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夏日天晴。
    早上六七點鐘的時候,太陽初升,橙黃色的陽光透過百葉窗照進病房,清新而明亮。徐徹沐浴在這一片夏日的陽光中,靜靜熟睡。
    嚴子越揉揉酸痛的眼睛,大大地打一個呵欠。昨夜徐徹的手術做到凌晨四點鐘,之後他扯著鍾無依鬧了半小時,而後又看著隋唐幫她打點滴,確定她無礙後已接近早上五點。他拖著疲憊的身軀,急匆匆跑到病房等候徐徹甦醒。
    徐徹睡得很香,一張年輕帥氣的臉在陽光的照耀下,宛若精雕細琢而出的大理石像。嚴子越拉了一把椅子坐在病床旁,眼睛看著徐徹,腦海裡卻浮現出鍾無依暈倒後的臉。
    晶瑩剔透,美麗而無害。
    第一次相見,她說女人和男人沒有任何差別,男人做的事情女人一樣可以做到。所以,她不顧他的阻止,一個人深入險境。最後呢,她被搶匪拿槍指著走出來,臉色依然鎮定。
    這是一次極其糟糕的相遇。以爭吵開始,以不歡而散告終。她不自量力,他固守己見。
    第二次相見,她措辭嚴厲,揪住一個小小的錯誤,即使對方不斷道歉,亦不肯罷休。他沒有辦法不開口,即使這是他們爭吵的另一個開始。
    這也是一次極其糟糕的相遇。以各執己見開始,以無疾而終結束。她咄咄逼人,他則越戰越勇。
    第三次相見,她說請你不要懷疑我的能力。他說如果徐徹有任何問題,我一定不會放過你。所以,當徐徹昏迷著被推出手術室時,他一不小心把她弄暈倒了。
    這又是一次糟糕的相遇。以缺乏溝通開始,以她暈倒他內疚結束。她太過自信,他太過擔憂。
    歸根結底,他與她根本沒有建立起對話的平台。各自生活於自己的世界,自說自話,自行其是。
    她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嚴子越苦苦思索著這個盤旋在腦中不肯散去的問題,第一次產生不知所措的感覺。與一個人對話,與一個人相處,在他嚴子越這裡從來就不成問題。為什麼一旦遇到鍾無依,一切都變了樣呢?
    一句清脆的問話從背後傳來:「嘿,他還沒有醒嗎?」
    欣欣盈盈立於門邊,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
    嚴子越認出她是昨天晚上的實習醫生,立即起身,將自己的座位讓給她,禮貌而周到,「還沒醒。小姐,你請坐。」
    欣欣連連搖頭,笑,「不用,你太客氣了,我只是過來看看。這位先生失血過多,估計下午才會醒。鍾醫師的醫術水平非常高,所以你不用太擔心。」
    提起鍾無依,嚴子越壓低聲音,吞吞吐吐地問:「對了,那個,嗯,鍾無依沒什麼事吧?」
    欣欣見狀,大概明白了八九分,揶揄道:「原來這裡有人覺得愧疚了!」
    嚴子越倒不以為忤,反正是自己做錯了,承認又怎麼樣呢。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對啊。不知道她工作了那麼長時間。她醒了嗎?」
    「鍾醫師只是疲勞過度,缺乏營養,沒什麼大事,已經回家休息了。」
    「哦。那我就放心了。」
    欣欣收起笑,認真地說:「有件事我想和你解釋清楚。」
    嚴子越指著自己,一臉驚詫,「咦,向我解釋?」
    欣欣嚴肅地點點頭,鄭重其事地說:「就是上次的事情。雖然我很感謝你替我說話,但是的確是我的錯,你不應該說鍾醫師得理不饒人。說起來我還得感謝鍾醫師,如果不是她及時發現制止我,後果可能會非常嚴重。要知道,把一支腎上腺素注射到一個心臟跳動正常的人身上,我估計他得從床上直接跳起來!」
    「你是說我錯怪她?」嚴子越說,「可是她那天看起來真的很凶啊。她那麼凶你,你還要幫她說話,真是難得。」
    「我並不是幫她說話,只是就事論事。鍾醫師也是就事論事的人,不會公報私仇。」
    嚴子越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拉著欣欣小聲地問:「照你這麼說,鍾無依是個處事公平公正的人,絕對不會公報私仇,絕對不會得理不饒人。那你說,如果哪一天我去跟她道個歉,說聲對不起,她是不是可以忘記我昨天晚上無理取鬧的行為呢?」「嗯,這個嘛,」欣欣雙臂交叉抱在胸前,下巴高揚,「你這是在向我請教嗎?」
    嚴子越的頭點得分外乾脆,「對。」
    欣欣故作沉思狀,沉吟半晌,搖頭晃腦一番,才終於下定決心似的說出答案:「坦白說,我不知道。」
    「那你剛剛還裝腔作勢?」
    「不就是吊你胃口嘛。」欣欣開心地笑。
    嚴子越歎口氣,無奈地說:「唉,要是鍾無依像你這麼好說話該多好啊。」
