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子!」笛子看到秧秧的那一瞬間,腦袋裡居然「轟」的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她辜負了她,她怎麼就辜負了她,她有些訕訕的,手足無措。
她穿著喬晉的外套,十分的臃腫,沉重的畫箱在喬晉手裡,她覺得頭暈,她覺得自己的感冒更嚴重了,她躊躇著,臉上帶著訕訕的笑。
秧秧還是那個樣子,乍見時驚人的美麗,一頭細小的鬈發瀑布一般披散到了腰間。她今天刻意地修飾過了,臉上帶著無可挑剔的精緻妝容,耳朵上的幾個暗銀色亮圈在發間閃閃發亮。
他看到她,感覺陌生而熟悉,心裡的愧疚像一滴油滴進了水裡一樣,不能自控地蔓延開來。而那愧疚,朝著兩個方向,各自地奔湧。一時間,他沒有任何表情。
秧秧不知怎麼跑到了站台裡,她拿捏著腰上的力氣向後翹著屁股,往上提了氣,稍稍偏著點頭,帶著有些迷離的微笑,慢慢地走了過來。她不能自禁地拉了笛子的手,然後又環了喬晉的脖子,很親熱地摟摟,在學生們誇張善意的「哦」的輕歎中鬆開,得意快樂地笑著,拿了喬晉手裡的畫箱,神采飛揚地在喬晉和笛子的中間一路走去。
「真的不去?」秧秧再一次地問,一邊問,一邊往身上比試著一件煙灰色的風衣。
笛子搖頭,繼續用電吹風吹自己剛剛洗好的頭髮。她徹底地洗了澡,穿著乾淨且乾燥的衣服,感覺是怎樣的舒服和愜意。
「去吧笛子,我給你們兩個接風。」秧秧給自己的耳朵掛了一對從西藏買來的碩大耳環。
「我還是覺得頭暈,醫生說我不能吃油膩的東西。」笛子看著鏡子裡的秧秧,她真漂亮,她的漂亮會讓喬晉很快就把自己忘了,沒有人能和秧秧相比,再沒有人。但也許這樣是最好的,他忘了她,安靜地和秧秧快樂生活。而她躲在那狹小幽暗的角落裡,在心裡愛著他,也就夠了。她想著,那樣的悲壯和憂傷。
秧秧像陣快樂的旋風一樣,走了。
腳步聲消失在木樓梯上,她是和他約會去了。他也會給她說那樣的情話?也會輕柔地撫了她的臉,吻她嗎?吻她時,完全地忘掉了笛子?
笛子更加明白了愛情便是煎熬,愛上一個人便是劫數的開始,像母親對父親的愛,還有自己那絕望的愛情。
愛情是令人恐懼的災難。
但為什麼又不由自主地跌入愛情?
她坐在沙發上,拿著梳子,輕輕地梳著旁邊的沙發套子,一下一下地,那塊布很快就起毛了。
她去了陽台,在那裡可以呼吸新鮮的空氣,看外面的世界。
天色已經開始黯淡,冬天裡的這座城市極少陽光,細小的雨又夾雜著電廠煙囪裡排出的灰塵,綿綿地下起來,落在葉子已經掉盡的黃桷樹上,落在古舊的青石板路上。對面屋頂瓦縫中的草已經完全地枯了,只留下已經枯槁的顏色,在細雨和寒風中瑟瑟地抖。
滿目竟是無盡的荒涼,笛子不清楚,今天對她來說,其實是個悲傷的日子。滿世界不能排遣的煩愁,空氣一樣地籠罩著她。痛苦是一顆壯碩的種子,固執地鑽進心裡,飛快地瘋長,長成密密麻麻的荒草,長得悄無聲息,卻可以讓人窒息。
她的快樂像南柯一夢,突然間,就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那種失落的悵惘,讓她虛弱得連一聲歎息都不能發出。
整個世界就是一個荒涼的古堡,囚禁著悲傷的她,只有冰冷的風,在荒舊的古堡中呼嘯著迴盪。
