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整日,鍾無依總覺得胸口發悶,彷彿一塊魚骨卡住喉嚨,不吐不快。偏偏這股無名之火找不到合適的宣洩口,積聚於五臟六腑內,越積越重。
二十七年的人生旅程,樁樁小事,每每不如意居多。十五歲的那個夏日夜晚,爸爸留下一紙書信,離家出走,自此音訊全無。媽媽一時間無法接受爸爸的消失,無法接受曾經海誓山盟的感情倏忽停止,一夜之間,記憶退回十五年前初與爸爸相識的歲月。
從此認為自己只有二十五歲,從此不知道辛辛苦苦照顧她生活的鍾無依是誰。
十五歲,天真爛漫的年齡,本該是生活在爸爸媽媽築起的城堡內,品嚐幸福滋味,無憂無慮揮灑少年時代優美歲月,做一個人見人愛的公主。
只是,她鍾無依沒有那麼好命。上天的手輕輕一抖,她便從幸福的頂端跌落,滑向黑暗無邊的無底深淵。
鍾無依的生命以十五歲為分界點,前十五年生活在幸福的天堂,後面的每一天都可以用清清冷冷界定。
不覺得委屈,不覺得痛苦,太多的時候僅僅是沒有感覺。不哭,不笑,不鬧,安安靜靜地,迎接生命中每一個明天。
心底認定,那個即將到來的日子與今日並沒有本質區別。
如此而已呵。
輕輕的叩門聲,斷斷續續,似乎猶豫不定,似乎又有些膽怯。響起,停止。再度響起,再次停止。
舉棋不定。
鍾無依看看掛鐘,差五分六點,將近下班。到底是誰呢?猶疑,退縮,或者說是害怕。絕對不是隋唐。那個人去什麼地方都恨不得橫衝直撞,敲一聲不應,下一秒就會破門而入。可是,整間醫院除了他,幾乎不會有人進自己的辦公室。她知道自己的綽號是冰山美人,而她的辦公室被眾位同事稱為冰窖。
她收起桌上的病歷,正襟危坐,說:「進來。」
輕輕地,辦公室的門被一點一點地推開。欣欣立在門口,清秀的臉上有些惶惑不安,雙手背在後面,彷彿一個在幼兒園犯錯的小朋友。
「鍾醫師,我找你有些事。」
「坐。」鍾無依伸手指指對面的椅子。
「今天的事情是我的錯,對不起。還有,我想隋主任可能會對你有些誤會,你不要擔心,我去向他澄清。」欣欣飛快說出自己的打算,忐忑不安地等待鍾無依的回答。
有那麼一刻鐘無依覺得欣欣是個可以讓人喜歡的孩子。稜角分明,對於自己的正確與錯誤分得清清楚楚。
咦?怎麼那麼像今天找碴的那個人!對於男人與女人的職責分得清楚明白,譬如楚河漢界,終生不得逾越。
她搖搖頭,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再次想起他。心底掠過一絲奇異的感覺,調理不清。
呵,不要再想了。
因為不會再遇見了。
欣欣見鍾無依不斷搖頭,臉色奇奇怪怪不可捉摸,小小聲問:「鍾醫師?鍾醫師?」
「啊。」鍾無依拉回自己的心思,連忙說,「謝謝你,欣欣。但是不用了。沒什麼事快點回家吧。」
欣欣睜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鍾無依。那神情,就像在看一隻從外太空飛來的猴子一樣。
「還有什麼事嗎?」鍾無依見欣欣呆呆愣愣的,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只好出言相喚。
「沒有了。鍾醫師,我先走了。」欣欣慌忙擺手,連連後退,一不小心頭部撞在門板上,發出一聲巨響。
鍾無依馬上立起來,趕忙問:「沒事吧?」
欣欣的眼睛睜得更大了,腦袋搖得像只波浪鼓,心裡直叫:多做多錯,趕緊走吧。
鍾無依眼見她一手摸著腦袋,一手帶門,樣子頗為滑稽。似乎是一個並不討厭的女孩子呢。
晚上七點,確定急診室值班表沒有變動後,鍾無依離開仁心醫院,開始過屬於自己的生活。
夏日的夜晚,夜風如水。輕飄飄拂過臉面,溫柔,舒適,就像小時候媽媽的手捏捏自己的小臉蛋。
那麼幸福。
