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壓軸戲(下)

  我一時間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直愣愣地看著六爺一把托住了袁素懷。洪川搶上一步,想要去幫忙。人影閃動間也看不太清楚,好像袁素懷抓住了六爺的袖子,一直就沒有鬆手。陸仁慶彎下身說了句什麼,最後還是六爺把她抱了起來,往化妝間裡走。
  那個劉老闆就擋在姜瑞娉跟前,阻止她再往前去。姜瑞娉看見袁素懷暈倒之後,好像愣住了,就任由劉老闆把她攔到一旁。眼看著六爺抱著袁素懷又回到了那間化妝間,她也什麼都沒說。
  樓下簾幕外的觀眾都伸頭踮腳地想往裡張望,雖說什麼都看不見,可人人都興奮不已,彼此交頭接耳。顯然剛才姜瑞娉鬧的這一出,可比戲精彩多了,明天又會是人膠茶餘飯後的談資了吧。
  「清朗。」墨陽輕輕叫了我一聲。我看向他,他拍了拍我的手示意我放鬆,我這才發現自己的拳頭不知道什麼時候握得很緊。我對他笑了笑,又轉頭看向樓下。陸仁慶和葉展也跟著進了化妝間,只是葉展進去之前,往我們的方向看了一眼。姜瑞娉卻不見了,好像被那位劉老闆拉走了。
  「那個女人怎麼回事啊?」身後的秀娥嘀咕了一句。「可能是昏倒了。」石頭說。「她還真會找地方倒呢。」秀娥語氣越發地不忿,我知道是因為我的緣故。「秀娥!」石頭低喊了一聲,我沒有回頭。
  「我想應該沒什麼大事兒,估計他們一會兒就該出來了。」潔遠對我笑著說,語帶寬慰。「嗯。」我點頭一笑,就算袁素懷那一下讓我心裡不舒服,可為了這點小事就壞了情緒,那我就太小肚雞腸了。
  「下一出就是《遊園驚夢》了。」我隨手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戲單翻看起來,想轉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從剛才就沒再開口的陸青絲懶洋洋地接道:「是啊,是啊,那袁小姐不是已經睡著了嗎?咱們就安靜地等著她驚夢吧。」
  她說得我們都是一笑,包廂裡的氣氛頓時鬆快不少。潔遠不經意地看了我一眼,突然叫道:「喲,清朗,你的衣服什麼時候弄上茶水了?你看。」低頭看去,果然,雪白的衣襟上都是淡淡的茶漬,我伸手摸了一下,已經有些干了。
  「這是杭稠,特別容易染色,趕緊拿水洗洗才好。」秀娥站起身,走到我跟前,拿手絹幫我擦了兩下,皺著眉說。「沒事,我去趟盥洗室就好了,你們等我一會兒。」說著,我站起身來。
  「我跟你去吧。」潔遠和秀娥同時說。她倆話剛出口,底下一陣梆子脆響,觀眾們開始叫好。只見一個丑角打著連串的跟頭翻了出來。「開始串場了。」石頭說了一身,秀娥興奮地看了過去。
  「不用了。」我看著秀娥激動的樣子,她難得出門,之前又因為腿受傷在家悶了那麼久,還是讓她開心一下的好。「你們告訴我在哪兒就行。」「清朗小姐,我帶您過去吧。」明旺站起身來,笑著說。
  「好。」我轉身往外走,按住了想跟我一起起身的潔遠,「放心,你踏實坐著吧。」然後拉過在一旁站著的墨陽,「你幫我佔座位。」說完,我對潔遠擠了擠眼。潔遠臉一紅,老老實實地坐下了。她之前不好意思跟墨陽坐在一起,正好這會兒給她個機會。
  「不行,我跟著你去,正好我也想去一趟那個盥洗室。」秀娥一邊不捨地回頭望向舞台,一邊站起身來,跟著我往外走。我知道她不放心,也就不再推辭,和她手牽手地走了出去。
  二樓的包廂裡坐的都是些達官貴人,有專用的盥洗室,不用走到樓下去跟下面的人擠。沒走多遠,就到了兩個用紅色天鵝絨簾子遮擋的入口,一個梳著鍋蓋頭的學徒正守在那裡,也就十三四歲的樣子。
  他見我們走了過來,眼睛一亮,趕忙滿臉帶笑地彎腰鞠躬,「兩們小姐晚上好,你們這邊請。明哥您好,您也來了。」說完,麻利地撩起了右邊的簾幕。「謝謝。」我衝他一點頭,「小姐您千萬別客氣。」他惶恐地趕緊彎腰。
  「我就在這兒等你們。」明旺停住了腳步。我點頭,「好的,麻煩你了。」明旺咧嘴一笑。我進去,剛走到盥洗室門口,就聽見那學徒討好地對明旺說:「明哥,好些日子沒見您了。」然後又壓低了聲音,「剛才那位小姐是不是就是雲小姐啊?穿白衣的那個?」
  我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就聽明旺懶洋洋地說:「哪位雲小姐啊,你小子胡扯些什麼。」「明哥,您別哄我,能讓您陪著上盥洗室的小姐,除了青絲小姐,大概就是這位雲小姐了。聽說六爺把她當心尖兒似的,看來是沒錯了。」那學徒笑著說。
