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盛夏的黑櫻桃
我落下眼淚。
並不是因為遭受了殘酷的對待。
僅僅是你不應該,在那個夜晚,
以那樣美麗的方式,
回應了我的期待……
ACT一:雷雨之夜的訪客
法國波爾多梅克郡吉倫特河口矗立著一座圓頂白塔。在更加遙遠的古代,這裡是用於防禦海盜的要塞。位於石塔之下被廣袤的玫瑰花環繞的葡萄園,是西古家族旗下最著名的波爾多酒莊——拉菲特?羅待希爾德莊園。
十七世紀傑克公爵入主該園後開始致力整頓,傳至享有「葡萄酒王子」之稱的尼古拉伯爵手中更是帶領拉菲特莊園攀上葡萄酒釀製業的巔峰。
近日最轟動社交界的消息,就是拉菲特這一代年輕的繼承人——馬利?亞歷山大,將在近日與一位豪門之女共結百年的逸聞。
總算在婚禮前三日前的夜晚,安置好抵達的客人,穿著系有金色紐絆斗篷式外套的年輕人坐在寫字櫃的燈火畔,檢視手中長長的名單。
乾爽的茶色劉海沿著面頰左側柔軟的輪廓垂落,遮擋住他近一半的面孔。但另一側宛如經過特殊修整的細長眉毛、流轉凜冽之光的眼眸,依然出賣了青年擁有少見的俊逸這個事實。
黃昏時就淅瀝不斷的小雨入夜後沒有停歇的跡象,反而越下越大。青年出神地聽著窗外的雨聲,信手把燈火撥得更亮。
「主人……」管家不得不加重了音量。
「怎麼,還有其他事?」好像才發現管家還站在身後,青年挑了挑略顯神經質的眉毛。
看來自己適才說了什麼,主人根本就沒有聽。管家不無悲傷地想著,只得將已經說過的話再次重複:「有兩位客人剛剛抵達……」
「那就先安置他們休息吧。」光滑的眉間擠出不快的褶痕。青年露骨地表現出對於蝗蟲般的「親戚朋友」的嫌惡。
「可是,」管家帶著茫然懵懂的神情訥訥地說:「這兩位客人不是我們的親戚啊……報上的名字也很陌生。」他沒有明說的意思即是指——上流社會騙子也不少,就有人專門裝成貴族的模樣到處招搖。
略微沉吟了一下,青年無奈地頷首,「先請他們去客廳,我隨後就到。」
閃電劈下熾亮的白光,張牙舞爪地撕碎天鵝絨般的夜幕。
「雷雨之夜的客人嗎?」
咬住蜷起的手指,青年漠然地掀起眼簾,望向枝葉飄零銀蛇狂舞的夜空。
「不請自來的造訪者,總是代表令人厭惡的——意外呢……」
伴隨著歎息般的話語,吹滅的火燭飄散淡淡的青煙……
而沉悶的雷聲正由遠至近地轟鳴,像要迫人吐出埋藏心底最深處的——秘密。
「這位是來自英國正在修業旅行中的利恩?鮑威爾。我本人叫做華萊士。」
以悠閒的姿態做著自我介紹的青年有張俊秀的面孔。質料良好的大風衣很適合他飄逸的風度,從頭到腳未曾沾染一滴雨水的瀟灑,使得他看起來絲毫沒有在風雨之夜趕路的狼狽。
至於他身邊這位被稱為利恩?鮑威爾的高挑的黑髮男子,看起來就沒有這麼幸運了。
「深夜來訪實在不好意思,這是由於路上算錯了行程的時間……」?裡?嗦地解釋著,他解開裹在肩上濕透的斗篷,在向接待者點頭致意的同時,隨意地甩了甩濕漉漉的黑髮。
「討厭的利恩!」對於他下意識的舉動,金髮青年皺起眉毛忙不迭地跳開,語氣激烈地責難:「你不要隨便亂甩!把雨水都灑在我頭上了啦!」
「你竟然有臉說出這種話?」黑髮男子不可置信地壓低濃眉,「我這不是在抱怨哦。從下了馬車到進來的這段路上,如果不是我用我的斗篷幫你擋雨,你以為你現在可以神清氣爽地站在這裡麼?」
「個子長得比別人高,心眼卻比別人小!小小的恩惠也要嘮嘮叨叨你算什麼男人?」青年發出嘿嘿冷笑。
「如果我是你口中這種人,那你以為你能平安地活到現在嗎?事實上我就是太好說話才落到今天這種下場!」新仇舊恨,黑髮男子已經控制不住情緒越說越激昂了。