為了方便上下班,她的公寓離醫院非常近,大約有十五分鐘的路程。走了幾步,在等待綠燈的幾秒鐘內,她改變主意,決定去天頤療養院看望媽媽。陪她看看星星,講小時候她講給自己聽的故事,希望在某一個瞬間,她可以記起鍾無依。
記起自己的女兒。
唯一的女兒。
天頤療養院是這個城市最好的養老住所。現代化的設備,幽靜的環境,精通護理工作的護士,一切無可挑剔。生活在其中的老人,無論在生理還是心理上,都能得到良好的照顧。
爸爸走的時候留下一筆小小的財產,十五歲的鍾無依將它一分為二,一部分用來支付自己讀書費用,另一部分用來支付媽媽在天頤的開支。在她讀大學三年級的時候,所有積蓄宣佈告罄,媽媽悠閒的生活幾近結束。她咬牙賣掉家中的房子,錢款一分不剩,全部交到了天頤,自己半工半讀勉強支撐到畢業。值得慶幸的是,醫生的收入所得不菲,她已經有足夠的能力支付媽媽未來幾十年的開支。
這是十五歲之後唯一讓她覺得滿足的一件事情。
半個小時後,鍾無依到達天頤。推開房門,看到媽媽安詳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媽媽的長期私人看護馮姨幫她準備點心,鍾無依覺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濕潤。
「依依,你來了。」馮阿姨無兒無女,與鍾無依相識多年,幾乎可以說是看著她從小女孩蛻變為女人,其間的感情似乎不是一兩句便能講明。
鍾無依自然一笑,端正的五官舒展開來,柔和嬌美,聲音亦輕柔:「馮阿姨,媽媽怎麼樣?」
馮阿姨放下手中的點心,拉起她的手,細細端詳,「依依,你笑起來真漂亮。」
鍾無依反手握住馮阿姨的手,拉著她一直走到沙發邊緣才放下。她跪在媽媽面前,仰起頭,臉上掛著一個大大的笑,甜甜地問:「媽媽,有沒有想我?」
媽媽的眼睛從電視畫面上移到鍾無依臉上,呆呆地看著。眼神有些驚訝,有些疑惑。嘴角動了動,說出來的話卻讓鍾無依的心覺得冰冷:「你擋住電視了。」
鍾無依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不見,仰起的頭迅速低下。再次抬起頭,她的臉上堆起一個比之前更燦爛的笑容,「嗯,媽媽,我知道了。你先看電視,我幫馮阿姨做點心,然後我們一起吃,好不好?」
媽媽終於笑了,滿意地點頭,拍著手說:「你和正航一樣好。」
鍾正航,爸爸的名字,是媽媽鐫刻至心底的記憶與珍寶。
鍾無依笑笑,洗手幫忙馮阿姨做點心。
馮阿姨知曉她的傷心,雙手用力環住她的肩,彷彿要把她抱進自己的懷裡,出言安慰:「依依,別難過。」
「馮阿姨,我沒有難過。媽媽說我和正航一樣好。這樣已經足夠了。」鍾無依強壓住心酸,笑道,「我們快點做點心吧。我想快點聽媽媽對我講她和正航的故事。」
「好。」馮阿姨應了一聲,心中卻翻江倒海,悲傷難以自抑。
待媽媽看完電視劇,鍾無依把做好的點心放到沙發旁邊的茶几上,跪在媽媽腳下,笑意盈盈,「媽媽,現在可以和我聊天了吧?」
媽媽歪著頭,想了想,「嗯。你做了好吃的點心給我,我給你講我和正航的故事。」
「好啊。快點講啊。我好想聽。」即使已經聽過上萬遍,熟悉每一個細節,鍾無依仍然表現出歡呼雀躍的神情,彷彿自己從未聽過這個故事。
「正航是我的男朋友,人長得英俊瀟灑,才華橫溢,事業得意,是好多女孩子心中的白馬王子。可是,正航只喜歡我一個,他說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是他手心中跳舞的公主。你覺得我漂亮嗎?」
「當然。媽媽是這個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你知道我和正航是怎麼認識的嗎?」
「不知道啊。媽媽講給我聽吧。」