  我的臉頓時一熱,秀娥笑嘻嘻地對我做了個鬼臉兒。「嘁,」明旺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柱子,你小子年紀小小,賊心眼兒倒不少,打聽那麼多幹什麼呀?老實當你的學徒吧。」「嘿嘿,您不說,我一看也知道。婦人小姐我見得多了,不過這位小姐氣質真好,長得好看又溫柔,人也很客氣,怨不得……」
  「行了啊,不知道話說多了爛舌頭啊。」明旺淡淡地打斷了他,「我家小姐是你能拿來品頭論足的嗎?」那學徒立刻嚇得沒了聲音,然後才囁嚅著說:「明哥您可別生氣,是我多嘴,您就當我什麼都沒說……」「行了。」明旺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秀娥從沒聽見過明旺這麼冷的口氣,睜大了眼,對我做了個很吃驚的表情。我搖了搖頭,推門進去了。大叔也好,明旺也好,甚至還有洪川和老虎,他們在我們面前都是很熱情開朗、貌又溫和,秀娥根本沒有想過這些人還有另一面,包括他的寶貝石頭。
  秀娥用水浸濕了手絹,在我衣襟上擦了半天。那淺黃色的痕跡總算是淡了許多,至於濕掉的衣服,只能等著慢慢干了。我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衣服,今天穿了這身天青色、線條簡潔的洋裝,外面罩了件白色的杭稠小坎兒,顯得人很清爽。
  可能是這幾天心情變好的緣故,我從鏡子裡看見自己臉色很紅潤,眼睛水亮,真的有點眉目如畫的感覺,忍不住偷笑了一下,覺得自己臉皮真夠厚的。
  這時,一陣隱約的叫好聲傳來。秀娥難掩急切,我卻突然真的想進去方便一下,只好讓秀娥出去等我一會兒,自己盡快解決問題。
  可能是因為戲已經開鑼了,並沒有什麼人來這裡,我出來之後又洗了手,就趕緊推門出去。抬眼張望,卻發現秀娥不見了。我以為她已經去了簾幕外面,正要往外走,「清朗。」秀娥刻意壓低的聲音傳來,我一愣,左右看了看,才發覺聲音是從我左邊傳來的。
  往那邊仔細看了一眼,盡頭被同樣的一幅紅色的天鵝絨簾幕遮掩著,秀娥正從簾幕後面露個頭出來衝我招手。我趕緊走了過去,「秀娥,你在這兒幹嗎?」「噓。」秀娥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伸手把我悄悄地拉進了簾幕。
  我這才發現這個簾幕的後面是一個改造過的樓梯,只剩下樓上的這扇欄杆。樓梯已經沒有了,就像個陽台似的,從上往下看去,正好是後台的盡頭。「我等你時發現的,好玩吧?剛才還看見幾個戲班子的人過來抬箱子呢。」秀娥在我耳邊說。
  我好奇地往下看了看,這邊好像儲藏間一樣,堆了不少服裝道具。大略掃過一遍之後,我跟秀娥說:「也沒什麼好看的,還是回去看戲吧。這兒既然攔著就是不讓人看的,被人發現咱們在偷窺,那多尷尬。」秀娥點點頭,「好呀,我就是想讓你看一眼。」
  我倆話音未落,下面點著昏暗電燈的儲藏室突然閃出個人來,我和秀娥下意識地縮回了簾幕裡,偷偷往外看。「快去吧,唐司令還等著你呢。」那個劉老闆一邊說一邊往前台的方向走。
  「知道了,怎麼樣,我這齣戲演得還不錯吧?」跟著走出來的姜瑞娉笑盈盈的,哪還有剛才的半點怒意。秀娥輕輕捏了我一把,做個眼色,問我要不要溜走,我對她搖了搖手指。
  「那是當然,你可是咱們這行的頭牌,吃的就是這口飯。」那個劉老闆呵呵一笑。姜瑞娉摸了摸頭髮,「是嗎?我看那個姓袁的女人也不是吃素的。」她話未說完,就被劉老闆攔住了,「好了,這裡不時有人過來,說話小心點。你趕緊拿著東西走吧,我還得去前面招呼呢。」
  姜瑞娉沒再說話,搖拽著腰肢跟那個劉老闆走了。聽著那高跟鞋的卡嗒聲漸漸消失,我和秀娥慢慢地退了出去,趕緊往外走。「他們說什麼演戲啊?她不就是剛才那個鬧事的女人嗎?」秀娥追上我的腳步,小聲問道。「回去先什麼都別說,你知道嗎?」我壓低聲音吩咐了一句,秀娥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我一露頭,明旺明顯地鬆了口氣。我們在裡面待的時間太長了,估計要是再不出現,明旺可能就得衝進去找我們了。「抱歉啊,讓你等這麼久,好不容易才弄乾淨。」我笑著抻了抻衣襟給他看。明旺笑著說:「沒事。那咱們趕緊回去吧,這戲馬上就要開始了。」
  「好。」我拉著秀娥就走,明旺卻隨手丟了個大洋給那個小學徒,「小姐賞你的。」那個學徒一個勁地點頭稱謝,明旺也不理他,跟著我們往回走。
  剛到包廂門口,幾個看起來有幾分眼熟的人正站在門口。我仔細看了看,認出是陸仁慶的保鏢。這麼說,六爺他們已經回來了。我的腳步不禁遲疑了一下。如果陸仁慶也在,那剛才聽到的事情該怎麼告訴六爺他們呢?