「哼,沒有動手不等於不打算動手!心懷罪惡的人與真正的罪犯在神的面前等同。」金髮青年把脖子一梗,誰在言詞上更佔有優勢已經不言而喻。
「你——」顯然,不擅長詭辯的老實人已近乎詞窮。
「夠了。」欠缺頓挫起伏的平板音調冷漠地插入,「兩位,請不要站在別人的土地上吵架好嗎?」
利恩?鮑威爾因這句澆頭冷水般的話,恢復理智並陷入不可言喻的尷尬。
而華萊士則以毫無自省的態度,挑了張看起來最舒服的椅子坐了下去。
「這裡的擺設好像和上次來的時候不同了。」
「我們家大廳近十年都沒有過佈局變化。」接待客人的青年冷眼相看,「不知兩位上次來是在什麼時候。」
「這要問他。」利恩明智地拋開燙手山芋。
逼著華萊士帶他去尋找由吸血鬼再變回人類的方法,懷著堅定的目的踏上未知的旅途。可惡的始作俑者卻三天兩頭惹是生非,還一定要來拉菲特莊園。他也不曉得他在搞什麼鬼。
「那種事我早就忘了。」華萊士嘟著嘴巴,伸手在身上東摸西摸,「咦,那個東西跑到哪裡去了……」
「兩位是有事專程來訪?」
「好像放在你那裡了吧!」沒有理會青年不動聲色地盤問,華萊士逕自跑到利恩身上摸了起來。
「住手!你在幹什麼啊!」利恩咆哮著壓制住華萊士不規矩的手,他覺得自己和華萊士之間總有一天得死一個,不是他先被華萊士氣死,就是他實在忍不住在氣死前先把華萊士給掐死。
「找到了!」隨著一聲歡呼,華萊士笑瞇瞇地從利恩的袖子裡抽出一個皺巴巴的信封。
「你什麼時候放在我這裡的?」利恩本人也是毫不知情的樣子。
「就是昨天睡覺的時候……」華萊士豎起一根手指甜甜地解說:「想說你的胳膊一直壓著我的腰,我就拿它捅你,結果你都不會醒,我就乾脆把它放進去了……」
「難怪我今天一直覺得那裡有點疼。原來是你……」
「咳咳!」看著主人的臉色越來越青,忠心耿耿的管家連忙用力咳嗽,提醒旁若無人的客人不要太過分。
「我就是接到這個,才會特意趕來的。」華萊士笑容可掬地揚起手中的信封。
似乎很怕冷的樣子,在房間裡還穿得全副武裝的青年手上也戴著白色的手套。華萊士還沒有接觸到對方的手,就被他用手指一夾,將信利落地抽了過去。
展開信皮,裡面裝的正是莊園向受邀的客人寄去的婚禮請柬。但是這張請柬上的字跡,卻絕非自己的筆跡。
「可以冒昧地問一下嗎,」將請柬揣入懷中,青年鎖定華萊士,「您和本莊園是什麼關係?」如果是親戚朋友的話,自己不認識尚情有可原,但服務多年的管家也絲毫沒有印象就有點問題……
「我和拉菲特莊園的主人是朋友。」笑盈盈的金髮青年甜美微笑著如是說。
還好——利恩從心底鬆了口氣。他還以為這張請柬是華萊士從哪偷來的呢。原來他和這兒的主人是朋友啊……
「哦?」青年湊近了一點,捏著自己的下巴細細打量華萊士,「你以前曾經在哪裡見過我對吧。」
「不。」華萊士很痛快地搖頭,「我是初次見到你哩。」
「這麼說你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嘍。」
「當然。」
「你和拉菲特莊園主是朋友,你不認識我。」
「真奇怪,你為什麼要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休呢?」真是不懂得待客之道耶。
「因為我就是拉菲特莊園主——馬利?亞歷山大。」
「……」
那是短暫而又悠長的一刻。特別對於深具常識的吸血鬼利恩來說。
「夜已經很深了……」年輕的馬利伯爵默默地注視了華萊士半晌,轉頭瞥向管家。利恩知道,他無聲的潛台詞就是——送客!