馮阿姨坐在一邊看這對母女開心地聊天,內容經久不變,故事如一,對白重複。一個故事重複講了十二年,初次聽聞的感動與淚水漸漸變質,直至味同嚼蠟。可是,鍾無依每一次聽均投入感情,聽到開心處大笑,聽到傷心處流淚,永遠與講述者的感情同步。在她眼中,鍾無依是在喝一杯沉澱了十二年的白開水,沒有調料,沒有味道。可是,她仍然精心調配,細心烹飪,用心品嚐。
「依依,你累嗎?」馮阿姨忍不住問。
鍾無依親吻媽媽的額頭,看著媽媽熟睡的美麗容顏,想像著此刻夜晚的滿天星辰,靜靜地說:「我不累。」
永遠不會累。
對於鍾無依來說,今天真是漫長的一天。
早上有個大手術,從八點鐘一直做到下午一點。身心俱疲,但是並不覺得餓,她買了一杯黑咖啡當作午餐,然後趕去急診室值班。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急診室的病人一個接一個,從下午兩點到晚上九點一直沒斷過,往往是剛送走一個又來一個,害得鍾無依的晚餐又是一杯黑咖啡。
九點一刻,搶救完最後一個病人,鍾無依指示余中恆打電話通知外科接收病人,急診室至此清靜下來。
鍾無依坐在急診室的左側,欣欣、曉清和余中恆並排坐在右側,中間隔著一張病床。譬如課桌上的三八線,潛藏意思是不得越界。
余中恆用力呼出一口氣,雙臂上伸,雙腳呈八字形張開,首先打破了急診室的沉默氣氛,「今天真累啊。」
曉清左右手交替捶著自己的肩膀,情緒懨懨的,嗓音中透著無盡疲憊:「你說這些病人是不是約好啦?你撞車,我跳樓,他點火,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曉清,你是醫生,不是編劇,哪來那麼豐富的想像力?只是偶然聚在一起罷了。」欣欣的情緒顯得有些高漲,忙了一天,語調竟然含著一絲輕快,「呵呵,距離下班只有二十分鐘啦。忍一忍,我們馬上可以脫離苦海了!」
曉清頭一歪,靠在欣欣肩上,「床啊,我想念你,深切地想念你啊。」
「你酸不酸啊?」余中恆作嘔吐狀,「一口文藝腔!」
三個人笑笑鬧鬧,你一言我一語,開個玩笑,抱怨一下,懶洋洋的,卻非常真實。他們的話語雖然沒有實際的意義,卻充滿了平平淡淡的溫暖,絲絲縷縷融進空氣中,使空蕩蕩的急診室顯得分外溫馨。
胃部突然抽搐了一下,鍾無依趕忙用雙手緊緊按住,眼睛看著牆壁上的掛鐘。額頭上湧起細細密密的汗珠,越積越大。自從上次去過鍾無依的辦公室,也就是傳說中的冰窖,欣欣莫名覺得鍾無依並不像想像中那麼冷淡。仗著自己年輕活潑,她偶爾鼓起勇氣與鍾無依閒談幾句。鍾無依每每給與回應,雖不熱絡,卻絕不敷衍。
單純的欣欣自覺受到一定的鼓勵,信心激增,有時會偷偷觀察鍾無依的一舉一動。在與曉清和余中恆閒聊時,欣欣一直用眼睛的餘光留意鍾無依的反應,見她臉色有異,馬上開口詢問:「鍾醫師,你是不是不舒服?」
曉清和余中恆立即閉口,豎起耳朵,等待鍾無依的回答。
「我很好,謝謝你關心。」鍾無依放開雙手,一手扶著病床,一手擦掉額頭上的汗珠,「還有十分鐘。做交班準備吧。」
「鍾醫師,你不舒服先回家吧。這個時候應該不會有病人了吧。」三個人幾乎是異口同聲。
話音剛落,急診室的白色門簾「刷」的一聲被拉開,一群人湧了進來。來勢兇猛,急診室的四個人不約而同後退兩步。
為首的護士見到鍾無依,面露喜色,脆生生道:「鍾醫師,你在這裡太好了。我們還以為交接班時刻急診室沒有醫生。」
「你們到底是不是醫生啊?這個時候還有心思聊天!」嚴子越像一頭發怒的獅子衝進急診室,大聲地斥責護士和鍾無依。
一見到嚴子越,鍾無依突感自己頭痛復發,胃痛加劇,再一次體會到前幾天胸口悶悶的感覺。
他,真是陰魂不散啊。
在無處躲避的時候,只能直接面對。
「小李,什麼情況?」鍾無依首先向為首護士詢問初步情況。
