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大大地倒吸了口氣,一時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個我認為會隱藏起來的男人,就這樣大大咧咧地出現在我眼前。
書房的門虛掩著,洪川不知道去幹什麼了,而石虎拐著一條傷腿,非要和石頭一起去守葉展,醫生說的話只當是耳旁風。那個姚醫生本來還想阻止,可看著孫博易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也就把勸阻嚥了回去。
何副官被霍長遠領入書房細談,我下意識地跟著他們走到了書房門口,卻站住了。霍長遠眼下根本就顧不得我,率先進門,六爺略掃了我一眼,也跟了進去。
倒是郭啟松見到我不禁有些驚喜,可現在的情形也容不得他來和我寒暄。見我不進去,他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沒開口,只能對我安慰地笑了笑,這才轉身進去了。
郭啟松體貼地沒有把門關死,卻不知道我根本沒有想聽的意思。當我看見何副官裝作不相識地衝我微笑的時候,我就知道,丹青一定沒有事了。督軍說過,他會和我聯繫的。
如果不曾聽墨陽說起他和督軍偶遇的那段故事,我也許還會認為何副官是不是背離了督軍。可一個在上司最危難潦倒時仍捨命跟隨的男人,怎麼可能會背叛呢?
我自打他們進屋以後,就一直往後退,直到後背碰到了牆,才緊挨著牆根坐了下來。以前年紀小,覺得督軍就是一個粗豪的軍人,雖然對待丹青總是小心翼翼的。後來聽了墨陽的描述,我才發現他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有真性情的漢子。
潔遠曾說過,真愛不是看你付出了多少,而是不管你付出多少,都捨得放手。督軍在他就要失勢的時候,放開了丹青,放她去找另一個男人。
再後來,大火中的驚鴻一現,讓我驚詫於他的勇氣和癡情。可現在何副官的出現,讓我不得不想,那個如大熊般粗壯的男人,到底還有多少面目是我不曾見過,或者不曾想過的?
我自嘲地搖了搖頭,這兩年經歷了這麼多事,連我自己都已經失去了不少曾有的天真,而一個曾經擁有權力多年的男人,是不會只靠著勇氣和癡情就能活下來的。現在我擔心的不僅僅是丹青了,督軍到底想要幹什麼?
「清朗小姐,給你。」一個細細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抬頭看去,居然是小娟——胡管家的小女兒。她長得十分可愛,這宅子裡的人都很疼她。去年她過八歲生日的時候,丹青、我,還有秀娥都送了禮物給她。那時候,丹青是多麼的開心,因為她和霍長遠的婚期已近在眼前……
我輕輕地握住了那杯溫熱的水。小丫頭挨著我蹲下,一雙大眼睛瞇成了月牙。她悄聲說:「清朗小姐,你又回來了,可真好。我爹不讓我過來,我是悄悄跑來的。」我笑了笑,伸手摸摸她柔軟的頭髮,卻無法回應她單純的欣喜。
「真的,自從你和小姐,還有秀娥姐姐都走了之後,這宅子可安靜了。先生難得回來,一回來就到樓上的房間裡坐著,也不跟人說話,也沒有客人來了。」小娟眼中閃爍著重逢的喜悅,好像一個寂寞了太久的人。霍家沒有跟她年齡相近的孩子,那時候,只有孩子氣的秀娥會帶著她玩鬧。
我一怔,下意識地問了句:「沒有別人來嗎?那個……」蘇雪晴的名字在嘴邊轉了幾轉,我還是嚥了回去。小娟以為我不相信她說的話,用力地衝我點頭,「真的,連潔遠小姐都不常來了。霍夫人也是,只有郭先生來找先生的時候才會過來,可每次也都不在這兒吃飯,總是很快就走了。」
「是嗎……」我輕歎了一聲,連潔遠也都不來了。「我告訴你個秘密啊,」小娟湊到我耳邊悄聲說,「有一次,一輛車子都開到大門前了,被跟來的先生給攔住了。那裡面坐著個很漂亮的小姐呢,可惜他們回去了。我問爹為什麼他們不進來,爹罵了我一頓,不許我再說了。」
我皺了皺眉頭,一個漂亮的小姐,還被霍長遠攔了回去,難道是蘇雪晴……嘎吱,對面的書房門輕響了一聲,小娟飛快地站起身來,跑到樓梯後面躲了起來。書房門打開了,郭啟松率先走了出來,臉上帶著思索的表情。
