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徐……康……廣隸……徐廣隸,徐廣隸……”我喃喃地念著,秀娥稍用力地推了我一下,“徐廣隸?清朗,你幹嗎一直叫老爺的名字?”
一陣手忙腳亂之後,丹青被安置在了我的房間。女傭送來熱水毛巾,就安靜地退了下去。丹青原本苗條的體態變得愈加纖細,這麼柔軟的床鋪,她躺上去就好像漂浮在上面一樣,沒有一點下陷的感覺。一股難以壓制的酸澀充斥了我的眼眶。
“清朗,”石頭匆匆走了進來,附在我耳邊悄聲說,“六爺讓我告訴你,已經派人去請孫醫生了。他和霍處長現在在書房談事,秀娥那邊我去照看,你安心照顧你姐姐吧。”
“謝謝你啊。”我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秀娥哭得那麼厲害,你好好勸勸她,回頭我再去看張嬤。”石頭一笑,“放心吧,有我呢,”說完他轉身想走。“哎,”我下意識地喚了他一聲,石頭站住腳回頭看我,“那個……”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句,“那個工頭呢?”
“還在花園那邊種花呢,你找他有事嗎,還是要找那個小子和他爹?錢,洪哥應該已經給他們了。”石頭麻利地說完,看著我,我趕緊搖了搖頭,“沒事,隨口問問。”
見我沒別的話了,石頭咧嘴一笑,邁步又往外走。關門的一剎那,他想起什麼似的加了句:“剛才看見洪哥在花園那邊呢,要不我把他找來,你問他?”
“哦,不用了,你去忙吧……”我趕緊擺了擺手,石頭衝我一擠眼,關上了房門。看來洪川應該是六爺派去監視督軍的人吧,今天督軍玩的這一手,顯然也出乎了六爺的預料。
發生大火那天,督軍裹得嚴嚴實實的,臉也被熏得漆黑,而現在的他又比那時消瘦了不少,連我見了都有些不敢認,更不要說只在慌亂中見過他一面的霍長遠了。再說,誰又能想到,他居然敢那樣坦然自在地出現在霍長遠跟前呢?
“嗯……”一絲若有似無的呻吟從我身後傳來,我迅速地轉回身,丹青醒了嗎?她的眉頭微蹙,呼吸也不像剛才那樣緩慢平穩,而是變得時輕時重。正午的陽光灑在床頭,丹青的臉龐在光線的映射下,顯得越發單薄。
“姐!姐!”我輕輕叫了她兩聲,她卻一動不動。我伸手握住了她細白的手,用力地搓著她的手心。可到了最後,我只覺得自己的手也變得和她一樣冰涼,甚至被那絲涼意浸上了心頭。
我半跪在床前,緊緊地握著丹青的手,輕呵著,如果我不能幫她熱起來,最起碼也可以為她分擔一些寒冷。她彷彿透明的面龐,襯得那道疤痕越發猙獰,我不禁想起了方才霍長遠的臉色蒼白如紙的樣子。
剛才,六爺是最快反應過來的人。他快步走過去和僵立在車前的霍長遠說了些什麼,郭啟松也走過來在霍長遠耳邊說了一句,然後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霍長遠這才小心翼翼地抱了丹青往宅院裡走。他的眼底因為充血而變得有些可怖,我下意識地去看大門,督軍已經不見了。
霍長遠極其溫柔地把丹青放在了我的床上。我眼看著他伸出手,猶豫了一下,才落在了那道傷疤上,輕輕摩挲了一下,然後我聽到他極低地念叨著,“蘇國華,源清和,吳孟舉……”
我用力地做了個深呼吸,可還是覺得胸口憋得慌,那一個個名字裡飽含的冰冷意味,讓我一想起就不寒而慄,忍不住又哆嗦了一下。突然想起放在一旁的水盆,趕緊把毛巾在熱水裡浸濕,然後擰乾,幫丹青擦拭。
丹青的身上散發著輕微的中藥味,我用毛巾仔細地擦過她光潔的額頭、清淡的眉睫、蒼白柔軟的嘴唇……擦了又擦,我卻始終不敢去碰一下那道傷疤,暗自希望這道疤痕是假的。只是一個所謂的考驗,可是霍長遠的反應讓我明白,我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當初被逼成婚,給人做妾,奪取了丹青曾有的驕傲;霍長遠另娶他人,又毀了丹青所有的希望;而現在這道疤痕,卻把丹青僅剩的都帶走了,只留下傷痕纍纍。
無法控制的熱淚如泉湧一般,我緊緊攥著丹青的手,抵住額頭,任憑眼淚肆意地流淌著……“丹青,丹青……”我喃喃地念著她的名字。吹笛時嬌若桃花的丹青,照顧霍長遠時情竇初開的丹青,準備婚禮時驕傲自信的丹青,還有在舞會上,那個風華絕代的丹青……
手突然一緊,我愣了一下,抬起頭看去,淚眼模糊中,看見丹青那漆黑的眼眸正定定地注視著我。我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一串眼淚迅速地滑落下來,滴在我和丹青交握的手上,丹青的手一抖。
“清朗……”她輕輕地喚了我一聲,聲音嘶啞,不復平常的清脆婉轉。“姐……”我哆嗦著嘴唇,說不出一句話來。丹青安靜地看了我一會兒,彷彿用盡了所有力氣,對我微微一笑,“小啞巴,沒事的,別哭了。”
“嗚……”我放聲大哭,這些日子的擔驚受怕一直如同潮水般衝擊著我的心,忍了這麼久,丹青的一句話卻讓我所有的堅強忍耐在一瞬間被衝垮。
“小啞巴”是墨陽給我取的外號。剛到徐家的時候,我一句話都不肯說,不哭不鬧不笑,每日裡就那麼安靜地待在自己的房間,直到墨陽和丹青漸漸地溫暖了我。
我永遠記得那個月光清冷的夜晚,林叔去了,那個唯一見過我父母、跟我沒有血緣關係,卻比任何人都對我好的人走了。我躲在宅子外的小樹林裡無聲地哭泣著,因為大太太不允許我在家裡哭,說是晦氣。
後來是墨陽帶著丹青找到了我。就在那個時候,墨陽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裡,丹青不停地撫摩著我的頭髮,柔聲安慰我說:“小啞巴,沒事的,別哭了……”
匡的一聲,我身後的門突然被人大力地推開,我只覺得眼前一暗,就聽見霍先生有些嘶啞的聲音吼了起來,“丹青!清朗,出什麼事了?你為什麼哭!啊……你醒了?”
我被他撲過來的身體擠得歪倒在一旁。一隻溫暖寬厚的手迅速握住了我的手肘,將我從地上抱了起來。六爺身上的氣息頓時密密地包裹住我。
“清朗,你沒事吧,怎麼哭得這麼厲害?聽傭人說你哭得聲嘶力竭的,我還以為……”六爺把我抱到一旁,一邊幫我擦眼淚,一邊仔細觀察著我。我剛才被霍先生那麼一撞,好像所有的眼淚一下子都被撞了回去,只是還控制不住抽泣,又開始打嗝,六爺輕輕地拍著我的背。
看著六爺蹙起的眉頭,我努力地平靜著自己的情緒,剛想開口說我沒事,讓他放心,就聽見身後的丹青極啞極低地喚了一聲:“長遠……”我忍不住輕輕哆嗦了一下,六爺拍撫我後背的手一停,立刻把我摟在懷裡。
丹青的聲音我無法形容,也從不知道一個人的名字能被人叫得如此柔軟易碎,苦甜參半。我只聽見霍長遠啞著嗓子嗯了一聲,然後就把頭埋在丹青身前,隱約一聲哽咽傳來,“對不起,丹青,對不起……”
丹青雙目微閉,神情激動又壓抑。她纖細的手指猶豫地,若有似無地輕撫著霍先生的肩頭。六爺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跟他出來。我點點頭,知道現在不是自己說話的時候,就安靜地跟著他走了出去。一直在門口站著的郭啟松默默地讓開身,等我們一出去,他就悄悄地帶上了門。
關門的一剎那,我忍不住回頭看,丹青已睜開了眼,正無聲地看著霍長遠微微聳動的肩背。她眼神清亮,卻沒有一絲波動破碎,渾然不若方纔的表情。我一怔,門已經關上了。
“郭副處長,失陪一下,我帶清朗去洗洗臉,您……”六爺的聲音驚醒了我。郭啟松神色有些複雜地看了看六爺半摟著我的手,點點頭,笑著說:“二位請便,我在這兒等著就好。”
六爺一點頭,拉著我往小客廳走去。雖然沒有回頭,但是我能感覺到郭啟松的視線一直追隨著我們,直到門口。一進小客廳,我就發現洪川、石虎,還有石頭已經在房裡等著了。
石頭見我進門,沒等我開口問,就說:“秀娥還陪著張嬤呢,張嬤還沒醒。那個工頭說了,就是少量的安眠藥,讓咱們不必擔心。”我一愣,洪川對我點了點頭,六爺不置可否地說:“石頭,去弄條毛巾來,給清朗擦擦臉。”“是。”石頭快步走出去了。六爺拉著我坐在了沙發上。
“六爺,那個工頭已經走了。他說今天的事讓您別放在心上,回頭他會和您解釋的。”洪川靠了過來,低聲說。“哼,解釋?不過他膽子真是不小……”六爺淡淡地一扯嘴角,“你先給我盯緊他。”洪川點頭表示明白。
正說著,石頭捧著一條熱毛巾跑了回來,我說了聲謝謝,剛要去接,六爺伸手拿了過來,一手輕輕捏住我的下巴,一手輕柔地幫我擦著臉。我臉一紅,下意識地去抓他的手腕,想躲開,可六爺根本不容我拒絕,依然溫柔而堅定地幫我擦拭著。
“六爺。”明旺的大嗓門突然在門口響了起來。我嚇了一跳,往後一閃,六爺手裡的毛巾頓時抹了個空。看著他停在半空的手,我尷尬地一咧嘴,捏著衣角揉搓。
洪川、石虎早就低下了頭,裝作什麼都沒看見。石頭倒是笑得不懷好意,可他看著的是張大了嘴巴站在門口的明旺。明旺看了看滿臉通紅的我,再看看六爺伸出的手,就哭喪著臉,“六爺,我,我不是故意的……”
“行了,進來吧。”六爺一甩手,把毛巾丟給了石頭,人也放鬆地靠進了沙發裡。我悄悄往他身邊蹭了一下,低聲說了句:“謝謝。”六爺沒看我,嘴角卻翹了翹,在我們緊挨著的地方悄悄握住了我的手,方纔我一直冰涼的手頓時覺得溫暖起來。
石頭在明旺走過他身邊的時候嘿嘿一笑,“說了你多少次了,改改你那大嗓門。”明旺苦笑了一下。六爺掃了他們一眼,“怎麼去了這麼久?”明旺趕緊走到六爺跟前,神色嚴肅起來,“六爺,半道上出了點事,那個徐家大少爺被日本人帶走了……”
“什麼?日本人?”六爺愣了一下。“是這樣,我跟著他和那個女的一直往城西走,到了高昇旅店,那個徐大少爺讓那女的在門外等,他自己進去了。沒一會兒,他拿了個皮包出來。兩個人又往大馬路上走,然後他就打發那個女的去叫黃包車……”明旺說到這兒,嚥了口口水,我這才發現他臉上都是汗,顯然是著急趕回來的。
我輕輕放開六爺的手,站起身來,走到一旁,從桌上的水瓶裡倒了杯水,然後遞給明旺。明旺愣了一下,我抬抬手,示意他接過去,“喝點水吧,辛苦你了。”明旺趕緊接了過去,笑著說:“謝謝清朗小姐。”說完咕嘟咕嘟地喝了起來。
我轉身坐回了沙發上。六爺修長的手指立刻輕輕捏了我的手指一下,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很高興我剛才那麼做。明旺喝完了一抹嘴巴,好像意猶未盡的樣子。石頭故意酸溜溜地說:“很好喝吧?”
