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天兒才放晴,這天早上楊媛按例去中宮請早安,這才聽說翠華宮的劉美人今日告了病。自中宮出來,她便忙去了翠華宮。
才一進門,雷允恭忙迎了出來,楊媛一邊進去一邊問道:「姐姐身子怎麼樣了。前兒還好好的,可請過太醫了!」
雷允恭忙回道:「謝婕妤關心,我們主子無礙,不過是見昨晚天剛剛放晴,貪看月色著了點涼。太醫已經開了方子。」見楊媛已經進了院子,忙追上前幾步道:「娘子稍候,容奴婢進去回稟一聲!」
楊媛奇怪地看著雷允恭:「我素日來,都不見你這麼蠍蠍蟄蟄的,今天是怎麼了?」
雷允恭壓低了聲音道:「娘娘,官家在裡頭了!」
楊媛啊了一聲,平日這個時候正是真宗上朝去了,一時倒不曾想到這個,忙笑道:「我來得不巧了,呆會兒再來看姐姐罷!」這邊正要退出去,卻聽得裡屋劉娥的聲音道:「允恭,你跟誰外頭說話呢?」
楊媛只得道:「姐姐,是我呢!」
劉娥啊了一聲道:「是媛妹,進來吧!」
侍女打起簾子,楊媛進來時,卻見劉娥與真宗並肩兒站在桌前,拿著一樣東西正在看著。兩人均只著了家常小衣,劉娥單挽了一條大辮,竟是不施脂粉。楊媛凝目看去,歲月似乎對她格外青睞,竟未在她的臉上留下多少痕跡,依然是膚若凝脂,卻是因為今日室內暖爐生得旺了些,映得臉兒更加紅艷嬌媚。
此時見了楊媛,劉娥笑道:「妹妹今兒來得早,不想還有人比你更早吧!」一邊說,一邊笑瞥了一眼真宗。
楊媛忙行下禮去,真宗笑道:「罷了!在這裡倒不拘些個禮數。」這邊奇怪地問劉娥:「你如何稱她為妹妹!」
劉娥含笑道:「官家,我與楊家妹妹一見就投緣,結義為姐妹,還未曾稟過官家呢!」
真宗甚喜道:「如此甚好。朕還怕你初入宮怕陌生,卻是多慮了。以你的性子,自然是人人都會投緣的。」
楊媛忙含笑侍立一邊,心中卻空空落落地,像長滿了草似荒得緊。
她自服侍當今天子,也已經有五年了,真宗看似溫和,卻淡淡地遠遠地高不可攀。此時見他與劉娥站在一起,穿著家常衣服笑嘻嘻地,兩人舉止並不格外親呢,可是言行舉止卻是說不出的自然默契,竟是毫無君臣之分,帝妃之別。
卻見劉娥向她招手道:「妹妹過來,也看看這希罕東西呢。」說著把手中的一張楮色的紙遞給她,卻正是方纔她與真宗一起在看的東西。
楊媛接過來,卻是從未見過這樣的東西。只見這楮紙比平常的紙約厚一些,寬六寸長三寸,上面印了一排銅錢,下面畫著小人店舖的圖案,正反面卻又是密密麻麻的鑿了許多朱墨間色的印章與暗記花押,隱隱認得是一些中間又有「十六家商號通用並同見錢一千五百文文流轉行使」等字樣。
她看了好一會兒,卻認不得是什麼來,只得交還劉娥笑道:「我看不出來,好像有些像傳說中的當票子呢!」
劉娥接了這張楮紙笑道:「這可不是當票子,你們不曾見過當票子,我卻是見過的。這是昨天益州知府張詠夾在奏折裡頭帶來的,聽說叫什麼交子的。莫說你不認得,我也不認得,只怕通京城通天下也沒幾人認得。你別小看這一張紙,在蜀中可以實當一千五百文大錢呢!如今蜀中民間商號中都用這個當實錢用呢!」
真宗皺眉道:「蜀中鐵錢份量重卻又不值錢,張詠在奏折上說,如今市價買羅一匹,要蜀錢兩萬,兩萬鐵錢實重就一百三十多斤,蜀中山高水遠,攜帶不便。李順造反,鑄錢局停工多年,鐵錢更是不夠用。就有商號之間用交子來代錢流轉行使。只是如今為這個商號之間起了不少訟訴,容易成為民亂。」
劉娥拿著交子道:「張乖崖必不是沒主意的人,想來他的奏折裡總是說了解決之道。」
真宗點頭笑道:「果然如此。張詠請旨,一則是禁了交子之事;二則是收歸官辦。這樣也可免些紛爭。」
劉娥想了想忽然笑道:「他這是留了餘地,請官家給個更英明的決斷呢!」
真宗知她已經會意,笑道:「偏是你鬼靈精,朕已經下旨,交子既有好處,何必禁呢。叫他先在蜀中試著官督民辦,先試試其中的利弊,等成熟了些,再看著。」
