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話 霜月的魔法師(3)

  ACT三:尋找開在永恆的花
  「爸爸……你手上的傷好了嗎?」
  陋巷盡頭的小屋只是四塊木板拼湊起來勉強擋風的暫居之所。連最簡單的傢俱都沒有,夜風毫不留情地貫穿薄板的縫隙,說實在的,待在裡面與外面的溫度並沒有多少差別。現在還可以忍耐,等到第一場雪下起來的時候,就會像冰窖般的寒冷了。
  愛麗絲深知那種寒冷的滋味,她最怕冬天的到來,那些冰冷的雪,每次都吹得將她小小的心也一併凍結了。
  此刻,愛麗絲坐在床上,說是床其實也只是在屋子的一角鋪了張皺巴巴的床單,為了能更暖和一點她抱住膝蓋盡量蜷縮起身體。湖藍色的眼睛憂心忡忡地看著席地而坐不知道在想什麼的青年。
  「嗯。早就好了。」回首一笑,卡洛爾伸過手來在她眼前晃了晃,「瞧,沒事。」
  「可是……」她握住那只冰冷的手,「爸爸,你的手上有血呢。」
  雖然已經干了,可是看得出來是血跡。爸爸的傷口又流血了嗎?她還記得那天爸爸回來的時候受傷了,不知道被什麼鈍器劃傷手背,皮肉都翻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幫爸爸裹繃帶,眼淚落到傷口上,一定很痛吧,可是爸爸微笑著,漂亮的笑容沒有過一絲改變,也從來沒有喊過疼……
  看著指甲縫裡乾涸的血,卡洛爾漠然的眼睛閃過無情的嘲諷,微笑的唇吐出的聲音卻依舊無比輕柔:「那不是爸爸的血。」
  「哦,那是什麼呢。」
  「爸爸是叢林中的獵豹哦,」他開玩笑地抿起鋒利的唇角,仰起頭的時候金棕色的頭髮長長地向後一綹綹相互糾結著滑落。月光融化在冰冷的眼眸中,輕輕地為他鍍上一層虛假的溫度,伸出五指做了一個撕裂的動作,他笑笑說:「要像這樣捕捉獵物,才能給愛麗絲食物哦。所以呀,爸爸每天晚上都要去捕獵才行。」
  「如果遇到很厲害的獵物……爸爸是不是就會受傷?」雖然她聽不太懂卡洛爾的話,但是她很怕他再次被傷害。
  「呵,你不是說爸爸是魔法師嗎?所以爸爸不會痛。」
  「騙人——」她握住卡洛爾留著尖銳指甲的手掌,輕輕地把它放到自己的臉頰上揉搓,「爸爸的手好涼。會冷的魔法師就一定也會痛的啊。」
  「小傻瓜,你的手更冰呢。」微笑著抽出手,他從衣袋裡掏出一塊麵包扔給她,「喏,愛麗絲,吃飯吧。這是魔法師變給你的哦。」
  「嗯。」少女露出歡喜的神情,一天沒有吃東西了,她真的很餓。爸爸真好,每天都會帶軟軟的麵包回來給她吃。以前她好幾天才能吃上一點東西,而且都是些硬硬的麵包干。
  開心地咬了幾口,她忽然想到什麼般地停了下來,怔怔地望著卡洛爾。
  他還是坐在那裡,翹著修長的腿,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頭髮,著迷似的看月亮。想從這間屋裡看到月光一點也不難。好多個晚上,她甚至覺得那月光明亮的讓她難以入睡。而爸爸喜歡坐在黑暗裡,看著月光在伸出的手掌間流動跳躍。爸爸好像從不梳頭……爸爸好像也沒有吃過東西……
  「爸爸,你也很餓吧。」她慚愧地耷拉著腦袋。
  每次她竟然都自顧自地吃著爸爸帶回來的麵包。這個發現令她難過起來。她把麵包分成兩半,將其中較大的一半遞給卡洛爾,「我們一起吃好不好?」
  卡洛爾怔了一下,旋即露出漂亮的微笑,「爸爸已經吃過了。那是給愛麗絲的。」
  「真的嗎?」她還是很不安。萬一爸爸沒有吃,只是在騙她怎麼辦?
