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的正午,青城縣中。
今天陰雨綿綿,可是春茶長得卻格外的好。蜀中地無三里平,陰雨連天,這樣的地形,致使本地出產糧食不足,可是桑茶等樹的生長卻是極好。因此上十有八九的人家,都是種茶養蠶,換得糧食而餬口。自中朝廷設立博買務之後,禁止民間私買私賣茶葉蠶絲等物,在各關卡要道上派了官兵把守。特產的蜀茶蜀錦,只能官買官賣。若是窮山老嶺裡,路遠了送不出去,那茶遲送得三五天,價格便成倍地下跌。農家一年辛苦,種出來的茶、織出來的綿,翻山越嶺地送到縣城中,往往壓價被壓得極低。平日裡那樣千珍萬惜,一絲一葉小心翼翼地收拾起,不敢沾上一點塵灰唯恐壓了價的嫩尖雀舌,在那樣人山人海等著博買務的收購時,隨時被輕拋在泥濘裡,踩了踐踏了也是平常事。
青城縣的張縣令,在縣衙中喝著小酒,想著青城山中的杜鵑必是開得極好了,只是自己卻因收春茶的事,倒忙得走不動,不免一肚子氣。
前些年,因為博買務收價太低,有些刁民便偷偷地存下好茶葉,將次茶葉才會送到博買務。因此朝廷下旨嚴厲責問,成都府派兵封了各山道,使得那些茶販子無私可鑽。自去年年底,四鄉八寨的百姓便紛紛送貨到縣城裡。只是來得人太多了,那些泥腿子沿著街頭到處都是,看著煩心。因此他已經令衙差們將他們都驅逐出城外。這大街上乾乾淨淨地,才好看景。
這送來的貨太多,價錢還得往下壓。他已經叫師爺去看了,將上好的貨物扣下些,自己尋個門路販到蜀境外,沒有了那些個茶販子弄亂價錢,翻個幾十倍也不在話下。
張縣令手中捧著酒杯,暗歎了一聲,他還是開竅得太遲了。想想那彭山縣令齊元振多精明,他比齊元振還早三年就任的,齊元振撈的錢早已經是他的幾十倍了。齊元振賦稅收得比他多,刮地刮得比他狠,可是人家的官運比他好多了。去年底為那巴蜀狂生吳文賞上京告狀的事,朝廷派了秘書丞張樞到蜀中巡視,一路巡來罷免了上百官員,可是齊元振不但沒事,反而得了個張樞“清白強幹”的名頭上報朝廷,又有吳王元傑做後台,還得了朝廷賜璽書獎諭。
這有錢好辦事呀,齊元振收錢收得狠,錢多了自然能夠差得動人,除了手下吃皇糧的衙役個個得他的好處,自然出死力氣替他去刮錢。上上下下的關節,哪個不是用錢去打通的,上司下屬人人誇好。張樞這一路來,未到彭山便有成都府派人通知齊元振,齊元振早將自己的錢財移到彭山的富戶家中,將彭山那些雜七雜八的貧戶全部驅走,敢說半句不中聽話的人,早就下到了獄中。因此上張樞到得彭山去視查時,整個彭山縣早已經被齊元振上了一層粉。張樞這一上報,朝廷這一獎勵,齊元振指日高昇。
誰也不是傻子,朝廷的璽書獎諭一下來,滿蜀中稍曉事的官員,都學了齊元振的樣子,只要每個縣裡上報的歲入數目好看,把不曉事的刁民統統關起來,這又體面又輕鬆的事,誰不學得快。
正想著,忽然聽得外頭一陣喧鬧,更見一名衙役慌慌張張地來報:“大人,不好的,前頭出事了?”
張縣令嚇了一跳:“出了什麼事?”
那衙役道:“就是前天那個茶農赫老三,排隊等了十幾天還沒等到收購,就暗地裡把茶賣給茶販子王小波的……”
張縣令不耐煩地道:“不是叫你們去抓了嗎?”