明旺嘿嘿一笑,“那當然。”然後咳嗽了一聲,正色道,“就在那個女人去叫車的時候,姓源的那個小鬼子帶了幾個人,從旁邊一家日本餐館裡走出來。其中一個人跟那個徐少爺打了個照面,兩人都是一愣,然後那徐大少爺突然吼叫著就衝了上去,抓著那個人的領子不放。”
我微微張大了嘴,覺得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徐墨染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神勇了,還敢去招惹日本人?日本人……我的心頭快速地閃過了一個念頭,未及細想,就聽見六爺若有所思地問:“他們兩個認識吧?”
明旺咧嘴一笑,“應該是。我不敢跟得太近,就聽見那個徐少爺好像一直都在喊那個鬼子的名字,還有騙子什麼的。他還沒喊上兩句,就被那幾個日本人圍了起來。他身上挨了幾拳之後,就剩下躺在地上喘氣的份兒了。”明旺邊說邊搖頭,顯然不屑於徐墨染的不中用。
“然後呢?”我忍不住問了出來。明旺看向我,“後來,那個被他抓領子的鬼子跟姓源的說了幾句,他們就拖著徐大少爺回那個餐館去了。”“就是那家明石料理店?”六爺一皺眉頭。“對。”明旺點了點頭。“城西那邊本來就是日本人的地盤。”洪川插了一句。
六爺嗯了一聲。我輕聲問:“還有那個女人呢?”明旺一笑,“那個徐大少爺挨打的時候,跟他在一起的那個女人已經回來了。她根本就不敢靠過去,就躲在一邊看。等人都被日本人拖進去了,她才上了那輛黃包車,往華西路的方向走。我想既然那個日本人認識徐家少爺,一時半會兒應該出不了什麼事,我就跟著她走了。小姐,你絕對想不到她去哪兒了。”
“蘇國華的府邸,對吧?”我歎息了一聲。明旺目瞪口呆的樣子很好笑,可現在沒人顧得上笑話他,也沒人想去解釋,每個人都在想著徐墨染會有什麼樣的遭遇,而這件事的起因又是什麼。
“六爺,”禮貌的敲門聲響起,石虎的一個手下恭敬地走了進來,“孫醫生已經到了,正在給徐小姐看診,您要不要過去?”“好,我知道了。”六爺一揮手。對了,丹青還躺在我屋裡……“啊!”我低叫了一聲,六爺原本要扶我起來的手一頓,“清朗,怎麼了?”
一說到丹青,我立刻就想起來,當初丹青被迫嫁人,就是因為徐墨染在省城做軍需生意惹的大禍。那個時候,只聽家裡的傭人私下裡說了幾句原由,丹青又悲痛欲絕,我一直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現在仔細一想……
“六爺,你還記得嗎?我告訴過你,當初丹青為什麼被迫嫁給督軍。”我抬眼看向六爺。六爺目光一閃,“記得,因為徐墨染和人合夥做軍需生意時做了手腳,被督軍逮個正著,那個合夥人還跑了。”我點點頭,“那個合夥人就是個日本人。”
話一出口,屋裡的氣氛明顯凝滯了一下。六爺瞇眼想了一會兒,站起身問明旺,“還有人在餐館那邊盯著嗎?”“有,那邊有咱們的綢緞莊,離那個料理店很近。我叫夥計們盯著了,有任何情況,立刻來報。”“嗯,蘇家那邊呢?”六爺又問。“那個女人進去之後就一直沒有再出來,我怕您這邊等急了,就先回來了。”
“好。”六爺拍了拍明旺的肩膀,回頭對我說,“清朗,先去看你姐姐吧。這事回頭再說。”“嗯。”我站了起來,跟著六爺往外走。六爺邊走邊對洪川說:“你和明旺去盯一下這件事。”“知道了。”洪川一躬身,拉過明旺,低聲交談起來。
到了我的臥室門口,郭啟松依然守在那裡。雖然四周什麼人都沒有,他的肩背還是挺得筆直,一派軍人氣度,只是好像在出神地想著什麼。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他扭頭看過來,低聲說:“那位孫醫生正在為徐小姐看診,長遠還在裡面。清朗,你要不要進去?”
“呃。”郭啟松當著六爺的面直呼我的名字,讓我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說話,身旁的房門被人打開了,霍長遠緊跟著孫博易走了出來。“六爺,”孫博易一眼看見了六爺,趕緊過來微微彎腰,然後又微笑著對我點了點頭,我禮貌地一點頭,“孫醫生好。”
“博易,情況怎麼樣?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六爺問出了我最想問的話。“徐小姐身體確實弱了些,但呼吸、心跳都正常,剛才的昏睡也是藥物所致,並無大礙,只是……”孫博易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眼旁邊臉色不佳的霍長遠。
霍長遠皺著眉頭說了句:“只是丹青臉上的傷痕,孫醫生並沒有什麼好辦法。”我心裡狠狠地擰了一下。霍長遠目光一轉,對我微笑了一下,“清朗,你不要擔心,我認識一個很有名的德國醫生。很巧,他的專業就是燒傷和整形,我相信他一定有辦法的。對吧,孫醫生?”
六爺看了一眼孫博易,點點頭,“霍處長說的那個漢森醫生,我也見過。雖然不熟,但是他的醫術我還是聽說過的,很有水平。”六爺輕握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後問霍長遠,“那你有什麼打算?”