  「你在擔心什麼,我的小愛麗絲……」親暱地把頭抵上她的額,卡洛爾發出輕輕的笑聲,「吃吧。不然你會生病,然後會害爸爸頭痛的。」
  「爸爸……你真好。」她抱住他的胳膊,湖藍色的眼底充滿了水氣。很久之前就被母親拋棄的她,一直在貧民區的街道上流浪著長大,被迫乞討,還要把要來的錢交給那個老酒鬼。從來沒有人像爸爸這樣關心過她。爸爸好溫柔、爸爸好美麗、爸爸是愛麗絲的魔法師……
  「這可不行呢,」漫不經心地笑了起來,他透明的指甲捲著愛麗絲的頭髮,敲打她的頭,「愛麗絲太容易相信別人了哦,爸爸也許不是好人呦。」
  「不!爸爸是好人!」少女大聲反駁的樣子,把他嚇了一跳。
  「爸爸對我很溫柔,總是看著我微笑,爸爸從來沒有逼我去街上乞討,爸爸每天晚上都會去接我,還會準備吃的東西帶給我……」其實她好害怕的,她好怕萬一有一天爸爸沒有去約定的地點接她該怎麼辦,可是爸爸每次都會出現,爸爸一次也沒有讓愛麗絲失望過……
  「我好喜歡、好喜歡爸爸。」快要哭出來的臉包圍在卷卷的頭髮中,那雙湖藍色的甜美幽深的眼眸無比信賴地凝望著他。
  這個可愛的孩子一遍一遍拚命重複著,像是要笨拙地把她的心意傳達到自己冰冷空洞的心底……卡洛爾沒有說話,漸漸地收起了一直掛在唇邊的微笑。第一次避開了愛麗絲信任的眼神……
  傻瓜。我不吃當然是因為我會吃更好的東西。你只是撿來的小狗……用於待價出售。為什麼小孩子總是那麼傻呢。騙起來一點成就感都沒有,只會讓他覺得……
  「去睡覺。」他低低地吩咐,調轉過頭。
  「爸爸……」
  「快去睡!」
  「爸爸……我幫你梳梳頭髮好嗎?」小小的手爬上他的脖頸,那雙手那麼的小、那麼的冰……
  亂亂的頭髮漸漸地平順下來,卡洛爾的心卻漸漸地亂了起來。
  「夠了。」他忽然撥掉愛麗絲的手。
  「爸爸……」害怕地看著自己的手,愛麗絲怯怯地問:「你生氣了嗎?」
  「沒有。」他壓抑著心情的變化,對她露出虛假溫柔的笑容,「爸爸怎麼會生愛麗絲的氣呢。快點睡吧,我的小愛麗絲。」
  看著她爬回床上,聽話地蜷起身子。卡洛爾怔怔地咬著指甲,他竟然……想把自己的衣服蓋在愛麗絲的身上……
  一定是哪裡不對勁。自從受傷的那個晚上開始……那隨手撿回來的備用商品滿面湖藍的淚珠,為了他流出的血而悲傷地哭泣著,一遍遍地問他:
  爸爸……你好痛的吧……
  不由自主地調轉過頭,不期地看到愛麗絲掰開的麵包還固執地放在自己的身邊。卡洛爾垂下眼簾,用力揉搓著手指,忍住想要對她溫柔一點的衝動。
  他是沒有心的騙子、他是殘酷無情的殺手……怎麼可以……對一個小狗般的孩子產生哪怕一絲的感情呢。
  一定是爸爸這個稱呼起錯了吧。被融化了藍寶石般的眼睛充滿信賴地凝望著,然後一聲聲地叫著他爸爸……這個掩人耳目的隨便稱呼漸漸變成了束縛他的咒語了嗎?