    「和我一樣?呵呵,那她就不是鍾醫師了。你好好想想怎麼向她道歉吧!」伴著一串串清清爽爽的笑聲,欣欣一邊說一邊跑出病房。
    對啊,如果鍾無依和身邊的任何一個女人一樣,那麼她便不會令自己為難,也不會令自己這般手足無措。
    結果就是,也許在某一個太陽升起的清晨,他會徹徹底底乾乾淨淨地將她遺忘。連同夜晚呼嘯而過的北風,一同消失,無影無蹤。
    也許,認識鍾無依並不是一件壞事情。
    權當這是生命中的一個挑戰吧。他就不信,取得鍾無依原諒比破一宗牽扯眾多的軍火案還難!
    鍾無依,我一定要你原諒我。
    說出豪言壯語、立下宏偉誓言是一回事,實現誓言、成就夢想則是另一回事。
    這幾天,往返於警局與醫院的嚴子越對此可是深有體會。古者有雲,功夫不怕有心人,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可是,他老先生的腿都快跑細了,那個鐘無依依舊一副冷冰冰的模樣。他雙手奉上滿腔熱情滿懷愧疚之意,可鍾無依大小姐拿著手術刀輕輕一揮,全部拒之於門外。
    以下即是這幾天他每一次與鍾無依會面道歉的詳細情形。
    第一次。
    為了以示鄭重,嚴子越狠狠心換下自己平日的休閒裝,特地找出出席正式場合媽媽大姐柔柔必定讓他穿的西裝,換上襯衫,打上領帶,完完全全將鍾無依歸為他生活中的貴賓。為了以示誠懇,嚴子越將道歉地點選在了鍾無依的辦公室——仁心醫院傳說中的冰窖。
    臨上戰場之前,嚴子越特地多繞一個圈到急診室,再次向欣欣咨詢一番。欣欣見到正式打扮的嚴子越,頻頻點頭,「嗯,不錯,不錯。認錯態度良好,加十分;裝扮得體慎重,加十分。嚴sir,離及格還有四十分。」
    嚴子越湊近欣欣耳邊,神秘一笑,「知道我要去哪裡向她道歉嗎?」
    「哪裡?」
    「鍾無依的辦公室。」
    「好。」欣欣大喝一聲,「有勇氣,加四十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嚴子越情緒激昂,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兮一去不復返」的英雄氣概,「欣欣,你就等著我成功的消息吧。」
    嚴子越立定在鍾無依的辦公室前,深吸一口氣,以面見西區警務署長的認真態度和身先士卒精神敲響房門。在等待的瞬間,他的內心忐忑不安,鍾無依的一聲進來更加令他緊張。推開門,對著端坐在辦公桌後的鍾無依,那一聲對不起卻不知道應該怎樣說出口。
    鍾無依見到著裝如此正式態度如此謙卑的嚴子越,有片刻的失神。大腦裡前一秒還想著病例,下一秒突然停止運轉,空白一片。
    嚴子越呢,則杵在門口,不進亦不退,高大的身軀幾乎阻擋內外空氣流通。
    這是第一次,他們相見沒有立即爭吵,只是彼此相互凝視。
    鍾無依仍然是一身白袍,黑色長髮散落下來,黑白相映間,是一張慘白慘白的臉。他注意到她的精神很差,口隨心動:「鍾小姐,你臉色不好,是不是沒有按時用餐,喝了太多黑咖啡?你上次暈倒就是因為工作太累、營養不良。」
    「嚴先生,我上次暈倒全是拜你所賜。我記得你曾經說過,男人最重要的就是要承擔責任。你現在可是在推卸責任。」因為彼此之間太生疏,所以無法體會嚴子越口中的關心。提起上次的無故暈倒,鍾無依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指責。
    她的直接指責令嚴子越一時間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只想著幫她調整飲食方式。他上前走了幾步,離鍾無依僅有一桌之遙,說:「你上次暈倒的主要原因在於你的飲食非常不健康,次要原因在於我的無理取鬧。鍾小姐,如果你還想健康正常地活下去,你必須改正自己的飲食。」
    「這裡你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
    「俗語說,醫者不自醫。我想鍾小姐就是一個典型案例吧。」
    鍾無依打開手中的病例,即使是坐著需要仰視嚴子越,神態依然不卑不亢,「嚴先生,我想這一切均與你無關吧。十五分鐘後我有個手術,不送。」
    逐客令一下,嚴子越幡然醒悟,有關自己此行的目的隻字未提。他張張嘴,本欲說聲對不起,無奈對面的鍾無依低頭看病例,半點目光都不勻給他。哼!他在心中咬牙切齒道:我一個堂堂重案組組長,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行事光明磊落,為什麼要在一間冰窖裡受一個小女子奚落?走!