嚴子越的一聲呵斥把小護士的七魂六魄震到九天之外,鍾無依的一聲詢問又將它們拉回來。小護士顫聲道:「槍傷,胸部兩槍,腿部一槍。」
嚴子越喘著粗氣,拉住鍾無依的右臂,急急地補充:「胸部有一槍挨著心臟。你快一點!徐徹不能死。」
「先生,你先出去。不要妨礙我。」鍾無依抽回手臂,用力壓住自己的胃,努力平復聲音,「曉清,中恆,準備過床。欣欣,通知血庫準備五包O型血。」
三個人一個指令一個動作,清靜了不到半小時的急診室再度忙碌。
被鍾無依推出急診室的嚴子越心有不甘,正欲拉簾進去,一旁的護士眼疾手快迅速把他拉住,「先生,你不能進去。不要妨礙醫生做事。」
嚴子越雙肩下垂,無奈地在急診室外走來走去,宛若一隻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徐徹中槍倒下的情景,倒下,站起,再倒下,再站起,直到最後一槍打中要害,徐徹爬了兩步,再也沒能站起來。他一邊應付歹徒,一邊看著徐徹倒在血泊中,內心絞痛,夾雜著無邊無際的恐懼。
「欣欣,測試血壓、脈搏、氧飽和量。」
「曉清,病人血壓下降,脈搏微弱,上氧氣罩,準備電擊。」
「中恆,照胸部、腿部X光,確定子彈位置。」
「欣欣,通知外科接收病人,馬上準備手術。」
隔著一張布簾,嚴子越清晰地聽到鍾無依的每一個指令。聲聲入耳,同時穿透他的心。徐徹自警校畢業就進入重案組,五年來一直在他手底下做事。公事上他們是最有默契的搭檔,私底下他們是最好的朋友,事事合拍,從來沒有過矛盾與爭吵。二十六歲的徐徹表面冷酷,寡言少語,經常讓人誤以為是個冷面帥哥。成為朋友後慢慢發現,他其實是個非常可愛的大男孩,喜歡開玩笑,喜歡美食,聰明而單純。
而現在,那個有著孩子笑容的徐徹,正在急診室接受搶救,生死未卜。嚴子越的心就像掛著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啊。
兩個身著白袍的男醫生經過嚴子越身邊,一前一後跑進急診室。
嚴子越緊貼著急診室的白簾,屏住呼吸傾聽裡面的情況。
先進去的男醫生比較年輕,渾身上下寫著驚慌二字,急急地說:「鍾醫師,我是外科的值班醫生。」
「哦,你好。」鍾無依打過招呼,說,「病人的情況已經基本穩定。有一顆子彈離心臟非常近,需要馬上手術取出來。」
「鍾醫師,我得和你說個情況。」年老的醫生跑得比較慢,遲了幾秒進來,「我剛剛看了胸部的X光片,那顆子彈距離心臟只有一厘米,而且壓著一根血管。手術比我預料的要複雜。」
鍾無依拿起X光片,細看了一分鐘,說:「梁主任,這種情況以你的經驗應該不會有問題。」
「對。如果是在白天,肯定沒問題。但是,現在是夜晚,我身體不好,怕撐不住。」梁主任指指年輕醫生,「他應付不了。」「其他醫生呢?」
「醫院規定,一科留兩個醫生值晚班。鍾醫師,今晚這個手術能不能由你主刀呢?」
「我?」鍾無依指指自己。
「對。坦白說,以鍾醫師的水平坐我的位子綽綽有餘。」梁主任淡淡一笑,「請不要推辭。人命關天。」
鍾無依看看躺在病床上呈昏迷狀態的病人,不再猶豫,點頭應承下來,「好。事不宜遲,馬上準備手術。曉清,中恆,送病人進手術室。我隨後就到。欣欣,幫我買一杯黑咖啡。」
「鍾醫師,你的胃?」欣欣脫口而出。
「沒問題。快。」
鍾無依頭也不回走出急診室,等待她的是一臉怒氣的嚴子越。鍾無依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繼而向手術室走去。
嚴子越與她並肩而走,口氣不善:「剛剛你們的對話我全部聽到了!」
「那又怎麼樣?」
「你只是急診室的醫生。」
「這裡不是警察局。」
「你的意思是叫我不懂不要亂說話?」
「明白就好。」
