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話 霜月的魔法師(2)

  ACT二:月之天使沙利葉
  「果然如傳說所言,有雙美麗的眼睛。你真的是男人嗎?」
  迷霧飄漾的僻靜街角,支著一張簡陋的桌子,披著方角紗巾的占卜師遮擋住一半的面孔只露出被入夜的燈火映襯得更顯幽邃的眼睛。
  「難道你沒有聽說,沙利葉每次只回答一個問題嗎?」
  留有尖長指甲的手指在眼前妖嬈地一轉,「還是說我是男是女,就是你想要知道的答案?」
  「這……哈哈。你果然迷人又風趣啊。」戴著高禮帽的男子低聲笑著撫了撫唇上的栗色鬍鬚,饒有興趣地湊近一點,好像只是不經意般地隨便問道:「那麼,你也可以預測我的死期嗎?」
  「那是死神的工作。我不喜歡危險的占卜。」
  「可是……」被拉得低低的帽子遮掩住的眸子射出金環蝕般危險的光,整齊的鬍鬚隨著唇瓣微揚像是在諷刺,「你的名字不是叫做沙利葉嗎?沙利葉是月之天使。月亮不就是貯藏死者靈魂的地方嗎?」
  「那是很多人搞錯了。」占卜師語音輕柔地說著,一邊玩弄著桌上的紙牌,「事實上沙利葉的任務是保護人的魂不被罪惡玷污。他是個溫柔的慈悲天使,所以我才會用這個名字。」
  「我聽說你的眼睛可以看到人的過去與未來?」
  「是的。」依舊是淺淺的柔和音調,占卜師夾起一張魔法師的紙牌,如冰的藍眼睛毫不躲閃地對上客人審視的目光。
  「擁有『邪眼』的沙利葉是傳說中的墮天使。」客人愉快地微笑著繼續:「聽說地獄的主人很喜歡他,封他做了七君主。」
  「神真殘酷。」撩起眼簾的占卜師,毫不客氣地冰冷地駁斥:「為讓天使執行任務才給予他們各種能力,卻因為力量的恐怖而任由他們被人類冠以邪惡之名。所以沙利葉才會瀟灑地離開天界。自由自在不被任何事物所束縛的他,是我最愛的天使之名。」
  「你的言論與美麗的聲音一樣深得我心。想必那位尊主也會贊同我的看法。流浪的天使,願不願意來地獄棲息呢?」開玩笑似的說著,這位客人拱手支起下頜,愉快地等待回答。
  「這位客人,我已經回答過一個問題了。」輕聲提醒他,占卜師攤開白玉般的手掌,「一個晚上只向同一個客人回答一個問題是我的規矩,現在請付費。」
  「呃?」
  「你問我是否可以看到過去未來,我答了是。還要問問題的話,就請下次再來。」占卜師的聲調輕柔卻透露出絕不妥協的堅持。而他的語言彷彿擁有滲透意志的力量,迫使對方必需按照他的意思去辦。
  「沒辦法。那就留待下次再談吧。」客人微笑著摸出一張鈔票,起身時支起帽子衝他微微點了點頭,上了停在身後的馬車,很快隨著轆轆的車輪聲消失在大霧瀰漫的夜色中。
  「終於……來了。」
  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占卜師不勝疲憊地摘下面紗,不快地吊起眼角,瞪向斜上方。
  「利恩,不要像隻貓似的蹲在別人家的牆上。你等的魚兒已經上鉤了!」
  「哦,就是這個人嗎?可是你並沒有給他看手相,也沒有碰到他的手。」從民房上方躍下的高個子男子披著黑色的斗篷,邁動著蝙蝠般輕盈的步履,微笑著接近占卜師。
  「因為沒有必要。特意來找『沙利葉』看相卻問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明顯就是有問題。」斜眼瞧著以饒有興致的表情觀察自己的男子,打扮得很有吉普賽風格的占卜師明顯生氣了。
  「華萊士,不要吊眼看人。行動前不是已經進行過良好的溝通了嗎?」避開那張擁有精緻美貌卻眼神犀利的臉。利恩在一旁的台階上坐了下來。
  「打扮成這個模樣每天夜裡裝腔作勢地給人算命的是我!要冒險幫你引出那個拉結爾還要與這個組織打交道的也鐵定是我!閣下當然沒有任何不滿了!哼,你根本就是玩偵探遊戲上癮了吧。」化名沙利葉的占卜師華萊士,平時迷迷糊糊的面孔因為生氣而在月光下產生了使人無法直視的魄力。
  提起他如今坐在這裡的原委,華萊士就一肚子委屈。
  為什麼利恩要那麼聰明呢?如果他笨一點的話,聽到埃斯蒙德的話後就乖乖死心,離開愛爾蘭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嗎?他那顆古板的腦筋偏偏在這種時候轉動得異常靈活。
  「找不到他們不要緊,讓他們來找我們不就得了嗎?」——當時,利恩就是這麼說的。請注意,他使用的複數詞——我們。
  「我不要!你願意幫埃斯蒙德是你的事!不要把我扯進來!」華萊士哇哇亂叫。總之他就是討厭待在愛爾蘭。
  「你搞清楚,我這麼做是為了見到拉結爾。而我想見他的理由不就是因為你嗎?」利恩充滿嚴厲的棕色眼睛緊鎖住華萊士抗拒的目光,熾熱的眸中充滿無聲的指責——如果不是你不負責任地把我變成吸血鬼,我用得著這麼辛苦地尋找變回去的方法嗎?
