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立春,臘梅捧著新折的梅技走出花園,低頭嗅上一口,滿是沁人心脾的花香。小姐這幾日身子見好,聽說今兒立春,就讓她去折幾枝梅花來欣賞。病了一年,好不容易有了賞花的心情,她當然立刻去採,用天然的香氣沖沖屋子裡久病的晦氣,說不定小姐的病會好得快些。
她正要轉過月亮門,就聽見兩個掃地的丫頭湊在一起嚼舌。
一個道:「我說大少爺也怪可憐的,娶了個媳婦一進門就病,一病就是一年,侍奉公婆服侍相公幹不了不說,還要別人每天煎燙熬藥伺候著,山珍海味貼補著,這一年光上等人參就吃進去多少?」
另一個道:「這你就不懂了,大少爺娶妻本來就是為了衝破生死劫,你不見這一年來大少爺的身子越來越硬朗了嗎?想必是少夫人把劫數都過到自己身上了。別說上等人參,就算鳳膽龍肉,老爺夫人都會捧熱乎的給這個媳婦送過來。」
「真的?這麼說少夫人也怪可憐的。」
「唉,有權有勢畢竟不同嘛,不然少爺為什麼對個病秧子百般恩寵?要是少夫人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少爺的命可能也不保。」
「也不一定啊,說不定少夫人一走,就把什麼病啊、劫啊的一起帶走了呢。」
「噓——」後說話的丫頭四下看看,壓低聲音道:「可別這麼說,讓別人聽到不好,好像咱們咒少夫人似的,快些掃吧,待會兒被管家看到又要挨罵了。」
「哦。」另一個丫頭也噤了聲,兩人收了掃把轉去另一個院落。
臘梅待兩人走遠,才輕輕地歎了口氣,原來,府裡的下人們都是這麼看小姐和姑爺的,一個為求自保虛偽以對的丈夫和一個犧牲自我卻不勝任的妻子。她癡癡地望著手中猶帶甘露的梅花,自言自語道:「梅花啊梅花,你說小姐和姑爺,哪一個更可憐?」
「唉!」身後一聲更沉重的歎息嚇了她一跳,跌落了左手的花枝,迅速轉過身來,就見紀天翔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
他右手一伸接住花枝,拿在手中把玩,怔怔地問:「又是立春了?」
臘梅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禮,道:「是。小姐說梅花開得好,要我折上幾枝放在屋子裡。」
他神色一亮,高興地問:「雲兒今日好些了?有了賞花的心情?」
「是,早晨起來精神好了很多,剛才還讓我研墨,說要看看書、寫寫字。」
「真的?我這就去看看。」他疾走了兩步,突然折回來抽走她手上的花枝,興奮地道:「這個也給我,你去問趙媽今年新做的貂皮氅送過來沒有,把我的跟雲兒的都取來,她若有力氣走動,待會兒我帶她去賞梅。」說罷幾個健步就沒影了。
臘梅呆望了一會兒,輕輕地笑了,這一年來的低靡之氣該隨著小姐身體的康健而散去了吧?