  「你們可回來了,不然我還以為你們掉進……」「青絲,大哥在這兒,你也口沒遮攔的。」我們一進門,陸青絲的話就到了,只不過後半句被六爺鎮壓了回去。
  「陸先生,晚上好。」我趕緊走向坐在主位的陸仁慶,點頭為禮。他稍稍欠了欠身,笑得很溫和,「清朗,好久不見了。剛才還在和你哥哥說,你長得越來越像你姐姐了。」
  哥哥?你忍不住打了個激靈,他怎麼知道墨陽是我的哥哥?只覺得腦袋裡嗡的一聲。「我記得丹青的母親是清朗的遠房表親。」六爺笑著說了一句。「是啊,從小他們姐妹倆關係就最好,丹青對清朗比對我這個哥哥還好呢。」墨陽順著六爺的問題答道,態度溫文自然。
  我悄悄地鬆了一口氣,陸仁慶本來就知道我一直叫墨陽哥哥,不禁暗自警醒自己要鎮定,不要成了驚弓之鳥。如果我的態度有什麼問題,以陸仁慶的精明,他定會有所察覺。原本以為緊張的應該是墨陽,結果現在墨陽神態自若,彬彬有禮,反而是我有點亂了陣腳。
  「是啊,這女孩子在一起比較有話講嘛。」陸仁慶一笑,又很隨意地問,「我看著徐先生的長相跟清朗也有幾分相似了。」
  「嗯,也對,確實有這種說法。」陸仁慶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端起茶喝了一口。我看見六爺不落痕跡地看了一眼墨陽,眼中帶著欣賞。墨陽的回答很巧妙,我們都清楚徐墨染出現、大太太自殺,還有墨陽的報復舉動一定都逃不過陸仁慶的眼睛。六爺能查出來,他當然也能。
  墨陽說出和生母不親這樣的話,既說了實話,又點明這是家庭內部的隱秘,讓陸仁慶無法再追問下去。「清朗,你還站在那兒幹什麼,快坐啊,可別擋著我看美女啊。」葉展插科打諢地說,眾人都哄笑了一聲。
  他一伸手,拉著我坐在他旁邊的位子上。陸仁慶和六爺坐在了一起。石頭招呼秀娥趕緊坐下。倒是大叔不知道雲哪兒了,而墨陽正坐在我原先的位置上。我苦笑,怪不得我一進來陸青絲就沒好氣,葉大少爺居然一個人找地方坐了。
  人已經坐下了,再起來換位子怎麼看都不合適,我只好咬牙坐在了葉展身邊,心想今天晚上一定被青絲的怨氣弄得做噩夢。石頭悄悄地走了過來,放了一個瓷壺和杯子在茶几上,又低聲跟我說了句:「清朗,這是白水。」說完,轉身回雲了。我只來得及轉頭對他和秀娥一笑,秀娥對我做了個鬼臉。
  底下一陣絲竹鑼鼓聲響,戲台上的燈光也亮了起來。簾幕拉開,露出了花園造型的背景,應該是《遊園》那一幕正式開始了。「呀,驀地游春轉,小試宜春面,得和你兩流連,春去如何遣?般天氣,好困人也。」
  字字清晰、聲音柔婉的道白一出,一陣叫好聲轟然而起。袁素懷一襲繡滿繁複花紋圖案的粉色戲服,滿頭亮閃閃的配飾,一把小巧羅扇在迫,就那樣嬌弱地從台後碎步而出。她轉了幾個台步,側腰,打扇,再一亮相,頓時又是一陣叫好聲起。
  我很少看戲,對袁素懷唱的也是似懂非懂,但我知道她的功底跟我看過的那些鄉下草台班子,根本就是天上地下。聽說她的聲音柔細,本來不適合唱戲,可她最後卻練就了一番特殊的吐字發聲的方法,原本的缺點反而成了特色。
  「唱得不錯吧?」葉展突然湊過頭來笑著和我說。我聳聳肩,「應該很好。我不太懂,但她的嗓音很美。」葉展嘴角一翹,「身段也不錯啊。不信你問六哥,剛才他才抱過的。」
  我瞪了他一眼,不想記得的事情他偏要提。我一扯嘴角,「這個我更不懂了,要不我和青絲換個座位,你和她討論一下。」葉展的笑容一僵,我毫不示弱地跟他對看。
  過了會兒,他做了個認輸的表情,臉上的笑容卻越發濃了,「咱們的清朗小妹妹也會吃醋了。」說完,就坐直了身子看著舞台,好像他一直都在認真看戲。
  「時間差不多了吧?」反正我也不喜歡看戲,正打算在葉展的身上盯出個洞的時候,突然聽見前面的陸仁慶問了六爺一句。「是,大哥,已經八點了,用不用我去看看?」「不用,有趙勇在那兒就行了,也不要太引人注目了。」陸仁慶一搖頭。
  他們在等人嗎?不知怎的,想起了方才姜瑞娉說過的那句話。她說演戲,那她這齣戲是演給誰看的?我盯著陸仁慶的背影看,不知道這件事跟他有沒有關係。
  「想什麼呢?」葉展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湊了過來,「你老盯著大哥幹什麼?」這些話現在不方便跟他們說,我做了個懶得理你的眼神,不去看他嘻笑的面孔,順手從桌上抄起那個杯子喝了一大口。
  「清朗,別……」葉展叫了一聲。他話沒說完,我一口就噴了出來,「咳咳……」白酒辣辣地燒著我的喉嚨,我拚命克制著自己大聲咳嗽的慾望。六爺迅速地走到我身邊,幫我輕拍著背,「清朗,怎麼了?」
  不用我說話,葉展又好笑又有點歉意地說:「六哥,這丫頭拿錯杯子,喝了一口我的酒,嗆著了。」「胡鬧,看戲你喝什麼酒啊?」陸仁慶也回過頭來皺眉輕斥了一句,葉展狀似無辜地一扯領口,「大哥,我看戲的時候就喜歡來兩口,覺得特別有味道,不信你問六哥。」