笛子跑了出去,想跑出那個太過空曠的古堡,但荒蕪卻是沒有邊際的,跑到哪裡,都感覺著鬱悒的絕望。
笛子站在她第一次看見喬晉的大橋上,這是他們共同的橋,可來這裡憑弔他們愛情的,只有她一個人。他已經離開了他們的記憶,而她卻獨自包裹在裡面,在自己用絲結成的繭子裡,獨自地回味往日不再的空曠的悵惘。
雨細密地下,十分的寒冷,鼻子裡和嘴裡呼出來的氣,都是白的。想起那天,在飄著泥土和枯草味道的雪地裡,他環抱著她,他們呼出白色的氣。他和她挨得那樣的近,他們一起呼吸,然後又一起屏住了呼吸,看那紅色的大鳥,「呼喇喇」地飛過叢林,震落枝頭些許的白雪。
她扶住欄杆,覺得十分的冷,牙齒在激烈地互相磕碰,身體在顫抖,心裡面,也在顫抖。她昏沉沉地,看著眼前冰冷的雨,橋下湍急的河流,還有遠處伸向遠方的鐵路。都是繁華過後的凋零,一切荒涼得可怕。她看著他曾經站過的地方——他明明就站在那裡,說:「你不怕掉下去嗎?」
他明明就是站在那裡的,那樣關注地看著自己。
天色完全地暗了,笛子開始覺得害怕,這裡太空曠了,並且,她感到自己快支撐不住。她有些飄忽地往回走,看著遠處模糊的星點燈火,聽到自己似乎很遙遠的急促呼吸。
一輛火車近了,呼嘯著在鐵道上快速經過,而後,一切歸於平靜,突然的喧囂,然後是突然的死寂。喧囂過後的平靜,悵惘得讓人不能直面。
笛子穿過鐵路,穿過那片已經乾枯的草叢,有些恍惚地向宿舍的方向跑去。
遠遠的,就看見屋裡明亮的燈光。他們回去了。
她在樓下的青石板路上猶豫著徘徊,她不能回去,她不能再想著見到他,她不能因為他在這麼近的地方,就這樣血液奔湧。她抬頭,迎著細密的雨絲,愴然地歎息。
秧秧把碟又換了一盤,齊豫的英文歌,悠遠飄逸的聲線,空靈地在房間裡迴盪。
她踮了腳尖,帶著一點奇異的笑,背了手,輕輕地走到他身邊,在沙發上跪坐著,把手輕輕地搭在他的肩上,用指尖輕輕地滑過他的額頭,滑過他的鼻尖,然後滑過嘴唇和下巴。他微笑著,抓住她的手,說:「調皮!」
他並不像她想像的那樣熱情,不過,他一向都是有些冷靜的,她甚至為他的冷靜感到著迷。她索性抱了他,搖晃著撒嬌:「你想不想我,到底想不想我!」
他還是那樣微笑著,眼睛裡有星點的東西在閃爍。
他點了一枝煙,瞇著眼睛噴出縹緲的煙霧,心裡有急切的願望。他以為,笛子會和秧秧一起去的,可是,他只看見了秧秧。
吃飯時,他覺得自己的心像一隻關在籠子裡的兔子,跳著,跳著,不得安寧。秧秧還是以前的秧秧,熱情漂亮,奔放不羈,只是,他已經不是以前的他了。
他問秧秧笛子的情況,說秧秧應該早點回去照顧笛子。
秧秧笑起來,說笛子很少生病,生了病也不當回事,不給她藥,她就連藥也不知道吃,不吃吧,過兩天還自己就好了。
羊肉火鍋沸騰著,嘟嘟地冒著熱氣,他沒有胃口,想著她沒有東西吃,她還在生病呢。他問秧秧,要不要給笛子買點東西回去。
秧秧說要的,回去的時候吧,不然,笛子不會給自己找吃的東西。
現在,這份打包的粥和小菜放在茶几上,已經涼了,可是她還是沒有回來。
秧秧不急,她一定是去哪裡玩去了,沒準回家了也說不定。
可是他急,他急得像一頭籠中的困獸,表面上,卻要裝作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秧秧快樂地環繞在喬晉周圍,傾訴分別後思念的苦楚。