一時間我沒明白六爺話裡的意思,霍長遠卻毫不猶豫地說:“丹青和我走。”“什麼?”我脫口而出,“那怎麼可以?”霍長遠對我話裡的冒犯並沒有生氣,他面色柔和,甚至帶了些請求的意味看著我,“清朗,我保證丹青不會有事,你放心。”他一字一句地說。
你還保證過一定會娶她呢!這句話到了嘴邊,我還是強忍著把它嚥了回去。也許是我臉上的表情已經說明了我心裡的話,霍長遠苦笑了一下,“清朗,是丹青自己要跟我走的。”
“你說丹青……”我愣了一下,丹青自己要的?她要幹什麼?現在霍長遠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人了,就算他的感情沒變過,那蘇家的人又能善罷甘休嗎?還有督軍,還有徐墨染,還有……
我被自己腦海中一連串的“還有”弄得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疼,剛想伸手去揉,就聽霍長遠輕聲說:“丹青有話和你說。她精神不太好,你趕緊進去吧。”
我瞪著霍長遠沒有說話,霍長遠不生氣,也不閃躲,只是用目光溫和卻執著地看著我。六爺低頭湊在我耳邊說:“你先去吧,這兒有我呢。”我強笑了一下,推門進去了。
門關上的一剎那,原本有些激憤的心情,瞬間被屋裡的寂靜壓了下去。丹青半閉著眼躺在床上,那條淡綠色的棉被襯得她的臉色更加蒼白。可能是聽我久久不動,丹青睜開眼看著我,衝我勉強一笑,“清朗,站在門口乾嗎?過來啊。”
我走到她床前坐了下來。丹青微笑著,笑容蒼白而柔軟。“姐,你……”我囁嚅著不知該如何開口。“是我要跟他走的,我有我的原因。”丹青很明白我要說什麼。
見我張口欲言,她虛弱地對我擺了下手,“清朗,這其中的理由,我以後會告訴你的。你已經找到你的幸福了,我,也要去找我的。誰也不能阻止,不能。”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這幾句話,丹青說得甚是虛弱,但話中的意味卻堅如磐石,讓人感到不可動搖,甚至,不可觸碰。見我變了臉色,丹青淡淡地笑了一下,“可我要跟你說的不是這個。現在我有些累,而且以後的一段時間,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和你獨處的時間,所以,你要安靜地聽我說。”
丹青的表情讓我不敢拒絕,她剛一說完,就有些吃力地喘息了兩下。我趕忙幫她輕輕地拍胸口,又把耳朵貼近她,省得她大聲講話更費力氣。
“我爹去世之前,曾經交給吳孟舉一個盒子,說是如果能找到墨陽,就把盒子裡面的東西交給他。如果找不到,等你十八歲以後,就交給你。”丹青口中的熱氣噴在我的耳朵上,卻讓我心裡一陣發寒。老爺……那個清嚴肅的面龐,迅速從我眼前閃過。
“可是,老爺怎麼會把東西給督軍?他……”我有一連串的問題要問。丹青喘息了一聲,“清朗!”我立刻閉上了嘴。看著我惶惑不解的面龐,丹青的笑容有些自嘲,“我曾經以為,我很聰明,看得懂人心,可現在才發現,我不懂霍長遠,不懂吳孟舉,不懂墨陽,甚至,我連爹真正的心思,都未曾看懂過。
“算了,有些事情,是要你慢慢體會的。這世上的事,本就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她對我清冷一笑,“清朗,你看得懂你那個六爺的心思嗎?”我一愣,下意識地答了一句:“不知道,不過他看得懂,能明白我的心思就好。”
丹青怔怔地看了我半晌,突然眼睛一閉,喃喃地說了句什麼。“姐,你說什麼?”我輕聲問道,又往前湊了一下。“沒事兒,我要跟你說的是,那個匣子裡裝了一些東西,一些說明墨陽身世的東西。”丹青緩緩睜開了眼。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身子也不自覺地往後仰,“墨陽的身世?他不是……”話未說完,我已經知道再說什麼墨陽是不是大太太生的就未免太蠢了。而為什麼大太太只疼愛大少爺,卻對墨陽視而不見,也就有了解釋。
丹青有些疲憊地歎了口氣,“具體的我也不知道。墨陽自從打開那個盒子之後就什麼都不說。吳孟舉也只是原話轉告,他並沒有擅自打開過那個盒子。”
越來越多的謎團出現在我眼前:墨陽的身世、老爺這番舉動的含義……難道墨陽之前一直都和丹青、督軍在一起嗎?那他現在在哪兒?還有那個紙條,他讓我等著他……我一時頭大如斗。
“清朗,我之所以跟你說這個,是因為爹曾經有言在先,這盒子裡的東西你可以看,卻沒說留給我。另外,我無意中看到盒子中的一把折扇,那上面有一個名字。我突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也許你的六爺會知道些什麼。”丹青強撐著一口氣說完。
“六爺?”我低叫了一聲。丹青輕輕閉了下眼,“那扇子上面寫了一首詞,具體內容我沒看見,我只看到落款人是,陸雲起……”說到這兒,丹青眸光一閃,聽到那個陸字的時候,我愣了一下,可丹青後面的話卻讓我感到渾身血液逆流,“……於上海小何園。”
小何園……何園是揚州最有名的園林,而在上海,因為園子景致精巧別緻而被稱為小何園的只有一個地方——陸家大宅……
“清朗?”丹青抬手輕輕推了我一下,見我回過神來,她有些睏倦地閉上眼,休息了一會兒才說,“若不是看見了小何園這三個字,我也不會往陸家身上想。總之,就算是為了墨陽,你去打探一下,好嗎?”說完,她睜開眼看著我。
我下意識地點了一下頭,又問:“那墨陽呢,他現在在哪兒?”丹青不說話,只是默然地看著我。徐墨染的身影突然從我眼前閃過,我脫口而出,“墨陽是不是回老家了?”
丹青聞言,微微一笑,轉過眼,低聲說:“你還是這麼聰明。”我苦笑了一下,“不是我聰明,是我看見徐……看見大少爺了。今天他去了雅德利,而且,是去見三小姐的。”
“徐墨染來上海了?還去見了徐丹萍?”丹青喃喃地問。“嗯。”我點點頭,對於丹青的直呼其名我並不覺得意外,可心裡的疑問越發多了起來。千頭萬緒中好像隱約抓住了什麼線索,可仔細一想,還是紛雜如亂麻。
“看來墨陽真的動手了,呵呵……”丹青竟開心地笑了起來,沙啞的嗓音和笑起來被扯動的疤痕讓我有些不寒而慄。她一轉頭,看見我怔忡地盯著她看,微微一笑,“清兒,你不覺得很有趣嗎?”
“有趣……”我低低地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像長了刺似的紮著我的胸口。我沉聲問:“姐,你能不能告訴我,墨陽回老家到底做什麼去了?還有,你知道大少爺來上海的目的嗎?”丹青緩緩地扇動了一下睫毛,卻答非所問,“你是不是見過吳孟舉了?”
我被她突然轉換的話題噎了一下,然後才說:“是,他跑來見我的時候,我真嚇了一跳。後來被六爺看見了,他們談了什麼我就不知道了。”
“果然……”丹青神情冷淡地說了一句。我正要開口,砰砰,有人禮貌地敲了兩下門,然後門被輕輕地推開,霍長遠穩步走了進來,“丹青,清朗,我來告訴你們,張嬤已經醒了,她沒事。”
他邊說邊往床邊走,在我身後站定,先衝著丹青極溫柔地一笑,才略彎腰,柔聲和我說:“清朗,一會兒我就要帶你姐姐回宅子。剛才我已經和那個德國醫生聯繫好了,他今天晚上就會去我家給丹青看診,你若是不放心,可以跟我一起回去……”
“不用了。”丹青輕聲打斷他,我和霍長遠都看向她。丹青對我柔軟地一笑,然後凝望著霍長遠,“長遠,我答應和你回去,是我自己的選擇,以後會經歷些什麼,我都不會後悔。可是清朗,咳咳……”見丹青咳嗽,沒等我靠過去,霍長遠已跨上前一步,彎下腰,輕柔地幫丹青順了順胸口。
“我明白,”霍長遠對想要接著說下去的丹青做了個手勢,“你是不想把清朗攪和進去是不是?省得蘇家人……”說到這兒,他皺起了眉頭,“丹青,我告訴過你了,今時不同往日,我既然能把你接回去,就不怕他們找上門來。吃一塹長一智,你不信我嗎?”
丹青乾澀地一笑,啞聲說:“長遠,清朗現在過得很好,我不想擾亂她的生活。而你、我,都錯過一次了,所以我跟你走,不管以後如何,那都是我的選擇,我又怎會不信你?”霍長遠的嘴唇緊抿,眼圈有些發紅。他什麼都沒說,只虔誠地在丹青的額頭上印下一吻。我移開了目光。
“清朗,這段時間不要來看我,好嗎?看我治傷,只會徒然讓你難受,我自己也不好過。”丹青認真地說,“況且,你也有自己的事情。別讓我擔心,明白嗎?”
我知道她所指的是墨陽的事。霍長遠能帶丹青走,最起碼六爺是默認了的,那丹青的安全應該沒有問題,霍長遠自有對付蘇家人的辦法。更何況,要是丹青留在這兒,神出鬼沒的督軍也是一大隱患,這大概也是六爺同意霍長遠這麼做的原因之一。
快速地思前想後了一番,我只能點頭,“好,我明白的,你放心。”丹青安慰地閉了一下眼睛。霍長遠卻以為丹青指的是我的安全,微笑著對丹青說:“你放心,清朗不會有事的。不要說還有我,就是陸城也不會讓人動她半根汗毛的。”
丹青微微一笑,“那是自然。”我勉強扯了扯嘴角。霍長遠回身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清朗,你什麼時候想去看你姐姐都可以,嗯?平常也可以打電話,所以,別皺著眉頭了,我保證她沒事。”霍長遠話語真誠,“清朗,請你相信我,好嗎?”
驕傲如他,大概很少如此小心翼翼地和別人講話吧。我看了看面色平靜的丹青,只點了下頭,“我姐姐信,我就信。”霍長遠怔了一下,丹青眼睛一眨,隱約淚光閃現。
霍長遠回身去看丹青,丹青唇邊浮上一個淺淺的笑窩,安靜無聲地與他相望。過了半晌,我只聽見背對著我的霍長遠輕聲卻堅定地說:“如再辜負,天地不容。”
眼看著霍長遠的汽車絕塵而去,我緊緊地攥住了六爺的手臂。車後揚起的塵土彷彿我現在的心情,灰暗迷濛。一時間心裡五味雜陳,只能祈禱丹青臉上的傷疤能夠徹底恢復,至於她內心的那道傷疤……我甩了下頭,現在真的不能想,或者說,不敢去想。
“放心吧,”陪在一旁的六爺拍了拍我的手,“霍長遠現在的勢力遠非那時可比,足夠保護你姐姐。這個人以前書生氣是多了些,可經過那件事之後,他的心狠手辣和精明,連蘇國華都不敢再輕舉妄動。說來姓蘇的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被霍長遠當作了墊腳石,所以他才跟日本人越走越近。”
我迅速抬頭看向六爺,六爺一扯嘴角,領著我轉身往屋裡走去,“現在,霍長遠掌握著上海的軍備物資……還記得我們上次從百樂門出來碰到他的那個夜晚嗎?”我點頭,那個腥風血雨的夜晚怎麼可能會忘記呢?
“就在那個晚上,霍長遠被任命為上海駐軍警備副司令兼任軍需處處長。”我微微張大了嘴,六爺聳了聳肩膀,“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讓他帶你姐姐走了吧?固然是你姐姐自己願意的,也是因為他現在大權在握。就算是我,也不能輕易對他說不了。”
看我怔怔的,六爺安慰地衝我一笑,“放心,我們是五五開。現在若有衝突,那就是兩虎相爭,只會便宜了外人。畢竟,我和他的目標在某種程度上是一致的。再說,他對你姐姐是真心的,不管怎樣,先治好你姐姐的臉最重要,嗯?”
