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絲蝶(2)

    「芷惠,你不瞭解男人的世界,不瞭解男人的心啊!」
    男人捶胸頓足的聲音在整個屋子裡迴盪。
    茵寧並不是想聽他們的對話,但那兩個喝醉了的人越來越激動,根本不在乎周圍有沒有別人,聲音大得讓人不聽也得聽。
    「那個男人非常愛那個女人。」
    「這個嘛……」
    「那麼,是那個女人非常愛那個男人?」
    「這個嘛……」
    奇朔喝了口酒,輕輕搖了搖頭。茵寧拿起筷子挑了口蘿蔔絲放進嘴裡,微微一笑。
    像那兩個年輕人一樣的入伍前夜的火花,在論山的每一個角落裡燃燒著。
    已經是凌晨一點多了,1月12日過去了,1月13日來到了,街上漸漸冷清起來,應徵入伍的人大多進了事先訂好的住所。越刮越烈的北風呼嘯著在變得空曠的街上肆虐。
    「冷!」
    「是啊,我們也該找個地方了。」
    兩個人開始尋找過夜的地方。儘管每一條胡同都佈滿了旅館,但是找來找去,每家接待室的窗口總是千篇一律地探出一個滿頭亂髮的腦袋,不耐煩地作出同樣的回答:「住滿了。」
    「呵!真是沒想到。」
    再一次吃了閉門羹的奇朔雙手對搓著走出來,跟等在旅館外面的茵寧對視了一眼。
    「又沒有?」
    「嗯。」
    「那可糟糕了。」
    「有什麼糟糕的,徹夜踏雪散步不就得了。要是風刮得受不了,就進車站候車室或小吃店閉會兒眼。啊,對了……那樣的話,茵寧你太疲倦了。」
    「我沒關係,但你從明天開始就要受訓了,今天晚上應該暖暖和和睡上一覺才對。」
    「再找找吧,就不信我們兩個人住的房間一個也找不到。」
    「好。」
    兩個人離開論山市中心,走上了一條比較僻靜的路。他們聊著天走了二十幾分鐘,眼前出現了低矮的農舍,白茫茫的原野讓人禁不住聯想到了西伯利亞。
    「看來再往前走除了農戶就沒別的了。真是的,我還以為論山像漢城或大邱一樣繁華呢。」
    「冷嗎?」
    「不冷。」
    「說謊!你的臉都凍得發青了。」
    「呵呵,你的鼻子也紅了,像馴鹿一樣。」
    咯吱咯吱……踩在深達腳腕的雪上的腳步聲在空無一人的路中間停住了。奇朔心裡充滿了對茵寧的憐惜,不停地責怪自己想得不周到。
    他伸出雙手,蓋在她幾乎凍僵了的臉頰上。她微笑著,黑亮的眼睛裡閃著光。
    他微微猶豫了一下,臉慢慢向她靠過去。兩人之間瀰漫著呼出來的白色水氣,彼此聽得到對方急促的呼吸聲。
    兩唇相接的一剎那,一股暖流倏地傳遍茵寧全身,耳邊嗚嗚的風聲消失了,只有奇朔沉重的喘氣聲。她踮起腳,雙手緊緊摟住奇朔的脖子,雙唇微啟,牙齒張開一道縫,舌尖在齒後與趁虛而入的奇朔的舌尖相遇,一種前所未有的美好感覺充溢著身體的每一個細胞。
    活著……愛著……真是太美了,美得讓人惟恐失去。
    這個吻似乎永遠不會停,他們似乎陷在裡面永遠出不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茵寧輕輕推開奇朔,雙手摀住嘴唇,轉身背對著奇朔站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回轉身,從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握在手心裡,忽然把手伸到奇朔面前。
    「猜猜看。」
    「嗯……嗯?」
    奇朔驚奇地瞪大眼睛,歪著頭左看右看。
    茵寧緩緩張開五指,一對銀光閃閃的情侶戒指呈現在奇朔眼前。奇朔小心翼翼地捏起戒指湊到眼前,用打火機照著仔細端詳。一個戒指內側刻著她的名字,另一個刻著他的名字。
    「你做的?」
    「當然。喜歡嗎?」這對戒指是茵寧在金屬工藝課實習時傾注心血製作的。
    「當然啦。能戴上你做的戒指,而且你也戴著完全一樣的,還有比這更高興的事嗎?」
    「給我戴上,好嗎?」
    「好。」
    奇朔鄭重其事地把戒指戴在茵寧左手的無名指上,茵寧也替奇朔戴上了。
    那透出溫暖燈光的人家,那廣漠的雪原,那佇立在風中的大樹,那遠處朦朧的群山,在靜靜地注視著他們,為他們祝福。