秧秧參展的畫已經完成,即使畫民工,秧秧的顏色也是華麗明亮的。秧秧的繪畫技巧十分嫻熟,筆觸輕鬆流暢,整個畫面看不到一點累的痕跡,看著畫,都知道秧秧是怎樣站在畫架前,怎樣輕鬆地完成了這張大幅的油畫。
笛子也畫了一幅來參加展覽,喬晉踱了過去,看著。畫面上是飄浮游移的人影,靜穆或爆發的姿態,模糊不清的臉,筆觸堅硬清泠,顏色詭異神秘,彷彿深得不能發出聲音的離奇夢境。
兩個截然不同的女子。喬晉用手夾著煙,用大拇指在自己的下巴上支了,若有所思地看。
秧秧終於意識到他們應該出去找一找,畢竟笛子在病著,而且,她真的是沒有什麼地方好去的。
他很快地就站了起來,然後意識到自己的急切,掩飾地彎身,把手裡的香煙按滅在煙灰缸裡。
她並沒有在意,她依舊沉浸在快樂裡,她挽了他的胳膊,懷著出去散步似的心情,和他出了門。
樓梯口,他看到坐在樓梯上的笛子,蜷縮在一條墨綠色的裙子裡面,髮梢滴著水,裙擺、衣袖,都在滴著水。
他跑下去,看到她歪著頭靠在那裡,修長的手指垂下來,很無助地搭在沒有依傍的地方。他摸她的額頭,看到她微微地睜開眼睛,又合攏了。
他感到手觸到的肌膚十分滾燙,秧秧在旁邊責備地說:「怎麼不回去!跑哪裡去淋這麼濕!」
秧秧搖晃著笛子:「笛子!笛子!你還好嗎?」
笛子微微地睜開眼,他和秧秧模糊地在眼前晃過,很縹緲的聲音,在耳邊滑過,然後,就又合上了眼睛。其實她是想努力睜開眼睛的,所以他們看到她眼睛不停地顫動,顫動著,半閉半睜。
他抱起了她,往樓上走去,秧秧在後面感歎地叫:「天啦!衣服都濕透了!」
他出去,讓秧秧給她換衣服,把頭髮擦乾。
他站在陽台上,煩躁地點燃香煙,大口地吸。手心裡還留著她額頭的餘溫,滾燙的。
陽台有了一塊被分割的亮塊,秧秧打開了門,焦急地說:「笛子有些發昏呢,得去醫院!」
他扔了煙頭,進去,看見換了乾燥衣服的笛子,躺在床上,睡著了的樣子,又不是睡得很穩,不停想要睜開眼睛,卻又不停地合攏。他走過去,抱起她,讓秧秧在她身上裹了一塊毛毯,就往外走。
秧秧在後面焦急地跟著,說:「笛子從來沒有這樣病過,她從來都是很健康的,從來沒有這樣過!崩潰!」
雨還在細密地下著,秧秧打了傘,舉在笛子上方,卻是顧頭不顧尾的。
「你去叫車吧。」喬晉說。
秧秧跑出去,在街邊攔到一輛的士。
他抱著她,感覺著她的重量和溫度,她濕漉漉的頭髮在空中搖晃,像深水裡飄動的水草。
笛子躺在醫院的白色病床上,繼續昏睡,醫生說她不過是太疲勞了,連續的疲勞和連續的睡眠不足,再加上感冒了還去淋雨,就撐不住了,不礙事的。
秧秧鬆了一口氣,說:「我就是說嘛,笛子的身體很好的,不會有問題。」
她摸了笛子的額頭,覺得熱度在慢慢消退。
她不打算告訴母親和外婆,怕她們擔心,她覺得自己就可以應付得來的。
喬晉去辦好了所有的手續進來,看了熟睡中的笛子,問醫生:「她真的沒事嗎?」
醫生有些不耐煩,他處理過的重症病人多了,這點小問題還不是小兒科一樣簡單。醫生看了看點滴的速度,就出去了。
秧秧坐在笛子旁邊,回頭看了喬晉說:「謝謝你!」
她的眼神有些遲疑,她是個聰明的女子。喬晉目光閃爍地從她的臉上移開,不經意似的去看點滴的速度,然後沉默著點燃一枝煙。
秧秧把手伸過來,他抬頭,看到她明媚的笑容,或許是他多慮了,她帶著一些調皮的笑,說:「醫院不許抽煙。」
他笑笑,把煙按滅,扔進床邊的垃圾桶裡。
她拉著他坐在旁邊的一張空床上,把腳離了地,懸空地搖晃著,用手攬過他的肩膀,身體靠在他的身上。