  潔遠和墨陽都走過來低聲問我感覺如何,我擺著手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喉嚨和舌頭開始麻癢。正亂著,洪川突然打開了包廂的門,大叔大步走了進來,「大爺,六爺,傅先生到了。」
  他剛說完,就看見了屋裡混亂的狀況,有些發愣。我淚眼模糊地抬起頭來,示意墨陽和潔遠回座位去,又輕推了一下六爺,表示我沒事,就聽見一個很有磁性的聲音響起,「陸先生,現在是不是不方便啊?」
  我聞聲看去,門口燈光閃爍處,一個身材修長的男子正微笑著對陸仁慶點頭。他的面容白皙,眉目端正,戴著一副金絲眼鏡,三十幾歲的樣子,穿了一套鐵灰色的條紋西裝,整個人顯得風度翩翩。「傅先生,您來了,歡迎歡迎,快請進。」陸仁慶一臉笑意地趕忙站起身來,向門口走去。
  到了門口,他伸出雙手緊緊地握住了那位傅先生伸過來的右手,「我聽說翡翠明珠號昨天才靠岸,今天晚上您就肯賞臉過來,陸某真是不勝榮幸。來,快請進。」
  看著陸仁慶的笑臉,我不禁有些吃驚。他為人一向冷靜自恃,上海灘那些有錢有勢的人他見得多了,卻從沒見過他對誰如此的熱情,甚至把自己放在下風的位置。那傅先生溫文一笑,「陸先生您太客氣了,我這個人最喜歡看戲了,您請了這麼好的名角來,我可不是得快馬加鞭地趕來嗎。」
  「呵呵。」兩個人同時笑了起來,陸仁慶一側身,「老六,老七,你們來,我介紹一下,這位是從香港過來的傅騁先生。傅先生,這是我的兩個弟弟,雖然不是同父同母,但過命。」陸仁慶的聲音裡帶著很濃的感情。
  六爺和葉展早已站在陸仁慶身後,同時點頭。「陸城,葉展。」傅先生分別和他們兩人握手後才笑著說:「久聞二位威名,今日有幸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啊。」
  六爺微微一笑,「傅先生過獎了,這只不過是仰仗著大哥的威風才得了幾分虛名。」「是啊,不是有句話叫狐假虎威嗎,六哥借大哥的威風,我藉著六哥的。」葉展笑嘻嘻地跟著說。大家頓時都笑了起來。
  傅先生笑過之後才說:「陸先生,您這兩個弟弟一個沉穩,一個風趣。有弟如此,您好福氣啊。」「是啊,陸某身無長技,也就這兩個弟弟能讓我拿來炫耀一番了。」陸仁慶邊說邊拍了拍六爺的肩膀,表情欣慰,六爺低叫了聲:「大哥。」
  「大哥,咱們別站在門口說話了。」葉展讓開了路。陸仁慶恍然一笑,「瞧我,光顧著說話,連禮貌都忘了。傅先生,快請進。」說完一擺手,做了個請進的姿勢。
  傅騁謙讓了一下,這才往裡走。我們早就都站了起來,陸青絲也不例外。陸仁慶一回聲就衝著陸青絲招手,「青絲,來。」陸青絲笑著走上前去,「傅先生好。」說完伸出了手,傅騁趕忙伸手一握,「這位是……」
  「她是我家小妹,陸青絲。」陸仁慶微笑著介紹。「陸小姐,您好。」傅騁點頭示意,非常禮貌,卻沒有過多的言語表情。這個人從進門開始給我的感覺就很好,不卑不亢,溫文爾雅,一看就是出身良好,去不咄咄逼人或是清高自傲。他既然聽說過六爺他們的威名,那就不可能沒聽說過陸青絲的艷名,但他沒有任何玩味的表情甚至眼神。
  傅騁的眼神一轉,落在了我們的身上。他掃過墨陽時略微一滯,而看到我的時候,我只覺得那本來溫和的眼神突然銳利了一下,但那種感覺轉眼即逝,快得讓我懷疑那銳利的眼神是不是錯覺。
  難道是因為我喝了口酒的緣故?我忍不住摸了一下臉,只覺得熱熱的。我一喝酒就上臉,雖然那一口不多,也足夠讓我臉紅的了。
  「這都是小妹的一些朋友。」陸仁慶微笑著一語帶過,顯然對於我們不想多說。傅騁一笑,對著我們點了點頭。「傅先生,這戲都開鑼了,咱們去那邊看吧。青絲,你陪著你的朋友們在這兒看。」陸青絲點頭一笑,「知道了,大哥。」
  陸仁慶做了個手勢,洪川走到了牆邊伸手一推,右邊的牆壁上竟然打開了一道門。我剛才竟沒有注意到,原來這每間包廂之間都是相互通透,可以打開合用的,顯然是為了方便那些訂了兩三間包廂的客人使用。
  陸仁慶領著傅騁往隔壁走去,六爺、葉展還有大叔都跟了進去,洪川關上了門。陸青絲一擰身,又坐了回去。潔遠拉了我一下,「清朗,要不還是咱們坐在一起吧。」我看了墨陽一眼,他不知道在想什麼,愣愣的。
  「沒關係,要不然咱們坐在一起好了,我坐你旁邊。」說完,我轉身想去搬椅子,明旺趕緊過來,幫我把椅子挪到了潔遠的旁邊,又把茶壺和真正的水杯放到了另一個茶几上。潔遠開心地笑了。我經過墨陽身邊時,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他這才回過神來,對我們一笑,又坐回了座位上。
