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屋內一張方桌,桌上一副棋盤,桌邊圍坐著三人,中間那人素手芊芊逐一撿起棋盤上的黑白子,笑道:「這一局,姑爺勝兩子。」
    紀天翔哈哈笑道。「雲兒,你又讓我。」
    方含雲笑道:「沒有啊,論棋藝,你始終勝我一籌,論琴藝,不是我自誇,你要遜我一籌了。」
    紀天翔起身,誇張地作揖道:「不是自誇,當然不是自誇,在方大小姐面前論琴,小生自然甘拜下風。」惹得方含雲和臘梅掩嘴淺笑,「不過呢,」他話鋒一轉,「若論蕭,你就要拜我為師了。臘梅,取蕭來,我要跟雲兒合奏一曲。」
    臘梅樂呵呵地應了,轉身卻見方含雲臉上笑容散去,有些恍惚,她知道小姐必是想到當初在家時與表少爺琴蕭合奏的情形,眼睛一轉道:「姑爺,我昨兒見兵部侍郎吳大人到府上來了,不是邊關戰事又吃緊了吧?」
    紀天翔詫異,不知臘梅為何突然提到戰事上來,見她取了蕭卻遲遲不遞給他,猛然意會過來,接口道:「不是,邊關戰事倒也順利,只是軍晌那邊出了點兒小問題,李將軍參回一本,辦了一個官員。」
    聽到邊關的消息,方含雲不知不覺凝神傾身。
    紀天翔見了,微微黯然,但仍坐下來道:「李將軍的奏折還上表了一些將士,其中就有梁敬之,他已升為先鋒帳參軍,沒想到他一介書生在戰場上卻如魚得水,大展拳腳啊。」
    「啊!」方含雲不由得欣喜讚歎,發出聲音才驚覺不妥,隨即訥訥地垂下頭。
    紀天翔一拍桌子,笑道:「來,雲兒,咱們來合奏一曲,看我的蕭藝比起梁敬之來如何?」
    方含雲尷尬地道:「這怎麼能比,天翔,你莫要說笑。」
    「怎麼不能比?放心,我比他強自然不會驕傲,他比我高我也不會嫉妒就是了。」
    臘梅接口道:「小姐、姑父自然是鸞鳳合鳴,技藝想不高明也難啊。」
    紀天翔笑道:「這丫頭一張甜嘴,來來來,雲兒,快點兒,我等不及了。」
    方含雲打起精神走向琴榻,「錚錚鏘鏘」幾個起音,蕭聲加入進來。臘梅在旁邊靜靜地欣賞才子佳人鸞鳳合嗚的美妙畫卷,心中卻在歎息:只有在這亦親亦友的關係中小姐和姑爺才能親近平衡,只有在這似真似假的玩笑中才能提及梁敬之,但偏偏這三個字是小姐最關切的,也是姑爺最不願提起的。他們現在的相處有幾多和諧幾多溫暖,卻也維繫得更加小心翼翼,因為誰也沒有把握賭局會怎樣發展,不知道最後誰是贏家。
    一曲既罷,紀天翔神了個懶腰道:「時候不早了,我該走了,雲兒,你也早些休息吧。」
    方含雲點點頭,「好,待會兒我叫臘梅過去幫你鋪床。」
    「嗯。」紀天翔放下玉簫離去。
    臘梅拿起至蕭掛好,方含雲幽幽地道:「臘梅,又快立春了吧?」
    臘梅手上一頓,道:「是,還有七日。」
    「邊關這仗什麼時候能打完啊?」
    「這邊完了那邊還有,倘若人不想回來,那仗一輩子都打不完。」
    「一輩子?」方含雲輕輕觸著琴弦,「他當真一輩子都不想回來了?就算不想見我,還有表姑在啊,難道他連自己的親娘都不管了嗎?臘梅,你說,明年立春,他會回來嗎?」
    「奴婢不知,小姐,別想了,睡吧。」
    「李將軍的軍隊總有班師回朝的一天,那時他就該回來了吧?」
    「小姐,睡吧,你這樣想,表少爺也不會知道,你不如祈求邊關戰事早日結束,說不定那時表少爺真風風光光地回來了呢。」
    方含雲滿眼希冀地看著她問:「真的?」
    唉,真不真,哪兒是她說了就算呢?她只能推著小姐上床,催促道:「快睡快睡,我還得去給姑爺鋪床呢。」
    「你去吧,問他還有什麼需要的沒有,這麼晚了,他大概也餓了,不然你先撿些點心端過去。」