他覺得自己在微微地出汗,怕笛子醒來,看到他們這樣的親密。
夜深了,秧秧在旁邊的空床上睡著了,蜷縮著,露出嬰兒一樣的神情。
他站在床邊,看點滴一點點地滴落,速度很緩慢。醫生怕笛子受不了快的速度,故意調得很慢。
他去了走廊的盡頭,吸煙,看窗戶外面黝黑的夜,包裹著星星點點的燈火。
時間是個太神奇的東西,拉著他們,不容分說地經歷種種境況,給予和奪走,都是不容分說的迅疾和徹底。他們竟不能抵抗。
第三天,笛子回來了。
出租屋裡,喬晉離開時說:「今天你還得辛苦一天呢,要照顧笛子。」
秧秧的笑容有些僵硬了,笛子從來沒有需要照顧過,況且,現在笛子不是已經好了嗎?再者,喬晉回來以後他們還沒有親密地在一起待過,那麼多的想念還沒有好好地傾訴過,在以前,他們是那樣的親密無間。
笛子坐在沙發上吃著葡萄,聽了趕緊地說:「不用,秧秧你去玩吧,我已經好了,不用照顧的。」
秧秧沒有說話。
「再注意一點吧,萬一晚上有個什麼事,身邊沒有人,怎麼辦?」他覺得自己有些臉熱,但他現在實在做不到在笛子面前和秧秧離開——他無法想像笛子會怎樣去想他們,並且,該怎樣的傷心。
秧秧有被拒絕的尷尬。
「不用,真的不用,我已經好了,完全好了。」笛子有些著急地聲明,並且站了起來,來回走了幾步,說,「徹底好了。」然後又慌亂地坐下,很快地吃了一個葡萄,又說:「我真的好了。」
秧秧的自尊心受到更大的傷害,因為笛子也看出來他在拒絕她,笛子也在幫著她「拉攏」喬晉。
她看著喬晉,他站在燈光下,拿著手套,身體有些搖晃,有那種要走不走的尷尬。又看看笛子,聽她急促地說那些話。
沉默了一下,秧秧說:「那你回去吧。」說著,就沒有表情地坐了下來,拿著一個葡萄,慢慢地吃,吃了,把皮用手接了,扔進煙灰缸裡,再拿了一個,十分細心地剝,剝了,又放進嘴裡,吐出籽,依舊細心地用手接了。
秧秧從來沒有這樣細心地吃過東西。
笛子嘴裡的一個葡萄卡在了喉嚨裡,因為緊張,咽也咽不進去,最後忍不住地咳了一下,咳得臉也紅了,那咳聲,在那安靜的時刻,特別的突兀。
喬晉拿著手套,一隻手放在風衣口袋裡,在他看來,那呆立的兩分鐘,真的比一個世紀還要長。
笛子憋著,還是覺得喉嚨癢,憋著,忍不住地又咳了一下,並沒有咳得盡興,想再說點什麼,又覺得再說,就顯得奇怪了,就忍住,一併連呼吸也忍住了,屏聲靜氣地,等待著時間的過去。
可是,時間過得真慢啊,此刻的時間像只蝸牛一樣,緩慢地爬過時間的輪。只有秧秧吃葡萄時,發出輕微的聲音,還有葡萄的淡淡香味,在緊張空氣的縫隙中,緩緩爬過。
「那我先回去了。」喬晉說。
秧秧沒有說話,似乎一切都明瞭了一樣的叫人尷尬。喬晉走了,一陣腳步聲篤篤篤地在樓梯上響起,然後消失。
秧秧還是那樣吃著葡萄,笛子還是那樣屏住了呼吸,燈光白晃晃地照著房間的每一個角落,空氣像繃緊的弦,輕輕一碰,就會斷裂。
秧秧起來了,拿了睡衣,換下她精心挑選的美麗衣服,去樓下洗澡。失敗後被參觀的尷尬,更加的讓人覺得丟臉,況且那個參觀者是自己的妹妹,一直仰視著自己的妹妹。
笛子坐在那裡,許久,把嘴裡含著的葡萄,囫圇地吞了下去。
這一夜,三個人都失眠了。
笛子緊緊地閉著眼睛,背對著秧秧,一動也不動,像睡得很熟的樣子。腦子裡卻如清澈見底的小溪,喧鬧地奔騰著。