  華萊士為之語塞,扁著嘴角氣焰低落地小聲說:「可是埃斯蒙德不是說過了嗎,見到他本人很難。」
  「所以我才說,讓他主動來見我們啊。」挑了挑鋒利的眉,利恩悠哉地說道:「這就要看你的本領了。華萊士!」
  「你難道……」華萊士瞇起雙眼充滿威脅地注視利恩,這傢伙如果想讓他去握遍愛爾蘭人的手,他現在就跳起來把他打昏直接拖走。
  「當然不是!」雖然不像華萊士一樣懂得讀心術,但兩個人只要相處的時間一長,明白對方在想什麼也就是件很自然的事了。
  「那位『拉結爾』不是通過所謂的預言蠱惑人心嗎?那我們只要使用同樣的方法,就一定會引起對方的注意!」揚起兩道精悍的濃眉,賭王利恩昂起頭任由黑色的頭髮滑過光潔的額角,充滿自信地宣佈:「只有會出老千的人才擅長揭穿別人的騙局不是嗎?」
  「抱歉,我可不具備宗教領袖的氣質……」華萊士難得自貶。開什麼玩笑,混水有可以趟的,也有遠遠避開為妙的。這次的事件就絕對屬於後者!
  「那點我相當清楚。」聳聳肩,利恩說出氣死人的台詞:「但是扮演一個算命的你就沒問題了。」
  「我不會算命的啦!」竟然敢學他的語氣來嘲笑他?
  「你不是會看『手相』嗎?」因為當時在場的還有埃斯蒙德,所以利恩用暗示的眼神提醒華萊士。
  對啊!管它什麼水晶占卜、紙牌占卜,反正他只要碰到對方的手,自然就知道那個人的過去未來了。華萊士恍然大悟,原來他還可以用這招掙錢嘛。
  「只要想方設法引起拉結爾的注意,他們就會自動來與你接觸嗎?」埃斯蒙德好奇地插嘴。
  「是啦。黑暗裡的人有黑暗中的道。一個城市也不需要有兩種傳說吧。他們一定會派人來試探確認,最終解決我!」華萊士咬牙切齒。總之他就是得去涉險就對了。
  「放心吧,華萊士,」利恩充滿誠摯地說道:「假如你只是根不值得動手的小雜草,拉結爾的人一定理都不理你……」
  不值得動手的小雜草??這句話像尖銳的刺一樣貫穿華萊士的心臟,令他嘴角顫抖地跳個不停。
  「假如你能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你深具價值,那他們說不定會想辦法招攬你。當然了,我知道這對你相當難。」利恩一副不敢期待太多的神色。
  有時候,人們明知對方在用激將法卻還是照樣上當,這是由於他們不但自尊心強,對自己的自信也異常膨脹。華萊士就絕對屬於這一類型。
  「有什麼了不起的!」氣憤地把手掌往桌上一拍,華萊士隨即明白他陷進去了。
  「太厲害了!我等著你們的好消息!」埃斯蒙德大聲笑著從旁鼓掌,而利恩用力地按住華萊士僵硬的雙肩,「我勇敢的朋友,我為你而驕傲。你的決定是對的!」
  不——我後悔了。
  「來不及了。」利恩的眼睛在說——死心吧。
  「……利恩……你也學會讀心了嗎……」
  「如果我有這項能力,也只單對你一人而言。」
  「……」
  回想結束。華萊士百無聊賴地收拾桌上散佈的紙牌。不管怎麼說,半個月沒有白白耽擱,神秘占卜師——「沙利葉」的招牌到是打起來了。要不要考慮今後以占卜為生呢?只是想了一秒,他就立刻放棄了。按照利恩的脾氣,如果真的去走占卜路線,他一定會引來更多的麻煩。
  「唯一欣慰的是『拉結爾』的人還蠻有效率的,竟然這麼快就找到了我。」