    「呵,幸虧找到了。」
    「還以為要凍死在外面呢。」
    他們終於在一家旅館裡找到了房間,這是論山最偏僻的一家舊旅館。當他們敲響旅館的大門時,經營旅館的老太太摘下老花鏡,咂著舌頭說:
    「哎呀,身體都凍僵了啊!嗯,有房間,給你們一間最暖和的。」
    已經凌晨3點多了。
    房間中央掛著朦朧的日光燈,窗戶似乎用塑料布在外面封起來了,不停地在風中呼嗒著。
    兩個人鑽進暖暖的被子裡,互相用腳踢對方,在被子裡打鬧起來。身體很快暖和過來了,心情也隨之放鬆下來。
    房間的天花板很矮,似乎跟奇朔一樣高,牆上貼著條紋壁紙,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間不但暖和,而且給人的感覺很溫馨。
    他們關了燈,外面的燈光透過門窗照進來,朦朦朧朧的。
    他們並排躺著,閉上眼睛。
    「奇朔。」
    「嗯?」
    「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什麼事?」
    「你現在隨身帶著我的照片吧?」
    「是啊,在皮夾裡。」
    「我的照片……嗯,交給我保管行不行?」
    「你想要回去?為什麼?」
    「沒什麼。」
    「怎麼可以這樣?已經給我了,再要回去?出什麼事了嗎?幹嗎突然要我把照片還給你?哈,是不是你打算忘了我,怕我整天看照片忘不了你?」
    「嗯,你說對了。」
    「哈哈哈!告訴我真正的理由,我就還給你。」
    「是……嗎?嗯,有人說……男人去當兵的時候帶著女朋友照片不太好。」
    「有什麼不好?」
    「說兩個人會分手,這是一種迷信。」
    「哈哈,真夠稀奇的……我聽了那麼多關於軍隊的事,還從來沒聽說過這種說法呢。要是因為這個原因,我絕對不能還給你。要是沒有你的照片,我往後三年的日子可怎麼過啊?而且,凡是有女朋友的人,哪有不在皮夾裡夾一張女朋友照片的?」
    「是嗎?」
    茵寧想歎一口氣,但還是無聲地嚥了下去。
    「別擔心,放心吧!」
    奇朔把手伸到被子下面,抓住茵寧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睡吧。」
    「奇朔,你先睡吧。」
    「你更累呀,今天從漢城出發,光是坐車的時間就……」
    「還是訓練兵先睡吧,你睡了我就睡。」
    奇朔摘下眼鏡放到稍遠處,仰面躺好,把被子拉到脖子下面,閉上眼睛。茵寧繼續靠在牆上。
    「茵寧,怎麼?你真的打算把我當成一匹狼來看守嗎?」
    「當然。」
    「呵呵呵!」
    「嘻嘻!」
    奇朔閉著眼睛嘟囔道:
    「真……奇怪……」
    「什麼?」
    「是不是你施了什麼法術?我現在……連一個手指頭……都動不了……困……死了……睡意……像海嘯一樣……湧上來。」
    「呵,真的嗎?」
    「呵呵……呵呵……」
    「笑什麼?」
    「我還是……第一次……跟你這麼……漂亮可愛……的女人……一起過夜……」
    「……」
    「可是,真的……我也不敢相信,自己怎麼能……就這麼睡著了……」
    「那不正是你的優點嗎?」
    「不……不……這個晚上……我不知道……夢想多久了……」
    說著說著奇朔就睡著了,還打起了呼嚕。
    見他已經睡熟了,茵寧先在他身邊躺了一會兒,又悄悄爬起來,低頭看著他熟睡的樣子。
    她伸出手去,想要撫摸他的光頭、額頭和臉,但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她悄無聲息地抱起自己的雙膝,把下巴放在膝蓋上,聽著他輕微的鼾聲,看著他呼吸時上下起伏的被子。
    他也一定很緊張吧?雖然表面上對去當兵總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退伍之後的事情也要想清楚,他的心情茵寧猜得出來。
    愛的人……非常愛的人……