「清朗?你……」他一出門就看見我正盤腿坐在地上看著他,忍不住叫了我一聲。我還來不及說話,跟在他後面走出來的六爺也看到了我,眉頭一挑,臉上閃過一絲好笑的表情。可聽見郭啟松直呼我的名字,他笑容一斂,淡淡地掃了郭啟松一眼。
「清朗,你怎麼坐在這兒呀?」最後出門的霍長遠微笑著問了一句,「幹嗎不進去?」他的心情顯然不錯,看來聽到的應該是好消息。我忍不住看了他身旁的何副官一眼。何副官依然是那副畢恭畢敬的樣子,他也恰到好處地看了我一眼,就像兩個毫無關係的人一樣。
我和他目光一碰,也不敢多看,生怕自己露了什麼馬腳。天曉得何大副官剛才說了些什麼。
我對六爺一笑,「腿麻了,站不起來了。」六爺什麼也沒說,就走到我跟前。我把手伸了出去,指望他拉我一把。「哎……」我忍不住叫了一聲,六爺居然一把把我從地上抱了起來,我下意識地摟住了他的脖子。
「霍處長,我先去看看葉展,何老闆就麻煩你送了。」六爺溫和地跟霍長遠說了一句,又對何副官一點頭,抱著我轉身就走。霍長遠愣了愣,然後才啊了一聲。郭啟松臉色有些古怪,可還是衝我禮貌地一點頭,何副官卻是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就低下頭去。
我知道自己臉紅了,可六爺身上溫暖的氣息還是讓我情不自禁地靠了過去,至於身後那三個表情各異的男人怎麼想,我已經不去想了。今天實在是經歷了太多,現在能和六爺靠得這麼緊,我突然覺得很安全也很放鬆。
六爺抱著我走了一會兒,突然低低地說:「你姐姐有下落了。」我迅速抬起頭看向他,六爺對我微微一笑,「還以為你沉得住氣呢。這些日子,她一直都住在郊外的一處人家。」「郊外?」我重複道。「嗯。」六爺一點頭,停下腳步,抱著我坐在了一旁的窗台上。
「那個何老闆做的是種花的買賣,在郊外有很大一片地,種植各種花卉。前段時間有一對男女高價租了他家的空餘房子,那個男的說,是為了讓自己的妻子好好休養,才找的郊外空氣好又安靜的地方。」六爺嘴角一抿,「聽這位何老闆的描述,應該是你姐姐和那個督軍沒錯。」
「那現在人呢,還在那兒嗎?」我著急地問了一句。六爺一搖頭,「現在不在。好像你姐姐身子很弱,那個男人總會在固定的時間帶著她去看一個老中醫。那個何老闆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去的是哪兒,應該過幾天他們就會回來了。」
「身子很弱……」我喉頭一陣哽咽,丹青的身體向來很好,都是因為之前那段自我放縱的生活,才毀了她的身體。「清朗,你放心,你姐姐不會有事的。我相信那個男人,他一直都對她很好。」六爺輕輕拍了拍我的手。
我勉強點了下頭,好不好只有見到丹青才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沒用。我轉而又想起了何副官,「那個何……何老闆,他為什麼會來告訴霍先生這些?他是怎麼知道的?」
六爺輕吁了口氣,「據他自己說,他不常進城來,這也是偶爾聽朋友談起。哦,他那個朋友是郭啟松的一個下屬。他覺得事情不對,這才托他的朋友給郭啟松帶了個話,然後……」六爺一抿嘴角,「然後你就看見他了。」
我皺了眉頭,「你們相信他說的話?」「嗯,應該沒錯吧。」六爺揉了揉太陽穴,「郭啟松為人向來謹慎,應該已經查過這個何老闆了,不然不會把他帶到霍長遠跟前的。更何況,何老闆對丹青的描述毫無差錯。不過,我還是會讓人再細查一下他,他自己說他老家在山東,來上海也快兩年了,不過不經常在這兒。」
不到兩年,那也就是說,督軍救了墨陽之後,就來到了上海,他一直都在我們身旁……我心裡感覺怪怪的。「好了,」六爺用手指捏了捏我的鼻樑,「別一副眉頭緊鎖的樣子。他說的是真是假,過不了幾天我們就知道了。不管怎麼說,這總比沒有消息好,不是嗎?」「嗯,」我點點頭,又說,「對不起啊。」