我不同意又能怎樣?丹青也罷,霍長遠也罷,還有那個督軍,他們誰會去聽我的意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們做出決定之後,選擇是笑著接受還是哭著接受罷了。
六爺聽著我的嘀嘀咕咕,忍不住笑了出來,“好了,不如這樣,以後我做出什麼重大決定之前,一定會問問清朗小姐的意見,如何?”我被他的話逗得一笑,沒再說什麼,跟著他進了小客廳。
六爺一邊吩咐傭人去弄些飲料來,一邊笑著對我說:“怎麼不說話了?沒聽明白?”我坐在沙發上衝他一笑,“聽明白了,就是我的意見是我的,你決定你的唄。”
“呵呵。”六爺輕笑起來,我也跟著笑,心裡的鬱悶頓時衝散了不少。說來奇怪,我和他都不是多話的人,可待在一起總有話說,就是不說話,彼此也覺得很舒服……
接過傭人送來的果汁,我低頭啜飲著。六爺手中的咖啡香味也飄了過來,輕微的苦澀中裹著香甜,一如其人。陸青絲早早就上了樓,可能是去看望葉展了,對於丹青的傷痕,她不置可否,好像全無興趣。
張嬤雖然身體虛弱,可仍舊執意要和丹青一起走,好在秀娥的腿也好得七七八八了,張嬤也算是放了心。秀娥本來十分不願意,可張嬤的堅持讓她也沒辦法。我只能安慰她說,回頭我去看丹青的時候一定帶上她,她才勉強點頭。
“清朗,謝謝你幫我照顧秀娥。還有,不管小姐做什麼,她心裡一直都有你……”張嬤臨走之前,只跟我說了這話。我有些頭疼地捏了捏眉頭。每個人都說心裡有我,可他們做決定的時候從不問我,丹青如是,墨陽也是……墨陽!
“六爺。”我一抬頭,才發現六爺一直在看著我。“怎麼了?”他溫和地問。我潤潤嘴唇,“那個,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嗯,就是……”我想著該怎麼樣說出口。六爺放鬆地往沙發上一靠,轉了轉手中的杯子,“什麼樣的問題,讓你這麼吞吞吐吐的?”
想想墨陽的笑臉,丹青的那句“有趣”,還有徐墨染、徐丹萍的鬼祟出現,我一咬牙問了出來,“你聽說過這個人嗎?她的名字叫陸雲起,應該是個女的。”
六爺一揚眉頭,仔細地想了想,“沒有,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說完,眸光一閃,稍稍坐直了身子,“陸雲起?她也姓陸?你問我的意思是說,她跟陸家有……”
匡啷,一聲輕響在小客廳外響起。六爺臉色一沉,“誰在外面?”外面安靜了一下之後,門被輕輕地推開了,石頭有些彆扭地笑了一下,“六爺,是大爺來了。”說完一偏身,陸仁慶的身影露了出來。
他面色陰沉,一言不發地站在那兒。六爺和我都趕緊站了起來。我們這一動,好像驚醒了他,他緩步走了進來。站在門外的石頭從地上撿起一根文明棍,想起方纔的響聲,應該就是這個東西落在地上的緣故吧。
石頭正琢磨著要不要遞還給陸仁慶,六爺一揮手,“石頭,沒有重要的事,別讓人進來。”“是。”石頭立刻伸手帶上了門。房門一關,小客廳的氣氛頓時壓抑得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陸仁慶背著手,站在窗前眺望,也不說話。我和六爺面面相覷。六爺輕咳了一聲,“大哥,你怎麼來了?是為了徐丹青的事?”陸仁慶好像被驚醒了,肩頭一顫,慢慢轉過身來,沒有看六爺,而是牢牢地盯住了我。
“清朗,你剛才在問老六……陸雲起?”他的語調溫和,我卻覺得汗毛直豎,僵硬地點了一下頭。六爺的表情也嚴肅了起來,看看我,又看看陸仁慶。
“你怎麼知道這個名字的?”他仍舊不急不緩。我的手心開始出汗,情不自禁地看了六爺一眼。六爺走到我身邊,斜著身子半遮著我,陸仁慶給我的壓力頓時輕了許多。“清朗?你知道什麼就說出來。”他低聲說。
我吞嚥了一口唾沫,大致說了一下那把扇子的事情,但並沒有說這個和墨陽的身世有關。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覺得不能告訴陸仁慶,最起碼在我告訴六爺之前。陸仁慶沉吟了一會兒,有些猶豫地問:“是這樣啊,那……你認不認識一個叫許康的人,或者聽誰說過?”
許康?我立刻搖了搖頭,“從沒聽說過。”陸仁慶仔細地觀察著我,我任由他看,反正我也沒說謊。過了會兒,陸仁慶點了點頭,相信我沒有說謊,突然一笑,“行了,我也就是隨便問問。老六,我來是有幾件事和你說,嗯……”他看了我一眼。
六爺一點頭,不著痕跡地捏了一下我的手腕,“清朗,你先去陪陪秀娥,或者去看看老七,我和大哥有話說,快去吧。”“好。”我對陸仁慶行了個禮,他微笑著從容地點了點頭,方纔的陰沉彷彿從未在臉上出現過。
我仔細地關好門,對守在不遠處的石頭一笑,又指了指秀娥的房間,石頭點頭表示知道了。我拖著腳步往秀娥的房間走去,方才陸仁慶的反應告訴我,他一定知道關於那個陸雲起的事情,難道墨陽會是陸家的人?這個假設讓我忍不住晃了一下,怎麼可能……
伸手撐住了秀娥的房門,我低下頭,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一個個接踵而來的秘密像重重迷霧,但又彷彿觸手可及。許康……我念叨著這個陌生的名字,他是誰?他跟陸雲起有關係嗎?或許他跟墨陽有關係……
“許康……”實在是不曾聽說過這個名字,我搖了搖頭,讓自己別再想了。陸雲起的問題我已經問出了口,而陸仁慶趕我出來,也許就是要和六爺談這件事,回頭再問六爺就是了。我振作了一下,正想敲門,大太太曾說過的一句話突然雷擊般地劈入我的腦海。
腿頓時一軟,我咚的一聲撞到了秀娥的門上。白天在雅德利碰到徐墨染的時候,我曾想起老爺和大太太之間關於大少爺的一段對話,那個時候好像有一句很重要的話,我一直想不起來,可方才……
“清朗?”門猛地被人打開,秀娥見我跪在地上,大叫了一聲,趕忙笨拙地蹲下身來,“清朗,你怎麼了?我剛要開門出去,就聽見好大一聲,你沒事吧?”
秀娥的嘴皮子一直在我眼前閃動,可我好像什麼都聽不到,只有那句話一直在我腦中迴響著,“他喜歡跟女人鬼混,那也是遺傳!你那時候還不是化名去跟那個女人談情說愛?你不會已經忘了吧!”
“許……徐……康……廣隸……徐廣隸,徐廣隸……”我喃喃地念著,秀娥稍用力地推了我一下,“徐廣隸?清朗,你幹嗎一直叫老爺的名字?”
我現在不知道該怎樣來稱呼她,十七歲之前她叫陸雲起,而之後,卻改成了陸風輕,準確地說,是被人強迫改的。
“清朗,來,我扶你起來。”秀娥用力地攙扶著我,我倆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秀娥受傷的腿沒有辦法支撐兩個人的重量,身子一個勁地往一旁趔趄,可還是不肯鬆開扶著我的手。
眼看我們又要摔倒,我下意識地扯了她一把,秀娥的額頭一下子撞到我的肩膀上,她忍不住哎喲了一聲。她顧不得自己,用手捧住我的臉,“清朗,出什麼事了嗎?你的臉色白得跟鬼似的。”她仔細地看著我,臉色突然一變,“是不是小姐和我媽有什麼不對啊?”
“不是!”我的聲音大得近乎叫喊。秀娥被嚇了一跳,放在我臉上的手指也不自覺地用力,抓得我有點痛。看著她瞪大的眸子,我勉強笑了一下,放柔了聲音,“不是的,你不要胡思亂想。張嬤剛才不是好好地走了嗎?你胡說些什麼呀。”
秀娥眨了眨眼,放鬆下來,“也對啊,最近實在是被嚇怕了。那句話怎麼說的?對,驚弓之鳥。”說完,她放開了手,有些感歎地說,“自從來了上海,碰到這麼多事情,雖然也有開心的時候,但是總覺得每次笑不了多久,就被人一巴掌又打了回去。我估計,以後這樣的事情肯定還有很多。”
我看了一眼臉上竟帶了些許滄桑的秀娥,一向大而化之的她,竟然會有那樣的表情。若是平時,我很可能會笑出來。可現在,她這句半含抱怨又彷彿是預言的話,讓我本來已經沉重的心又蒙上了一層陰影……
我伸手扯了扯她的辮子,“好了,你什麼時候變成預言家了。”“什麼家?”秀娥聽不明白,可她也不像往日那樣追根究底,也許她潛意識裡對那些未知的危險也有著躲避心理,不想多談。
秀娥拐著腿坐到了床上,而我則坐在床邊的籐椅上,把整個人窩進寬大的椅子裡。籐木特有的清香頓時包圍了我。我閉上眼,命令自己什麼都不要想。“清朗。”秀娥試探地叫了我一聲。“嗯?”我用鼻音應了一聲。
“剛才你為什麼一直在叫老爺的名字呀?”秀娥的問題讓我剛剛平靜下來的心一下子又被吊了起來。“沒什麼,可能是因為看見丹青受傷的緣故,不知怎的,就想起老爺……還有二太太來了。”我盡量表情平靜地跟秀娥說。
“哦……”秀娥有些半信半疑,我方纔的臉色太過難看,可她覺得我的理由雖然有些牽強,但也沒什麼大問題,就一聳肩膀,“要依我說,幸好老爺和二太太都不在了,要不然看見小姐現在的樣子,還不得心疼死?最起碼二太太就受不了。”
我緩緩點頭,“是啊……”秀娥一邊用手輕撫著自己受傷的腿,一邊若有所思地說:“清朗,你這麼一說,我突然想起二少爺來了。你說,他現在在哪兒?他知不知道小姐的臉受傷了呢?”
她一提到墨陽,我心裡更難受了,又不能說出原因,只能搖頭。秀娥衝我扁扁嘴,“算了,不知道也好,知道了也還不是傷心。對了,霍先生說的那個什麼德國醫生,是不是真的能治好小姐的臉啊?”
“應該可以吧。不管怎樣,我寧願相信他能。”我輕聲說。秀娥一點頭,“說得是,小姐受了那麼多苦,老天爺不會那麼無情的,她的臉肯定能治好!”