  「這不是正說明了他們的勢力與恐怖嗎?」利恩交織著雙手望向遍佈星子的高廣夜空。他心裡其實有點矛盾,一方面希望找到《天使拉結爾之書》的線索,一方面卻又不希望它掌握在打著「拉結爾」名號卻所行非善的人們手中。
  「對了,你和剛才那位先生說的話,其實我有一半都沒聽懂。解釋一下吧。」
  「……利恩,」撐住「砰」地垂下來的頭,華萊士受不了地抗議:「你這個人有時還真是誠實啊!」
  「忠厚老實就是我性格構成的基本特色。」
  「雖然我以教導者自居,不過關於我喜歡誇獎自己的這個習慣拜託你就不用學了。」頓了一頓,華萊士蜷指玩著面紗上的掛鉤,一邊回想一邊說著:「剛剛的男人長著一雙危險的眼睛。我覺得他應該不是組織低層的混混,有可能是埃斯蒙德說過的拉結爾身邊的幹部。」
  「哦,拉結爾這麼看得起『沙利葉』嗎?」利恩有些吃驚,就算神秘占卜師在短短半個月就弄出不少流言,但畢竟時日還短,能引發拉結爾高層的矚目真是出乎意料的收穫呢。
  「大概和我用的假名有關吧。」對於人類心理很有一套,華萊士頗為自得地揚起唇角。
  「假名也具有某種暗號的意思嗎?」
  「暗號?」華萊士迷惑地張大眼睛,隨即「啊」地一聲,「這樣說也對啦。我是按照那位神秘首領的口味來做設定的,既然他自稱拉結爾,那我就叫做沙利葉好了。這兩個都是傳說中聖天使的名字,而且拉結爾掌握著「神的奧秘」卻私自把它交給亞當。沙利葉也把月之魔法隨便傳授給迦南祭司,在被放逐前就乾脆離開天界。從某個角度來講,這兩位天使很像。他們都因為擁有強烈的自我,而並不完全服從神的意志。」
  「有點囂張啊……」利恩饒有深意地看了華萊士一眼。這傢伙選這個名字也一定有他自己的喜好成分在裡面。剛才講的話說不定也不是演戲而是他自身的想法。
  「那叫做有個性!」「哼」的一聲揚起頭,華萊士果然是一副不許利恩批判偶像的模樣。
  「哦?你稱讚敵人有個性?」
  「我是稱讚真正的天使不行嗎?」
  「被吸血鬼稱讚,真正的天使大人想必也非常不爽吧。」
  「錯!能得到華萊士的欣賞,天使大人一定相當的感動哩。」
  「總之也就是說那位首領對你這位沙利葉有點惺惺相惜就對了。」撇撇嘴,對華萊士的臭屁選擇視而不見,利恩痛快地拍了下手,「接下來等著他來邀請你見面就好了。」
  「剛才已經請過了。」捶了捶肩膀,華萊士叨嘮地抱怨:「好累哦。」
  「哎?你說什麼?」
  「我說好累哦。怎麼?你要幫忙捶肩?」
  「我是說前面那句!你說他剛才請過你了?」
  「對啊。」
  「那你為什麼不答應?」
  「堂堂沙利葉天使大人能這麼簡單地被個魔王的跑腿三兩句就收編嗎?」華萊士擺出個挺胸抬頭的架勢,嗓門也大了起來:「利恩你不懂啦!就是要拿俏才會更引起重視!」
  「沒想到你其實很用心嘛。」利恩失笑,拍了拍華萊士的頭,「辛苦了,收工吧。」
  「不要拿我當小孩子!我可是比你大不知道多少倍呢。」抗議地打掉利恩的手,華萊士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對,你是老頭子。」利恩壞心眼地說道,但還是把自己的斗篷借出一半包裹住華萊士。
  吸血鬼不怕冷的——心裡這麼想,但是華萊士只是轉了轉眼珠,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