她聽到秧秧不停地翻身,每翻動一次,就像心裡壓著一個老馬拉著的又破又重的大車,移一下,卻移不動,不動,卻在心裡那樣來回地擠壓一下。那負重的地方,就這樣不停地被擠壓著,不能喘息。
秧秧起身了,披了睡袍,找煙抽。
秧秧的心也是翻滾得厲害。她在猜想,在懷疑,他移情別戀了嗎?他出去寫生時,愛上別人了嗎?愛情原本就是個脆弱的東西,經不起一點風浪,可是,秧秧對自己也是自信的——從來開始厭倦的都是她,而不是對方。
是自己多慮了嗎?秧秧想,可能是自己多慮了,喬晉才回來,這兩天又沒怎麼睡,他是太累了。再說,笛子真的是病得厲害,秧秧沒有見過誰病得像那樣迷糊的。秧秧給喬晉找了一堆理由和借口。然後想起喬晉以往種種的好,他明明是愛自己的,秧秧暫時把心放回了原處。可是,這次回來,他似乎有些不一樣了,那種若即若離的感覺,讓人把呼吸都能懸空起來。秧秧就這樣胡思亂想著,很難得地失眠了。
香煙在指間慢慢地燃燒,煙霧輕渺地在空氣中飄散。秧秧覺出了自己的急躁,因為他的退避,更加的激發了她!她被那種不確定的因素抓緊了,她覺得自己在害怕。她感到了自己不能把握的痛苦,就像母親遭遇過的痛苦,男人,怎麼就這樣愛上一個男人了呢?像父親一樣的男人,琢磨不透的男人……
秧秧把煙遞到了嘴邊,狠狠地抽,彷彿要從煙霧中尋找發洩的出口一樣,狠狠地吸。香煙發出燃燒的「嘶嘶」聲,那聲音撞進笛子的心裡,一下一下的,再一次讓笛子羞愧地低下了頭去。除了秧秧,沒有人可以讓笛子這樣地低下頭去,血脈相連的親密,是可以拋棄自尊的。可笛子也疑惑——她竟然不能為了秧秧,完全地守住自己,她到底還是背叛了秧秧。
香煙燃燒的聲音依舊「嘶嘶」的,一下一下撞過來,笛子覺得自己被那一下一下的撞擊,撞得幾乎崩潰。所有一切,都該結束了,結束得要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果決。笛子暗暗地下了決心,心裡卻無端地湧起一陣茫茫然的痛,海水一樣,無聲地蔓延。
燃燒過的香煙打著卷兒,灰暗地停留在它原來的位置上,猝然地,就碎了,跌落到地板上,悄無聲息的。猩紅的一點慢慢地爬過,爬到他夾著煙的手指邊,他的手抖了抖,香煙劃了一個弧線,散落著星點的火星,撲向了地板。他聽到自己重重地歎了口氣,他做出了大膽的設想——他甚至想要一次完全不同的愛情,笛子在吸引著他。可最後,他發覺,自己還是徘徊在自己建起來的黑暗走廊,走廊裡,已經爬滿了荊棘,他已經是動彈不得,欲罷不能。
秧秧上了床,笛子感到一陣寒意襲來。
許久,她轉身,抱住秧秧,把頭埋進她的脖子裡,依舊一副熟睡的模樣。秧秧用手摟了她的頭,決定明天就要知道喬晉的態度,明天,一定要知道喬晉的態度,到底怎麼回事,她得明白。她是個什麼事情都要明白清楚的人。
寫生展是在回去的第二周開始的,喬晉把展覽的名稱定為:「遷徙日記」。
畫已經掛上了,大雄把留言簿和筆放在展廳門前的桌面上。桌面上還放了一個土陶的花瓶,裡面插著新買來的開得十分張揚的葵花。一切就緒,明天一早,展廳就可以接待前來參觀的老師和學生了。
喬晉看著最後一幅畫被調整到理想的位置,然後走到大雄身邊,遞了一枝煙過去。煙橫在空中,大雄並不去接,只看了他,有些傲慢的神情。最後他還是接了,並且把頭湊了過去,用喬晉打燃的打火機,把煙點燃。
喬晉吸了一口煙,一隻手放在褲兜裡,看似淡然地對大雄說:「謝謝你!」