    於是,第一次見面道歉至此結束。
    出師未捷。
    第二次。
    第一次的挫敗令嚴子越臉面無光,偶爾遇到欣欣都想繞道而走。可不是,堂堂一個七尺男兒,連一個小女子都搞不定,這要是傳出去讓他的臉往哪兒擱呢!因此,嚴子越死都不承認第二次道歉是自己刻意為之,堅持認為那是百分百的意外。
    的的確確是個意外。意外地動了惻隱之心,一時糊塗,忘了身份與自尊。
    那天晚上十一點,嚴子越照顧徐徹睡下,提著保溫飯盒回家。醫院的走廊裡只亮著幾盞壁燈,微弱的燈光如豆粒點點,穿不透深夜的黑暗。拐個彎,嚴子越發現走廊盡頭的房間仍舊亮著燈。昏黃的燈光透過玻璃窗投射在醫院白色牆壁上,竟顯現淡淡的暖色。
    是鍾無依的辦公室。
    幾乎沒有思索,腳步未停,嚴子越走向走廊盡頭。內心鋪展開一方碧綠的草地,流過清清河水,無聲無息,無慾無求。他的心,沒有忐忑,沒有擔憂,不想後果。手輕輕推開房門,屋內風景一覽無遺。
    鍾無依聽到聲音,慢慢地從資料中抬起頭,一雙美麗清涼的眸子裡盛滿不解。
    夜色醉人,它的溫柔和安靜可以一點一點地消磨人身上的戾氣。夜色傷人,它的孤單和寂靜可以一點一點地除去人身上的驕傲。
    他與她同飲夜色釀的酒,氣氛漸平和,沒有初始的激烈。
    她的身後是一方寬大的玻璃窗,玻璃外面是浩瀚無垠的星空。嚴子越的目光越過鍾無依,定格在夏日星空上,口氣就像一個老朋友一樣:「還沒下班嗎?」
    鍾無依沒有回答,因為她不知道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好沉默不語。
    嚴子越沒有被她的沉默嚇跑,自顧自地繼續說:「已經很晚了。外面治安不好,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越說越離譜。鍾無依馬上開口,止住這有可能繼續下去的荒唐:「不用。我還有事情沒有做。」
    嚴子越骨子裡的大男子主義又冒了出來,怎麼壓也壓不住。事實上,他根本就沒有壓,也不想壓。一個女人,一個前兩天因為工作過度勞累而暈倒的女人,深夜十一點竟然還在加班!不顧自己身體健康,不顧周圍一些人的擔心,不聽勸告,任性妄為,爭強好勝。這,這,這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手縱任,不能姑息養奸。
    「鍾小姐,我承認上次的事情我應該負一定責任。但是,我仍然認為主要責任在你身上。那天的詳細情況我已經向欣欣瞭解過了,歸結起來,你完全有可能避免暈倒。第一,在上午的手術之前你可以抽出時間吃一份早餐;第二,下午去急診室值班之前,你有足夠的時間吃午餐,而不是用一杯黑咖啡代替,同理,晚餐也是;第三,當你發現自己胃疼的時候,不應該硬撐,應該向主任實話實說。」
    「嚴先生,你不照顧病人,大晚上跑過來就是來教訓我嗎?」鍾無依板著一張臉,雖是炎熱的夏天,卻依稀可見星星點點的霜花,冷言冷語道,「你與我,沒有任何關係。我的生活習慣,我的工作態度,與你沒有半點聯繫。你可以說自己沒有錯,你可以推卸責任,但是,你沒有任何權利指責我。」