  「哥哥,你會算命,那你也是魔法師嗎?」
  細小的聲音意外地響起,華萊士望望左右,大道上空無一人。
  「啊?這孩子是什麼時候開始坐在這兒的?」隨著利恩愕然的聲音,華萊士順他的眼神低下頭,才發現就在算命攤子的旁邊,坐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子。
  鋪在桌上的布長長的垂到地上,在這寒冷的十一月穿得依然單薄的孩子怕冷地蜷縮成一團。正將桌布的一角裹在肩上來遮擋夜晚的寒氣。這大概正是自己沒有注意到她的原因。瘦瘦小小的身體讓她顯得比實際的年齡要更加年輕,清秀的臉孔上卻嵌著一雙甜美幽深的眼睛。
  幽邃的一雙眼眸,卻又清澈得像能映出夜空的星星。她抱著膝蓋偏著頭,正用奇妙熱切的眼神注視華萊士。
  「哥哥……你也是魔法師嗎?」望著華萊士手中的牌,含著異樣熱度的聲音固執地追問。
  華萊士微微一笑,「對呀,大哥哥叫沙利葉,是很厲害的天使哦。」
  「真的有天使嗎?」少女落寞地低語,「天使是什麼樣子呢。」
  利恩不由得一怔。這是個怎樣的孩子……相信有魔法師的存在,卻不信有天使嗎?不過這些不是重點,重點是……
  「小姑娘,這麼晚你在這兒做什麼?」
  「你有點過敏吧,」華萊士回頭瞪他,斬釘截鐵道:「這個不可能是拉結爾派來偷聽你我講話的奸細哦。」
  「我不是這個意思。」利恩板起面孔,「連你我都出來活動的深夜,這麼小的孩子坐在這裡不是很危險嗎?」
  「什麼叫『連你我都』,你把自己和我當成什麼啊。」華萊士篤定,眼前這個男人的神經一定在哪裡銹掉了。
  「哥哥,不要和叔叔吵架。我沒事。」以為那兩個人是在為自己的事爭執,女孩子很害怕地拉住華萊士的衣角。
  「為什麼他是哥哥,我卻是叔叔?」額角的青筋不停地跳,利恩勃然大怒。他真的很像大叔嗎?他才只有二十七歲!
  「你把這孩子嚇到了啦!」看著女孩子下意識地往自己身邊靠了過來,華萊士吃驚之餘重重地踩了利恩一腳,「以這孩子的年紀就是叫你叔叔也完全沒問題嘛。」
  問題是我不想被人說得比你老!利恩甩了甩頭髮,算了。隨即又皺起了眉,「這麼冷的天氣,這孩子會被凍壞的。」說著解下斗篷習慣性地就要往別人身上裹。
  「我沒事……」小聲地說著,少女害怕似的避開利恩的手,又躲到華萊士的另一邊。
  真奇怪——利恩無聲地張大嘴巴,表情奇異地看了眼華萊士。
  「你在想什麼就說啊……」華萊士額角黑雲密佈。
  「我只是奇怪,一向都沒有人緣的你……」後半句自動消音,但當事人彼此心知肚明。與華萊士在一起旅行之後利恩才發現,儘管華萊士相貌清俊,但不知道是不是人類的第六感都非常靈敏,一般人似乎並不樂意與他接近。利恩大概從未察覺,是華萊士自動散發出強烈的排它氣息,致使一般人望而卻步吧。
  「你叫什麼?」華萊士扯下頭巾,輕柔地把它披在孩子的肩上。這孩子好像很喜歡自己,對利恩則看也不看一眼。
  「愛麗絲。」愛麗絲抿起紅唇,湖藍色的大眼睛熱切地注視著華萊士,「哥哥,你長得好像愛麗絲的爸爸呢。」
  「我和你的爸爸長得像?」
  ——這回輪到華萊士的額角青筋畢現了。愛麗絲至少有十歲了吧,他會長得像人類中的大叔嗎?