  「我還沒見過陸家大爺那副表情呢。那位傅先生看起來很有風度的樣子,也不知道什麼來路,估計非富即貴。」潔遠湊到我耳邊輕聲說。我點了點頭,還沒來得及說話,陸青絲頭也不回地說:「安靜看戲吧。」
  潔遠朝我一吐舌頭,我趕緊閉嘴,心想,陸大小姐什麼時候又喜歡聽袁素懷的戲了?接著才反應過來,她是不是不想我們談及傅先生才這麼說的。
  墨陽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沉默不語,陸青絲又說了那麼一句,潔遠也不好再開口說話,只能拿了茶杯有一口沒一口地抿著,不時地掃一眼墨陽。她本來對看戲就不感興趣,以前就說,去戲園子都是被霍夫人逼著才去的,今天之所以願意來,自然是因為墨陽和我都來。
  陸青絲依然在嗑瓜子,坐姿慵懶,因為頭髮半遮著臉,我也看不見她的表情。戲檯子上的袁素懷咿咿呀呀地唱了什麼,我根本就沒聽進去,只有坐在後面的秀娥不時地發出一聲驚歎,或者半生不熟地學著旁人的樣子叫好。估計坐在這裡的人,真心在看戲的也就她一個人了。
  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扇已經關上的門,暗自猜測著那位傅先生的真實身份。曾聽六爺說過,最近因為上海局勢份亂,大家的生意都不好做,就算是陸家也不例外。
  陸家相對比較賺錢的生意,除了冶煉工廠,就是六爺主管的麵粉廠。在之前的二十幾年,麵粉很多都是進口的,說是因為給外僑吃的,所以海關不徵稅。
  但因為外僑人數較少,進口了那麼多麵粉根本不可能消化掉,所以還是要賣給中國人,因此利潤很大。之前全中國也只有二四家麵粉廠,而且多為洋人所開,磨粉的機器技術保密,錢也都被他們賺了去,直到最近這十來年,中國人開的麵粉工廠才多了起來。
  不管世道如何,你可以不娛樂,穿破衣,但飯總是要吃的,尤其是眼下戰勢一觸即發,沒有什麼比糧食更重要的了。霍長遠也曾經因為軍糧的事情而被蘇國華算計,差點弄得身敗名裂,家破人亡。
  陸家收到麥子都是從漢口運來的。漢口位於長江中游,是東西水運和陸路交通的要衝之地。江漢平原農業發達,臨近的湖南、河南、四川、陝甘等地也是產糧的主要省份。
  每年大概能有五六百萬擔的小麥在漢口集中,當地的幾家麵粉廠根本就消化不了,剩餘的就運往各地。可現在世道份亂,朝不保夕。長江沿岸有不少耕地都荒廢了,收上來的小麥少,質量也不如往年。
  東北已經被日本人佔了,貨物原料的進出全部被限制。聽說不論是麵粉還是布匹,在東北的價錢都已經到了令人咂舌的地步。那裡實行專賣制度,所有的生意都被日本商人包了,其他商家的貨物根本就進不去。
  蘇國華原本做的是制糖生意,他上次借軍糧的事發難,一方面是為了逼迫霍長遠就範,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能夠插手麵粉生意,畢竟現在糧食加工生意最掙錢。
  在上海開麵粉廠的有三家,其中陸家的規模不是最大的,但麵粉主要提供給軍隊。另外兩家則是純粹的生意人,惹不起蘇家,麵粉也都是銷給普通百姓,所以蘇國華先要對付的就是陸家。
  但現在形勢大改。這大半年來,蘇國華通過唐斐甚至霍長遠,已得到了不少軍備糧食的訂單,但都是收購之後再轉賣的,利潤不高。另一方面,他通過他那個遠房親戚又在鄉下收了不少地,得到了一個相對穩定的原料來源。最重要的是,他背後還有日本人撐腰。
  聽六爺講過,前幾天靠岸的日本商船就運了很多小麥來,都放在碼頭上日本商人共用的閘北倉庫裡,後來這些小麥又被悄悄地送到了蘇家制糖工廠的倉庫裡。這些自然都逃不過六爺他們的眼。
  蘇國華早在上海糧食製品聯合商會的例行會議上就放出風聲來,說是想要開辦麵粉廠,說什麼現在糧食加工緊缺,他願意盡微薄之力,緩解窘境云云。我記得當時開完會回來的六爺和葉展的臉色都不好看。
  這半年來,蘇國華選址、建廠房、買機器、找熟練工人,步步緊逼。好在陸家的麵粉廠開得早,原料來源相對穩定,暫時不會受什麼影響,但是一旦開戰,所有的一切都會變成未知數。六爺他們原本想要私下裡動手腳掐斷蘇國華這條路,但被陸仁慶給阻止了。
  那天我剛好去書房送咖啡給他們,在接了陸仁慶的電話之後,葉展只冷冷地說:「大哥不是怕了那些日本人了吧?他說他自有主意,我真看不出那主意在哪兒。」
  六爺咬著湮沒說話。他們雖然不在乎被我聽到,但我還是趕緊離開了,出門時聽葉展說:「六哥,大哥只在乎他的冶煉工廠,根本就不想管麵粉廠的事。說到底,這麵粉廠是咱們的,賺的錢跟大哥只是六四分成,可那裡有著好幾百個工人呢,都拖家帶口的,要出了什麼事,可只有咱倆撐著……」
  想到這兒,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房門,難道這位傅先生就是陸仁慶所說的主意嗎……