取了貂皮氅回來,臘梅一路都在想待會兒該吩咐廚房做點兒什麼,難得小姐身子好,姑爺心情好,今兒個要吃點兒特別的,天冷,要熱暖一些的才好,若是要賞梅,不如就在觀梅亭裡架上火鍋,趙媽說新鮮鹿肉剛送上來,再溫點兒清酒,驅寒暖身……心裡想著,嘴角笑意更濃。
走到「雲翔居」的門口就聽到陣陣輕咳,方含雲纖細贏弱的身影映在半開的窗扇上,臘梅急忙上前兩步隔著窗子叫道:「小姐,大冷的天兒怎麼開窗啊?染了風寒怎麼辦?」
方含雲轉過身來,滿面病容,聲音虛弱地道:「我不冷,只是想透透氣。剛剛一陣風來把桌上的詩簽吹走了,你幫我尋回來吧。」
「哦,好。」臘梅就著窗台放下皮氅,回頭去尋詩簽。
方含雲盯著皮氅看了看,問:「這是什麼?不是讓你去折梅嗎?花呢?」
「花?」臘梅直起身,「花不是讓……」她的聲音突然頓住,詫異的眼中映入一條呆立的人影,紀天翔就站在竹林深處,手裡捏著一紙詩簽,神色黯淡地盯著窗扇上的某一點,腳邊是兩枝支離破碎的梅花。
「姑……」她的驚呼卡在喉嚨裡。
「臘梅?」方含雲的聲音在身後追問,「你怎麼了?聽到我問你話了嗎?」
紀天翔神色一震,向她擺了擺手。
「哦,聽,聽到了,我剛看到一張紙掛在竹子上,大概是詩簽,我去取下來。小姐,你還是別站在窗子邊上了,當心著涼。」
「嗯,這皮氅是給我的嗎?」
「哦,是啊,年關了嘛,府裡的主子每人都有一件,姑爺的我也一併取回來了。我先把衣服送回來,等一下我再去折梅花。」
「唉!」方含雲一聲低歎,喃喃地道,「算了吧,別折了,就這麼遠遠地看著遠遠地嗅著也好,折了回來沒兩天就謝了。立春了,他去年走的時候也是立春,那天的梅花開得特別盛。臘梅啊,一會兒你把手爐點著,陪我去梅林裡轉轉。」
臘梅盯著紀天翔瞬間更加灰白的臉色,訥訥地應道:「哦。」
他閉了閉眼,將詩簽放入她手中,轉身離去。落葉踩在腳下,發出沙沙的聲音,聽起來寂靜蒼涼,像午夜的啼哭。
方含雲又問:「臘梅,那是什麼聲音?」
「是,是風吹竹子的聲音,小姐,詩簽找到了。」她展開有些皺的詩簽,看到方含雲的字跡:
長相思,在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闌,
微霜淒淒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
卷帷望月空長歎。
美人如花隔雲端,
上有青冥之長天,
下有綠水之波瀾。
天長地遠魂飛苦,
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一首李白的《長相思》,寫得情真意切,字字纏綿,可惜小姐相思的那人遠在邊關,生死未卜,而相思小姐的那人雖每日噓寒問暖她卻視而不見。相思啊相思,正是咫尺天涯皆銷魂。
「臘梅,你今兒怎麼了?怎麼心不在焉的?」
「哦,沒,」她收回心神,「我是看詩看的入迷了。小姐,你不是說要去賞梅嗎?我先把參湯給你熱過喝了吧,填點兒體力也能抵禦寒氣。」
「好。」方含雲提起另一件皮氅,看了看道:「臘梅,你得空把這件送到姑爺房裡去,若是見了他,就說我一直睡著,叫他不要來看我了。」
「小姐。」
「今天是我思念表哥的日於,不想他來打擾。」過往的三百多日,哪一日不是她思念表少爺的日子?
「今年的梅花開得真好啊。」方含雲一路走一路讚歎。
「是啊,昨兒剛下了一場雪,今天的梅花顯得格外嬌艷。」臘梅一邊走一邊幫小姐遮擋花枝上飄落的雪,「小姐,你相中了哪一枝?臘梅幫你折下來。」
「不用了,就讓它在那兒好好開著吧。」方含雲停下腳步,癡癡地望著一株純白的梅樹,喃喃地道:「去年,他就是在這裡跟我告別的。」
「小姐……」
方含雲擺擺手,「別出聲,讓我靜靜地待會兒。」
臘梅噤聲,默默地退後兩步。方含雲倚在樹下,伸出雙手,接住兩片花瓣。
遠處突然傳來一陣琴聲,悠揚激盪,忽一陣風吹過,花枝顫動,梅瓣夾著雪花紛紛飄落,霎時形成漫天花雨,似乎在和著琴聲翩然起舞。