看著雙手合十默默祈禱的秀娥,我會心一笑,正要開口說話,門被人敲了兩下。“進來。”秀娥揚聲說。門一打開,一個僕婦走了進來,見我也在,連忙彎身鞠躬,然後對秀娥說:“秀娥啊,你不是說要整理東西嗎?我都找到了,就等你來看了。”
“啊,對了,差點忘了。張嬸,你在外面等我一下,我就來啊。”張嬸又對我行了個禮,這才出去了。見秀娥要起身出去,我也要起來,她一伸手,按住了我,“清朗,你不用起來。我要整理一些我媽的東西,找人給她送過去。她走的時候亂成一團,好多用慣的東西都沒有帶走。”
“那我幫你……”我作勢欲起,秀娥搖頭,“不用了,就那點東西。再說,今天你一定不好過,趁著這會兒沒人,你好好休息一下吧。真要你幫忙,我再來找你就是了。”說完,她不由分說,轉身慢慢地往外走去。
我確實感覺到很疲乏,也就沒再堅持,想讓自己安靜地休息一會兒。看著秀娥帶上門,我合眼又窩回籐椅。這屋裡一安靜下來,方才強行壓抑的諸多疑問反而如雨後春筍,爭先恐後地在我腦海中冒了出來。
如果說老爺真的曾化名為許康,那麼那個叫陸雲起的女人,很有可能就是他曾經的愛人,也是墨陽的親生母親。大太太一直都不喜歡墨陽,雖然她不喜歡除了大少爺之外的任何一個老爺的孩子,可是對墨陽,她並不像對丹青那樣厭惡,也不像對徐丹萍那樣不屑一顧,而是一種井水不犯河水的態度。
以前種種雖然奇怪,但多少也已經習以為常的事情,現在一件件地從我的記憶深處漂浮起來。大太太甚至會對深受老爺寵愛的丹青惡語相向,但是對墨陽那些反抗逆耳的言行從來不置一詞。甚至看到老爺被墨陽氣得面色陰沉,她也只會冷笑一聲,轉身離去。而不像對其他任何人,要麼藉機落井下石,如同她對丹青、丹萍,要麼一味地維護,如同對待徐墨染。
我歎了口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逆鱗,難道大太太深知,墨陽就是老爺的逆鱗,所以才從不招惹?還是他們之間有什麼協議?
墨陽的長相跟二太太有些相似,這是誰都看得出來的事情。可是二太太嫁進徐家的時候不過十六歲,不可能生下墨陽。而且她是獨生女,家族人丁稀少,所以才在家道敗落之際,嫁給了施以援手的老爺。
想到這兒,一個曾經的畫面突然一閃而過。我皺眉想了想,好像是我十歲生日那年,墨陽正準備離家去北平讀書,他、二太太、丹青,還有張嬤、秀娥,坐在一起給我過生日。
墨陽正為了可以離開他所謂的陰沉而不健康的家庭,到外面去成就一番事業而興奮不已,很少喝酒的他,也陪著二太太淺酌了幾杯。說到興起之時,他抬手敬了二太太一杯,“姨娘,我馬上就要走了,這些年多虧您的照料。雖然您不是我的親生母親,可我心裡一直……”
看著墨陽因為酒意和激動而變得紅撲撲的臉,我們都安靜下來。二太太溫柔地一笑,“好孩子,你不用說,我都明白。只要你有出息,我就高興了。”丹青看著紅了眼圈的二太太和面紅耳赤的墨陽,趕忙插科打諢,把那股離別的愁緒沖淡了許多。
一直坐在我身旁吃喝的秀娥笑嘻嘻地說:“小姐說得是,這個就叫做緣分,反正二少爺本來長得就比較像太太嘛……哎喲!”她話未說完,就被張嬤狠狠地打了一巴掌,“你這丫頭,安分吃你的東西吧,什麼像不像的,胡扯些什麼!”說完,她有些不安地看了二太太和墨陽一眼。
我伸手去幫秀娥揉她被打痛的後腦勺。墨陽和丹青都只是一笑,並沒放在心上,只有二太太幽幽地笑了笑,“惠啊,秀娥說得沒錯,你打她幹嗎?管他誰像誰呢,有緣就好。”
“管他誰像誰呢……”我喃喃地重複著這句話,誰像誰?當初我自然以為說的是墨陽像二太太,現在看來,難道是二太太像墨陽?我不自禁地咬緊了嘴唇……
門鎖卡嗒一聲,讓我驚醒過來,顯然是有人進來了。沒敲門就進來,應該是秀娥回來了吧。
我沒睜眼,只笑了一下,“秀娥,你回來了。是弄好了,還是要我幫忙啊?”我話音剛落,只覺得自己的眉頭被人用手指輕輕掠過,不禁嚇了一跳。睜開眼,六爺正微笑地看著我,“在想什麼為難的事啊?你連笑著的時候都皺著眉頭。”
“六爺……”我低叫了一聲,他轉身拉了把椅子過來,坐在我身邊,打量了我一會兒,突然說:“大哥走了。”“哦……”我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陸仁慶和六爺說什麼了嗎?關於陸雲起……六爺卻沒再說話,只長長地出了口氣,然後伸手遞給我一張捲起來的紙張。
我接過來打開看,不禁一愣,原來是一幅海報,上面的美人是我熟悉又陌生的——袁素懷。自從那日短暫一晤之後,這個女人在我心中的印象已經淡得幾乎透明了。
“北平名角,上海初映,一曲遊園,美人驚夢。”我念著海報上的宣傳語,看著下面附的出演人員,不禁睜大了眼。上開鑼戲的居然是習關平,第二場則是林小軒,而倒數第二場的壓軸戲和最後一場大軸戲,寫的都是袁素懷三個字。
習關平的青衣、林小軒的花旦,在上海都是頂尖的。這些只唱壓軸大軸的名角們,居然來給袁素懷做墊場。“大哥方才只跟我說了一大堆關於這個唱戲的事情,然後問了問你姐姐的事,又去看了老七而已。”六爺的表情明顯有些疲憊。
“大爺這是要捧紅她嗎?”我慢慢地把海報捲了起來,對上面巧笑倩兮的袁素懷沒什麼好感。六爺一扯嘴角,“這個女人,看來我和老七都小瞧了她,真不知道她用什麼法子打動了大哥……”
我盯著六爺,等他的下文,六爺輕蹙了一下眉頭,轉而問:“你對她印象如何?”我愣了一下,回想一會兒,說:“只見了一面,也沒什麼印象,只記得初見時她的背影,感覺很像丹青。嗯,對了,她的眼睛卻長得很像青絲,也就這些吧。”
六爺淡淡地一撇嘴,“是嗎,上次在大哥家見到她,她說話的神態語氣卻像另一個人。”說完,六爺看著我。我與他對看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啊?你是說她……她說話像我?這怎麼可能?”
“是啊,一個看起來像很多人,卻唯獨讓別人看不清她自己的女人。”六爺低聲說了句,又若有所思地一笑,“大哥好像很欣賞她這一點,要把她在上海捧紅了,好去對抗姜瑞娉。你知道姜瑞娉是誰的人吧?”
“嗯。”我點頭,姜瑞娉是上海警備區司令唐斐的情婦,這是眾所周知的。唐斐應該是霍長遠的直屬上司吧,他跟蘇國華的關係很好,對陸家則是名為客氣,實則生疏,那陸仁慶是要利用袁素懷去破壞他和蘇家的關係嗎?
見我皺眉思索,六爺一揮手,很隨意似的問:“不說這個了。那個許康,你真的不認識?”我被六爺的突然襲擊搞蒙了,嘴巴合了又張,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六爺一扯嘴角,“你果然知道。方才在大哥面前,你的表情可真是鎮定,連我都差點相信你不認識了。”
“不是的!”我大叫了一聲,六爺眉頭一揚,“剛才我真的不知道大爺在說誰,我是到了秀娥門前才想起來的,那也只是個……”我粗粗地喘了一口氣,“也只是個猜測而已!我沒騙你!我從不騙你。”我盯著六爺說。
“清朗,”六爺俯下身,大手蓋住了我放在膝頭上緊握的雙拳,直到我不再顫抖了,才柔聲說,“我一直都相信你的,就算你不說,我也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如果你為了這個生氣,難道,你不相信我嗎?”
我劇烈起伏的胸膛,因為六爺冷靜平和的話語慢慢平復下來。我輕聲說:“我從沒騙過你,所以剛才你那樣說,我心裡難受……”六爺用力捏了下我的手,“對不起。”我看著這個認真跟我道歉的男人,眼眶不禁一熱,趕忙別過頭用力地眨眼。
“清朗,大哥也不是沒有懷疑的,就算他相信了你不知道,他還是會查個清清楚楚的。”六爺輕柔地打開了我緊握的拳頭,用拇指搓著我的手心,若有所思地說。
想想陸仁慶的為人和手段,我禁不住打心眼裡發寒,於是悄聲跟六爺說了一下我的揣測。六爺也不禁愣住了,顯然他從沒想過,一個根本挨不到邊的徐老爺,竟有可能和陸家有那麼深的淵源。
“哼,”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聽起來彷彿天方夜譚一樣。照你說,那現在徐墨陽是在你們老家了?”我點點頭,“應該是。”六爺一皺眉,連我還沒講到的也猜了出來,“那麼,徐大少爺的出現,也是因為徐墨陽的關係?”