    「知道了,快躺下,我吹燈了啊。」
    安頓好了方含雲,臘梅又端了茶點到紀天翔那邊去。姑爺的臥室和小姐的臥室只隔一間方廳,但這一屋之隔對於夫妻來說卻是萬水千山的距離。
    臘梅將托盤放下,紀天翔拿起一塊點心扔進嘴裡,笑著道:「我還真餓了,臘梅,你總是想得這麼周到。」
    她忙著整理床鋪,也沒回頭,應道:「是小姐吩咐的。」
    「雲兒不吩咐,你就不拿來給我吃了?」
    「不拿,我還留著自己當消夜呢。」
    「嘖嘖,你這丫頭,說得好像是我從你嘴裡搶食吃似的。」
    臘梅「格格」地一笑,也不答言。
    這大半年來,因為方含雲的態度稍有緩和,他與她們主僕二人也那親近了,但更多的時候,還要臘梅從中調和兩人的氣氛,漸漸地,他跟臘梅也會說些心事開個玩笑,相處得反而比跟方含雲在一起還融洽。
    紀天翔自己倒了杯熱茶,端起茶碗卻不喝,怔怔地看著她,突然問:「臘梅,快立春了吧?」
    「啊?」她手上一頓,詫異地回過頭來。怎麼今天兩人都問這個?
    「我問是不是快立春了。」
    她小心地應道:「還有七日。」
    「立春,立春,」他喝了口茶,喃喃地道,「今年的梅花開得不好。」
    「是啊,林子裡的梅樹大半都開得不盛,白色的那幾株都快謝了」
    「嗯,今年也做不成梅花糕了,我很想念那味道。」
    「姑爺喜歡吃,現在采還來得及啊。」
    「不,」他緩緩地搖搖頭,「不了。你說得對,花在枝上,雖然每日只能欣賞片刻,但只要悉心澆灌,定會嬌艷長久;若攀折下來,放在身邊,即便時時刻刻看著,也不過幾日的美麗而已。」
    「姑爺,」她遲疑了一下,「床鋪好了,您歇了吧。」
    「呵!」紀天翔苦笑一聲,將杯內殘茶飲盡,突然又問:「雲兒睡下了嗎?」
    「睡下了」。
    他略微深陷的眸子轉向她,看得她有點兒心慌,尷尬地別開眼。半晌,他道:「臘梅,陪我坐會兒吧,不知道為什麼,今晚我特別想找人說說話。以前玖哥在,多晚他都陪我,這會兒那小子成了親,忙著陪媳婦,把我這個少爺都給忘了。」
    「哦。」她小心地在桌子另一側坐下,恭敬地問:「姑爺,您想說什麼?」
    「說……」他困惑地皺起眉頭,突然又笑了,「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像只想有個人坐在旁邊,說個話應個聲,也就不會那麼孤單了。」
    「孤單?」她微微一笑,「您不孤單啊。您有老爺夫人、二少爺、皇上、皇后,還有小姐、玖哥、紀總管,一大家子的人呢。」
    「不,我說的不是這個。」他一直搖頭,卻不再說了。
    她輕咳一聲道:「姑爺,是不是今日提起我家表少爺,您心裡不舒服了?」
    他僵了一下,笑著道:「臘梅啊臘梅,你長了顆玲瓏心。
    「奴婢沒有玲瓏心,奴婢只是……」她突然住了口。
    「只是什麼?」
    「只是將小姐和姑爺的事看在眼裡。」還有一句「裝在心裡」,但她沒有說。
    「看在眼裡,呵,難得你看在眼裡,可惜我花了兩年的時間,也沒有令雲兒將我看在眼裡。」
    她急忙道:「小姐將您看在眼裡了,這些日子,小姐已經越來越關心您了。」
    「不,她只是看了,卻沒有看在眼裡,更沒有裝在心裡。我怎麼努力,總是爭不過她心底裡的那個人。」
    「姑爺,您……您後悔了?」
    「後悔?」他緩緩地搖搖頭,「沒有,我只是有些累,只有一個人的付出,太累。」
    「您……您打算放棄了?」
    「放棄?」他堅決搖頭,「不,不到最後關頭,我決不放棄。三年還沒到,我還有機會。」