  「好啊!」一陣轟然而起的叫好聲讓我回過神來。我眨了眨眼,才發現袁素懷已經回後台了,應該是唱完《遊園驚夢》這兩折子戲了,也就是說不知不覺間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了。
  我們這個包廂意外的安靜,除了秀娥極呼壓低的嗓音,竟沒有一個人說話。我看看一臉無所謂的潔遠和墨陽,再看看一動未動的陸青絲,突然有種好笑的感覺:我們坐在最好的包廂裡,卻沒有一個人的心思放在戲上。今天晚上陸仁慶讓我們過來,八成也是給他見這位傅先生打掩護的。
  那扇隱蔽的門突然被人推開了,大叔從裡面走了出來,表情還算自然。見我們一起扭頭看他,卻沒有一個人說話,他的腳步停了一下,才對最興奮的秀娥笑著說:「秀娥啊,這齣戲怎麼樣呀?」
  「真好,雖然很多都聽不懂,但還是覺得挺好的。最喜歡看大家一起叫好,特別熱鬧。」秀娥難掩興奮地說。包廂裡靜了一下,「哈哈……」大家一起笑了起來,我也忍不住笑了。「別人看戲都看演員,咱們秀娥看觀眾,倒也特別。」大叔笑著說。
  秀娥發現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臉不禁一紅,往椅子進而縮了縮,「我也認真看戲了啊。」我嘀咕了一句,說完瞪了一眼還在笑的石頭。墨陽回頭,對她笑著說:「人生百態本來就是一齣戲,秀娥你才是真正會看戲的。」秀娥顯然不太明白墨陽的意思,只對他甜甜一笑,倒是一旁的潔遠贊同地點了點頭。
  沒過一會兒,因為無聊,喝了一肚子水的潔遠就想去盥洗室了,本來我想陪她去,她連說不用。秀娥正好也喝得不少,就跟著一起去了,石頭自然跟隨。她們剛離開,墨陽就我們說想出去透透氣,一會兒就回來,於是也出了門,包廂裡頓時安靜了下來。
  「勇叔,你們的戲看得怎麼樣了?」陸青絲突然問。「還不錯,傅先生看來是行家裡手,講了不少這齣戲的講究。我是聽不太懂,可都說在七爺的心坎上了,兩個人倒很談得來。」大叔邊說邊摸了摸他光亮的頭皮。
  「是嗎?」陸青絲哼了一聲,沒再多說。大叔這才回頭,跟洪川和明旺說:「你們先去備車吧,這兒有我呢。這位傅先生一會兒該回飯店了。袁小姐今天肯定不返場,也會和大爺一起走,快去吧。」
  「是。」洪川他們立刻轉身走了出去。「可算能回家了。」陸青絲伸了個懶腰,「勇叔,咱們這會兒走不是碰上的人更多嗎?唐司令今天也來了吧,袁小姐不得去打個照面嗎?」
  「你放心,唐司令已經走了,剛才我親眼看見的,好像是有什麼人來找他。他包廂裡現在就剩下姜瑞娉了,琄小姐應該不會再想去觸霉頭了。」大叔說著,一咧嘴,「再說,一會兒還有林小軒加演的一齣戲,等戲開演了咱們再走。」
  陸青絲一撇嘴角,對走到她身邊的大叔說:「這位傅先生到底是什麼人啊?大哥這麼投其所好,還花了大錢捧那個姓袁的戲子。」她的聲音放低了許多。大叔擺了擺手,「現在還不好說,這裡面的水很深,我看六爺和七爺也吃不準。」他的聲音壓得更低,陸青絲細細的眉頭一皺。
  我安靜地坐在一旁,這幾句話他們說得甚是隱秘,雖然沒有背著我的意思,但我還是有些彆扭,六爺們們的事我從來都不參與。我站起身來,「大叔,你們聊你們的,我去門口活動活動腿腳,一場戲看下來,腿都坐麻了。」
  「你去吧,可是別走遠,在門口附近就好。」大叔趕忙點頭。陸青絲卻依然皺眉思索,沒有理睬我。
  「知道了,那我去了。」我對大叔一笑,轉身走了出去。門口的保鏢們看見我都點頭行禮,然後依舊警惕地看著四周。
  本來想去盥洗室找潔遠她們,可一想起那個好打聽事兒的小學徒,我又打消了這個念頭,順著走廊溜躂。到了樓梯口,我扶著欄杆往下看,觀眾依然不少,可能因為今晚名角太多,這些花錢買戲票的人都想看個過癮,因此很少有人離去。
  「咦?」我忍不住叫了一聲,樓下不遠處廊柱邊的背影很眼熟。我又往前伸了伸頭,真的是墨陽,他好像和誰正在說話。我有些奇怪同財仔細時,墨陽已經轉身往回走了,因為人多,他不時地停下腳步,給一些人讓路。
  我正想著要不要往下走兩步,去嚇他一跳,從廊柱後面轉出一個人來,帽子壓得很低,一身灰布長衫,看起來跟普通觀眾沒什麼兩樣。他埋著頭往大門處走去,很快就沒了蹤影,難道墨陽剛才是在跟他說話嗎?我不能確定……
  「清朗,看什麼呢?」六爺的聲音突然從身後響了起來,我嚇了一跳,飛快地轉過身去,「六爺?!」原本微笑著的六爺見我有些驚慌,不禁斂了笑容,往我身後打量了一下才問:「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
  「沒,沒有啊。」我趕緊搖頭。六爺的眉頭微聳,顯然不信。我正慌著,墨陽奇怪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清朗?你在這兒站著幹什麼?」說著,他聲音一頓,「陸城,你也在。」