大雄也是插了一隻手在褲兜裡,眼睛從喬晉的肩頭看出去,也是淡然地說:「這些都是我該做的,我不是幫你,是因為我是班長,我必須得做這些。」說了,就把眼光收回來,定定地看了喬晉,說,「喬老師,沒事我先走了。」
秧秧過來了,穿著精心挑選的美麗衣裙,圍著一條誇張的橘紅色圍巾。
秧秧拉了笛子,看喬晉寫的前言,帶著憂傷的滿足情緒——她愛的人果然是出眾的,但她卻隱隱感覺到,她把握不了他。愛人的心是怎樣的縹緲,隔著層層的霧,隔著重疊的山水,看不清,摸不透——卻欲罷不能。
秧秧回頭找喬晉,拉了笛子,走到喬晉面前,收拾好心情,做出開心的單純的樣子說:「辦展覽了,請我們吃什麼慶祝呢?」
笛子把手從秧秧手裡抽出來,說:「你們去吧,我不去了。」
秧秧帶著自己的那點愁悶,笑也笑得不是那麼舒展了,秧秧就帶了那樣不太舒展的笑容問:「怎麼,有約會?」
笛子莫名其妙地吸吸鼻子,說:「約了人了,不能和你們去呢。」
無處可去。
笛子走在這個熟悉的地方,喧鬧骯髒的街道。夜晚蜂擁而出的賣燒烤和麻辣燙的小攤販,頓時使這小小的街佈滿了嗆人的油煙味和食物的味道。火鍋店都把桌子擺到了街面上,啤酒和火鍋的味道充斥在濕漉漉的空氣裡。
旁邊許多小酒吧喧鬧地開張,佈置簡單而特別的小酒吧,出入著有「特點」的男人和女人。
笛子茫然地站在這個剛剛打開的幕布前面,不知道何去何從。
她信步走進了一家叫「老巢」的小酒吧。秧秧喜歡來這裡,因為這是這裡最老的酒吧,老闆是個性情溫潤恬淡的中年女子,獨自淡定從容地經營這家不大的酒吧,並且,和秧秧關係不錯。
笛子在角落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一個不十分美但看著很舒服的女子滿臉笑容地過來,這大概就是秧秧說的「徐姐」吧。笛子問她要了一瓶啤酒。
坐著坐著,覺得百無聊賴,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時尚畫冊來看,翻著,卻覺得索然無味。
門口一陣寒風進來,很熟悉的聲音,笛子抬頭看,看見大雄和班裡幾個男生。那幾個男生看見笛子,都心照不宣地笑著,用手去碰大雄,他猶豫了一下,朝裡面走去,一副並不認得的架勢。
那幾個男生經過笛子時,都點個頭,笑一下,算是打個招呼。
音響裡放著王菲的歌,頹靡的調子把人的心輕易地就拉進去,隨著搖曳的昏暗燈光,不能自控地沉淪。
酒精的氣味在空氣中不斷地升騰,冰涼的汁液滑過喉嚨,流進身體裡,熾烈地燃燒,原來,獨飲是這樣的有趣。空瓶子在面前慢慢地堆積。笛子揮手,要了一包摩爾,點燃,看著煙霧在四周蔓延,像心裡的憂傷蔓延開來,把自己層層地包裹了,而自己掉進了那樣柔軟的沒有邊際的悲傷的網裡,四周都是軟綿綿的,自己無從掙扎,軟軟地掙出去,再被軟軟地彈回來。而憂傷是沒有彼岸的,父親和母親便是最好的例子,世間畢竟沒有真正堅貞不渝的愛情。
笛子的前面突然地坐了一個人,是那個梳了一個小辮子的研究生。
那人滿臉驚喜地看著笛子,說笛子酒量好,問笛子還要喝什麼,他請笛子喝酒。笛子很懊惱他的介入。
笛子感覺到自己身體的飄浮,很舒服。笛子再拿起一枝煙,面前立即燃起一小點火焰,她看到他在火光中醜陋的笑著的臉。
笛子把玩著手裡的煙,然後要端面前自己的酒杯,酒杯被按住了,是大雄。
