒有離開。
  「宮崎老師,你在嗎?」
  安籐雪的手指碰到門時,心裡突然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雖然她說服自己令她手指顫抖的恐懼,只是緣於列車事件的後遺症。但是……
  無法形容的濕冷的感覺,粘膩鹹腥的海水般的氣味,隨著門悄然滑開的動作,攫住安籐雪驟然繃緊的神經。
  視野所及只是剎那的景象。
  圖像還來不及導入大腦,做出適當的反應,一隻手就從後面罩住了安籐雪的眼睛。
  「別看。」羽野砂的聲音也在發抖,卻極力壓抑著。
  安籐雪的肩膀不停地顫。雖然只有短短一秒,但是還是足以看清,宮崎薔倒在鋼琴前,張著大大的眼睛。那頭烏黑的長髮在順窗而入的風裡海藻般地亂舞,像瀕死的人魚。
  「究竟怎麼回事……」安籐雪的胸脯用力起伏,過了幾秒才終於發出聲音,「羽野先生……」她回頭靠在羽野胸前,緊緊抓住他的衣服,牙齒上下碰撞幾乎聽得到格格的聲響,「宮崎老師死了嗎?」
  「不知道。」羽野的聲音也很緊張,「打電話找救護車。不,打給警察吧。」他看得比較清楚,從地上的血跡來看,宮崎應該已經……
  兩個人抱成一團抖抖地退出音樂教室。羽野砂這才放開懷裡的安籐雪,兩個人神情緊張地望著對方,一時間手足無措。
  鋼琴曲的聲音戛然而止。
  黑暗的走廊只有搖蕩不定的月光。
  那好像幽靈彈奏的曲子不知何時又會再響起的恐怖深深地鉗制安籐雪的心臟,她往外掏手機的動作特別遲緩,按了幾次號碼都因為手太滑,而沒有成功。
  最後一次終於打通了,卻因為羽野砂急促的喘息後,一句等一下嚇得她又給掛斷了。
  「不能讓警察知道我在這裡。」羽野砂背靠著牆,臉色刷白。
  安籐雪怔了一下,才瞪大眼睛拚命點頭,「對,對!宮崎老師約你在這裡見面,人卻死了,一定會牽扯到你的。」
  「不、不是因為這個……」羽野砂臉色極差地咬手指,「怎麼會呢,怎麼偏偏在今天,其實……」他慌亂地不知道怎麼開口。
  「沒關係,你不要怕。」知道羽野砂容易緊張,安籐雪極力安撫他,「你有不在場證明!你之前應該和直下先生在一起對吧。不好意思……」面對羽野霍然射來的視線,安籐雪硬著頭皮說,「我看到了。在鐵絲網那邊……」
  「這樣啊……」隔了一會兒,注視著她的羽野砂垂頭喪氣地耷拉下腦袋,「但是,我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執拗地說著,把手插入衣袋,表情很複雜。
  「我明白,你是怕牽連直下先生嗎?但是……」安籐雪大腦一團混亂。
  「受盤查那種事已經夠了。對不起,安籐,你能自己報警嗎?」羽野砂投來希冀的視線。
  確實,一個人發現案發現場和兩個人發現案發現場似乎沒什麼區別。安籐雪也不希望羽野砂擾進這種事裡受到無端的審查。畢竟,她可是很明白那些警察的作風。
  「就這樣辦吧。」她說,「我來報案。羽野先生快點回去吧。」
  「我等警察來了再走。」羽野砂臉色蒼白地堅持。他怕安籐雪一個人會害怕。
  「那就晚了。」安籐雪用力推他,「我一個人報案!」
  「那我們一起下樓去吧。」
  安籐雪回頭看了眼緊閉的門,打了個哆嗦。沒有再說什麼,點了點頭,拽著羽野砂的胳膊,兩個人一併跌跌撞撞地走到樓下。
  身後漆黑的樓梯拐角不知道隱藏著什麼魑魅魍魎,雖然很想回頭,但安籐雪卻強迫自己不要回頭!
  在警察來到之前,羽野砂才快步奔離。
  仰頭。安籐雪深吸了口越發冰冷的空氣,握緊手指,強令自己冷靜下來。然後在夜色中,把視線迎向逐漸駛近的警車暈黃的車前燈。
  「這麼晚,你回學校幹什麼?」
  「來拿報告……」
  「那怎麼會走到音樂教室?」
  「在走廊上聽到鋼琴的聲音,所以……」
  「鋼琴的聲音?」
  負責筆錄的警官回頭,一旁的警官說了句:「是錄音機裡的音樂,死者之前大概在聽練習時的演奏帶吧。還需要找音樂社的學生來確認證物,校長說她是社辦的指導……」
  「宮崎老師是被害嗎?」安籐雪緊張地十指交握。案發現場現在驟集了大批人馬。家長會、理事會、學校的保安……交織的手電光束映得a幢樓前一片光亮,倒是讓她忘記了害怕。那個有點禿頂的理事在那邊衝著警察指手劃腳好像是問他們什麼時候把屍體運走……
  還好讓羽野先離開了,不然這會,理事大發脾氣的對象說不定就換成無辜的羽野砂了。安籐雪暗中慶幸,又不禁擔心。宮崎老師怎麼會遇害的呢,是什麼人殺死了宮崎老師?
  「這麼晚,遇害者為什麼還獨自逗留在學校呢。」警察皺眉思索,「是不是約好和什麼人見面呢。」
  安籐雪心裡一顫。
  「你來的時候,沒有發現其他人嗎?」警官問。
  「沒有。」安籐雪快速地否定。她只想保護羽野不受牽連,卻忽略了自己和羽野下樓時,來自身後那種遭人伺窺般的不安。
  「好了,暫時就這樣吧。」警官的筆在記錄簿上一敲,「你先……」這時,他懷裡的通迅器響了起來,男子轉了個身,走遠幾步,按接通鍵。聽了幾句,忽然臉色大變。
  安籐雪呆呆地看著他,不明白是否又發生了什麼。
  「那個,請問……」看著掛斷通迅後大步走來的警官,安籐雪想知道她能否回家了。
  「安籐小姐,我再問一次!」警官氣勢洶洶,「發現被害者時,你沒有看到任何人嗎?你是獨自一人嗎?」
  「當、當然。」安籐雪心裡一緊。
  「那麼,」警官嚴厲地說道,「請暫時和我們回警署協助調查。」
  「可是,我明天還要上……」
  「還不明白嗎?你在說謊吧,安籐小姐。」警官用與之前完全不同的冷冰視線審視安籐雪,「有人打電話去總部,他說他看到在八點一刻,你與本校教師羽野砂一併進入a幢教學樓!請問,你究竟是在掩飾什麼?是在掩護誰!」
  安籐雪如被雷擊。
  「不、不是這樣,不是您想的那樣!」
  「你和羽野砂是什麼關係?請到警署來好好說明一下吧!」
  啊啊啊——安籐雪在心中懊惱地大叫: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啊。

《二十四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