  已經……快滿一個月了呢。他沒有過這麼長久地和一個孩子相處過。
  理智在提醒他說:要快點把她賣出手。不然的話……不然的話……
  「不然的話,到底會怎樣呢?」
  他仰望冰冷的月色,以終於不再微笑的淡漠向明月提出疑惑。一如當他也只是個孩子的時候,蜷起膝蓋,坐在冰冷的街頭,向從不存在的神祈求時。他其實一直都知道答案的。答案是……
  這個冷漠的世界,力量才是保證。動情者死。
  發出神經質的笑聲,他無情的琥珀色眼珠轉向床上熟睡的孩子。
  愛麗絲,親愛的女兒。我唯一能教給你的事就是……千萬不要相信任何看似溫柔的人。因為相信之後的下場往往是殘忍的背叛……
  奪去你眼中的天真之後,你可還會溫柔地叫我一聲魔法師……
  身著黛綠色晚禮服的女子拎著一隻水晶杯,默默地佇立在垂著窗簾的窗畔,細長的脖頸戴著無數珍珠鑲結而成的高雅飾物,深棕色卷髮直披腳背,美麗得令人屏息的眼睛看不到美好的月色,只凝望著圓桌旁金紅色的椅背。
  坐在那裡的瘦削身影帶有幾分魔魅慵懶的味道,好像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可以從容不迫地應對。現在,他正挑著一雙黑色的利眉,似笑非笑地聽著對面男子的報告。
  「就我所見的沙利葉,是個難得一見的美男子。他似乎蘊藏著某種特殊的力量。說起來諸位請勿見笑。當他說他可以用他的眼睛看透我的未來時,我心裡竟然真的心寒呢。呵呵。我想他是個很值得延攬的人才。」
  「不過就是個算命的騙子,直接殺了多省事。」坐在斜對角穿著灰色禮服的年輕人輕薄地笑了起來,「尼斯洛克,輕易被唬住也只能說明你的眼光又降低了呢。」
  「亞滋拉爾,只靠殺人是不會讓組織繼續壯大的!當然了,讓你這個掌管黑道力量的小子懂得這些是有點難。」之前說話的男人輕慢地加以回敬,「你只要好好管理那些殺人機器別出亂子就好了。拉結爾大人還沒有定論的事,幾時輪到你插嘴。」
  「你!」放下撐在腮邊的手,年輕人握拳想要狠狠砸向桌面,礙於上首男子的威儀強自忍耐了下來。
  「這個沙利葉好像確有一套,說不定他真的有什麼異能。放任不管容易養虎為患,殺了的話又有點可惜。我同意招收他。」留著黃色長髮的中年人表達了他的見解。
  「芭碧蘿,你覺得呢?」
  背靠著金紅色椅背的男人頭也不回地問向身後,蜷起的手指覺得有趣般地敲打著光滑的桌面。
  站在窗邊的女子冷漠幽異地開啟飽滿的唇:「拉結爾大人,你的決定我就服從。」
  ……
  「馬屁都讓芭碧蘿拍盡了。他媽的,這個會開得一點意思都沒有!」把手揣在衣袋裡,急步走在長廊上的年輕人一副厭惡的樣子。
  「亞滋拉爾大人,說話小聲一點,我們還沒有出去啊。」身後的兩名男子緊跟其步。
  「本來就是嘛。拉結爾明擺著喜歡那個什麼『沙利葉』的,還裝腔作勢地開會個鬼。我手底下一大堆事都沒還有辦呢。天天給我一堆又臭又麻煩的活,他們卻在那裡假清高。」他顯然還在為了會議上尼斯洛克的發言耿耿於懷。
  「何必去理尼斯洛克。比起他,拉結爾大人一直是更信賴您啊。」
  「切,誰和那老頭一般見識。」狠狠吸了口煙,他隨手一丟,罵道:「只會四面逢源,實際動手的事還得靠我去做!」
  「您早晚會成為組織裡的二號人物的。」
  「難說哦,拉結爾抬舉他自己的女人。芭碧蘿那妞深藏不露,說不準是個難搞的貨色。對了,」他突然停住腳步,想起什麼來似的對著一直沉默的手下咧嘴笑了笑:「卡洛爾,不然你去接近那女的和她玩玩,瞧瞧她有什麼能耐弄得拉結爾神魂顛倒。」