  六爺衝我身後點了點頭。我扭頭回望,墨陽已經上了最後一級台階,看著默不作聲的我和六爺,等了會兒才問:「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嗎?」我在心裡苦笑,他的問題和剛才六爺的一樣。六爺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問了他一句:「你去樓下了?」
  墨陽的表情沒變,很輕鬆地說:「是啊,出去抽了根煙。沒好意思在包廂裡抽,走廊好像也不合適。」我偷偷地鬆了口氣,雖然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些什麼。墨陽說完之後,他和際城同時看向了我。
  如果我說不出個理由來,不光六爺會懷疑,墨陽那麼聰明,也可能會聯想到方纔我看見什麼了。「嗯哼,」我清了清嗓子,「其實也沒什麼,我出來想活動一下。走到樓梯口,正好看見墨陽要上樓,本來想藏起來嚇他一跳的,誰知道你突然從後面冒出來,反倒嚇了我一跳。」
  兩個人都是一愣,看著我別彆扭扭地站在那兒。墨陽先笑了出來,伸手摸了摸構的頭髮,「清朗,你幾歲了?」六爺則面帶微笑地看著我。我瞥了墨陽一眼,「十七啊,可你二十歲的時候還藏起來嚇唬過我呢。」墨陽笑容一頓,表情有點尷尬,六爺裝作沒聽到,「那咱們回去吧,一會兒也該回家了。」
  墨陽就坡下驢,「那位傅先生已經走了?」「還沒有。」六爺一搖頭,「我和老七出來先準備,大哥在陪他說話呢。」我心裡一頓,陸仁慶把他們兩個也打發出來了?墨陽還沒來得及說話,秀娥的聲音已經響了起來,「哎,清朗,二少爺?啊,六爺也在。」她和潔遠還有石頭從另一個方向走了過來。
  我們剛走到包廂門口,門已經從裡面打開了,陸仁慶陪著傅騁從裡面說笑著走了出來,葉展還有陸青絲隨後出來。「喲,你們都在,正好,陪我送送傅先生。」陸仁慶眼風一掃,微笑著對我們說。門外的保鏢立刻圍了過來。
  我們下去的那個樓梯並不是墨陽剛上來的這個,而是之前來時比較安靜隱秘的那個樓梯。剛走了一半,就看見卸了妝的袁素懷正在下面等候。聽到聲音,她往上看,一雙鳳目水光瀲灩,我忍不住瞧了一眼面無表情的陸青絲。
  「大爺。」她優雅地行了個禮。陸仁慶領著傅騁下了樓梯,笑著說:「來,來,鳳蘭小姐,我給你介紹一位知音,這位傅先生對於你的戲那是讚不絕口啊。傅先生,鳳蘭小姐可是我特意剛從北平請來的呀。」
  我忍不住在心裡翻了個白眼,這個陸仁慶真能睜眼說瞎話,什麼特意?明明是葉展受了傷,她才跟著來的。想到這兒,我心裡突然打了個突,特意?那葉展受傷不會也是特意?接著又覺得自從敵了自己的身世開始,就死活覺得陸仁慶不像好人,什麼壞事都會聯繫到他,雖然他爺爺和他父親確實不是好人。
  傅騁風度翩翩地跟袁素懷交談著,親切卻不過分,分寸把握得極好。在一旁看著的六爺和葉展快速地交換了一個眼色,一直言笑晏晏的陸仁慶卻一直在觀察看傅騁的一舉一動,好像在看他對袁素懷的反應。
  又說了幾句之後,傅騁轉頭笑著對陸仁慶說:「陸先生,那我就先走了。回頭我做東,再邀請您還有各位賞光,反正我還要在上海待一段時間,也有些私事要辦。至於其他的事情,我們可以慢慢談嘛,呵呵。」
  「好,好,有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您先辦您的事,那我就隨時恭候了。」陸仁慶笑著說,「這樣,我先送您回飯店。您住在百樂門是吧?」又是百樂門,我皺了一下眉頭。
  傅騁對他微笑著一點頭,「也好,那就麻煩您了。各位,我先告辭了,咱們改日再見,請。」說完,他手一伸,示意女士們先行。陸青絲一點頭,率先往外走去,我們行禮煙後也都跟上。
  跟過來的袁素懷這時候才微笑著對我們說:「陸小姐,雲小姐,霍小姐,你們好。」陸青絲只當沒聽見,步伐越發邁得快。「袁小姐,你好。」潔遠對她點點頭,又客套地說,「今晚的戲很精彩。」
  「霍小姐您過獎了。」說完,袁素懷的眼光又落在了我身上。「我倒不是很懂戲,但很好聽。」我只禮貌地說,並無意跟她多交談。本來就不熟,她現在又和陸仁慶走得近,更何況還有剛才那一下子,姜瑞娉說自己在演戲,天曉得她袁素懷暈倒是不是也在演戲。
  袁素懷卻彷彿看出了什麼似的,帶了些歉意地柔聲說:「對不起啊,剛才被姜瑞娉那樣一鬧,突然就頭暈,幸好六爺扶住了我。雲小姐,你別放在心上啊,只是巧合嘛。」
  不知道為什麼,她雖然在解釋,我卻感覺更加不舒服,好像她越描越黑,之前喝的那口酒好像一下子衝上了頭。我站住腳步,學著她的口氣微笑著說:「鳳蘭小姐,只是巧合嘛,沒關係的。只要沒有下一次就好了,那再見了。」