六爺微微一怔,「對不起什麼?」「今天晚上……」我低下頭,只感覺到六爺的手輕輕撫過了我的頭髮,「傻丫頭,那又不關你的事,是蘇……」他話未說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石頭興奮的聲音傳了過來,「六爺,清朗,七爺清醒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在醫生允許的情況下,萬分小心地帶著葉展回了家。雖然他的傷勢不應該再移動,可留在霍長遠那裡,也許更危險。
我已經知道,霍長遠私下和六爺有著一個什麼協定,六爺沒細說,我也沒問。可面子上霍長遠還是不能和蘇國華翻臉。聽六爺說,他問霍先生關於蘇雪晴有身孕的事情的時候,霍長遠只冷冷地笑了一下。
陸仁慶第二天中午就氣急敗壞地來到了六爺的家,他和六爺關在書房裡密談了半天,又去看了葉展,出門時只臉色鐵青地說了一句:「抓住那小子,給我剝了他的皮!」我猜他在說那個叛徒。大叔他們一回來,就開始追查。
丹青的消息我也沒敢告訴秀娥,一來只要沒看到人,就不能確定;二來,何副官提到的人裡,並沒有張嬤,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去跟秀娥講。好在秀娥看到石頭受了傷,心思都放在了他身上,一時半會兒也沒有細細追究那天晚上到底都發生了些什麼。
這天中午,我正在廚房吩咐廚子給葉展熬粥,秀娥一拐一拐地朝我走了過來,「清朗,你果然在這兒。」她手裡拎著一個小巧的籃子,衝我搖晃著,「七爺最喜歡吃核桃了,我們做核桃粥好不好?一會兒就可以給他送去了。」
「哦,好呀。」我伸手接過籃子,又扶著她坐下,開始敲核桃殼。把核桃仁挑起來交給廚娘後,我就和秀娥靠在一起發愣。「清朗,你這幾天也不愛說話,是不是那天晚上出了什麼大事?石頭和老虎哥都受傷了。七爺那晚傷都沒好就非要出去,你們……」秀娥忍了半天,終於還是沒忍住,她擔心地看著我。
我努力地笑了笑,「沒事呀,你別瞎想……啊,粥好了,我們快拿過去吧,涼了就不好吃了。」正好廚娘把粥做好了,我趕忙打斷她,起身拿了個托盤,把粥放好,再領著秀娥慢慢地走向葉展的房間。
秀娥撇著嘴跟著我走,她瞭解我的脾氣,見我不想說,也就沒再追問。剛走到廚房和客廳相接的走廊時,外面的花園裡傳來一陣喧嘩聲,我停了下來,看見一些人正在搬運花木。
「這是幹什麼?」我回頭問了秀娥一聲。秀娥搖了搖頭,「不知道,看樣子好像要種花。」「種花?」我眨眨眼。「秀娥,清朗,你們在這兒啊。」石頭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來。
我轉回身去看,石頭正一臉笑意地向我們走來,不等我開口,秀娥已經急著問:「石頭,外面要幹什麼?」石頭一笑,「這不馬上就初夏了嗎,院子裡的花木該補種了,找的是何記花圃,清朗知道的。」
秀娥不明所以地看向我,「你知道?」何記?我立刻想了起來,為了掩人耳目,六爺他們故意派人假裝去挑選花木。
石頭接過我手裡的粥,「六爺就在那邊呢,你去看看吧。」說完給我使了個眼色,然後扶著秀娥就走,也不管秀娥哎哎地叫著。我猜可能是丹青那邊有了消息,就趕忙往花園走去。
剛走到花園邊,就看見洪川跟六爺站在不遠處,我只能看見他們的側臉。旁邊還站著一個看起來挺健壯的男人。我聽六爺說過,大叔他們一直在追查那晚遇襲的事情,而洪川則被派去郊外,和霍長遠的人埋伏在何記花圃附近,等待著丹青和督軍的出現。
洪川朗聲說:「何老闆說,按日子也就是明後天的事了,我先回來跟您說一聲。」「嗯,千萬小心,把人安全地帶回來是最重要的。你們也要注意安全,還有,別和霍長遠的人起衝突。」六爺沉聲吩咐。
「我知道了。」洪川利落地應了聲,又說,「那這些花木?」「算了,既來之則安之,就種上吧,錢,照數給。」六爺隨意地說,然後就從花園的另一邊轉身走了,他並沒有注意到我。
洪川扭頭跟那個挺健壯的男人說:「老孟,那你就帶人開始弄吧。我去拿錢,去去就來。不過跟你的人說,只能在這兒活動,千萬別亂走,明白嗎?」「是,您放心呢,夥計們都懂規矩的。」一個低啞的聲音響了起來,很恭敬。