真宗今日聽說劉娥受涼了,便有些無心朝政,早早退了朝,也不往勤政殿裡去,素性帶上奏折,搬進翠華宮裡看,倒也自在。這邊揀了幾件有點意思的政事給劉娥說著解悶,聽著她妙語連珠,倒不像平日獨看奏折這般無聊。
劉娥抬頭看了看窗外,歎道:「這天也真是的,昨天剛晴了一天,看這天色,明後日必還有雨。這樣的下雨天,咱們倒也罷了,那些住低窪地的貧民,可就把家都給沖了。」
真宗歎道:「何止呢,城外的汴河水漲,若是雨一大就容易沖壞田園莊稼。年年修,年年積淤氾濫,京城中養兵馬數十萬,居民百萬家,天下漕運都要從此河中來,此河卻是最令朕頭疼不過了。」
劉娥道:「我也聽說過每年的十月河水枯乾時,都會關了運河來清淤,為何還會年年積淤,莫非是清理得不夠,沒有一個限定!」
真宗道:「這河水清淤到幾尺,卻是無法限定。這一層層都有敷衍了事之人,先皇當年曾經為督辦此事,還親自跳進都是泥水的汴河中,以曉喻群臣,也不過是好得幾年罷了,時間一長,照樣憊賴起來!」
劉娥微笑道:「這有何難!」
真宗笑了:「小娥說得好生輕鬆,幾十年的痼疾了,朝臣們都沒議出一個真正有效的辦法來!」
劉娥道:「臣妾記得小時候在都江堰邊,聽老人們傳說,打從李冰治河開始,就在河底下埋下三個石人做為水則,水漲過石人脖部,就該提早開閘放水,免得洪水氾濫。水底下又有石板,水枯時清理河道,必要挖到露出石板,才算合格。」
真宗重重地一擊書案,喜道:「正是,如此一來,便可解決汴河的難題了!」
劉娥顰眉道:「臣妾只是不明白,都江堰治河之法,已經上千年了,何以汴河治水,竟不知其法?」
真宗點頭道:「皆是因為歷代戰亂的緣故,許多民間的好法子沒有傳下來。都江堰治河之法雖好,但是蜀道難難於上青天,這消息不通,也是一個原因。」
劉娥道:「既如此,皇上何不下旨,令各地地方官吏,搜集灌溉農田的好法子,上呈朝廷,再由工部審定,頒行天下。豈不是能讓天下百姓,都能夠安居樂業,得沐皇恩。」
真宗大喜,拉住了劉娥道:「看來朕從今以後,都不必去勤政殿召群臣們議事了,只需要拉著你議事便成了!」
劉娥嬌嗔著掙開手道:「皇上說什麼,咱們開開玩笑罷了,倒沒得教楊家妹妹笑話!」
他二人機鋒對答,楊媛不懂政務,饒是她素來伶俐,卻也聽得雲裡霧裡的,站在一邊卻是插不上話來。此時聽劉娥說到她,忙笑道:「原是我不該站來的,倒沒得做了一支大蠟燭。」
劉娥撲嗤一笑:「好了好了,咱們不說這麼沒趣的話了,挑些別的話兒說說罷。媛妹好意來看我,倒把你擱一邊兒了。」
三人坐下來,挑了些有趣兒的話說說笑笑,不覺竟是到了黃昏,但見著一輪紅日如火,慢慢地西斜。下了這十餘日的雨,倒覺得今日的落日格外好看。
劉娥挽留著楊媛用晚膳,楊媛心中感激,知道是劉娥憐她多年空房寂寞,教她有機會得近聖顏。雖然只是陪著說說話兒,她卻是自襄王府開始,便從未有機會能與真宗似今天這般能坐到一起說說話話。
卻是晚膳開始,見宮女們先是送上三隻玉碗,碗內只盛了白飯,竟是無菜無餚。楊媛看著這碗白飯,竟不知道是不是可吃的。卻見真宗與劉娥不以為意,先捧碗一粒粒地吃進去,竟是細細地品味。
楊媛正自駭異,卻見劉娥同她笑道:「媛妹嘗嘗今日這米飯,可有什麼不同嗎?」
楊媛知道必有用意,忙學著她的樣子也撥入一口,細細品嚐了一下,笑道:「姐姐,我竟不曉得時下要艱難節省如此,宮裡頭連一道菜都上不起了。連這米飯,都還不及我素日吃的香滑。」
劉娥笑推真宗道:「這是今日官家帶來的,你且問他去。」
真宗笑道:「你哪裡知道,這東西比你們素日吃的御梗香米貴重得多了。卻不是咱們中原的東西,倒是從千山萬山外的安南國進貢的占城稻米。」
楊媛哦了一聲道:「原來是打外國來的稻米,倒是怪稀罕的。」
劉娥捧起碗,又嘗了一口,神情莊重:「倘若只是一樣遠道來的稀罕東西,倒不值得特地品嚐這個。」