當時丹青只含糊地說了一句,我也不敢確定,所以只遲疑地說:“有這個可能。”“嗯。”六爺低頭思索起來,我不敢打擾他,過了會兒,他一抬頭,“方才大哥雖然沒有明說,但話裡話外都在警告我,不要去查陸雲起的事。
“看來,這個陸雲起,對於陸家來說是個不能碰的秘密。不過……”看著我失望的眼神,六爺猶豫了一下,“清朗,明天,明天我可能會給你一個答案的。但是這件事,跟任何人都不要提,就是老七和青絲也一樣。現在,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大哥的反應給我很不好的感覺。”
“好。”我毫不猶豫地點頭。六爺搓了搓臉,看著正襟危坐的我,突然咧嘴一笑,“表情幹嗎這麼嚴肅?來,給我抱抱好不好?”我先是一怔,然後習慣性地臉紅,六爺的思維跳躍性也太大了。“幹嗎?”我囁嚅著說了句廢話。他笑而不答,只一伸手,把我拉了過去,坐在他的膝上。
看著他埋在我肩膀上,漆黑的頭髮中竟有了一絲白髮。我吃了一驚,忍不住用手指摸了摸,心裡酸起來,可又不想讓他知道,只是用手指幫他按摩著頭皮,六爺舒服地哼了一聲。“辛苦你了。”我輕聲說。“嗯……”六爺悶聲應了一聲。“舒服嗎?”“嗯。”
他還是不抬頭,只有呼吸熱熱地吹在我的頸窩,有些癢,剛想縮縮脖子,一個濕熱的吻印上了我的鎖骨,皮膚和骨頭都被他輕嚙著,我頓時覺得自己魂飛天外。什麼雲起、許康全都不復存在了,一時間,只有我們炙熱交融的呼吸,熨燙著彼此。
第二天一早,六爺就出去了。我表面上仍和平日裡一樣做著自己的事情,心裡卻七上八下的……
“清朗。”不知過了多久,石頭隔著落地窗招呼我,見我扭頭看他,還衝我揮手。
我微笑,等著他從大門處繞進來,“你是去給七爺送藥嗎?”他伸頭看看我托盤裡放著的東西,被濃烈的藥味嗆得聳了聳鼻子。“是不是六爺回來了?”我輕聲問,聲音裡夾雜了一絲顫抖。石頭沒在意,伸手接過托盤,“對啊,他就在你的房間,正找你呢。這個我來送吧,秀娥呢?”
“她在陪七爺聊天,青絲也在……”我話音未落,石頭已快步往樓上走去,邊走邊揚聲說:“那我們走吧。”我跟著他往樓上走去。上了樓,他衝我一笑,朝著葉展的房間走去,我則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心裡雖然急得要命,可腳步就是快不起來,拖拖拉拉地走到自己半掩的房門前,鎮定了一下,才輕輕敲了敲門,“是我。”“進來吧。”六爺鎮定的聲音傳了過來。我心裡頓時平靜了不少,推門進去,然後緊緊地關上了門。
六爺正站在我的書桌前,用手撫摩著一個小小的盒子,聽見我進來,也沒有抬頭。我原本平穩了些的心情又開始忐忑起來,悄步走到他身邊站定。過了一會兒,六爺扭頭看向我。
他的表情帶了些懷念,還有一絲難掩的悲哀。他把盒子往我的方向推了一下。我低頭看去,一個很普通的小木盒,扁扁的,卻嵌著兩個內藏式的鎖眼。“清朗,這個是……是我叫姑姑的那個人留下來的。”六爺低聲說了一句。
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握了一下他的手,“陸風輕?”六爺輕輕回握,“嗯,她嫁人之前把這個留給了我,只說如果有一天,碰到有另一把鑰匙的人,就可以把這個盒子打開。”
說完,他捏了捏眉間,“說實在的,這麼多年,我一直都在找她,可我從沒想過要去打開這個盒子,因為我知道,這不是留給我的。她只是信任我,在陸家,她只信任我一個人。”
說著,六爺的眼睛紅了起來。他扭過頭不想讓我看到,我只能握緊他的手,無聲地安慰他。過了一會兒,六爺整理好心情,轉頭對我一笑,“其實,只有一把鑰匙是打不開的。別小看這個盒子,它的鎖做得很巧妙,如果沒有鑰匙,就只有生生地撬開了。”
看著六爺生硬的笑容,我還能說什麼。他一定很捨不得損壞這個姑姑留給他的唯一紀念,可現在既然拿了出來,只能說明他也有感覺,現在只有這個唯一可能的線索了。
我不想六爺糾結於這個問題,就找別的話題來轉移他的心情,“嗯,這麼說,你有一把鑰匙,是嗎?”六爺點頭,從懷裡掏出一隻懷表。我瞇了瞇眼,這好像不是他平日裡佩帶的那隻,可看著卻有些眼熟。
沒等我看清楚,六爺把那塊懷表放在了自己的掌心。我凝神看去,金色的表身邊緣珵亮,好像是被人經常摩挲所致,表面上鑲嵌著紫金蜿蜒出來的籐蔓線條,樣式極其別緻。咕嘟,我聽見自己嚥口水的聲音,分外清晰響亮。
六爺用另一隻手從表殼邊緣深處挑出了一個小巧的按鈕,輕輕一轉,然後很巧妙地把表殼平推開,再把表翻了個個兒,我目瞪口呆地看著,表殼裡面鑲嵌著一把小巧的鑰匙。
“很精巧吧。”六爺用手指捏出了那把鑰匙,然後在那個盒子的兩個鎖眼裡分別試了試,結果右邊的那個傳來卡嗒一聲。六爺剛要說話,門突然被人敲了兩聲。“什麼事?”六爺沉聲問了一句。
“六爺,大爺來電話了,請您去接。”石虎憨厚的聲音在門外響了起來。六爺與我對視了一下,低聲說:“我一會兒就回來。”然後轉身往外走去。
我看著門被關上,他們的腳步聲也漸漸聽不到了,這才走到自己的衣櫃跟前,從深處掏出一個小盒子,打開,從裡面把那塊金錶拿了出來。剛才看見六爺掏出那塊表的時候,我就認出,它的樣子和老爺給我的那個一模一樣。
拿著那塊表和六爺留下來的那只對比了一下,毫無二致。我哆嗦著手,學著六爺方纔的樣子,一摳,一轉,一推……然後慢慢地把表面翻了個個兒,一把精巧的鑰匙頓時出現在我面前。
哆嗦的手指好像沒有半點力氣,我用力摳了好幾回,才把那把鑰匙弄了出來。我對準左邊的那個鎖眼插進去,一擰。我不自禁地咬緊了嘴唇,一抹血腥頓時染上了我的唇齒,卡嗒一聲之後,木盒的盒蓋微微彈了起來。
內心的不安讓我手腳冰涼,下意識地四下裡看看,一個人都沒有,可那種寂靜帶給我的並不是安全感,而是無盡的恐懼……我一咬牙,打開了盒蓋,一個類似於書本的東西,正安靜地躺在盒子裡面,有些枯黃的表皮上,一個字都沒有。
我輕輕地把那本書拿起,彷彿它是個易碎品。捧著它良久之後,我忍不住苦笑,就算自己給自己再多的心理安慰,還是緊張不已。抖著手翻開了第一頁,一行再熟悉不過的字霎時映入眼簾,“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春字的那一捺微微地上翹,是那樣的與眾不同。“這一捺要這樣上挑才漂亮,知道嗎?”老爺教我寫字時所說的話此時在我腦海中不停地迴響……
我背靠著床,盤腿坐在地上。那本幾乎與日記一樣的札記就放在我的膝頭上。看著那秀麗的筆跡、簡約的辭藻,一個溫柔、單純卻堅強的女子頓時躍然紙上。
我黯然地歎息了一聲,寥寥十幾頁,就能記錄一個人的半生嗎?這個陸風輕似乎經歷了一切女人所渴望的和……憎惡的。我現在不知道該怎樣來稱呼她,十七歲之前她叫陸雲起,而之後卻改成了陸風輕,準確地說,是被人強迫改的。
陸仁慶確實有一個叫陸風輕的姑姑,只是這個陸風輕在十二歲的時候就因病過世了,可陸家因為一個不欲人知的理由,必須讓陸風輕“活下去”。因此,一個普通親戚家的女孩兒就成了她的代替品。那個女孩兒,就是陸雲起,也就是後來帶六爺回家的那個陸風輕。
門鎖被人轉動,我抬起頭去看,六爺輕輕地走了進來。他一邊回身關門,一邊說:“清兒,抱歉去了這麼久。剛才大哥來電話說的事,我要和老七商量一下,你等急了吧……”
他一回頭就看見了坐在地上的我,嘴角一翹,想笑,目光卻不經意間落在了那本打開的隨筆上,笑容頓住了。他眨了眨眼,又看了一眼木然無聲的我,好像突然明白過來什麼似的,目光隨即轉到桌上放著的那個木盒上,盒蓋顯然已經被我打開了。
我看著他慢慢地走到桌前,伸手去摸了摸那兩把鑰匙,又從桌上抓起老爺給我的那個懷表,與他自己保留的那個比較著,然後才轉身盯住我,啞聲問:“這鑰匙從哪兒來的?”
我咬了咬嘴唇。沒等我回答,他已經想到我之前說過的那個猜測了,“是不是徐老爺給你的?他真的是那個……”六爺皺起眉頭,嗓子裡發出的聲音好像被砂紙磨過一樣,“許康?”