  「您就饒了我吧。」輕柔綺麗的音調響起,金棕色頭髮的青年自嘲般地哂然一笑,「我哪有能耐招惹拉結爾大人的女人啊。」
  「呦,別這麼瞧不起自己啊。」輕佻邪氣地搬起他的下巴,亞滋拉爾端詳著他的臉,「這張臉蛋可是騙過不少人啊。聽說你最近行動蠻有規律的,是不是藏了個女人啊。」
  「只是個孩子而已。」不快地忍耐著對方手指的動作,卡洛爾淡淡地回答:「隨手撿的,正找買主呢。」
  「說起這個我想起來了,」亞滋拉爾猛地想到一件事,縮回手打了個響指,「媽的,尼斯洛克那個老油條又給我找了件事。正好,你把你那孩子送到聖帕特裡克修會去。錢狠狠地往高價抬!給我敲死這幫閒錢黨。」
  「聖帕特裡克修會?」卡洛爾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那……不是律師們的那個……」
  「哎呀,什麼地方沒有臭蟲啊。愛國黨裡也總有一兩個變態吧。反正不用你去接頭,把孩子教給聯絡人,他自然知道往哪兒帶。三天內給我搞定哦。我可不想那老頭回來和我?嗦。」輕鬆地抖了抖肩膀,亞滋拉爾瞇起眼睛,「卡洛爾,以後還是改改你當騙子時的習慣吧。殺手的身邊留著人很容易讓人揪住尾巴。上次你失手的事我還沒擺平。可別再惹出亂子來,到時候我保不了你,知道了嗎?」
  這是比較柔和的警告。卡洛爾心知肚明地微笑了一下。
  「嗯。」
  「哈哈,我明白的啦。看到錢不撿就難受嘛。」從懷裡掏出一個東西在卡洛爾面前一閃,亞滋拉爾得意地笑笑:「瞧,剛才從尼斯洛克身上摸來的懷表。哈哈,賊性難改啊。真是英雄難掩出身啊。」
  「大人!」另一個下屬捧住頭,「您又……這下他肯定又要生氣找我們的茬了。」
  「隨便他。反正我是拉結爾的手下,又不是他的手下,他憑什麼高高在上頤指氣使。哼。瞧不起街上混大的孩子嗎?總有一天讓那老頭死在我手上。」
  桀驁不馴地囂張地說著,亞滋拉爾大笑著走出拉結爾的總部。
  「猖獗的小子。」面色陰沉地從一旁的拐角走出,尼斯洛克嫌惡地注視著遠去的背影。
  「大人,要給他點教訓嗎?」
  「不值得和他一般見識,你跟著卡洛爾,說不定會有好玩的事……」尼斯洛克饒有意味地挑起眉,眼底閃過一道詭異的幽光,「……碰得巧的話,就藉著拉結爾大人的手殺殺亞滋拉爾的氣焰吧。」
  「……爸爸忘了給愛麗絲暗號。」習慣性地蜷起膝蓋,愛麗絲抱住肩膀,望著漸漸偏移的月亮,擔心地小聲說。
  「暗號,那是什麼?」
  秋風吹動大片的葉子,覆蓋遍佈灰塵的街道,神秘占卜師卷卷的金髮從頭巾底部飄揚著灑下,像沒有溫度的華麗月光灑滿一身。
  坐在他身畔的女孩子轉過頭,睜大稚氣未脫的眼睛說:「每次,爸爸去工作時,都會告訴愛麗絲要在哪裡等他。我們住的地方常常不一樣,因為爸爸喜歡玩捉迷藏。」
  「哦……」一直在無聊地擺牌的手指停了下來,占卜師露在面紗外的眼睛閃過一抹冰藍的幻色,看不出情緒地凝視著愛麗絲,似乎欲言又止。
  「可是今天我醒來時爸爸就已經出去了。」她沮喪地低下頭,無意識地揪著衣角,「所以我只能在這兒等他,這是上次約好的地方。爸爸想起他忘了說今天的地點後,就一定、一定會來這裡接我的!」
  「愛麗絲……」
  「大哥哥,昨天的叔叔呢,他今天沒有陪你來嗎?」
  「他……也忘記了吧。」
  「那麼……如果他們一直忘記了該怎麼辦?」
  細細的聲調透露出帶著惶惑的音調,華萊士注意到愛麗絲的身體在不停的打顫,才發現這孩子快要哭出來了。
  「不會的。」他握住愛麗絲冰冷的手,搓著雙手幫她取暖,「爸爸一定會來接你。因為愛麗絲很喜歡爸爸對不對?」