    臘梅垂下頭,好久才鼓起勇氣道:「姑爺,恕奴婢多嘴問一句,您現在執著的究竟是什麼?」
    紀天翔一震,呆住了。
    執著的是什麼?一個人,一顆心,一份情?還是一個賭約,一段前世今生的緣分?或者,僅僅是一個男人的尊嚴和兩個男人的較量?連續幾日,紀天翔都在思考這個問題,他突然發現,他無法回答。兩年前,他可以毫不猶豫地回答:他要雲兒的心,要她一生一世的相知相守。一年前,他也可以毫不猶豫地回答:他要一段輪迴幾世尋來的緣分,要一個他癡心守候的人。而現在,他竟然無法回答。自從方含雲主動打破僵局開始對他和顏悅色之後,他的一腔熊熊烈火漸漸被她的涓涓細流澆滅,剩下不慍不火的餘溫,激情不見了,烙在心底的痕跡卻暖暖的讓人眷戀。因為害怕失去這份得之不易的溫暖,更多的時候他比第一年的相處更要小心翼翼,強迫自己放慢步調,學會平淡,久而久之,他便習慣平淡,忘記了自己究竟想要什麼。執著的是什麼?他不記得了。
    臘月二十立春
    院子裡四處繚繞著炒辣年糕的香味,紀天翔剛走到後花園門口,就聽到方含雲含笑的聲音。
    「臘梅,你小心點兒。小桃,別上那株,都開敗了,去摘那沒全開的,臘梅身邊的那株就很好。」
    透過鏤空的圍牆,他看到方含雲站在樹下,一手提籃一手指揮,臘梅和小桃兩人脫了繡鞋爬到樹上,按著方含雲的指示撥下花瓣,漫天飛花繚繞在她四周,白衣勝雪,玉顏勝梅,別有一番清麗優雅的味道。他看得癡了,眼前閃現出塵封已久的夢境——數九寒天,一身大紅斗篷的雲霓踏雪尋梅,滑落枝頭。夢中人與眼前人漸漸融成一個,他不由自主地靠近,伸手搭上她的肩,如夢般喚道:「雲兒。」
    「啊——」方含雲不曉得有人接近,突然被拍了一下,嚇得驚叫一聲。
    臘梅在樹上也未曾注意有人,聽到她的驚呼嚇了一跳,慌忙叫道:「小姐。」低頭看去,不料腳下一滑,便直直地從樹上跌下來。
    「啊——」這一聲驚呼比方含雲的還慘,紀天翔不及細想,本能地飛身而起,打橫將她抱了個滿懷,足尖在枝頭輕輕一點,轉了兩圈穩穩落於地面。
    方含雲不由得舒了口氣,後怕地拍拍胸口。小桃在樹上也鬆了口氣。她忘了自己還在樹上,這一拍可好,整個身子失去平衡,慘叫一聲,也跌下樹來。紀天翔慌忙推開臘梅伸手去接,到底晚了一步,小桃跌了個四腳朝天,哀叫連連。臘梅驚魂未定,被他突然一推,跌了個狗吃屎。
    紀夫翔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對著方含雲一攤手,笑著道:「這是不是就叫『顧此失彼』?」
    方含雲笑著扶起臘梅,又過去扶小桃,搖頭晃腦地道:「我看啊,這叫『賠了夫人又折兵』。」
    小桃「呸呸呸」地吐著滿嘴的雪花,隨口問道:「那誰是夫人誰是兵啊?」
    「呃——」方含雲和紀天翔同時語塞。
    臘梅臉上一陣火辣,忙道:「我說這叫『輕喚夫人驚擾兵』。」
    「哦!」小桃傻傻地點頭,「可憐了咱們這兩個兵。」
    「臘梅,你在編什麼?」紀天翔從身後探過頭來問。
    「哦?姑爺。」臘梅就要起身。
    他按住她的肩頭道:「你坐,告訴過你不要總是這麼多禮。雲兒呢?」
    「小姐剛還在讀書,這會兒怕是睡著了。」
    「哦。」他在她對面坐下,頗有興味地看著大紅繩線在她十指間翻飛,「你這是編的什麼?」
    「如意結。用線打成各種圖案的繩結,過年或者過壽的時候掛在帳子裡,圖個吉利。」
    「哦,」他拿起編好的一個左看右看,「跟扇墜子齊不多嘛。」
    她笑著道:「小一點的就可以墜在扇子、玉珮和笛子上啊。」