    茵寧安靜地看著他熟睡的樣子,不知過了多久,慢慢脫起衣服來。她想,如果今天晚上能跟他融為一體,不要說等三年,就算是等一生也沒有問題。自己的心已經接納了他,現在就該用自己的身體接納他。
    茵寧一件一件脫著,手在抖,身子也在抖,彷彿一棵抖動枝幹的樹,把葉子抖落在地上。
    真美!是身體脫掉了心靈的衣服,還是心靈脫掉了身體的衣服?要不就是身體和心靈同時脫掉了衣服,展露出了表裡如一的和諧的美。
    在朦朧的夜色中,她的身體白得耀眼,彷彿是用白色的雪雕刻出來的。
    如果自己靠近他,他的體溫、他的呼吸和他的嘴唇也許會把自己熔化掉。這樣的念頭使她抖得更厲害了。
    茵寧小心翼翼地鑽進被子裡,把臉貼在奇朔的胸脯上。
    他均勻的呼吸聲突然停了下來,身子動了動,一隻手輕輕搭在了茵寧的脊背上。
    奇朔啊,你別動,抱緊我!我不能讓你就這樣離開我,我要讓你帶走我的一切。
    奇朔還是一下子坐了起來,臉上交織著迷茫與驚異。
    茵寧仰臥著,伸手拉過奇朔的手放在自己胸脯上,滿臉真誠地望著他。
    奇朔低頭看著茵寧的臉,抽出手來愛憐地撫摸著。
    「啊……」
    茵寧閉著眼睛,睫毛簌簌抖動,臉上的手輕柔如風,吹得茵寧心潮湧動。
    你不知道吧?你一定不知道。每個女人都希望自己是個公主,住在緊閉城門的城堡裡。
    很多王子都想打開那扇心門,然而,在來來去去的那麼多人當中,女人只會選中一個,為他敞開緊閉的門。奇朔,你就是我選中的那個人……
    茵寧的額頭……鼻樑和嘴唇……溫潤的雙頰……脖子……纖瘦的肩膀……細長的胳膊……溫暖的手掌和白淨的手指……蘊藏著夢想和美麗晚霞的胸部……平滑的腹部……可愛的肚臍……藏著輕快而純粹的熱情的腰部和臀部……還有……似乎為遠途旅行伸開的長腿……總是開心地笑著鬧著的可愛的腳指頭……每個部位都感受到了「風」的溫柔,呼吸漸漸急促起來,眼睛也睜不開了,感覺自己像一個在水面上行走的沙子堆成的人,一點一點地被融進水裡。
    突然間,茵寧「啊——」地驚叫了一聲,她看到一個透明的東西從她的胸中飛了起來,一直飛向她閉著的眼睛,仔細一看,原來是一隻絲蝶。隨著絲蝶翅膀的扇動,無數閃光的粉末簌簌落下。這種蝴蝶,孵化出來展開翅膀就只為愛四處飛翔,可怕的是,它的嘴從一出生就是封起來的。
    為什麼……那種蝴蝶突然扇動著翅膀飛到茵寧的意識和無意識的邊界上呢?
    茵寧看到那種蝴蝶在自己的眼睛裡飛來飛去,留下不計其數的點點星光,不由自主地全身抖動起來。過了一會兒,她的身體平靜下來,像沒有一絲風的水面,但很快又像驚濤駭浪一樣抖動起來。
    奇朔的手也在跟著茵寧的皮膚顫抖。
    我的手是在撫摸她的全身嗎?我的心伸出去,是在深情地撫摸著她無比溫柔的心,跟她打招呼嗎?
    瞬間,奇朔被一種幾乎要燃盡全身的慾望控制住了,他的內心深處像活火山一樣噴出火焰。他想擁有她,進入她體內最深處,跟她體內的那個「她」見面……
    但當他把自己滾燙的唇貼在她濕潤的唇上的時候,那個少年的臉隨即浮現在他眼前,這張像飛碟一樣飛過來的臉,一下子切斷了他滾燙的呼吸,與此同時,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你答應過我會保證姐姐的貞潔,是不是?你答應過我的!」
    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了,以至於奇朔一時間覺得難以置信,滿腔激情竟然瞬間被自己跟少年的約定攔腰切斷了!
    一定要遵守約定……一定!
    奇朔的動作停了下來。
    茵寧睜開眼睛,看到奇朔的臉正對著自己的臉,眼神明亮,閃著藍光,那閃亮的光一直落進自己的心裡。
    「愛你……」
    「茵寧,你就在我心裡。」
    此時的茵寧卻感覺他的心已經在自己胸中築巢安居了。
    奇朔把臉貼在茵寧柔軟的胸脯上,兩行淚水在無聲地流淌著。他的靈魂似乎已經穿透她胸前純淨的水面,落了下去,激起層層漣漪。
    太快樂了,太悲傷了,快樂和悲傷上升到最高處,融為一體……茵寧撫摸著他還在流淚的眼角,自己臉上也無聲地滑下兩行淚,她慌忙抬起手,擦掉了臉上和眼角的淚水。

《玉蘭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