我沉重地點了下頭。六爺看著我,握緊了拳頭,那兩塊握在他手心裡的懷表甚至發出了吱呀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他長出了一口氣,隨手把懷表放進盒子裡,然後朝我走來,腿一彎,學著我的樣子坐了下來。
我不自覺地靠過去,六爺散發出來的熱量,是我現在迫切需要的。六爺感受到了我發自內心的惶然,什麼也沒說,只是伸出右手將我攏在臂彎裡。我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然後把那本札記遞了過去。
六爺似乎猶豫了一下,才接過去,雙手無意間地碰觸,我感覺他好像也在發抖。可他的臉色依舊平靜,抱著我的手臂也是鎮定又溫暖,我只能認為那是我的錯覺。
之前我已經大致地看了一遍,這十幾頁紙應該是陸雲起在很短的時間內寫完的,越到後面寫得越潦草簡單。她寫這些好像就是為了給誰看的,為了讓人瞭解那曾經的一段過往。也許那個時候,她已經猜到,有些事情將會永遠掩埋,不為人知。
可就在那些無奈掙扎的文字之中,依然有可以讓人感覺到甜蜜的回憶,那就是與許康相處的點點滴滴。我看著六爺低著頭,認真地讀著那上面的一字一句,微蹙的眉頭再未展開過。方才讀過的那些文字化成一幕幕情景,在我腦海中閃現著。
陸雲起的父親是陸家一個不遠不近的小親戚,讀過不少書,家裡也有些許田產,一家四口過得應該不錯。他們還有一個很有錢的親戚住在上海,雖然不常見面,但也不曾斷了書信來往。
在陸雲起十六歲那年,她失去了父親,上海的堂叔邀請他們一家人去上海散散心。在那裡,她見到了比她大八歲的堂哥陸風揚,也見到了那個漂亮高挑的堂妹——陸風輕。
陸雲起當時以為風輕的年紀和自己差不了兩歲,而事實上,風輕還不到十一歲。而最讓她驚奇的是,她和那個堂妹長得居然有六七分像,只不過堂妹外向耀眼,她內向溫柔罷了。
在上海的那段日子裡,陸雲起經歷了太多她從未經歷過的。家鄉的安靜和睦與上海的繁華耀目,家鄉的蜿蜒小溪與上海黃浦江的波濤滾滾相比,一切都是那樣的不同。
但如果不是在這兒遇到了那個人,陸雲起寧願早些回到家鄉,去呼吸那些沒有脂粉香,也沒有美酒香,但卻純淨的空氣。那個人就是許康,也就是老爺。陸雲起在這個本子裡只寫了一次許康的名字,而後都是以“他”來代稱。
陸雲起對於他們之間的相遇、相識、相知、相愛,寫得極其簡潔,但其中那炙熱的愛戀,讓人現在讀起來依然能夠感覺到她那顆滾燙的心。一個純潔且執著的女孩兒,把自己所有的熱情都給了老爺,從未後悔。就算後來她知道,老爺已經有一個指腹為婚的太太了。
“那個嚴肅的男人,笑起來竟如同孩子,可只有我能看到……”“他說他從來都不會愛,可一個不會愛的人愛起來,會讓人窒息……”“每次我溜出去見他的時候,他總是讓我走在馬路的裡面。他不會拉我的手,他只會牢牢地擋住我,保護我……”
不過寥寥數語,可我怎麼也不能把那個笑起來像孩子一樣的男人跟徐老爺連在一起。不經意間,我想起二太太去世不久的那個夜晚,老爺坐在二太太常坐的榻上沉思不語。那時的他也是柔軟的吧,只不過不知道,他是在懷念二太太,還是在……
在上海遇到的幸福,一直跟著陸雲起回了家鄉。那裡距離老爺的老家並不遠,這樣一段距離對於熱戀的人來說不過爾爾。老爺經常會在陸雲起意想不到的時間來看她。為了不讓老爺為難,陸雲起一直都沒有告訴家人兩個人之間的事情,直到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陸雲起的母親是個很傳統的女性,溫柔而包容,而她的弟弟陸雲馳年紀還小,因此家裡的大小事情,已經是由陸雲起在操持了。
兩個人決定各自對家裡實言相告,陸家母親自然是晴天霹靂,想不到女兒竟然要給人去做小。
但是在爭吵哭鬧之後,女兒已經懷孕的事實讓這個善良的婦人徹底沒了主意。好在老爺憐惜陸雲起,並不讓她跟著回老爺的故鄉,而是繼續留在自己家。陸雲起好不容易安撫了家人,一心等待著老爺的好消息,可最後等來的並不是老爺,而是她的堂叔和堂兄。
陸雲起的母親還沒有來得及跟親人禮讓,那位她稱為兄長的人就說出了一番讓她感到天崩地裂的話。姓許的男人只是帶走了女兒的心,而眼前這個所謂的親人,卻要把女兒的人帶走。
陸氏無法想像,自己的女兒要代替另一個人活下去,去承受那個女孩兒原本應該承受的命運。出於一個母親的本能,她講出了陸雲起已經懷孕的事實,還有那個叫許康的男人。這個沒有見過多少世面的婦人,天真地以為這樣的隱秘可以改變對方的想法。
可一切都無濟於事,在陸雲起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她已經明白,堂叔要的是她這個人,她眷戀的人、事越多,堂叔用以威脅她的理由也就越多。在堂兄閃爍其詞的閒聊中,她聽明白了些什麼。當她去尋找母親,在屋外聽到堂叔的那一番說辭之後,她已經做了個決定。
堂叔拿年邁的母親、年幼的小弟,還有陸雲起癡心愛戀的男人來威脅她,她無能為力。而陸雲起唯一的要求就是要留在這兒,生下這個孩子之後再跟他們走,不然一屍兩命,陸家老爺什麼也得不到。陸家兩父子權衡利弊之後,答應了。
一個為了保護家人、愛人和孩子的女子會這樣做,恐怕連陸家老爺也不曾想到。一個天真的、陷入愛河而無法自拔的女孩兒,幾乎在轉眼之間就成熟了。
陸家父子帶來的人不少,名義上是伺候在陸家老爺回上海之後留下來的陸風揚,實則是嚴密地看守陸雲起一家三口。陸雲起日後才知道自己當初猜得沒錯,陸老爺曾交代過,如果有男人來找她,那麼這個人絕對不能留。
陸家母子對於陸雲起而言是人質,而一個知道陸雲起真正身份的外人,對於陸老爺而言,那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威脅了,而威脅,必須除掉。
可沒人知道,在陸雲起聽到陸老爺那番說辭之後,先回到自己住的二樓窗前,把一個曬在窗外的紅頭巾收了起來。那是個信號,是個警告徐老爺不要過來的信號。原本兩人約定彼此掛起紅色的時候,就是兩人相見之時,可現在,這卻成了救他命的唯一指望。
陸雲起只慶幸,她還不曾將老爺的真名、來歷告訴母親,雖然那只是出於一個女孩兒的倔強。她想向母親證明,自己只是愛上了這個男人,跟他的家產、出身、來歷都沒有關係。
徐老爺在此地也有買賣,自然是為了陸雲起,開個店面就是一個最好的掩護。小小的酒鋪離陸家並不遠,眺望過去剛好可以隱約看到陸雲起屋子的那扇窗,還有窗外支起的曬桿。
忐忑不安地過了一個月,徐老爺果然沒有出現,陸雲起才放下心來。他定然發現什麼不對勁了。陸風揚試探地說起了這件事,因為當初陸氏曾說,那個姓許的男人很快就會回來娶陸雲起。
對於陸風揚的試探,陸雲起只淡淡地說了一句:“也許我碰上了個負心漢吧。男人都無情,這不是堂叔勸我打掉孩子的時候說過的話嗎?看來他是對的。”
陸雲起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心裡又甜蜜又解氣,她的笑容讓神色複雜的陸風揚無話可說,只好訕訕地轉身走開了。從她隨筆的字裡行間,我甚至都能讀出她當時的愉悅。
她嘲諷地看著敵人想盡一切辦法,都無法知曉到自己愛人的行蹤。因為小弟偷偷地告訴她,陸風揚收到了一封從上海送來的信,他無意間聽他們說,始終找不到那個叫許康的人。
時間匆匆掠過,翠綠的樹葉也漸漸變得枯黃,無奈地從枝頭飄下。陸雲起眼瞅著還有十幾天就是生產的日期了。她瘦弱的身軀卻挺著一個大肚子,從上海請來的大夫和本地的產婆都說胎兒的個頭太大,可能不利於生產。
陸氏心驚膽戰,只會不停地哭,該做的都做了,最後聽從了產婆的話,在屋外掛起了一件紅衣服。在當地,這算是一種風俗,家裡有了什麼難事,就掛上件紅衣服,祈求神靈把災難帶走。
陸風揚對這種風俗自然不信,可看著淚眼汪汪的陸氏和瘦弱的陸雲起,也就不置可否地同意了。雖然有醫生,有產婆,再有老天幫忙,也沒什麼不好,可他看不見的,是陸雲起掩在棉被下的笑容。
就在陸雲起要生產的那天早上,雲馳跑來看她,不經意地說起對面的那家酒鋪好像要出新酒,掛起紅綢子來了。屋裡的人都是一聽而過,陸雲起也只點點頭,微笑著對弟弟說:“姐姐跟你說過的話你都記住沒有?不要一天到晚總是想著玩。你是個大孩子了,別總讓我操心了,嗯?”