方含雲和臘梅互視一眼,兩人轉了幾轉,便回到林中小徑,抬頭便可看到觀梅亭,紀天翔坐在亭中,青衫飛舞,凝神撫琴,一段曲調過後悵然高歌: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邀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原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
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使我淪亡。
琴聲即止,紀天翔緩緩抬起頭來,目光遠眺,落在主僕二人身上,久久不動。
臘梅扯了扯方含雲的衣角道:「小姐,過去吧,姑爺好像在等你。」
方含雲遲疑了一下,點點頭,提起衣裙拾級而上。紀天翔的目光緊緊地鎖定在她身上,不離片刻。階梯上的雪還沒來得及清理,方含雲腳下一滑,踉蹌了一下。他急忙飛身而起,幾個起落來到她近前,伸手攙扶住她,驚慌地道:「小心點兒。」
她扯起一抹虛弱的微笑,低聲道:「謝謝。」
「何必跟我這麼客氣。」說罷健臂一伸將她橫抱起來,走上觀梅亭。他將她放在鋪了毛氈的石凳上,握住她的手道:「天這麼冷,怎麼不在屋裡躺著?」
「哦,」她微垂著頭,起身避開他的懷抱,身子有些顫抖,「今兒精神好些,想出來走走。」
他放開手,笑著道:「走走也好,今年的梅花開得特別好,我也是一時興起,才想到在這觀梅亭上撫琴賞梅的。雲兒,你也彈上一曲助助興如何?」
「我……」她正思考如何拒絕。他突然拍一下額頭,道:「啊,看我,想必你走了許久也累了,還是先歇息一下為好。
他重新在琴前端坐,隨意撥弦起音,唱了一句:「長相思,在長安。」
方含雲猛抬頭,滿眼驚詫。
他的手指頓住,按緊琴弦,幽幽地道:「我知道,今日是立春,是梁敬之一年前與你話別之日,難怪你要拖著病體出來賞梅。我也知道,我這樣小氣嫉妒實在不該,我答應過不會勉強你,但卻控制不了與你心中的表哥一爭高低。可是雲兒,你也答應過你會盡力。結果呢?這一年來我和你都沒有做到對彼此的承諾。」
她震了一下,淒然地道:「對不起。』
「對不起?」他下意識地重複,「如果三百多個日子只能換你一句『對不起』,那麼我請你不要說,讓我有勇氣和信心繼續努力,讓我心中存著一絲希望,希望只要我堅持下去,早晚有一天能夠得到你的心。」
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來,半晌才哽咽著道:「我不是個好妻子。」
他起身,蹲在她身邊,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專注地看著她道:「你明知我不求什麼相夫教子的好妻子,也不求什麼孝順公婆的好媳婦,我只求你接受我這裡的一腔情意,只求你這裡,」他另一隻手按住她的胸口,「能騰出一塊小小的地方給我。」
多少個寂靜之夜,他就站在床頭,默默地看著她的睡顏;多少個日出辰時,他掃露為水,沏上一杯茉莉花茶,靜靜地等待她醒來;多少個午後暖天,他備馬配鞍,盼她一時高興答應與他攜手郊遊;多少個日落黃昏,他守在門外,期待她一時心寬允他入室共寢,哪怕只是挑燈閒談。這些,她都知道,但她就是做不到。他越是如影隨形,她心頭表哥的影子就越是清晰;他越是對她好,她對表哥就越是愧疚。到最後,是愛是恨是思念是同情是冷淡是抗拒,她也分不清了,她只知道,她無法接受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他。
倘若他知道今日的處境,當初是否會大發慈悲放她走?或者,會乾脆惡霸到底,只要人不要心?
他的大掌悄悄撫上她的眉心,展平那黛眉愁容,苦笑一聲,念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鬧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唉——」一聲悠然長歎,他扶她起身,「走吧,我送你回房,天冷,在外面待久了容易染風寒。」
她被動地隨他起身,遲疑地道:「天翔,你不如……」
「噓……」他以食指抵住她的唇,眼神憂慮地看著她道:「什麼也別說,當我求你,我還有兩年的時間不是嗎?」
兩年,在一年的徒勞傷感之後,他還以為再有兩年能夠改變什麼?