一股急火攻心。嚴子越狠狠甩下一句話:「如果徐徹有個三長兩短,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鍾無依走進手術室,一手扶住大門,轉頭直視嚴子越的眼睛,乾脆利落地說:「請你不要懷疑我的能力。」
手一鬆,手術室的大門倏爾閉合。
擋住嚴子越。
亦擋住每一次相遇而來晦氣。
嚴子越無力地癱坐在長椅上,一個人等待未知的結果。夜晚的醫院走廊長而空曠,空無一人。
一如嚴子越的擔憂,沒有回應,一絲一縷,綿長不絕。
嚴子越將頭埋於併攏的雙膝之上,在煎熬中等待手術結束。一隻手輕輕地碰觸他的肩膀,嚴子越以為是手術結束,馬上抬頭,見到的卻是隋唐。眼睛內突然燃起的火焰頓時熄滅,高高揚起的心重新跌回原點。
注意到他臉色的轉化,隋唐在他身邊坐下,口氣不悅道:「即使不是你等的結果,也不至於這麼失望吧?」
嚴子越沒有心情與他開玩笑,悶悶地說:「有那麼明顯嗎?」
「非常明顯,簡直是從艷陽高照轉到陰雲密佈。」隋唐的語調誇張,「西區警局總署鼎鼎大名令歹徒聞風喪膽聞名抱頭鼠竄的重案組嚴sir,你怎麼了?」
若日往常,隋唐這一長串的讚美一出口,嚴子越必定仰天長笑。但,今時今日,他無心玩笑,「徐徹在裡面。」
「我知道。」隋唐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說,「子越,不必擔心。」
嚴子越轉頭看著隋唐,雙眼內儘是血絲,聲音聽得出哽咽:「隋唐,他十一點進手術室,已經四個小時了。」
「我看過片子,子彈離心臟很近,手術比較複雜,至少需要五個小時。」
嚴子越只是歎氣:「要是由你主刀我就放心了。」
隋唐笑了,試探著問:「你心情不好一方面是因為徐徹受傷,另一方面是因為主刀的是鍾無依?」
「對。」嚴子越絲毫不掩飾自己對鍾無依的不信任,直接坦白地說,「她只是急診室的醫生。」
「我和她同樣在急診室呀。」
「那怎麼能一樣?我知道你主修外科。」嚴子越反駁他。
隋唐又笑了,拍著嚴子越的肩膀說:「子越,聽著,鍾無依是我的師妹。在仁心,如果鍾無依說自己的成績排第二,那我無論如何也不敢應第一。你明白了嗎?」
嚴子越大吃一驚,食指指著手術室,問:「你說在裡面主刀的那個女人比你厲害?」
「至少不比我差。」隋唐陳述事實。
嚴子越有片刻的失神,僅僅因為隋唐對她醫術水平的承認。他的爸爸與隋唐的爸爸是世交,來往密切,加上他與隋唐年齡相當,兩人自小便成為好朋友。隋唐外表謙遜,看起來隨和有禮,骨子裡卻非常驕傲,輕易不會向人服輸。可是,一向自負的隋唐竟然公開承認她的成績,而且心平氣和,沒有半點嫉妒。
看來,他要重新審視這個叫做鍾無依的女人了。
漂亮,驕傲,與眾不同。
只可惜,這個念頭只是在嚴子越的大腦裡轉了一轉,尚未下達心間形成決定。「手術中」的紅燈一滅,嚴子越立即拋卻所有的念頭,一心一意等待徐徹出來。
最先出來的是躺在病床上依然昏迷的徐徹。嚴子越不理護士的阻攔,抓著徐徹未打點滴的手就喊:「徐徹,徐徹!」
「先生,請你冷靜。我們要送病人到病房,請你明天再來探望。」推車的護士拿掉嚴子越的手,繼續向前推。
一顆高高吊起充滿擔憂的心無法歸位。嚴子越順手抓住隨後走出來的鍾無依,一把將她扯向自己,大聲喊道:「他為什麼還不醒?你說過他不會有事的!」
連續工作將近二十個小時的鍾無依出手術室的時候雙腿已經麻木,只是勉強隨著其他幾個護士機械邁步。嚴子越的大力搖晃令她的頭痛加劇,腸胃絞在一起,幾乎站立不穩。她想擺脫嚴子越鉗在自己右肩上的大手,奈何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她只好用可自由活動的左手去推,用力從嘴中擠出一句話:「請你放開。」