    嚴子越急了,爭辯道:「我沒有指責你的意思,只是關心你。」
    「我不需要你的關心。」鍾無依扭過臉,看向外面的星空。那麼寬廣,無邊無垠。
    這樣明白直接的拒絕令嚴子越非常不高興。實際上,他不經思索走到這裡,不經允許推開這扇房門,最初的原動力就是想問候她,關心她,提醒她,絕無任何指責與批評的意思。他熱情地奉上一份關心,她不單不領情,更有甚者,竟然無情地將這份關心踐踏在腳底下。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迎面而來的一盆冷水,「嘩」一聲澆滅滿腔高漲的熱情。嚴子越決定不再留任何情面給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人,口氣變得嚴厲起來:「鍾無依,你果然是一塊冰。不懂人情,不懂領情。你的心裡永遠只有你自己。」
    背後的閒言閒語與議論鍾無依聽了不少,自大學開始直至現在,她生活的每一個地方都有人喊她冰山美人。當然,僅僅是在背後,給她留一點面子,也給自己留一條退路。他們不喜歡她,卻也忌憚她,不喜歡她的冷淡,忌憚她的聰明和能幹。
    但是,面前這個男人,他毫無顧忌,暢所欲言,肆無忌憚地將一個已經公開的秘密挑明。
    直截了當,不屑掩藏。
    他,與她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是不一樣的。
    可是,特別不代表有特權,鮮明不代表可以入侵她的領土。
    鍾無依閉上眼睛。那一方星光存於心間,內在燦爛,外部黑暗。
    「嚴先生,請你出去。」
    於是,第二次隨興而起的致歉宣佈結束。
    功敗垂成。
    第三次。
    第一次是刻意,第二次是隨意,第三次則是上天的安排。
    每一次見到鍾無依,總是說不到三句話就會吵架。天生一副合人相的嚴子越對此深感無力,以至於每次遇到她之後的幾天之內心情極度不佳。昨夜又是不歡而散,嚴子越一夜睡睡醒醒,腦海裡不斷浮起鍾無依冷冰冰的樣子,無法安眠。早上六點多鐘,他再也無法忍受一閉上眼鍾無依的臉就跳出來的狀況,下定決心從床上爬起來,提著媽媽準備的早餐去醫院探望徐徹。
    到了病房,徐徹剛好醒來。嚴子越一邊同他聊天,一邊照顧他刷牙、洗臉、吃早餐,不知不覺心情慢慢好轉。
    躺在病床上不知外面世事的徐徹喝著嚴媽媽熬的粥,閒閒地問:「越哥,你今天早上怎麼這麼早?」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嚴子越重重歎氣,似乎是滿心煩惱在懷,「睡不著。」
    「為什麼?」徐徹追問,「接了新案子?很複雜嗎?」
    嚴子越不停地搖頭,「唉,真不知道她是什麼做的,比新案子還難搞!」
    「她?說來聽聽。」已經在醫院悶了三天的徐徹好奇心非常旺盛,忙不迭地想要知道到底嚴子越為何如此煩惱。要知道,嚴子越的腦袋好比電腦,思路清晰,思考敏捷。再複雜的案子,只要他插手,必定迎刃而解。此刻,在這位破案天才的臉上竟然出現了煩躁不安的神色,這還不是大事一樁嗎?