洪川一點頭,轉身就走,我正想著要不要跟上去,背對著我的那個男人一回身,目光剛好和我對了個正著。「啊!」我大大地倒吸了口氣,一時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個我認為會隱藏起來的男人,就這樣大大咧咧地出現在我眼前。
那個男人大步向我走了過來,在我跟前站定,彎下腰去,在外人看來,他是很恭敬地在給我行禮,可沒人聽得見他正微笑著說:「清朗,我說過,我會回來找你的……」
督軍看起來瘦了不少,雖然健壯,卻已不是以前那種壯碩如山的身形了。看著我愣神的樣子,他很開心似的把嘴裂得很開,這個印象深刻的笑容頓時讓我反應過來,我不是眼花,也不是在做夢。
「啊,督……」我張了張嘴,想叫督軍又覺得不合適。督軍衝我一擺手,「別那麼叫我了,我早就不是什麼狗日的督軍了。你叫我孟大哥吧,我現在姓孟。」說著他衝我擠了擠眼。
我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督軍從來都對我很客氣,但極少交談。他身上有一種很豪放的軍人氣概,和霍長遠的儒將風格大相逕庭,雖然這種氣質一直被丹青詬病為粗野,並且冷淡相對。後來我才知道,這個看似粗豪的男人,也是上過學堂、念過書的。他出身貧寒,能爬到督軍這一步,都是拿自己的命拼來的。
這會兒看著督軍輕鬆頑皮的樣子,我實在是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才對,只能無聲地盯著他看。督軍探頭往四周看看,悄聲說:「清朗,你跟我來。」
他說完,轉身就往花園深處走去。我一愣,張嘴想叫他,又怕別人聽見。看他大步而去,為了丹青,我別無選擇,看看四周無人,就鬼鬼祟祟地跟了上去。
越走我越吃驚,督軍顯然對這裡很熟悉,左穿右轉,毫不遲疑。六爺這座宅第在上海很有名,就是因為花園設計得好,林木花草錯落有致,曲徑通幽,跟陸家大宅有得一比。
這所宅院原先的主人特別喜歡蘇杭花園景致,後來因為經濟上的困難,無法負擔,才賣了這所房子。六爺只圖個安靜,才買了這個宅院。他接手以後,對花園什麼的沒多大興趣,但是留下來的老園丁依然勤勤懇懇地收拾著這個園子。
走在前面的督軍腳步突然一停,四下打量了一番,回身衝我笑,「這兒還挺安靜的。」我在離他有段距離的地方站住了腳。他看我停住,就想往我這邊靠近些,我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
他看了我一眼,邁出的腳步一滯,順勢坐在草地上,對著我微笑。我也覺得自己的行為多少有些失禮,就對他抱歉地笑笑,但依然站在原地不動。
督軍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會兒,「怎麼,怕我傷害你?」我搖了搖頭,「不怕。」他笑著搓了搓自己滿是胡楂的下巴,「那你躲我那麼遠,是不是很久沒見,覺得生疏了?」我扯了扯嘴角,「我們以前也不熟。」
督軍明顯地一愣,顯然想不到我這樣直白地就說了出來。他笑容一斂,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就面無表情地盯著我看。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瞬間襲上心頭,我捏緊了拳頭,只覺得自己手指冰涼。
我沒有故意掩飾自己的不自在,但也沒有移開目光,就在我疑惑自己是不是要兩眼發直地盯著他一輩子的時候,督軍突然笑了起來,搖著頭喃喃地說了句:「看來子明說得對,你比你姐姐還倔強,以前我還真沒看出來。」
看他彷彿在自言自語,我也沒有接話茬。督軍突然把腿一盤,兩隻手撐在膝上,笑瞇瞇地說:「你長大了啊,有十七歲了吧。那時候你還是個很安靜的小女孩,體貼卻沉默寡言,不像丹青,就算憤怒,也是光彩照人的……」他頓了頓,臉上帶了些回憶的表情。
看他一副陷入回憶、無法自拔的樣子,我等了又等,可一肚子的問題讓我實在是忍不住了,「咳,」我輕咳了一聲,督軍濃眉一揚,看向我,「丹青她到底怎麼樣了?她身體好嗎?何副……何老闆說她定期去看中醫,她身子到底有什麼問題?她……」我問題還沒有問完,看著督軍似笑非笑的樣子,下意識地就閉上了嘴。