  愛麗絲噙著淚珠拚命點頭,「我最喜歡、最喜歡爸爸!」
  「所以啊,喜歡就是一種力量哦。」戴著面紗的占卜師充滿魔性的嗓音溫柔地說著:「愛麗絲要相信爸爸,因為他是你最喜歡的人。只要你相信他,他就一定不會拋棄你,一定會回來接你……」
  「可是我好怕……」長滿金髮的小腦袋深深地埋在屈在膝蓋的裙子裡,「我好怕失去爸爸。」
  「那哥哥教你咒語好不好?」
  「咒語?」愛麗絲唰地抬起頭,對上那雙澄澈的眼睛。
  那個美麗奇異的金髮大哥哥摘下面紗,微笑著把手指搭在唇瓣上,說著:「再見到爸爸的時候,愛麗絲要告訴爸爸,說『我最喜歡你』,這是一個魔法哦……」
  「我最喜歡你」是強烈的束縛咒語,使用的時候要千萬小心。因為被迫承受他人的感情是件非常悲傷的事,特別是那些不可以、不應該、不能夠回應的感情……
  愛上一個人,就會覺得寂寞。是因為人類總是渴望得到回應。
  被他人所愛,便會感覺悲傷。是因為明白那份不可回應的感情的重量與另一個人眼中的渴盼和絕望。
  人類是如此奇妙的生物。他們沒有任何讀心的異能,卻總能輕易察覺與他們自身有著深切關係之人的情感波動。
  注視著愛麗絲,彷彿置世事於身外的占卜師托腮思考著,他想:若是人類可以更遲鈍一些,他們就可以生活得比現在更幸福。若是能夠更聰明一點,就可以在踏入傷心的泥沼前抽身而退。可是……
  「愛麗絲……」
  輕柔的像花一樣的呢喃在夜色中綻放,那個金棕色頭髮的年輕人臉色蒼白地站在夜色中,遠遠地呼喚少女的名字。
  「爸爸!」
  歡喜地跳起來,愛麗絲奔出幾步,又忽然駐足,回頭向著占卜師甜美的微笑著招手,「大哥哥!我和爸爸回家了。你也要快點回家哦!"
  「嗯。」微笑著回應她,華萊士衝她擺擺手。看著那小小的身影毫不遲疑地奔向站在燈下的年輕人——她獨一無二的魔法師。
  是的,人類就是如此笨拙的生物。明明知道怎樣才是比較好的道路,卻還是會踏上那些他人眼中的歧途。
  比較好的道路不等於幸福的道路,而幸福的定義別人無權評判。所以華萊士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不能阻止。即使他能看到命運的軌跡,他也不能阻止一切進行。他只能緘默並祈禱著……
  假如,這世上真的存在人們所信奉的那位慈悲的神,請讓他眼中的未來改變吧,請給愛麗絲——以幸福……
  霜月的下弦之月,滿地冰冷瑰麗的銀光,披著青紗的占卜師孤單地坐在暗夜的一角,十指交握抵住額頭,為一顆天真稚嫩的心,向著他所不信的另一個世界的神明祈求……
  「華萊士,你在幹什麼。」
  街道一角影影幢幢的屋宅後面,慢慢走出身材高瘦的黑髮男子,他站在那裡,不知道已經多久。
  「我在祈禱哦。」拖著長長的音調,華萊士露出狡黠的微笑。
  「傻瓜,神明會聆聽吸血鬼的祈求嗎?」歎息著靠近,他解下身上的斗篷,披在他的肩上,「回去吧,華萊士。今晚應該不會再有人來了。」
  「嗯,利恩。」他抓緊衣領,微笑著跟在他的身後。
  「真是的,連這點都想不到嗎,你不是已經活了很多年嗎?總該有點判斷力吧。」其實他想說的是,不要總像個孩子一樣……
  「嗯,利恩。」
  「搞什麼啊。」因為那不斷重複著呼喚他的聲音,利恩忽然有點煩躁。
  「我最喜歡利恩了。所以——」像風一樣輕盈的話語,在華萊士走過他的身邊時輕輕響起,金髮的吸血鬼回過頭用很開朗的表情笑著說,「所以就算利恩討厭我,不把我當成朋友也沒有關係!反正在我心裡,會一直將利恩當成好朋友的……」