    嚴子越正愁找不到人傾訴自己的煩惱呢,徐徹一問,他毫無保留地將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一講述。包括那晚他不小心弄暈鍾無依,包括他兩次無功而返越弄越糟的道歉,當然還少不了說幾句鍾無依奇特的個性。
    徐徹聽得一驚一乍,一手端著粥碗,一手拿勺,機械地喝著粥。一口一口,待碗裡空空如也,他還拿著勺子舀來舀去呢。「你的意思是說我的命是那個驕傲的女醫生救的?」徐徹聽完故事,第一個反應就是誇獎鍾無依,「哦,她的醫術水平還蠻高嘛。」
    嚴子越瞪他一眼,不悅道:「喂,你到底站哪一邊?她的醫術水平那是沒話講,可是她那個人啊,我真是不敢恭維。」
    「怎麼了?」
    「嘿,你還問我怎麼了?我講了這麼半天,你就沒什麼感覺呀。你不覺得她這個人性格有問題嗎?冷淡,無情,驕傲,自大,整個一塊冰。」嚴子越越說越上火,憤憤道,「我恨不得她現在就在我面前,我一定罵她個狗血淋頭!」
    徐徹笑出了聲。可幾秒鐘後,他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眼睛直直地盯著房門,一臉驚詫。
    背對著門的嚴子越不明所以,一隻手在徐徹眼前晃來晃去,「喂,徐徹,你發什麼呆啊?」
    徐徹一字一頓地回答:「她來了。」
    「誰啊?你說誰來了?」嚴子越邊問邊回頭。呵,這一回頭不要緊,一眼見到一身白衣的鍾無依立在門邊,驚得嚴子越立即從椅子上跳起來。
    剛才的對話她到底聽到了多少呢?
    鍾無依走到病床邊,指著徐徹手中的空碗問:「你在做什麼?」
    「噢,」被這麼漂亮的女醫生看到自己這個傻樣子,徐徹頓覺渾身不自在,勉強笑笑,「沒做什麼,沒做什麼。」
    「如果吃完了就放下,如果沒吃完就快點吃。長時間舉著胳膊會拉扯傷口。」
    嚴子越接過徐徹手中的碗,沒好氣地問:「你來幹什麼?」
    鍾無依拿出一支體溫表,甩到零點,遞給徐徹,「試一下體溫。」
    「我問你來幹什麼?」嚴子越忍受不了鍾無依對自己的忽視,又問了一遍。
    鍾無依迎著嚴子越凜冽的目光,正色道:「我是他的主刀醫生。醫生與病人之間的事情不用向無關人士報備。」
    「你——」嚴子越氣結。
    剛剛嚴子越說他與鍾無依是冤家對頭他還有些保留,現在一見兩人見面就爭的場景,方知嚴子越所言非虛。他趕忙拿出體溫表,緩解兩個人緊張的氣氛,「鍾醫生,體溫表。」
    鍾無依看看手錶,命令道:「放回去,時間還不夠。」
    徐徹撇撇嘴,乖乖地把溫度表放回口中。
    「我要給他檢查傷口,你要不要出去?」鍾無依對著嚴子越發問。
    嚴子越一臉鄙夷道:「哼,你一個女人都不怕,我為什麼要出去?你是不是怕我見到你害羞啊?你放心,你儘管臉紅,儘管害羞,我保證一個字都不會說出去的!」非要和你對著幹!我不舒服一定也不讓你舒服!
    鍾無依指示徐徹躺下,低下頭,察看他胸部和腿部的兩處傷口。
    嚴子越寸步不離徐徹,目不轉睛地審視鍾無依的臉,希冀可以在上面發現一片紅暈。哪怕是一絲也好啊。但,鍾無依沒能令他如願。前後持續十分鐘的檢查,鍾無依非常鎮定,絲毫不受他的影響,白皙的臉色可媲美她的醫生白袍。
    嚴子越敗下陣來,說:「鍾小姐,有的時候我真的在懷疑你是不是一個女超人?」
    「我只是一個正常人。」鍾無依檢查完傷口,拿下徐徹口中的溫度表,「嗯,溫度很正常。是不是覺得傷口很癢?」
    「鍾醫生,你怎麼知道?」徐徹問,「真的是蠻癢的,很不舒服。」
    「我看到你傷口附近有些指痕,估計是你的成果。夏天受傷是這個樣子,無法避免,只好忍耐一下。」
    徐徹苦著一張臉,「鍾醫生,我可不可以洗個澡啊?」
    鍾無依堅定地搖頭,「絕對不可以,你的傷口還沒癒合。如果現在洗澡,沾上一點水就會引起傷口發炎,然後會引起高燒。這種狀況持續一兩天就叫做術後併發症,後果很嚴重的。你可以叫你朋友幫你擦洗一下身體,或者是讓他幫你請一個護理工。記住,千萬不可以自己動手。」