臘梅等在「雲翔居」的門口,看到紀天翔和方含雲相攜歸來,滿面歡喜地地迎上前道:「姑爺,小姐,你們回來了,我已叫人準備了午飯,今兒在飯廳吃吧。」
紀天翔將方含雲交給臘梅,搖著頭道:「還是端到雲兒房裡吧,我還有事,不吃了。」說罷轉身便走了。
臘梅疑惑地道:「小姐,姑爺這是……小姐,你怎麼哭了?」
方含雲搖搖頭,扶著她的肩頭,喃喃地道:「一種相思兩處閒愁。臘梅,我這一段相思,辜負了兩個男人。」
臘梅詫異地張大嘴,她還以為一曲《鳳求凰》令小姐和姑爺之間有了轉機,沒想到還是兩處茫茫無著落的結果。有情是錯,無情也是錯。
夜深風冷,二更已過。白日著了涼,夜裡方含雲發燒咳嗽,昏昏沉沉地睡得極不安穩。好不容易等她發了汗,睡得沉了,臘梅起身收起藥碗,推門出來。窗邊黑影一閃,嚇得她驚呼一聲:「誰?」
黑影快速來到近前,接住翻倒的藥碗,輕聲道:「是我。」
「姑爺。」她拍拍胸日,長舒一口氣,不忘福身行禮。
紀天翔望向門內,問:「雲兒的身子可有大礙?」
「只是著了涼,姑爺放心,沒有大礙。」
「那就好。」
臘梅側身讓開門口,道:「小姐睡沉了,姑爺這會兒進去看看吧。」
他感激地看她一眼,點點頭,將藥碗交還給她,走進門去。
臘梅收了藥碗,順便拿了些點心,沏了壺熱茶,一併放在桌上,默默地退到外間,合衣躺下。今夜,姑爺大概又要守著小姐一夜了。如此深情守候卻換不來半點兒回贈,他還能堅持多久?三年之後,他真的甘心放手?朦朧中她看到紀天翔映在暖閣上的影子動了,裡面傳來輕微的杯盤觸動的聲音,她不由得露出一抹會心地淺笑。她幫不了他,她能做的,只有在夜半時分放上一壺熱茶,讓他相思難眠的長夜好過一些。
紀天翔替方含雲換了一條濕巾,摸摸她額頭上的溫度,徹底鬆了口氣。他傍晚回來聞到小屋裡的藥香,就知道雲兒的病情加重了,卻掙扎著不來看她。一則他失望之情太重,心痛猶在,實在無法再見她為了梁敬之而面容憔悴的模樣;二則也不想給方含雲大大的壓力,她病勢突猛一半因著風寒,另一半也是因他今日情難自禁的一席話吧,見了他恐怕她心中更加難過。熬到入夜,他實在放心不下,還是偷偷地來到窗外,跟以往一樣,默默地看著那忠心耿耿的小丫頭服侍她入睡,直到她入夢,他才能到她近前,肆無忌憚地貪看她的睡容,毫無顧忌地伴她一夜。
擦乾手,他坐到桌旁,倒了杯茶。熬了大半夜也餓了,順手拿起盤裡的點心放入口中,咀嚼兩下突然停頓下來,目光怔怔地盯著那半盤點心。炒辣年糕,他記得雲兒不吃辣的,成親第二日,她那陪嫁丫頭特地請他交代廚房的。那麼,這是為他準備的?他摸摸茶壺的溫度,依然暖手。夜深人靜,雲兒睡了,那丫頭是特地為他準備的?仔細想來,好像他陪伴雲兒安睡的每個夜裡,桌上都有點心和熱茶,這個丫頭,是何等的細心啊!
曙光乍現,方含雲的汗徹底消了,睡得正是安穩。紀天翔揉揉酸澀的眼睛,伸伸胳膊,起身準備離開。轉出暖閣,下意識看了一眼門邊的小床,被褥已經折疊整齊,滿室瀰漫著沁人心脾的花香。
臘梅抱著花瓶轉過身來,微微愣了一下,福身行禮道:「姑爺早。」
「早。」他看著花瓣上潔白的清雪,隨口問道:「昨夜下雪了?」
「是。」她垂頭斂眉,不再多言,捧著花瓶就要送入房中。
他突然喚道,「臘梅。」
「啊?」臘梅一驚,停下腳步,姑爺這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宇。
「呃……你是叫臘梅沒錯吧?」
「是。」她轉過身來。一恭敬地問:「姑爺有何吩咐?」
「雲兒剛剛睡得安穩,你不要叫醒她。」
「是,奴婢明白。」
「早膳我會吩咐他們不要送過來了,她醒了想吃什麼,你儘管去廚房吩咐就行了。」
「是,奴婢知道。」