「不管怎樣,既然帶著本莊園的請柬,你們就是我的客人。請先好好休息一下,我的婚禮就在三日之後。希望你們住得舒適愉快。」
年輕的伯爵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微笑。
「呃?」
「請隨我來——」
在利恩還處於反應不及的狀態時,華萊士已經邁著輕盈的步履跟上了前方引路的管家。
「華萊士!」利恩三步並兩步地追上去,湊在他耳邊低語,「你真的和那位莊園主是朋友?」
「我真的和這裡的莊園主是朋友啦!」華萊士正氣凜然地回答,隨即眉頭一皺,「不過我也是真的不認識馬利?亞歷山大!」
「這叫什麼話?那你認識的那位莊園主叫什麼?」
「我忘了。」噘著嘴巴向前踢著過長的衣擺,華萊士冥思苦想地感慨,「人哪,只要年紀一大,就會開始忘東忘西了。」
「咳咳。」用力地咳了一聲,提醒身後二人還有自己的存在,管家用眼角斜瞟向「年紀很大」的美青年,指了指位於西館二樓拐角處的兩個房間,「先生們,請好好休息。」
哼哼,想騙吃騙喝的可疑分子!你們騙得了年輕的主人可騙不了我!懷著這種憤慨的想法,管家壞心眼地給深夜的訪客安排了兩間窗外就是大樹、采光相當不好的房間。
「……他是成心的嗎?」
目送著管家佝僂的背影,華萊士無辜地轉向利恩。
「你說呢。」利恩回以冷淡的三個字。
「那他可真是個好人。」
雖然華萊士和利恩並不是只要被陽光照到就會死,但某種程度的不舒服卻是肯定的。對於他們來講,這種采光性差的房間真是再好也不過了。
但是很可惜,利恩?鮑威爾還保持著他身為人類的思考習慣。他感受到了自己是不被歡迎的客人。
「華萊士,等雨停了,我們就離開這裡吧。」利恩是個自尊心很強的男人。
「不行。是朋友讓我來參加婚禮的。」而華萊士是個一旦做出決定,就異常固執並且不顧一切也要執行到底的男人。這種差異性就說明了這兩個人想在日常相處中不吵架的可能性基本為零。
「你總是在路上消磨時間,不會是在騙我吧。」
只要被欺騙過一次,就很難再對同一個人產生信賴。這句話形容利恩對華萊士的感覺那是再合適也不過了。
「其實你根本就不會把有關吸血鬼的一切告訴我,也不打算幫我找到恢復的方法對不對?」這雖然是利恩自己內心的揣測,但是說出口的同時他卻感到了莫名的沮喪。
「我從來沒有遇到過想從吸血鬼再變回人的傢伙啊。」用「你還真是怪胎」的眼神瞧著利恩,華萊士一副他也很委屈的模樣。
「從理論上說我認為是可行的。」既然能把普通人變成吸血鬼,就一定存在恢復的方法。利恩對此堅信不疑。
「我要回到以往的世界中去!」
「然後呢……」
幽幽的音調帶著某種程度的不滿。
利恩調轉頭,看到不知何時將身體重心斜倚在窗台,金髮亂亂地灑了一身的華萊士正用落寞的目光哀傷地盯著他瞧。
「然後,你就可以離開我了對不對……」
那是與平時拖著長音講話的方式完全不同的口吻。
呼吸為之一窒,利恩彆扭地撇開眼神,不想與那種若有所期的目光相遇。在心裡,他一再提醒自己,華萊士的一切都是演技。裝成可憐的樣子也好、天真無邪的樣子也罷,這些都是他虛假的表皮。真實的華萊士,他從來也不曾瞭解……不,他也根本就不想瞭解!