    「啊,那這個給我好了,我繫在蕭上。」
    「那個是給小姐墜扇子的,姑爺喜歡我再給您結一個。」
    「這個就好,我就喜歡這個。」他拿了就揣在懷裡。
    臘梅無奈地笑笑,因為小姐的緣故,他對她相當隨和,沒有一點兒主人的架子,尤其是請她幫忙在小姐面前打圓場的時候,還會帶點兒討好的口氣她常常想,若不是自幼受心痛症折磨,姑爺該是個開朗愛玩的人吧。
    「臘梅。」方含雲問:「是誰在說話?」
    「是我。」紀天翔起身入內,在躺椅旁坐下,「吵醒你了?」
    方含雲揉揉眼睛,「沒,我本來就沒睡著。」
    「雲兒。」他鄭重地喚了一聲,欲言又止。
    她偏著頭問:「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娘剛才叫我過去,說你的病已經大好了,所以年夜飯該閤家團圓,不可以缺席。」
    方含雲一怔,稍後點著頭道:「娘說得是,其實我早該每日請安敬茶的,是我不好,沒有盡到為人媳婦的本分。」
    「你不喜歡就算了,我去跟娘說。」
    「不。爹娘對我已經夠寬厚縱容的了,我知道,若不是因為那償債保命的說法,我這樣的媳婦早該休出門牆。不管你我之間有著怎樣的約定,我畢竟是紀家媳婦,禮法孝道不可廢。年夜飯我去,不單是年夜飯,以後早清晚問,一日三餐,我都會善盡晚輩的本分。」
    他忽地起身道:「你不要說了,我說過不強迫你做任何事,包括什麼禮法什麼孝道,我去回了娘,年夜飯咱們自己在雲翔居準備。」
    「天翔,天翔。」方含雲急忙下來拉他,「你沒有強迫我啊,我願意過去,一家團圓嘛,我怎麼會不願意?我只是怕……怕我做得不好,到時候惹爹娘生氣。」
    他盯著她扯住他衣襟的手,眼睛一眨不眨,看得她有些心慌,訕訕地鬆開手,小心地問:「你怎麼了?幹嗎這樣看著我?」
    他輕輕地歎了日氣道:「你不是怕做得不好惹爹娘生氣,而是怕做得太好,等不能做的那一天令他們傷心。」
    「天翔。」她踉蹌著後退一步。
    「我不是瞎子,我看得懂你,我要的不是虛與委蛇,是真心誠意。倘若不是真心,我寧願要你的冷漠無情。」
    「天翔!」她眼中蒙上一層霧氣。「我沒有虛與委蛇,我只想盡力去做一些我能夠回報又不會傷害到你的事情,可是,好像不管我怎麼做都一直在傷害你。」
    他閉了閉眼,沒錯,只要她回報的不是愛,無論回報什麼都是傷害。
    靜謐的午後,暗香浮動的暖閣,瀰漫的卻是一團死寂,只有彼此壓抑的呼吸。
    「咳……」一聲不大不小的咳嗽聲打破寂靜,臘梅掀簾進來,嘴角含笑,「小姐,如意結編好了,你看掛在哪裡?」
    方合雲擦擦眼角,帶著鼻音道:「還掛在老地方,把去年那個取下來換上就行了。」
    「知道了。」她走到帳子旁邊,伸長手臂撈啊撈,卻沒有夠到,回過身來,「姑爺,幫個忙好嗎?」
    紀天翔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過去幫她把新的如意結換上。
    臘梅問:「姑爺,您看得出我編的是什麼花色嗎?」
    「哦?」紀天翔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好像是個福字」
    「對啊,這是我今年想出的新花樣,過年搏個綵頭,好看吧?」
    「嗯。」他敷衍地應著。
    「小姐的手比我更巧呢。我在想,倘若編個更大點兒的,中間嵌上『吉祥如意』四個字,當做年夜的賀禮,老爺夫人一定會喜歡吧?」
    紀天翔和方含雲同時詫異地看著她。