此刻的嚴子越情緒正處於激動狀態中,鍾無依毫無殺傷力的這句話根本對他發揮不了作用。他的力道不降反升,怒氣陡然多了幾分,「你忘了我的話嗎?我說,如果徐徹有個三長兩短,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眼睛瞟到隋唐,鍾無依知曉自己不可能說服嚴子越,搖晃著一隻左手,喊:「師兄,師兄。」
注意力一直在嚴子越動作上的隋唐沒有察覺到鍾無依的異狀,直到聽到鍾無依虛弱的求助他才看出她的疲倦。他緊走兩步,上前握住鍾無依的左手,一股冰涼順著手心傳到心裡,「師妹,你哪裡不舒服?」
鍾無依的臉色越發蒼白,喃喃自語:「叫他放開我,你叫他放開我。」
「子越,徐徹不會有事的。」隋唐插在兩個人中間,好言相勸,「你先放開她,我們有話好好說。」
隋唐低估了徐徹對於嚴子越的重要性,以為簡單的一句話便可以令嚴子越放手。可是,嚴子越的擔心已經壓倒了自身的理智,他繼續搖晃鍾無依,聲嘶力竭:「我說過不准讓徐徹有事的!」
這聲呼喊痛至心扉,情真意切。它穿過長長的走廊,遊蕩在空氣中,形成回音,不斷迴響。
鍾無依看著他痛苦的表情,突然就停止了掙扎。她疑惑,一個人怎麼可以對另一個人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呢?他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彼此之間沒有一根叫做親情的線牽引,說到底不過是陌生人啊。他憑什麼那麼在乎他?他憑什麼那麼關心他?他憑什麼可以如此全心全意?
鍾無依想起了自己的爸爸。他走得那麼突然,那麼決然,拋棄妻子,拋棄女兒,只是為了一個年輕女子。她在想,如果有一天是我躺在手術室,那個和自己有血緣關係的爸爸會不會像他一樣痛徹心扉?
到底會不會呢?
鍾無依慢慢閉上眼睛,自己對自己說,我要想想清楚。
嚴子越覺得右臂上的重量加重,低頭一看,鍾無依已然暈倒在自己懷裡。他看著那張漂亮的臉,毫無血色,蒼白得如一張透明的紙。齊湧上來的怒氣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有些驚訝,呆呆地注視,沒有任何動作。
充當和事老的隋唐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也呆呆地注視鍾無依透明如水晶的臉。
那個清醒時分驕傲冷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鍾無依此時溫和,寧靜,她的長髮垂在半空中,面色宛如一個洋娃娃一般可愛。
蹬蹬蹬——
蹬蹬蹬——
蹬蹬蹬——
走廊裡響起一連串的跑步聲,夾著一個清脆的叫聲:「隋主任!隋主任!」
欣欣一路從急診室跑到手術室,從走廊的一端看到隋唐和那天幫過自己的先生比肩而立,呆立在手術室門前不知道在做什麼。
「隋主任,有沒有看到鍾醫師?我聽說病人已經轉到病房了,她怎麼還沒有回急診室呢?」
隋唐慢慢轉過身來,指指靠在嚴子越懷中的鍾無依。
「啊!」欣欣大叫,「怎麼會這樣?你們兩個還愣著幹什麼?趕緊叫醫生!鍾醫師從早上八點到現在都沒休息過,中間只喝了三杯黑咖啡!」
「怎麼會這樣?」隋唐問。
「本來鍾醫師十點就可以下班了。但是,臨時來了一個病人,外科那邊不敢主刀,您又不在,鍾醫師只好親自上陣。上手術室之前她的胃就不舒服了。」
「怎麼不早說?」隋唐急道。
欣欣小小聲反駁:「您讓我和誰說?」
隋唐為之氣結,半天說不出話。
嚴子越心懷愧疚,打橫抱起鍾無依,邁開大步就向急診室跑,一刻不敢耽誤。
鍾無依。他叫著她的名字,自言自語道:你一定不要有事。等你醒過來,我一定向你道歉。
懷中的鍾無依彷彿只是熟睡,鼻翼稍稍皺起,煞是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