    「哦。我馬上去打水。」嚴子越叮囑徐徹,「你千萬不要自己動手。聽到沒有?等著我啊。」
    剛要拉門,嚴子越的BP機響起。他拿出一看,臉色垮下來,為難道:「徐徹,有任務,護城河邊發現無頭女屍。」
    「那你快去吧。我忍得住。」徐徹催促道。
    「我晚上過來。你等我。」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可聲音還停留在空氣中,久久沒有散去。
    病房裡只剩下鍾無依和徐徹,安靜,沉默。
    徐徹思索良久,終於下定決心開口:「鍾醫生,希望你不要怪越哥,他絕對沒有要傷害你的意思。那天晚上他只是太著急,怕我會死。」
    鍾無依看他著急的模樣,不由自主竟有些於心不忍,「我知道。」
    「越哥的脾氣一向很好的,認識他這麼多年,這是我第一次見他和人吵架。」徐徹越說越多,非要替嚴子越解釋清楚不可。鍾無依是冰塊啦,鍾無依的性格奇怪啦,嚴子越反覆說來說去的話均被他當作耳旁風,一吹就過去了。
    「那就是說我們兩個不對盤。」
    「對。越哥也是這樣說。不過,越哥人那麼好,你人也不差,總有一天會成為朋友的。」徐徹倒是非常樂觀,自己躺在病床上還幫別人憧憬未來。
    成為朋友?鍾無依在心裡笑了一下,直覺不可思議。這個詞從來沒有出現在她的生活中,陌生一如離家出走的爸爸。
    「你休息吧。我要上班了。」鍾無依走出徐徹的病房,順手把門帶上。徐徹淺淺一笑,直覺未來的日子可能會越來越有趣。
    忙完警局的事情已經是下午五點了。嚴子越胡亂地把辦公桌上的東西收一收,飛車前往醫院看望徐徹。
    徐徹心情很好,哼著歌曲看著雜誌,一副悠然自在的模樣。似乎他並不是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而是身居避暑勝地。
    「徐徹,水盆在哪裡啊?」嚴子越放下手中的東西,在房間裡轉來轉去尋找水盆。
    「你找水盆幹什麼?」徐徹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雜誌。
    嚴子越扯掉他的雜誌,「你說幹什麼?當然是給你清洗身體了。」
    「鍾醫生幫我請了護理工,上午就擦好了。要不我能這樣舒適地唱歌看雜誌嗎?」徐徹笑著說,「越哥,別忙了。你休息吧。」
    「不可能,不可能。」嚴子越一直搖頭,「你讓她幫你請的啊?」
    「沒有,我根本就沒和她說這件事。你走了不久,她就去上班了。過了一會兒就來了一個男護工,幫我擦了身子,洗了衣服,還買了午飯。剛開始我還以為是你找來的呢,一問才知道是鍾醫生找的。越哥,鍾醫生不像你說的那麼糟。話雖然少了一點,可人還是不錯的。」
    「對你不錯!」
    「對啊,她是對我不錯呀。」徐徹聽出嚴子越口氣中的不善,笑嘻嘻地說,「越哥,我覺得你應該向她說聲對不起。古往今來,能把醫生弄暈倒的病人家屬怕也只有你一個吧?我想鍾醫生肯定是第一次遇上這樣的事情,生氣是應該的。」
    「照你這麼說,我也是第一次遇上這樣的女人,生氣也是應該的。」嚴子越說話聲音越壓越低,「我又不是不想說對不起,也得她給機會才行啊。」
    「肯定是你的方法不對。」徐徹皺著眉頭,說,「你應該改變策略。」
    「那用什麼策略?」嚴子越以為他想出來了,大喜。
    徐徹一臉嚴肅,鄭重無比地說:「不知道。」
    「咳,那你幹嗎擺一副通今博古的樣子?」嚴子越對徐徹嗤之以鼻,「裝!」
    「不管想什麼辦法,這聲對不起一定要說。」
    是啊,這聲對不起一定要說。嚴子越心裡明白,其實,鍾無依不是一個壞人。工作認真負責,對病人全心全意,無可挑剔。
    之所以會吵,只是因為,鍾無依完全不符合他心中女人的概念。他無法預期她的行為,無法預期她下一步的工作,無法預料,無法掌控。
    她像一朵潔白的蒲公英,只隨風而走。
    可是,他並不是風。

《愛在星光閃爍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