「呵呵,」他輕笑了一聲,「我還在想,你什麼時候才會主動問我這些。你都不知道,你剛才那副鎮定自若的樣子跟那位六爺可真像,好像天塌下來一塊,也只是給他擦鞋用的。」我眉頭一皺,不喜歡他用那種口氣說六爺,只淡淡地說:「是嗎?也許是近朱者赤吧。」
「哈哈,說得真好。」督軍聞言笑了起來。不知怎的,他的笑聲聽起來,彷彿帶了幾分落寞,頓時讓我的怒氣淡了些許。「你姐姐身子是有點弱,這些日子,我確實是在帶她看一位老中醫。那個大夫說,她思緒過甚,憂結於心,血脈不暢,需要靜養。」說到這兒,他停頓了一下,聲音低了下來,「當然,更重要的,心病還需心藥醫。」
「所以,你肯放她回來了?」我忍不住問了一句,可話一出口,自己就覺得不太恰當,不免有些尷尬。督軍卻只苦笑了一下,「我不是那個心藥,但不想眼睜睜地看著她……」他沒有說下去,可我明白他的意思,丹青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個性,我再瞭解不過了。
「那她,願意回來?」我輕聲問了句,督軍用力地抹了把臉,低聲說:「自從我帶她回去,她一句話也不跟我說,讓吃就吃,讓喝就喝。有一次,我的脾氣也上來了,想要跟她……那樣……」說著,他看了我一眼,不自在地挪動了一下身體。
那樣?哪樣?我怔了怔,看著督軍有些僵硬的面容,我突然明白過來,臉猛地一熱,接著心就冷了下去,那樣驕傲的丹青,她怎麼受得了?我怒視著督軍。
「可她根本就不反抗。」督軍顯然明白我在想什麼,見我瞪著他,只冷冷一笑,「她那無所謂的樣子,好像我就是一個……」剩下的話,他生生地嚥了回去,放在膝上的拳頭握得青筋暴起。我情不自禁地想,丹青的冷漠表現一定深深傷害了他的心,或者,還傷害了他作為男人的自尊吧。
「可就是這樣的丹青,聽到姓霍的那小子的消息,居然會哭。她以為我不知道,或者她根本不在乎我知不知道。」督軍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所以我問她,要不要回去。她只說了一個字,要……那是這些天,她第一次跟我說話。」
我微微張大了嘴,丹青到底想要幹什麼?督軍做了個手勢,「你別那副表情,我也不知道丹青究竟想要幹什麼。我們之間是有個約定,不過,我不會告訴你。過幾天,你自己問她吧,如果她願意說的話。」我想了又想,終究還是問出了口,「你真的願意讓她走?」
督軍咧嘴一笑,「我能放她第一次,就能放她第二次。」聽他這麼說,我心裡不禁有些感動,可沒等我說話,督軍又豎起一根手指對我搖了搖,「小姑娘,別這麼看著我,能放就能收。我吳某人可不是什麼聖人,我想要丹青的人,更想要她的心,從她十五歲那年就想要。」
看著他極自信的笑容,我一時間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什麼感覺,心底的話脫口而出,「那你還讓她和霍先生在一起?」督軍一挑眉頭,緩緩地說了句:「丹青的自尊心和虛榮心都很強,既然她需要做個美夢,我就成全她。那個姓霍的是很能幹,長得也好看,可惜他出身太好,所以顧慮就多。」他邊說邊扯了扯自己身上那件浸著斑斑汗鹼的漿布衫子,「不像我,白手起家,本來就什麼都沒有,最多也就是什麼都沒有,所以,我放得下。佛經裡不是說,捨得,捨得,有捨才有得嗎?」說完督軍咧嘴衝我一笑,雪白的牙齒反射著微光,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好了,我跟你說這些,是因為你是丹青最親近的人。我知道丹青對你多少有一點羨慕或者嫉妒。」聽他這麼說,我下意識地就想反駁,督軍衝我擺擺手,「你不用說什麼,我要說的不是這個,而是丹青心裡一直有你。除了你們的姐妹之情,你就像是那個曾經天真純潔的她,她一直在竭力地保護著你,所以,我希望你也繼續這樣保護著她,就像你一直做的那樣。」