    臘梅依然嘴角含笑,問:「小姐,你說我想的這個點子好不好?」她口中間方含雲,眼睛卻使勁往紀天翔的方向撇。
    「呃……」方含雲訥訥地道:「好。」看到臘梅的眼色,急忙補充一句:「天翔,你說爹娘會不會喜歡?」
    臘梅在旁邊用力扯了下紀天翔的衣角,他想了半晌才道:「會。」
    臘梅暗暗鬆了口氣,跑過來拉著方含雲道:「小姐,咱們這就去選線吧,明兒就是除夕了,今天晚上怕是要熬夜趕工了。姑爺也來,幫忙參謀一下老爺夫人喜歡什麼樣的顏色。」
    紀大翔道:「大紅的就好,喜氣。我有事先走了,你們忙。」說罷掀簾而去。
    方含雲見他離開,兩腿一軟,跌坐在椅上。
    臘梅急忙問:「小姐,你沒事吧?」
    方含雲搖著頭,「沒事,只是心裡好酸,這麼久以來,他第一次跟我發脾氣。」
    「姑爺哪裡是發脾氣啊?最多算有一點點不高興。你看咱家老爺發起脾氣來,見到誰都罵,還操傢伙打人哩。」
    方含雲笑著道:「天翔才不是我爹那種人,他就算氣急了也最多一甩袖子走人罷了,絕對不會又打又罵。」
    「小姐,」臘梅故意拉長聲音,「你這麼說就是很瞭解姑爺的脾氣秉性了?」
    「死丫頭,」方含雲捏她一把,「你敢笑我,是瞭解,怎麼了?在一起兩年什麼人都會瞭解了,何況……」
    臘梅幫她接口:「何況好歹他是你名義上的夫君啊。」
    「死丫頭,你閉上嘴沒人拿你當啞巴。」
    「好好好,我閉嘴我閉嘴,要不您拿針把我的嘴巴縫起來?」
    方含雲惱怒地道:「你當我不敢縫啊。」
    「唔。」臘梅急忙雙手捂嘴,惹得她笑罵道:「死丫頭,快去把線拿過來。」
    「咦?」臘梅一手搭上門簾子,突然轉頭又問:「小姐,姑爺跟你發脾氣你覺得委屈,這算不算有一點點喜歡他?」
    方含雲大聲地叫道:「臘梅。」順手操起一團繡線朝她丟過來。
    臘梅靈巧地躲過,「格格」地笑著鑽出門簾,一抬頭差點兒撞上門外的人牆。
    「呀——唔唔唔……」她的驚呼被一隻大手摀住,紀天翔的眼睛對上她的眼睛,食指放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她連連點頭,他才放手。
    她大大地喘了幾日氣,壓低聲音道:「姑爺,你沒走啊。」
    他臉上微微一紅,也放低聲音道:「剛才惹雲兒哭了,我想看看她有沒有生我的氣。」
    「哦——」她一笑,「所以趴牆角。」
    他急急地道:「才不是,我這就走了。」
    臘梅突然揚高聲音道:「小姐,你說你幫姑爺編一個如意結,他會不會感動得想哭?」
    紀天翔的腳步頓住,狠狠地瞪了臘梅一眼,她對他齜牙做個笑臉。
    方含雲在裡間道:「瞧你說的,一個大男人就算怎麼感動也不會哭啊。」
    「說不准哦,姑爺這麼在乎你,你要是送他禮物,他沒準真會哭。」
    紀天翔伸出雙手,做勢要掐她脖子。她朝他瞇眼一笑,掀開簾子,嚇得他急忙閃身,怕被方含雲看到。
    室內又傳來臘梅的聲音:「小姐,不然咱們賭一賭,你送個如意結給姑爺,看他到底會不會哭?」
    方含雲道:「死丫頭,你今兒怎麼了?竟動歪腦筋。快給我坐下,咱們得好好想想這四個字該怎麼結上去才好。」
    沒有聽到方含雲的允諾,他心中難免有些失落,但一想到臘梅的話:「姑爺跟你發脾氣你覺得委屈,這算不算有一點點喜歡他?」心中又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絲甜蜜,最後搖搖頭,帶著傻笑離開了。
    除夕,丞相府張燈結綵、喜氣洋洋,所有的人都穿上了顏色鮮艷的衣裳,內外兩位管家摞起袖子賣力地指揮,丫頭婆子僕役小廝一面忙裡忙外一面說笑打鬧,好一片和樂融融的景象。