  「嗯。」露出寂寞又溫柔的笑容,愛麗絲輕聲說:「我在等爸爸哦。爸爸辦完事,就會來接愛麗絲。」
  「……」利恩無語地看了眼夜空,不著痕跡地向華萊士遞去一個眼色。
  立刻會意,華萊士抱著愛麗絲在旁邊的台階上坐了下來,「那個長著冰塊臉的叔叔擔心愛麗絲哦,所以我們一起陪你等爸爸好不好?」
  「哎。」愛麗絲張大眼睛,偷偷地瞄向利恩。
  「你、你說出來幹什麼。」
  「哦哦,你臉紅了。」
  「怎麼可能!沒有那個功能!」現在只會越變越青。利恩瞪住華萊士,後者則一臉無辜地用手指梳理著愛麗絲的頭髮,「不用怕他哦,他只是臉長得有點問題,啊,是那種成熟女人喜歡的類型啦,等愛麗絲長大了就會覺得利恩叔叔是大帥哥了。」
  利恩聽著華萊士的音調氣了個半死,「你在和小孩子胡說些什麼啊!」
  「爸爸才是最漂亮的。」愛麗絲突然對華萊士的話做出一番修正。
  「……」華萊士一臉認真地轉過愛麗絲的頭,讓她面對自己,嚴肅地問:「愛麗絲。」
  「嗯?」
  「爸爸……比大哥哥還漂亮嗎?」
  砰——別懷疑,這是利恩腳下一滑摔倒的聲音。華萊士——你是認真的嗎?
  「男人!不要這樣在意臉孔好不好?!」利恩已經不知道這是今天他第幾次咆哮了。為什麼華萊士就是能挑動他的臨界點,讓他情緒失控呢。
  「那是長得不可愛的男人的台詞。」華萊士不為所動。當場掏出鏡子,捧著臉頰自我陶醉道:「鏡子啊鏡子,誰是全世界最可愛的人?」
  「鏡子會說話嗎?」愛麗絲張大充滿期冀的眼睛,連利恩也好奇地湊了過來。
  三顆腦袋一起俯視黑漆漆的鏡面。
  「……」
  接下來就是一片令人心碎的寂靜。
  寒冷的風吹過街道,捲起華萊士金色的卷髮。十一月的風中,美青年半跪在地上高舉蘭花指擺出不可置信的脆弱造型。
  嗚——魔鏡移情別戀了,魔鏡不理他了。
  「愛麗絲……」
  正在華萊士耍寶之際,隨著夜風傳來一聲輕柔低醇的呼喚。
  「爸爸!」
  喜悅像花一樣綻放在愛麗絲甜美的臉頰,幾乎是立刻爬下華萊士的膝蓋,小鳥般的奔向對面。
  有位青年靜靜地站在那裡,金棕色的頭髮亂蓬蓬地覆蓋著削瘦的臉頰。漠然的表情與清俊的五官組合成略顯冷淡的美麗。像把夜色融化後織成的黑斗篷濃霧般地飄蕩著,與深廣的夜幕漆黑的街綿延相接。
  利恩可以理解為什麼愛麗絲說她的爸爸像華萊士了。這兩個人身上都有著與眾不同的某種共通,而且說話的聲音也都帶著漫不經心的調子。
  「爸爸,他們是好人,擔心愛麗絲有危險才一直陪著愛麗絲的。」抱住青年的腰,愛麗絲微笑地沖利恩他們揮揮手。
  「謝謝。」冷漠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青年略微欠身,抓住愛麗絲的手臂就要走。
  「等一下!」
  連華萊士都被利恩這忽如其來的大喊嚇了一跳,那位青年站定腳跟,慢慢地側過半個肩膀,透過肩膀向後望去的視線異常凜冽。
  「您有事嗎?」輕柔的聲音散發著充滿防備的冷凜。
  與這雙眼睛相對視,利恩升起莫名其妙的不快。怔了一下之後,才皺著眉大步流星地追上來。
  青年拽著愛麗絲向後退,另一隻垂在體側的手輕輕地動了動。
  「你——太不懂得照顧小孩了!」利恩一把拽住青年的手,劈頭教訓道:「你到底是怎麼當人家爸爸的!你清楚現在是深夜幾點了嗎?讓小孩子待在大街上出了意外怎麼辦?」
  他就知道!華萊士無力地低下腦袋。利恩這個傻瓜,竟然跑去干預人家的家事。
  「爸爸是好人!爸爸對愛麗絲很好的!」愛麗絲被利恩驚嚇到了,反身抱住青年的腿,大聲地向利恩喊著:「快放開我爸爸!」
  「沒關係,愛麗絲。」微笑了一下,青年自由的那隻手拍拍愛麗絲的頭,「這位叔叔沒有生氣,是在和爸爸聊天呢。」
  為什麼要用叔叔來稱呼我啊——利恩額角劃下細密的黑線。同時也覺察到了自己的魯莽,立刻放開了青年的手。