「我昨夜來過之事,就不要跟雲兒提了。」
臘梅淺淺地一笑,應道:「是,奴婢曉得。」
見了她的笑,紀天翔突然覺得自己真是多餘,那麼多深夜入室的日子,即便方含雲不知道,她這守夜的丫頭也一定知道,她又什麼時候大張旗鼓地說過?他這是怎麼了?為什麼莫名其妙地叫住她說話?出口的卻又是些無意義的言詞。
他乾咳一聲,深吸口氣道:「臘梅……呃……其實我是想說,謝謝你。」
「嗯?」臘梅不由得抬起頭來看著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閃著疑惑。
被她清亮的眼神盯著看,他顯得更加侷促不安,訥訥地道:「我是說……那些菜點,還有……你對雲兒盡心盡力的照顧。」
「哦。」她垂下眼瞼,輕聲道:「那是奴婢該做的。」
「是啊,」他扯起一抹苦笑,「你能盡你該做之事,也算是一種福分。而我,想為她善盡為夫之責,卻苦無機會。唉——」他長歎一聲,「好了,我該走了,你進去吧。把那花放在顯眼的地方,你剪的花枝真好看,雲兒醒來見了一定會喜歡。」
紀天翔走出房門,看到白雪皚皚的院落中有兩行小小的腳印,一直通到院門,延伸到梅林中。兩邊的翠竹瑟瑟地抖著清雪,在清晨的風中顯得格外寂寥。
「姑爺。」臘梅追出門外。
他回頭,詫異地問:「什麼事?」
她走到他近前,緩緩地道:「您若真想為小姐做點兒什麼,就去探探那人的消息吧。」
「那人?」
她看著他的眼、鄭重地點點頭,補上一句:「小姐會感激您的。」
入門的第一天,他就覺得這丫頭的眼有穿透人心的能力,今日他才知道,她不只能看穿他的心,也能看穿方含雲的心。只因她一直以一雙局外人的眼,默默地看著他們掙扎沉浮。
他無言地一揮衣袖,轉身離去。讓他為雲兒打聽梁敬之的近況,他怎能做到?他若不做,又該如何?
「花若有情,定會憐那護花人。」這話也是她說的,可那一株寒梅,當真有情?當真會懂什麼是感激?
梁敬之,大正十九年於汴城招募從軍,麾編李莫將軍旗下右部先鋒帳小卒,二十年昌南役建功,又因其習文識字,現在李將軍軍中主帳任馬前校衛,前途看好。
紀天翔手握前方傳回的信函,仰天苦笑。有多少不甘不願,他還是做了,一紙平安信交到雲兒手中究竟會有什麼後果,他根本沒有把握。她會感激他的情,還是會一心替那人高興?或者只會讓她對三年之約更有信心?給還是不給?他甚至後悔一時糊塗聽了臘梅的意見,那丫頭自然是向著自己的主子,她的建議當真是為他著想?
「大少爺,大少爺?」門外管家在叫。
紀天翔將函件匆匆收進袖內,應道:「什麼事?」
「李公公來了,說皇上宣大少爺即刻進宮。」
「好,我馬上來。」
他起身出門,行走間衣袖一甩,信函從袖中滑落……
「臘梅姐姐,你匆匆忙忙的去做什麼啊?」打掃院子的小桃笑盈盈的問。
臘梅停下腳步,「哦,我在廚房裡熬了一碗丹青湯,我去看看好了沒。」
「丹青湯,聽名字怪好聽的,少本人不愧是大家閨秀,連吃的東西都這麼雅趣。」
臘梅笑了笑,剛要邁步,發覺腳下踩到了東西,她隨手拾起來問:「這也是要丟的?」
小桃道:「大概吧,不知道哪兒掃過來的。」
「哦。」她隨手就要丟掉。
小桃忙道:「姐姐,你識字,還是幫忙看看吧,別是什麼有用的東西咱們隨便給丟了。」
「也好。」臘梅抽出紙簽,只看到梁敬之三個字,臉上的表情就凝固了。
「怎麼了臘梅姐姐?很重要嗎?」
她忙道:「我也看不大懂,好像是大少爺的信,我看我還是收起來問問大少爺好了。」
原來,姑爺真的去打聽表少爺的消息了。邊關到汴城的普通信函,一來一往少說也要三個月吧,何況是查一個小小的士兵,既已下了這番功夫,為何不拿給小姐看呢?難道,他不想讓小姐知道表少爺平安?難道,他想拿到一個壞消息令小姐死心?