    臘梅跟在小姐後頭,走向後院主屋。進府兩年,主屋只來過兩次,第一次是大婚次日早上陪小姐來敬茶,第二次是小姐突然病倒夫人傳她回話,這是第三次。紀府的輝煌氣派到處透著官家的威嚴,不比方府的鎦金俗氣,但同樣讓人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她這種貧賤人家出來的丫頭,怕是一輩子也適應不了大富大貴吧。
    老爺夫人坐在主位上,接受晚輩家奴的拜禮,並一一給了紅包。夫人收了方含雲獻上的如意結時,只是端莊地笑著,口中稱好,臉上卻沒一點兒欣喜之意。本來,這麼隆重的場面,丞相夫人自然要有夫人的威儀。
    等下人們都去堂下熱鬧了,紀丞相道:「吩咐廚房開席吧。」
    紀夫人喚道:「招弟,去把二少爺帶出來。」
    「是。」大丫頭招弟應了,片刻工夫牽著一個又高又壯的少年出來。那少年神情呆呆傻傻,踉蹌地跟在招弟身後,脖子會轉眼珠不會轉,「呵呵呵」地一直笑。臘梅暗想:這位應該就是患有癡呆的那位二少爺吧。
    紀丞相起身招呼道:「來來,大家人席吧。今晚是除夕,圖個熱鬧。管家,趙媽,招弟,玖哥,你們都坐,還有那個……」他指著臘梅,「含雲身後那個丫頭,你叫什麼來著?」
    臘梅福身行禮道:「回老爺,奴婢叫臘梅。」
    「臘梅?嗯,」紀丞相點點頭,「名字取得好,這會兒正是臘梅開的好時候,你也坐吧。」
    幾位下人一起躬身道:「謝老爺。」
    臘梅還沒直起身,忽聽招弟一聲驚呼:「二少爺」。就覺眼前一花,直直地被人撲倒,後腦勺結結實實地撞在地上,身上壓了個大山似的人。
    眾人都嚇得站起身來,招弟奔過來拉住二少爺紀天栩的胳膊,急喊:「二少爺,快起來,快起來。」
    紀天-死死地摟住臘梅,湊過嘴來在她臉上胡親一氣,口齒不清地叫著,「香香,我要香香,香香。」
    紀天翔連忙用雙手把他提起來,哄道:「二弟,乖,起來,哥哥給你香香。」
    紀天-死拽著臘梅的衣襟不放手,哇哇大叫:「不要,我要香香,我要香香,要香香。」
    紀夫人過來握住他的手,哄道:「好好,-兒乖,給你香香,娘給你香香。」
    紀天栩「哇」的一聲就哭了,一隻手胡亂揮開抓他的人,一隻手仍然抓著臘梅不放,邊哭邊喊:「香香啊,要香香啊,香香啊。」
    「好,香香香香,」紀夫人急了,朝著臘梅吼道:「你給他香一口就行了嘛。」
    臘梅被撞得暈沉沉的,哪裡知道他們在嚷些什麼。
    招弟趕忙道:「臘梅,你在他臉上親一下,就是香香了。」
    「哦。」臘梅抱著頭呻吟,眼前一片模糊,覺得有人推了她一把,便一頭栽進了紀天-的懷裡。
    紀天-在她臉上擦了一片鼻涕口水,這下可樂了,抱著她又叫又跳,「姐姐,姐姐,香姐姐,天-香姐姐。」
    紀府上下所有的人都驚呆了,打娘胎裡出來就癡呆的二少爺,第一次會叫自己的名字了。
    方含雲是這會兒惟一關心臘梅的,她拽著紀天翔的衣袖著急地道:「天翔,你叫他把臘梅放下來,她好像暈過去了。」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七手八腳地抓住紀天-,把臘梅救下來。
    紀天翔一把抱起臘梅,叫道:「玖哥,去找大夫。」
    方含雲顧不得什麼禮數,跟上紀天翔的腳步,就聽身後傳來紀天-驚天動地的哭聲,「姐姐,姐姐,給我姐姐,給我姐姐。」

《立春折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