  咦?手背從利恩的手指間滑落的一瞬,他好像摸到了……
  「你說得很有道理。」青年沖利恩微微一笑,「不過我們是窮人,要為生計操心。做夜晚的工作也是不得已啊。不過還是很感謝您對愛麗絲的好意。」
  欠了下身,青年淡淡地說了聲告辭,攬過愛麗絲的肩,向著更深的夜色中行去。
  「爸爸……那邊金髮的大哥哥說他是天使哦。」
  「呵呵,天使啊,爸爸也很想見一見呢……」
  父女二人的對話遠遠地傳來,直至再也聽不到。利恩還是表情怪異地站在原地,看著自己攤開的掌心。
  「利恩,你不是總在教導我要懂常識嗎。哼哼,那你忽然跑來教訓別人的爸爸就很有常識嗎?」終於抓住利恩失態的一面,華萊士得意洋洋地嘲笑他。
  「見到不懂得照顧小孩子的人當然會生氣了,不過……」利恩蹙緊眉頭,是他過敏嗎?剛剛那位青年……
  「怎麼了?」看穿利恩表情有異。華萊士擔心地問。
  「那個人你不覺得很怪嗎?」
  「是啊。很年輕卻已經是爸爸了。」
  「不是這裡怪。他的眼睛……」
  「有種無情的色彩嗎?」
  利恩剛想贊同華萊士的這個觀點,就聽到華萊士接著說:「可是我覺得還是我比較漂亮呀。愛麗絲竟然認為他比較美呢。果然小孩子是不懂真正的美麗的……」
  「你這個笨蛋!我是說那個人給我一種奇異的熟悉感!好像見過一次似的!誰讓你注意他漂不漂亮的事了!」
  「那叫視感錯覺啦!」
  「和你討論就是個錯誤。」利恩索性閉嘴,想著剛才在眼底一晃而過的那道傷痕,忽然打了個響指,「想起來了!」怪不得從剛一開始,他就有種似曾相識卻又莫名不快的奇異感受。
  「那男的手上有道疤。」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華萊士!你得老年癡呆症了嗎?」利恩忍受不住地揪起華萊士的耳朵大吼道:「我們剛來的那天晚上,不是遇到過『拉結爾』的暗殺者嗎?當時我用雨傘刺傷了對方的手!沒錯!」那天夜裡,戴著連帽式斗篷的殺手冷凜地站在牆上,幽冷的眸子與自己四目對視的感覺……就和剛剛青年側過肩膀回頭看他時一模一樣!
  「你想得太多了!那個是愛麗絲的爸爸呀!」竟然敢說他老年癡呆,華萊士對利恩的推論百分百地大聲否定:「手上有疤又不是少見的事!難道有疤就一定是被你劃傷的殺手嗎?」
  「我又沒說他一定是!但是我很懷疑啊。他開始看我們時那種防備的眼神……」
  「我要是人家爸爸,也會用防備的眼神看著和自己女兒待在一起的男人們的!哼!」
  「這樣說的話他就更可疑了。你沒有注意到嗎?他和愛麗絲根本就不像。」
  「說不定人家長得像母親啊!」
  「他穿的衣料很不錯耶!可是愛麗絲卻穿得那麼單薄,有這樣不負責任的父親嗎?」
  「人家不是說了很窮嗎?所以才會在晚上還要工作啊……」華萊士忽然頓了一頓,神情奇妙「啊」了一聲,「我明白了……」
  「哦?」利恩充滿懷疑地看著他,「你明白了什麼?」不是他愛說,華萊士每次明白的都是錯的。
  「他是不是……」華萊士神神秘秘地壓低嗓音,「就是你曾經誤以為我是的那種人?」
  「……」
  「所以他才穿得不錯,夜裡工作,這樣一來就說得通了嘛。好可憐啊。」捧住臉,華萊士愛幻想的大腦充分運作,利恩都可以聽見妄想的馬達發動的聲音。
  「華萊士,你想太多了……」
  「是你想太多了!」華萊士立刻大聲駁斥,「總之他不可能是拉結爾的人,你不許把這種隨便的臆測告訴埃斯蒙德!」
  「我要怎樣想是我的自由吧。」利恩也有點生氣了。
  「總之就是不行!」
  「你實在太不講理。」利恩很煩地把落在前額的黑髮往後梳。如果剛才的人就是那天的殺手,那麼抓住他,就等於抓住找到拉結爾的另一條線索。順利的話,找到犯罪的證據,讓埃斯蒙德揭發出來公佈於眾,搗毀這個罪惡的組織。這樣一來,不管《天使拉結爾之書》有沒有找到,也總算做了件大快人心的好事不是嗎?