「臘梅。」方含雲喚道,「你在想什麼?發了好一會兒呆了。」
臘梅頓了一下,試探著道:「我在想,姑爺好像兩天沒有回來了,聽說皇上宣他進宮,也不知有什麼大事。」
「他既是臣又是親,皇上留他在宮中兩日又有什麼奇怪?就算有什麼大事,也不是你我這樣的小女子可以關心的,你啊,快給我加點兒熱水吧。」
臘梅急忙加了幾瓢熱水,拿起濕巾幫方含雲擦背,接著又問:「小姐,你當真一點兒也不關心姑爺的事?不管怎麼說,他是你夫君。」
方含雲歎口氣道:「是,我知道他是我夫君,也知道我很對不起他。可是,」她抬起五臂用力按住胸口,「我控制不了我自己的心。相思已是不曾閒,你懂嗎?」
臘梅搖頭,「不懂。」
「我的心,已經被相思填得滿滿的,再沒有空閒裝他了。」
「小姐。」
「人家都說時間可以磨平一切,而一年前我也這麼以為,可是現在我才知道,有的人一生只能愛一次,所謂癡男怨女是傻瓜,而我,注定了是個傻瓜。」
「小姐。」
「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從成親的那天開始,你就被天翔感動了、我也是。只是,感動代替不了愛情。我錯在不該利用他的寬容和心軟,錯在不該答應他我會盡力。等他回來,我就明確地告訴他,我要的是三年後他放我走的那一天。」
「小姐,」臘梅驚呼,「你這樣對姑爺不是太殘忍了嗎?」
方含雲將頭埋入木桶中,好久才抬起濕漉漉的臉,上面交錯的痕跡不知是水還是淚。她幽幽地道:「我以前從不知道,我是個這麼殘忍的女人。」
臘梅呆呆地看著她,不知不覺淚水已爬滿臉龐。山盟海誓至死不渝的愛情應該讚頌不是嗎?可小姐的愛情,卻將自己陷入一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境地。小姐錯了?姑爺錯了?表少爺錯了?還是老爺夫人這所有所有的人都錯了?不,是命運錯了。
「小姐,」臘梅咬咬牙,拿出袖中的信,交給方含雲,「你看看這個。」
「這是——」方含雲展開紙簽,驚喜地瞪大眼睛,激動地抓著她問:「臘梅,這消息可靠嗎?」
她點頭。
「太好了,表哥平安無事,他平安無事,謝謝天,謝謝天!」方含雲將紙簽按在胸口,閉上眼叨念,又猛然張開眼問:「好妹妹,快告訴我,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是姑爺派人去打探的。」
「天翔?」方含雲的眼瞪得更大,「他為什麼……」
「當然是為了你。小姐,姑爺為了你,當真是能做的都做了,不能做的也做了,你就算不憐他這份心,也該憐他這份力。所以,就算你明知不可能,也不要這麼早就打破他的希望好不好?畢竟,你們有三年之約。剩下這兩年,你就當可憐他吧。」
「臘梅,」方含雲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是天翔讓你跟我說這些的?」
「不,」臘梅急忙道,「絕對不是,姑爺根本就不想讓你知道他做了這些,是我自己覺得,他實在是太可憐了。
「他太傻了,」方含雲失神地道,「我已經夠傻的了,他比我還傻。他讓我感激他,卻也讓我對三年的約定更有信心。」
臘梅一驚,她錯了嗎?姑爺不肯拿出來就是顧忌這一層?
「臘梅,」方含雲茫然地看著她,「你說,倘若我對他好一點兒,給他一種錯覺、一絲希望,是不是對他更殘忍?」
「這……」臘梅手心滲汗,「我不知道。我想姑爺或許寧願承受失去時的傷痛也不願永遠不曾擁有過,否則,他就不會提出三年的約定了。」紀天翔在跟方含雲的心賭,第一回合,他輸了。這會兒,她在幫他跟小姐的心賭,第二回合,他能贏嗎?
方含雲挽起秀髮起身道:「臘梅,幫我更衣,今晚,我為他等門。」
「小姐?」她驚呼。
方合雲咬咬下唇道:「我不能愛他,但至少可以關心他,我不能做一個好妻子,但至少可以嘗試做一個好朋友。也許付出了溫情我將來會無法離開,但像現在這樣什麼也不付出,將來一樣無法離開,相思折煞我,愧疚則會殺了我。」
臘梅心中揪緊,她幫紀天翔贏得一次機會,但這樣做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