  袁素懷笑容一僵,我點點頭,就往車那邊走去。走在前面的陸青絲聽見我說的話,正回頭看我。她嬌笑了一聲,「清朗,快點走,咱們回家了。」我汗毛豎起,她大小姐什麼時候這麼親熱地叫過我?緊走了幾步,就聽見潔遠客氣地說了聲:「袁小姐,再見了。」聲音裡隱約帶著笑意。
  一上車,秀娥對我擠擠眼,潔遠衝我豎起了大拇指。我乾笑了一下,就看向車窗外,袁素懷已經被葉展扶上了車,他甚至低頭進去和她說了句話之後才撤出身來。正要上車的傅騁卻好像被什麼絆了一下,正好歪倒在一旁的墨陽身上。墨陽吃了一驚,又趕緊扶住了他。
  正在車邊和六爺說話的陸仁慶趕緊走了過去,好像傅騁也沒什麼大礙,最後上車走了。六爺和時展直到看著車子消失之後,才上了車。就算只是坐著看戲,時間長了也挺累人的,連精神旺盛如秀娥都感覺累了,車開了沒一會兒,她就閉眼睡著了。
  潔遠拉著我的手,不說話,只是閉目養神。前面的陸於絲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反正是一聲不吭。我腦子裡亂糟糟的,今晚這場戲看得,姜瑞娉的莫名鬧場,袁素懷的暈倒,出現了一個叫傅騁的陌生人,墨陽又好像跟什麼人見了面……我長長地吐了口氣,覺得頭暈,證自己不要再去想了。
  好不容易車子開回了陸宅,我想得趕緊把聽到的姜瑞娉說的那幾句話告訴六爺。我找個理由,打發潔遠和秀娥先上去了,可六爺和葉展進了書房,陸青絲也跟了進去。我知道他們肯定是去談那個傅先生的事了,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等等再說。
  正想上樓去,就看見墨陽在落地窗外抽煙,煙頭上的微弱紅光一閃一閃的,我轉身走了過去。「今天看戲的感覺如何啊,精彩不精彩?」我隨便找了個話題,心卻想著要不要問他關於那個人的事情呢,也許是我誤會了,還有,他給潔遠的項鏈是什麼意思?
  「什麼精彩?戲精彩還是人精彩?」墨陽反問了一句。我看著墨陽嘴裡噴出的煙霧發呆,他什麼意思?墨陽狠吸了兩口之後,把煙在大理石欄杆上摁滅,然後看著我不說話。我乾笑了一下,「我說的當然是那齣戲了。」
  墨陽沒說話,等了會兒,看看四周,突然湊到我耳邊低聲說:「這個姓傅的到底是什麼來路,你知不知道?」我一愣,怎麼說到傅先生那兒去了?搖了搖頭,「不知道,今天也是第一次見面,以前也沒聽六爺他們提起過,怎麼了?」
  「是嗎……」墨陽喃喃地說了一句,抬頭望向被陰雲遮蓋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我琢磨了一下,決定還是先問問那串項鏈的事情。「哥。」我輕叫了一聲,墨陽的身子微微一顫,然後才回頭來對我微笑,「什麼事兒」?
  「那個,項鏈……」我舔了一下嘴唇,話到口邊卻不知道該怎麼說出來。墨陽一笑,「那個啊,我借給潔遠了。」「借?」我脫口而出。墨陽被我嚇了一跳,頓了頓,才笑著說:「是啊,怎麼了?有問題嗎?」
  我趕緊搖頭,「沒有,只不過,我還以為是你送給潔遠的,我想她也是那麼認為的。」墨陽聞言抬了抬眉毛,過了一會兒才說:「那也無所謂,反正只是個念想,放在潔遠那兒也許更好,她比我在意。」
  墨陽這話說得很含糊,我也不好再說下去,正想著要不要問關於那個穿灰布長衫的男人的事,墨陽突然低頭在我耳邊說:「明天我要出去一趟。」「去哪兒?」我自然而然地問了一句。「百樂門飯店。」「哦……什麼?」我腦子停頓了一下反應過來。
  「噓!」墨陽迅速地捂了一下我的嘴,我嚥了一口口水,才小聲地問:「你去那兒幹嗎?」話剛出口,我就想起之前傅騁說過他就住在百樂門飯店,而且方才墨陽問過我知不知道這個人。
  「你要去找那們傅先生?」我壓低了聲音問。一直面無表情的墨陽看了我一會兒之後,突然笑了起來,「不愧是我妹妹,就是聰明。」我哭笑不得地說:「現在不是你自豪或是稱讚我的時候吧,你找他幹什麼?」
  我想著也許墨陽要和他做生意,可又覺得這實在太不現實了,如果以陸仁慶的財力都對傅先生如此客氣,甚至可以說是在討好,那墨陽的那點錢,他怎麼可能放在眼裡?
  「不知道你看見沒有,他上車之前曾經崴了一下,我還扶了他一把?」墨陽輕聲說。「嗯,我看見了。」我點頭。墨陽把頭低了下來,湊在我耳邊,聲音近乎低不可聞,「就在那個時候,他在我耳邊說了句話……」
  我的耳朵被墨陽的呼吸弄得熱熱的,心裡卻開始發涼。我不知道傅騁說了什麼,但心底卻有了一種很慌亂的、摸不到底的感覺。「陸雲起。」墨陽慢慢地說。我兩眼大睜,他偏頭看著我不可置信的模樣,又說:「雖然他說得很輕,但我應該沒聽錯,就是陸雲起……」

《夜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