  華萊士卻一點也不瞭解他的想法,處處和他唱反調,還用那種不講理的口氣阻止他把發現告訴埃斯蒙德,他就這麼不想管人類的事嗎?他的血是冷的嗎?他不會被感動嗎?利恩越想越火大。真想直接甩開華萊士的手,就這麼不顧一切地離開他。
  「利恩……你在想什麼……」
  幽冷的音色自身後響起。
  利恩刷地回過頭,因一身異域裝扮而更顯詭異的華萊士站在湛青的夜幕裡,大大的眼睛爍動著流離的冰色正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瞧。
  被刺探的感覺在利恩心裡轟隆爆發。
  「你不要來讀我的心!」立刻抽回手,利恩一臉防備地瞪著他,卻不知道為什麼無法與華萊士的眼眸相對視。
  不想被知道的究竟是什麼呢……是剛剛閃過「要離開他」的這個念頭嗎……而又為何會害怕被他發現……
  「我從來都沒有對你用過那種能力。」
  兩排細密的金絲覆蓋下,清澈卻難以看透的藍眼睛飄漾起淡淡的霧氣,「我怎麼可能對朋友使用那樣的能力,你為什麼不肯相信我?」
  是不是,欺騙過他一次就永遠不再值得信賴?為什麼對初識的人都那麼溫柔的利恩,卻總是對他有諸多苛責。因為自己不是人類嗎,所以沒有信賴與尊重的必要?
  而面對他的追問,利恩慢慢地別過頭,口氣漠然地說道:「很抱歉,我沒有辦法把你當成朋友。」
  你總是那麼任性,即使心中有什麼真正的緣由,也不會輕易地告訴我。不信任夥伴的人、不講出心裡話的人根本是你不是嗎,我怎麼可能會把不信任我的人當成是朋友來看待呢。
  利恩想著,緩緩地垂下眼簾。他從來沒有這樣感謝過自己的冰塊臉。就算他心情混亂,相信華萊士也看不出來。這樣就好了。他不想再被華萊士嘲笑得更多。
  已經夠了。他總是嘲笑自己。看著一手被他變成吸血鬼的笨拙人類努力尋找著或許是根本不存在世界上的東西,然後輕易地否定他的希望。就算華萊士不會覺得寂寞與悲傷,但是自己卻會。自己會留戀家鄉、親人、朋友……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他作為人類不想放棄的東西!
  他不想等到失去所有之後才找到變回去的方法。他就是很著急,著急地在一切還來得及的時候變回普通的利恩。
  坐船好慢哦!等到蒸汽火車發明的時候再來愛爾蘭嘛。那個任性的傢伙這樣說呢,利恩不想去懂什麼叫做蒸汽火車。他只知道,他不想變成像華萊士那樣,遊蕩在漫長無止境的悠長時空……
  而他之所以會這樣想,是因為他瞭解——
  其實華萊士非常寂寞非常悲傷。
  被風吹起的衣角在夜色中飄蕩,利恩長長的黑髮散落開來遮擋住面龐……頭也不抬地,他踏步向前,沒有再看一眼丟在身後的吸血鬼,「我先回旅館去了。」
  簡短的一句話後,利恩快步離開了哪怕只離開一小會兒也好的華萊士。
  對不起,我只是自私的人類,無法成為你的朋友……一旦允諾做你的夥伴,就意味著我要放棄人類的一切。抱歉,華萊士。我不能回應你的期待……

《像薔薇一樣鋒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