  傻瓜……利恩難堪地別過頭。為什麼不用你擅長的風輕雲淡式把昨天的吵架輕輕地揭過去呢。難得他都認輸地來接他了,幹嗎又主動提起。還說出這樣的話……這樣讓他聽起來會覺得胸口好難過的話……
  不要用你孩子般的毫無所求的純淨眼眸清冽地望著我……你可知道,這樣的你,會害我覺得自己好殘忍……
  你可知道……這樣的你,就像薔薇一樣鋒利……
  卡洛爾不停地咬指甲。亂蓬蓬的金棕色頭髮像雜草覆蓋著他蒼白的臉頰,琥珀色的眼睛空洞地瞪著愛麗絲。
  為什麼!他已經給過她機會了!
  他故意沒有說今天見面的地點,就是想讓這個孩子趁機跑走。她為什麼該死地像個傻瓜般地信賴他。她憑什麼一廂情願地認定他會出現?他忍耐著站在暗處看著她,以為只要夜再深一點,她會醒悟、她會失望,會明白她被拋棄了!可她還是怔怔地坐在那裡!那種再也無法看下去的感覺折磨的他都要瘋掉了。
  小狗般的眼神害得他不得不終於走了出來!彷彿有什麼在強迫他喊出她的名字!可是稍微冷靜地想一想,他立刻後悔了。他應該就那樣扔掉她!這樣才是對她好。如果自己真的對這個孩子產生了一點點感情就應該立即扔掉她!因為、因為……留在他身邊只能是被徹底毀掉的下場……何況他也不可以把她留在身邊。
  「爸爸……」
  愛麗絲擔心地望著遠遠坐在一邊的卡洛爾。爸爸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咬指甲,她覺得爸爸好像只有在很煩的時候才會做這個動作……爸爸他在生氣嗎?他遇到了什麼讓他不開心的事嗎……
  「爸爸……」
  「愛麗絲,不要叫我爸爸……」
  他摀住耳朵,不想看她的臉,不想聽到她的聲音。
  「爸爸……你討厭愛麗絲了嗎?」
  壓抑著的抽泣聲刺痛卡洛爾的神經,他無奈地放下手,偏頭望向那個孩子。發現她正強忍著眼淚,又害怕又擔心地望著自己瞧。
  「不會……我不會討厭你。」他勉強地微笑,衝她勾勾手指,「過來,愛麗絲。」
  「爸爸。」她聽話地將身體偎過去。
  「我有點累,沒事的。你不用怕……」
  溫柔地笑著,大大的手掌摸上她的臉頰、頭髮。爸爸的聲音總是那麼的好聽,帶了點涼涼的意味,像飄舞著的雪花……
  「……愛麗絲討厭冬天,」頭枕在他的腿上,她輕輕地說著:「可是愛麗絲喜歡雪花……」
  金燦燦的頭髮灑在他的膝蓋上,細幼的手指在他的手背上輕輕地畫著圈,那個小小的聲音無比熱切地一遍遍叫他爸爸。可是,這世上真的會有混蛋倒把女兒賣給變態的父親嗎……會的。卡洛爾知道就是有那種人,就像他的爸爸一樣。可是,他不能忍受自己也是這種人!不行、不行……看著愛麗絲燦亮的頭髮,聽著她充滿信賴的聲音,他覺得手在發顫,他忍不住又把手送到唇邊開始咬指甲。
  卡洛爾,現在還裝什麼好人呢?難道你沒有拐騙過小孩子嗎?如果沒有的話,你就不會那麼輕易地撿這個孩子回來了吧。你的目的就是為了賣掉她啊。心底有聲音正在冰冷的嘲笑自己。
  可是……
  「爸爸……你的聲音就像又輕又柔的雪花……」
  可是……
  「爸爸,愛麗絲好喜歡你。」
  可是……
  冰冷的眼淚卻是灼熱地砸下……濺在愛麗絲潔白纖妍的臉頰,她吃驚地抬起頭,詫異地望著卡洛爾,「爸爸,你哭了……」
  「是沙子跑到眼睛裡……」他笑著,卻不知道此刻的微笑不再迷人,反而比哭還難看。
  「愛麗絲幫你吹吹吧。」
  那雙冰冷的小手毫不猶豫地攀上他削瘦的臉龐。
  他握住那小小的手,輕輕地擁抱住她。懷中的身體好冷,可在此刻,卻成為他心底僅存的最後一絲溫度。他不能……把這孩子當成商品交給組織,他做不到!