那衙役道:“是啊,我們照大人的吩咐,把他抓起來打了一頓,把他的茶葉全部倒在大街上全部都踩爛了。誰知道那赫老三打得走都走不動,居然還能爬到大街上,揀了一整天,倒把那些沒踩爛的茶葉揀回兩成來,又抱著往回走,叫前頭的弟兄們看到了,因大人吩咐,要全踩爛了以敬傚尤的,就從他的懷中奪了那些茶葉再放到地下踩爛了。哪知道那人死腦筋轉不過來,攔不住我們,居然就一頭撞死在城牆上。如今那些還等著排隊的茶農們和被我們抓來枷號的茶販子們都鬧起來了,外頭鬧得很凶呢!怎麼辦?”
張縣令不以為然地說:“這有什麼可鬧的,往年拿到私賣茶葉的都是這麼辦的。那個刁民拿死來訛官府,論理還加一重罪呢!你多叫幾個人,把那些個泥腿子驅散了便成。”
那衙役出去後,過得半晌,外頭的喧鬧不但沒見靜下來,反而鬧得更凶了。張縣令走出房門,剛要招呼:“來人哪!”忽然聽得一陣驚天動地的響聲,他就眼睜睜地看著大門轟然倒塌,然後是一群人旋風似地捲了進來,他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便覺得脖子一涼,然後他看到自己脖子上噴出血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那忍饑挨餓,在冰天雪地裡等了十幾天的茶農蠶農心中的憤怒,在赫老三血染青城縣城的時候,到了極點。這種怒火足以叫人們失去對死亡的畏懼。但聽得人群中一聲:“殺了這些狗官差呀”
頓時,整個青城縣沸騰了。憤怒的人們衝破了縣衙的大門,還在那裡稱量數錢的師爺、揮動鞭子的衙役,被洶湧的人流推倒了踩過了,人群橫衝直撞地直到把整個縣衙夷為廢墟,縣衙的庫房被打開,糧倉被打開,所有的錢呀糧呀東西呀都被拋到半空,都被一搶而空。
接下來怎麼辦,狂潮之後的人們惶然了、迷惑了、不知所措了。
“王大哥,王大哥”越來越多的聲音,叫出這個平時一遇上困境就會想起來的人。人聲如狂潮,把王小波湧上了浪尖上。
王小波提著張縣令的人頭,走上縣城前的空地上,大聲道:“蒼天若有眼,為什麼我們一年辛苦到頭,養不活自己,養不活老婆孩子?為什麼這些狗官,吃得肥穿得暖?這公不公平?”
人群大聲叫道:“不公平不公平”
王小波大聲道:“赫老三一輩子辛苦老實,是樹葉子落下來怕打破頭的人,如今他就這麼被逼著撞死在城牆上。這狗官”他將手中的人頭重重往地下一擲道:“這狗官還說他倚死訛官!赫老三冤不冤哪!”
人群更加憤怒,叫道:“冤狗官該死”
王小波大聲道:“我們今天就算不動手,難保明天不會像赫老三一樣地死。今天殺官是死,明天不殺官也是死。這世道不讓我們窮人活呀我們都是一樣的人,為什麼我們要被逼到這絕路上去?”
人群一聲接著一聲叫道:“殺殺官造反”
王小波振臂呼道:“我平生最恨不公道,天地間最不公道的是貧富不均,窮人受苦。天地不公,朝廷無道,我王小波今日就要替天行道,我來為大家均這世上的貧富,再不教窮人受苦!”
人群沸騰了,“均貧富均貧富”的口號,一聲接著一聲,傳遍了整個青城縣,傳遍了整個蜀中。
這是中國歷史上,百姓第一次叫出了“均貧富”的口號!
沸騰的青城縣城,漸漸地平息下來,空氣中仍然瀰漫著一股濃濃的血腥味。
王小波站在城頭向下看著整個縣城,轉過身去,看著城外青山連綿,無聲地一歎。
身後有人道:“姐夫在想什麼呢?”