說到這兒,督軍突然一笑,「清朗,說真的,你的運氣確實不錯,怨不得丹青會有那點兒心事。那個陸城看起來對你很好,我打聽過,在這燈紅酒綠的大上海,他一直是潔身自好的。作為一個男人,這沒什麼,可作為一個有權有錢的男人,這很難得。」
我淡淡一笑,意有所指地說:「你說得沒錯,我的好運氣就是能碰到個好男人。」督軍眨了眨眼,臉色微變,可最後對於我的嘲諷只是無奈地一抹臉。他突然從懷裡掏出張信紙樣的東西對著我一晃,我緊張起來,忍不住問了句:「丹青給我的?」
督軍搖了搖頭,有些惡作劇似的笑著,「你除了丹青,就不關心別人了嗎?」別人?我一愣,難道……忍不住邁前一步,嘴巴張了張,可話一出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破碎,「墨陽?」
督軍一笑,點點頭,然後朝我一伸手,我卻沒有過去接,「墨陽跟你在一起?」他一搖頭,「徐墨陽應該跟你說了當初我們相遇的事情吧?」
我點點頭,督軍嘿嘿一笑,「那家花圃是我早年在上海置辦的產業,我告訴過他。本來就想著送你們來上海,只不過沒想到,中間插了個霍長遠,繞了個彎子,可最後丹青還是去了那兒,真有趣。
「至於你哥哥的事情,你就得去問他自己了,我只是給他提供了一個停留的地方,至於他想幹什麼,我不知道。不過他現在不在上海,好像在北平。其他的,你自己看信吧。」督軍大咧咧地說了一句。
我盯著那張紙,墨陽自從那晚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當初聽他和六爺的那番談話,隱約能猜到他在幹什麼,可是後來丹青的自我放逐,還是讓我對他有了些怨恨。現在看到這封信,我才發現,我還是那麼的擔心他,希望他一切平安。
我慢慢地走了過去,伸手拿過那張薄薄的紙,卻沒有勇氣打開看。督軍看著我,突然說了句:「你哥哥是條漢子。」我苦笑了一下,「他也這樣形容過您。」督軍微微一笑,「是嗎?」我點點頭,「是啊,我記得很清楚,因為男人這麼說的時候,都是在給女人所經受的痛苦找理由。」
這回輪到督軍苦笑了,他伸出手,好像想拍拍我,以示安慰,可想了想,又縮了回去,只跟我說:「看來你那個洋學堂也沒有白上啊,能說出這些道理了。」我毫不意外他知道我上學的事,關於我和丹青,應該沒有什麼他不知道的吧。
「您會一直留在上海嗎?」我輕聲問了句。不管他做了什麼,他對丹青的那份心意應該沒錯,所以我一直都對他很客氣。督軍一點頭,「當然,我留在這兒是為了丹青,但還有很多其他的事要做。」
既然他很早就能在這裡置辦產業,自然會有別的想法,也許是東山再起,也許……我搖了搖頭,我不管他想幹什麼,能與丹青和墨陽平安地團聚,才是最重要的,不論他們兩個做了什麼。
想到「團聚」兩個字,我突然想起張嬤。「張嬤呢?她是不是在丹青身邊?」我飛快地問道。看著督軍點頭,我大大地鬆了口氣,總算是有了個沒有什麼附加條件的好消息。「謝謝您。」我真誠地道了聲謝。
聽我這麼說,督軍皺了皺眉頭,「清朗,你不要這麼客氣。我說過了,你叫我孟大哥就好,以後見面的日子還多著呢。」我瞪著他看,什麼意思?他以後還要常在這裡出現不成?
看我臉上掛滿你不要命了的表情,他得意又開心地一笑,「放心,霍長遠或許想要我的命,可丹青不會告訴他我是誰的。子明對於我的描述,也會把他和那個姓郭的小子引向另一個方向。」他摸著下巴對我一笑,「今天碰到我的事,你會告訴他嗎?」
「六爺嗎?我會。」我毫不猶豫地回答。督軍挑了挑眉頭,「為什麼?我以為你會保密。」我看著他,認真地說:「你說過,我的運氣不錯,碰到了個好男人。可要跟這個好男人過一輩子,靠的不是運氣,而是彼此信任,所以我不會瞞著他,不管發生任何事。」
督軍瞇了瞇眼,神情複雜地看了我一會兒,突然自嘲地一笑,我微皺眉頭,「怎麼,覺得我很天真嗎?」「不是,」他搖了搖頭,然後衝著我說了一句,「你果然很有福氣啊。」
他是什麼意思?誇獎我嗎?正想著要不要開口客氣一下,身後突然傳來了六爺平靜的聲音,「謝謝,我也是這麼認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