  「愛麗絲餓不餓?」看著她蒼白的小臉,他忍不住一陣惻然,反手梳了梳她的頭髮。
  她驚恐地搖著頭。
  「你一天都沒有吃東西,怎麼可能不餓呢。」他試圖漾起溫柔的微笑,從懷裡掏出糖果,「愛麗絲,你一定沒有吃過這種糖吧。很甜的哦,爸爸幫你剝一粒好不好?」
  「我、我不要。」一絲絕望迅速地閃過本該甜美的湖藍色眼睛。
  「怎麼了,愛麗絲?」察覺她神色有異,卡洛爾去碰她的臉。
  「爸爸,請你不要離開我!」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不斷地湧出、流下,愛麗絲一下子撲入他的懷中,緊緊地抓住他的衣角拚命地大哭起來。這個一直乖巧安靜的孩子……
  「愛麗絲會很乖!愛麗絲很快就會長大了!愛麗絲可以幫爸爸賺錢!愛麗絲也可以幹活,愛麗絲一天只吃一頓飯也可以。爸爸,請你不要丟下我。」
  痛苦地激烈地說著,她哭得看不出本來的樣子,縱橫的眼淚快要湮沒她那清秀的小小面孔,連帶著他的胸膛也一陣濕熱……
  「爸爸……沒有說要丟下你啊。」壓抑住心裡的驚惶。他按住她的肩膀,那瘦弱的單薄的彷彿一捏就碎的肩膀。是的,他確實是想要丟下她了。因為和他在一起,只能害了這孩子。他不想害她,不想賣掉她,就只能讓她離開……但是,她是怎麼會知道的呢?
  「爸爸……你可以不用對愛麗絲溫柔的。」哭泣的少女在月光下一邊哭著一邊用力地抓著他的襯衣,彷彿一鬆手他就會消失不見似的絕望地看著他,睜著大大的眼睛說:「愛麗絲好害怕……因為媽媽離開的那天也是這樣的……」
  一直冷淡的媽媽,忽然變得很溫柔,說要給她梳頭髮。然後一直擁抱著她,直到她安心地睡去。然後,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媽媽就消失在她的世界裡了……
  她不要爸爸也這樣的離開她!