他只是厭惡自己……為何明知道那個人的一切都是在假裝,卻還是無法做到對他偶爾表露出的落寞置之不理。
難道因為血管裡淙淙行走著他的血液,連心情,都要被這個血的束縛操縱嗎?
「我要離開這裡。」他按住不斷傳來刺痛的心口,忽略那個落寞的眼神,一再重複越來越無力的話語。
為什麼……他可以感受到華萊士的心情呢。那淡淡的悲愁,渴望著什麼,卻並不真的相信能夠得到絕望的期盼……
而即使感應得到另一人的心情究竟又能怎樣。無法理解還是無法理解。
「我不要!」彷彿悲鳴的嗚咽夾雜著小孩子強調對玩具不肯放手似的倔強,再度刺激了利恩讓他更加反彈。
「我知道你會這麼說,你總是獨斷專行!」
「不是的……」微弱的聲音持續抗辯,「是朋友要我來的。」
「哼。連名字都忘了,也裝成一副為朋友著想的模樣。」他其實並不是想說這樣惡劣的話。可是為什麼,他怎樣也無法原諒華萊士。然後,只要看到他的臉,只要與那種若有所期的目光相遇,他就會不由自主地說出一些刻薄的話來傷害他……
因為,被迫承受別人的期待真的很痛苦。
「為什麼你要這麼說呢。即使忘掉名字,我也還記得他是我朋友的事啊!他要我來我就一定會來的。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在一起。可是利恩需要我出現,我也會盡全力奔跑到你的身邊啊。」
「夠了!」利恩不煩惱地打斷他,「你不覺得自己很奇怪嗎?」
「一點也不奇怪。我珍惜著值得我珍惜的人,這種事,一點也不奇怪。」在年歲上早就遠遠超過一般人類的吸血鬼並不覺得把感情表現出來有什麼值得羞恥的。
但是在心理上依然是作為普通人存在的利恩,卻絕對無法接受如此沉重的友情。
「我不需要你這麼過分的好意。」
明明,就只是彼此生命中的過客罷了。即使在當時結下再怎麼深厚的友情,即便產生了所謂斬不斷的羈絆,也一定只是麻痺彼此心靈的謊言。因為就算說的時候無比認真,也依然會被流失的歲月改寫成謊言。
既然如此,就不應該相信有著形同山盟海誓般的友情存在。早晚都要選擇遺忘的話,就請不要對他這樣溫柔吧。
他絕對沒有力量去接受那信誓旦旦的表白,也沒有辦法忍受如同告白般的炙熱真摯的情感,他受不了那因為無法回應而產生的負疚與悲傷。
「我討厭你。」
彷彿絕望的低語無意識地被利恩吐出唇瓣。
而聽到他的話後,眼中有什麼迅速熄滅般的華萊士只是輕輕地垂下了眼簾。
「……沒關係。我也最討厭你。」
他帶著利恩不可理解的複雜意味說完這句話,反手推開關得緊緊的窗子,像只沒有重量的山貓,輕盈地躍上斜倚著牆壁生長、綠意濃密的大樹。
銀亮的雨絲劃破寂寞的暗夜,站在綴滿濃綠的枝幹上回過頭,金髮像長長的絲飛舞,用那雙足以洞犀人心的眼眸拋下淡淡的一瞥,華萊士消失在晃動不止的樹影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