王小波回過頭來,見是李順和計辭站在身後,臉色同樣的沉重,說話的正是李順。
王小波看著計辭:“計先生以為呢?”
計辭沉聲道:“大哥是在想,我們接下去應該怎麼辦?”
王小波點頭道:“官兵若是得到消息,一定會趕來清剿,我們立刻得想到下一步怎麼走!”
李順道:“官兵得到消息固然會來,我們分佈在蜀中各地的茶幫弟兄們得到消息,一樣會拉起人馬來到!如今朝廷苛捐雜稅,敲骨吮髓,窮苦兄弟們早就沒活路了。只要姐夫振臂一呼,蜀中全境都會響應的。”
計辭道:“這消息到得有遲有早,各地的情況未必都如青城一般容易解決。解決蜀中的官兵容易,但是我們現在的力量要與朝廷作對,卻無異於以卵擊石。必須得趕在朝廷大軍進蜀之前,攻打下一定的地盤,穩定了陣局。因此下一步打哪裡,怎麼樣打中朝廷的要害,打出我們的軍心士氣來,才是最重要的。”說著,他攤開了一張從縣衙中搜到的地圖,道:“離我們這兒最近的地方,往北上是永康軍所在、東進是成都府,這兩處都是重鎮,朝廷都有重兵把守,以我們現在的實力,不宜硬碰。依我之見,咱們現在最好打這裡”他的手一劃下,指住了一處地方。
“眉州府彭山縣!”王小波與李順同聲道。李順嘿了一聲,興奮地道:“格老子的,齊元振這龜兒子,早就叫人恨得牙癢癢了。不知道多少苦兄弟說要把他剝皮點天燈呢!大哥,若是殺了他,才叫人解氣呢!”
王小波點頭道:“不錯,計先生果然有道理,彭山只是一個縣城,守軍不多,齊元振卻是肥得很,宰了他,咱們就能夠飽了。”
計辭道:“不錯,打彭山原因有四:一則彭山是離青城最近,也是我們此時的兵力吃得下的;二則青城存糧不多、山嶺難越,彭山卻人多糧足、交通容易,我們攻下彭山之後,便可擴軍備糧;三則齊元振民憤極大,殺了他是人人稱快,蜀中民心最附,大哥一呼萬應;四則,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他停頓了一下。
王小波道:“什麼最重要的一點?”
計辭道:“我前期輔佐大哥還成,一旦咱們要在蜀中再開一個新天地,我自問才力難及。咱們須得請到一個比我更高明的人!”
王小波道:“先生這些年來出謀劃策,極為高明,我不知道蜀中還有誰比先生更高明,縱有,也不過是官家的狗腿子,怎麼會跟從我們這樣的泥腿子。”
計辭道:“大哥應該聽說過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巴山秀才吳文賞!”
王小波啊了一聲道:“是他,我也久聞其名,只是不得而見。”
計辭道:“吳文賞一向疾惡如仇,多年來為百姓仗義執言,筆如刀口如劍,蜀中官員無不怕他。去年曾經赴京城告御狀,此人胸有丘壑,大哥若得此人相助,何愁大業不成?”
王小波道:“此人莫非就在彭山縣中?”
計辭點頭道:“正是,去年他自京中告了齊元振的御狀,回到蜀中之後,便被齊元振下在彭山縣的牢獄之中。咱們打下彭山縣,正可解救吳先生!”
王小波一拍大腿:“好,咱們就打彭山!”
待得駐永康軍與成都的官兵得訊趕到青城縣時,王小波的人馬已經翻山越嶺,直奔彭山縣去了。一路上穿村過塞,所經過每一處村塞,便先殺了這一村的富戶惡吏,將所有財物均分給貧民。蜀人素開剽悍,青城附近的州縣武風又盛,本來就已經被官府盤剝得極苦,已經有三三兩兩的作亂現象。王小波所到之處,立時就有無數青壯年自帶了乾糧投入軍中。消息一傳開,經常是王小波未到該處,便已經有百姓殺了富戶分了財物前來投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