真宗點了點頭道:「正是,這占城稻咱們吃來口味雖糙,卻是有一樣頂稀罕處,它是一年兩熟的。你們想想看,倘若這種稻米,能夠在咱們大宋境內到處種上的話,那該如何?」
楊媛出身貴家,一時倒未回過味兒來。劉娥凝視著手中的碗,緩緩地道:「那就是大宋的萬年江山啊。漢亡於黃巾之亂,唐覆於黃巢造反,便連前幾年的蜀中李順之亂,也都是因為饑民□□的緣故。倘若這天下都種了占城稻,百姓們的一年能收上兩次稻米,則不是孔夫子說的『三年之內可以無饑饉矣』,而是百千年都可以無饑饉了。」
楊媛喜道:「唉呀,這可真是比珍珠還要金貴了。既有如此好事,官家何不下旨,令各州府都種上這種占城稻?」
真宗笑著搖頭道:「談何容易,有道是桔生淮南為桔,桔生淮北為枳。南方的水稻,到了北方,氣候水土都不一樣,一則不容易種活,二則便是種活了也與原來的品質有異。中原素來以麥子粟米為食,咱們宮中平日吃的也是這些,偶而吃的稻米,除了御田里種有少量,大多也都是打南方進貢來的。」
劉娥點頭道:「是啊,昔年漢武帝曾建扶荔宮,打從南方用了無數人力物力把已經成活的荔枝樹移到宮內,結果也只成活了一年。唐代楊貴妃喜歡吃荔枝,便得千山萬水地打嶺南送過來,弄個民怨沸騰,卻也只為長安城內,種不活這東西。安南離開封,比嶺南離長安還遠呢。」
一番話聽得楊媛咋舌不已,笑道:「阿彌陀佛,這裡頭還有這麼多講究呢。怪道人家說,一方土養一方人呢,卻是可惜了……」
劉娥笑道:「話雖如此,可是事在人為,有這樣的東西,咱們總是要先試著種種看的。」
真宗點頭道:「朕已經讓人把稻種在御田中先試種著,看看能不能種活了。」
劉娥想了一想,道:「官家,臣妾也想討一些稻種在宮中試著種種看。」
真宗失笑道:「哈哈哈,你也要種稻子,這是農人之事,辛苦得很,可不是養花研茶般地好玩兒!」
劉娥撒嬌道:「我知道不是好玩兒,我是認真的。我早年曾受離亂之苦,如今有這種利國利民之事,我很想親手去試種一二啊!這種感覺,卻又是不一樣的。」
真宗笑道:「好好好,你有這種心,朕焉能不成全了你!」
楊媛乘機道:「皇上,臣妾也請求同種占城稻。」
真宗大喜:「好啊,朕的愛妃們都是愛民的賢德之妃,朕何其有幸了。」
劉娥對雷允恭使個眼色,雷允恭走到門邊打起簾子,侍女們捧著金盤魚貫而入,這才是今天的晚膳正式端上來。雖然於劉娥宮中,已經是簡便了些,卻也有五六十個花樣的菜餚。
劉娥因受了風寒,只揀了幾樣素淡的小菜另坐一邊吃了,卻讓楊媛服侍真宗進膳。今日倒有幾樣小菜甚是可口,真宗不禁多下了幾筷。張懷德走出門去,叫賞今日做「花炊鵪子」與「蘆蒿鵝掌」的廚子。
劉娥笑道:「懷德回來,這兩樣菜原不是御膳房做的。」
張懷德忙轉回房中,笑道:「原來這是娘娘小廚房的私菜,怪得這麼合萬歲爺的胃口!娘娘恩典什麼時候請這位廚子教教御膳房那幾個小的,省得老不合萬歲爺的口味。」
劉娥妙目在楊媛身上一轉,抿嘴笑道:「這可不是我的私房菜,這廚子是楊家妹妹宮裡的,我不過借來兩天。官家既愛吃,以後讓媛妹隨時備著便成。」
楊媛心頭狂跳,一句「這不是我宮裡的廚子」差點衝出口忙嚥了下去,連忙低下頭去不敢看真宗,嘴角卻已經微微揚起笑容。
卻聽得劉娥的聲音道:「我今日著了風寒,也不敢留官家,媛妹,你服侍官家到你長春殿中去吧!」
真宗已經用膳畢,聞言笑道:「也好,你身子不爽,也早些歇息!」站了起來。
楊媛按下心頭狂喜,連忙跟著站起來,服侍真宗同行而去。
這些日子她與劉娥走近,便也知道了許多真宗平常喜惡之事。這一夜,便慇勤服侍,無不妥貼。真宗對她本是無可無不可的,卻見她溫柔嫵媚,別有一種動人,未免也有些憐惜之意,
次日一早,真宗上朝之後,劉娥便把昨日做菜的廚子送給楊媛,楊媛心中感激,更是暗喜自己走對了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