  爸爸一直很溫柔,可也一直很冷淡……爸爸只是經常淡漠又溫柔地微笑著,但是她知道,那只是爸爸習慣的表情。爸爸絕對不會像今天晚上這樣擁抱她,也不會那麼在意地問她是不是很餓……
  如果這樣過分的溫柔是丟棄前的補償……那麼,愛麗絲寧肯被粗暴的對待……
  「爸爸……愛麗絲一定會努力的。請不要離開我。」
  分別是一種痛苦。相遇是一種幸福。可是如果幸福之後一定要承受這痛苦。她寧願從來沒有得到過那瞬間的幸福……
  像小貓似的身體顫抖著伏在他的懷裡,哭得開始大聲咳嗽起來的孩子用手臂圈住他的脖子,緊緊地不肯鬆開。是因為害怕被丟棄,還是因為害怕與他別離……
  「愛麗絲……好喜歡、好喜歡、最喜歡、最喜歡爸爸了!」
  那一聲聲伴隨哭泣的耳語,那一聲聲不願分別的撕心裂肺的哭叫,那不斷重複的笨拙的孩子氣的告白,就這樣一下下地撞擊卡洛爾的心底。
  他聽到有什麼發出碎裂的聲響……遍佈裂痕的冰之障壁喀嚓喀嚓的碎裂著……那敲不碎、打不開……只能用另一顆心去融化的隔絕一切情感的玻璃牆消失了……
  所以他本來就最討厭小孩子了。他們那麼容易上當,那麼容易交付一顆僅有的心,那麼容易被傷害……
  那麼容易讓人覺得他們是那樣的可愛……
  「請你不要丟下我!」
  愛麗絲湖藍寶石般的眼睛盈滿淚水,被這樣的眼睛直直的凝望著,他可以說出「不」嗎……他還可以那樣殘忍地微笑嗎……還可以隨便地騙她然後賣掉她或者丟棄她嗎……
  推開愛麗絲,卡洛爾摀住臉頰,他哭了。
  為什麼不管殺過多少人,他還是沒有辦法將感情自身體內部全部拔除。為什麼他還是會有無法做到的事……無法捨棄的人……
  不對……
  會忍不住叫了她的名字,會無法忍耐看她像被丟掉的小孩子坐在街上固執等待,並不是因為可憐她……
  是因為……他已經不想離開、不想再失去愛麗絲了吧。
  爸爸……我幫你梳頭髮……他曾任由她這樣說著一邊將那雙冰冷的小手爬上他的脖頸。毫無防備地背對著另一個人……感覺另一人的體溫……哪怕同樣是冰冷的溫度,卻開始感到眷戀。
  「爸爸……你不要哭。嗚。」那細小的聲音覆蓋著他的世界。
  「爸爸……你不要難過……」那冰冰的小手正在他的臉頰遊走,笨拙地用她單薄的衣衫幫他擦去眼淚。
  而自己竟然還有眼淚嗎……
  哀傷地想著,他緩緩地轉移視線,落在她的臉上。拉下她撫摸著自己臉頰的手,然後緊緊地用力擁抱住那不斷顫抖的身體,重複地以溫柔的話語向她保證:「我不會丟下你!不會的!走到哪裡也帶你一起去。」
  「爸爸……」
  這一次說的,絕對不再是謊言。
  以行騙與殺人為生的他,為什麼會看著這孩子的眼睛,期盼著她可以點頭說相信他呢。卡洛爾也不知道,正如他不懂,他無情的眼睛為什麼還可以淌下淚水。那些曾經以為消失不見的感情……原來並沒有消失,只是冰封在他心底的某個位置……
  等待著,有一天……
  「嗯!」洋娃娃般的長睫毛上還掛著淚珠,但是愛麗絲揚起唇角用力微笑著吻上卡洛爾的額頭,「我相信爸爸!因為爸爸是愛麗絲的魔法師!」
  等待著,終有一天……某個人說出足以讓一切冰封解凍的溫暖話語……
  他不是殺手,也不是騙子,在愛麗絲清澈得足以映出整個世界的眼眸中,他只是,在那個夜晚,溫柔微笑著出現,對她說出「要和我走嗎……」的美麗的魔法師……
  究竟誰是誰的魔法師,究竟誰才是被救贖的那個人……也許這一切都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這世間如此孤單,獨自一人無法生存。明明知道愛是掌握不好就會傷人的利器,笨拙的人類卻還是只能依靠這唯一的方法獲得救贖……
  朋友間的愛、戀人間的愛、親人間的愛、人與人之間的愛……人們相信只要有愛,神便會降臨人世。只有要愛,就可以鼓起重生的勇氣……
  寒冷的夜裡,誰在對誰許諾,要相伴去尋找一朵開在永恆的花。
  相牽的手,連結著真實卻脆弱的羈絆。
  祈求著明天便可以一切不同的人們,難道不知道嗎……最輕易被摧毀的正是這樣名為「希望」的事物。最不堪一擊的正是純潔無暇的感情……

《像薔薇一樣鋒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