陸雲馳眼圈一紅,點頭稱是,然後就乖巧地幫他姐姐整理被子。儘管屋裡伺候的丫頭、僕婦都是陸風揚的人,可沒人看見被子底下,姐弟倆緊握著的雙手,指甲甚至刺痛了彼此的手心。
陸雲起的陣痛越來越頻繁,雲馳只能依依不捨地離開了。陸雲起強忍著眼淚,這一別,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雖然弟弟只有十二歲,可現在只能指望他了。
她不能讓孩子一生下來,命運就攥在別人的手心裡……好在他來了,他一定會保護好母親、弟弟和兒子的,不曉得這幾個月他是怎麼忍過來的,他變瘦了,還是……
帶著對老爺的無限思念與堅持,在深夜,陸雲起最終生下了一個男孩。母親抱來給她看的時候,她只能在心裡唸了一聲“墨陽”,就淚眼婆娑地看著母親按規矩抱著孩子去了祠堂,祭拜祖先,請求先人保佑孩子順利成長。
這個名字是她和老爺早就說好的,家裡的大兒子叫墨染,那麼如果她生的是個兒子,他們就希望他永遠活在陽光下,所以叫墨陽。如果是個女兒,就取名叫丹青,因為他們的相遇是因為一幅水墨丹青。
就在產婆和僕婦們幫著收拾的時候,一聲“起火了”,讓所有的人都驚慌失措地衝到窗口去看。祠堂的火似乎瞬間就燃燒起來,火勢猛得讓人無法靠近。陸風揚氣急敗壞也無可奈何,陸氏、陸雲馳,還有那個孩子都在裡面祭祖,顯然這會兒是救不出人來了。
因為想要救火,家裡所有的人都圍在這裡,想盡辦法不讓火勢蔓延開來。直到最後,那間祠堂和附近的兩間廂房都燒成了一片灰燼,一切痕跡都燒得乾乾淨淨,而這時天已經大亮了。
明白過來的陸風揚面色陰沉地去了陸雲起的房間,面對一言不發的陸雲起,只說了一句“你很捨得,確實是陸家的人”,就轉身離去了。
陸雲起對於這一夜的回憶,筆墨似乎用得最重,甚至超過了對老爺的甜蜜回憶。也許是因為在那晚,她盡了最後的力量,讓自己所愛的人自由。她寫道:“那個火光明亮的夜晚,燒掉了我最後的牽掛。從今天起,我不再是陸雲起,而是陸風輕了。”
她沒有逃走,因為她知道,對於陸老爺他們來說,最重要的是她的存在,如果她也逃了,只會給家人帶來不幸。一夜的大火,應該有足夠的時間,讓她的愛人帶著自己最親的家人離開這裡了吧。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她毫無怨言地接受著各種各樣所謂上流社會的淑女教育。在那邊,陸家早就放出話來,陸風輕被送到香港親戚家中,說是家中老人時日無多,希望小孫女去暫住陪伴云云。
等到陸雲起各方面都具備了一個大家閨秀應有的風範和學識之後,陸家找了一個借口,憑著一場盛大的舞會,讓所有人都見識了陸風輕的高雅嫵媚。她的一舉一動、衣飾妝容都成了各家太太小姐津津樂道且追捧的對象。
而陸家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白家,那個跟陸風輕自幼訂婚的男孩兒——白允中。陸家的發達與白家人密切相關,陸家做的最主要的買賣就是稀有金屬。他們擁有礦源,可冶煉的秘方卻握在白家人的手上。
陸風輕與白允中的婚約讓兩家的關係變得更緊密。對於陸老爺而言,他要的不是那種再緊密也會在不經意間斷裂的生意關係,而是秘方。陸老爺的父親只有他這一個兒子,因此忍耐了一生,等到他自己終於有了陸風輕之後,他再也不想放棄這個機會了。
只要有了這個秘方,陸家人再也不需要戴著一個隨時會發作的緊箍咒。就為了這個,因病夭折的陸風輕必須活下去。於是,陸雲起變成了陸風輕,她戴著一個叫陸風輕的面具,整整十年。
因為那個白家少爺堅持要讀書,然後去留學,思想新潮的他直到拖無可拖,才勉強回來迎娶他的新娘。因為那一年,陸風輕已經快二十五歲了,一個女人能有多少青春年華用於等待?而且,陸老爺也不能再無休止地等下去了。
而在那之前,陸風輕提到了一個男孩,“陸城,這是我給他取的名字。儘管我憎惡這個姓氏,可這是能讓他留下的唯一方式。我不能不帶他回家,這個孩子是那樣的倔強和嚴肅,看起來和他好像。他們同樣不相信這世上還有愛,不曉得以後有沒有一個女孩,能讓他明白什麼是愛……”
這段柔軟的文字讓我情不自禁地看向六爺,他正皺著眉頭,一字一句,用心地讀著。墨色的筆跡彷彿映入了他的眼底,襯得他的眼眸深沉如湖水,讓人看不清其中暗藏的洶湧。
“我真的要按老爺的話去做嗎?一定要用那個方法嗎?不,我不想,可是……”六爺念出了那札記上的一段話。他重複地念了幾遍之後,我才反應過來。他已經看完了,那匆匆寫就的未完話,是陸雲起留下的最後痕跡。
六爺長出了一口氣,放下那本札記,用手遮住眼,仰頭靠在床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姑姑……”六爺喃喃念了一句,聲音有些啞。
我輕輕歎了口氣,他立刻從自己的思緒中清醒過來,放下手看了我一會兒,突然嘲諷地笑了一下,“我被帶回家,原來是因為我像他……”我微微一怔,連想都沒想,就說:“那又怎麼樣?你注意到我,不是也因為我長得像她嗎?”
六爺被我的話說得一愣,看著我,不說話。我從他懷裡坐直了身體,“要是你長得不像老爺,那麼陸……小姐就會錯過你。我要是不像陸小姐,也許你根本就不會靠近我,那樣的話……”我故意做了個鬼臉,“你損失可就大了。”
六爺聞言,只低頭一笑,細密的睫毛蓋住了那雙強悍的眼眸,顯得分外柔軟。他又將我摟了回去,我靠在他的肩窩上,過了一會兒才聽見從他胸腔裡發出的聲音,“是啊,要不是這樣,我的損失還真的大了。”我撲哧一笑。
六爺伸手捏了捏我的鼻樑,“笑什麼?笑我自以為堅強,卻還是會為了這種小事覺得有些受傷?”六爺的話讓我心裡為之一甜,因為他並不介意把自己陰暗的傷口露給我看,這意味著全然的信任。
我微笑著閉上眼,說:“我上學的時候,修女嬤嬤曾經說過一句話,再堅強的人也會受傷,可受傷之後,一定要記得堅強。”六爺沒有說話,只是抱著我的手臂緊了緊。
啪嗒一聲,那本札記從六爺的膝頭上滑落下去,頓時打破了眼前這小小的溫馨。我和六爺對視了一眼,六爺放開我,坐直身體,撿起那本隨筆,輕輕撣著上面根本不曾沾到的灰塵。
我想了想,才開口問:“那個什麼金屬買賣,現在……”六爺沒看我,只哼了一聲,過了會兒,才低聲說:“那方面的買賣大哥向來不讓我們插手。可從我介入陸家的生意開始,我就知道,開礦和冶煉都是由陸家一手操辦的,沒有跟什麼……姓白的有生意來往。”
雖然已經猜到了,可我的心還是一沉,那陸雲起呢?墨陽的親生母親,那個堅強溫婉的女人,她嫁到了白家,會不會已經……“就算大哥不讓我查,我也一定會弄個水落石出的。”六爺盯著那本札記慢慢地說。
“不光是為了姑姑,”他轉頭看向我,“大哥也曾經查過你們的來歷,你知道為什麼嗎?”我點了點頭,因為我和陸風輕長得很像,那也就是說,我有可能是她的女兒嗎?
我三歲的時候到的徐家,之前的記憶一點也沒有。父親什麼樣子只聽林叔簡單地描述過,我爹是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我娘他根本就沒有見過,因為他到我家做事也不過一個月而已。
“溫文爾雅的讀書人。”六爺若有所思地說了句。我的心跳有些加快,這些年不是沒想過自己的親生父母是什麼樣子,只是現實生活讓自己不能多想。可現在眼前的重重迷霧似乎就要撥開,骨肉至親似乎也觸手可及,我不敢讓自己多想,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那個帶你逃出來的下人沒有跟你再說些什麼嗎?”六爺問。我搖搖頭,“也許他和老爺或者二太太說過,但是沒有和我提過,可現在他們都……不在了。”
“嗯……”六爺一聳眉頭。“不過,”我遲疑了一下,六爺輕聲問:“你想到什麼了?”“也許墨陽知道吧,老爺留了個盒子給他。”我大致說了一下丹青之前告訴我的那番話。
六爺點了點頭,“沒想到,你那個哥哥居然有可能是半個陸家人。”墨陽英俊的臉龐從我眼前一閃而過,我勉強笑了笑,想起了那張他留給我的小紙條,他讓我等他……
“好了,再多的秘密也終究會有答案的。清朗,相信我,我一定會弄個一清二楚,為了姑姑,也為了你。”六爺利落地站起身來,對我伸出手,那隻手,修長而堅定。我借力站了起來,有些擔憂地說了句:“你要小心啊,大爺他……”六爺衝我一笑,“放心,對大哥的手段我再瞭解不過了。”
六爺把那本札記小心翼翼地又放回了盒子裡,兩把鑰匙也各歸其位,我們還是一人一把。他拿著陸雲起的,而我,則拿著老爺的。六爺問我把這個盒子藏在哪兒才安全,我想了半天,就把那個盒子大剌剌地放在了我的梳妝台上,上面隨意地放了兩瓶香水。
“大隱隱於市。”我笑著說。六爺也笑了起來,“有道理。雖然這個不能留,但是現在也還算安全,留一陣子吧,最好能等你那個墨陽哥哥回來再說。”我點頭同意。六爺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做,親了親我的額頭之後,就去了葉展的房間。
我想這件事無論如何也是瞞不了葉展的。六爺如果追查這件事,就是變相地在和陸仁慶作對,不論葉展知道與否,他都會被視為是六爺那邊的人。與其這樣,還不如讓他知道,六爺也多個助手。
秀娥不在她自己的房間,我想下樓去找她。也許張嬤知道些什麼,畢竟她是跟著二太太陪嫁的貼身丫頭,可該怎麼跟秀娥提起這件事呢?
剛走到一半,我一腳踢到了坐在樓梯轉角處的秀娥。“噓。”她衝我做了個安靜的手勢,然後拉著我坐了下來。
一陣悠悠的鋼琴聲傳來,我探頭看去,陸青絲正坐在客廳裡彈著鋼琴。我有些吃驚,隨即釋然,她也曾受過那些小姐的教育,會彈鋼琴不足為奇。
“清朗,她在唱些什麼?那些洋詞我聽不懂。”秀娥湊在我耳邊輕聲說。我仔細聽了聽,果然,陸青絲若有似無的歌聲飄了過來,她在唱一首英文歌。
這首歌我從未聽過。斷斷續續聽到的那些歌詞,不禁讓我想起了徐老爺和陸雲起,霍長遠和丹青,葉展和眼前的陸青絲,還有六爺和我。陸青絲輕柔沙啞的嗓音一直迴盪在我的耳邊,我安靜地體味著歌詞中的愛戀:
在每個醒來的清晨說你愛我
對我述說我們所擁有的幸福時
光說你從現在到永遠都需要我
這就是我對你全部的要求
讓我成為你的避風港
告訴我你會和我分享
一份愛,一生,
這就是我對你全部的要求
說你愛我,你明白我一直是這樣
愛我
這就是我對你全部的要求
無論你去哪裡,請讓我與你一起
愛我
這就是我對你全部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