大雄不由分說地把笛子手裡的煙拿過去,按滅在煙灰缸裡,然後奪過笛子手裡的酒杯,再放下,說:「你不能再喝了。」說了就把笛子放在椅子上的外套拿了,拉了笛子就走。那個留著小辮的男人錯愕地看著笛子離開,然後把半張的嘴閉上,回頭,端了酒杯,猛地灌了一些酒。
笛子想要掙脫拉著她的這個人的手,可是,自己已經沒有力氣了。笛子跟在他的後面,最終忍不住地蹲了下去,把頭附在自己的膝蓋上,無聲地啜泣。
大雄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重重地一拳砸在旁邊的枯樹幹上,他覺得,自己愛的女子被欺騙了。他歎息著俯下身子,用手撫摩著笛子的頭和肩,問:「笛子?怎麼樣?很難受嗎?」笛子依舊哭泣著,不說話。「笛子?」他輕聲地呼喚。笛子還是沒有回答。
他再次重重地歎息,捏緊了拳頭,仰了頭,用拳頭在自己的額頭上擊打著。他恨喬晉,恨得咬牙切齒,如果喬晉此刻站在眼前,他還會像那個夜晚一樣,把喬晉的血給打出來。
大雄再次俯下身子,輕聲地問笛子:「好些了嗎?笛子?」
笛子慢慢地站起來,她搖了搖頭。他不確定她的意思,他只小心地扶了她,感覺到那樣的心疼——他已經不再恨她,他就這樣輕易地原諒她了。
站在宿舍的樓下,她抬頭,看到房間裡的燈光,秧秧已經回來了。他,也來了嗎?
笛子躊躇著,不想上去,她並不想讓他們看見她喝了酒。
大雄也那樣站著,看著樓上的燈光,看了,又側臉看她。
他堅定地問她:「我送你上去,好嗎?」
笛子一點頭,他就跟了她,帶著一股昂揚和悲壯的鬥志,上了樓梯。
他真的在那裡,站在笛子的畫前面,雙手抱在胸前,看笛子的那幅畫。
秧秧坐在沙發上削水果,果盤裡,放著一些已經削好的蘋果和梨,排著規則的形狀,中間插著紅色的櫻桃。秧秧鬱鬱的,並不快樂,面前的那個人就像隔著層霧一樣,讓人看不清楚,他明明就在面前,卻似乎又觸及不到。
看見一起進來的兩個人,秧秧手裡的動作停止了,拿著削了一半還滴著水的梨看著他們,臉上帶著那種哭笑不得的揶揄表情——孩子一樣的笛子居然也有男朋友了。
笛子迴避著兩個人詫異的目光,在門口停留了一下,就去了那間小屋。大雄躊躇了一下,什麼都沒有講出來,便轉身離開了。
「笛子!」秧秧驚訝地低叫。
笛子不想停留。
秧秧因為情緒低落而懶得多問,只用了驚異的眼光看了看喬晉。
喬晉是看著的,看著,心裡有一種奇異的感受,把他一下拉進了黑暗裡,一時間,五味雜陳的感覺在身體裡翻滾。戀愛中的人,很容易就受到了傷害。
秧秧去了小間,拿了濕毛巾給笛子擦臉和手,因了自己的情緒,因而覺得笛子也是可憐的,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可憐的,只要她戀愛,便注定了受到傷害。秧秧憐惜地擦拭著笛子的手,一下一下,沉重得很。
喬晉站在門口,看著檯燈下各懷心事的姐妹倆。溫暖的燈光透著柔和的暖色光暈,霧一樣地籠在她們身上,可他居然害怕眼前這樣溫暖的場景——她們的痛苦,都是他帶來的,而他何嘗又不是在痛苦著——他對這些痛苦卻無能為力,他感到從來沒有過的虛弱。他輕輕地退了出來,轉身走了。
秧秧聽到樓梯上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消失了。秧秧把手裡的毛巾放在床頭櫃上,深深地歎息。這歎氣聲像雷一樣震在假寐的笛子心裡,忍不住地就要流淚。笛子翻了個身,把頭埋進枕頭裡,壓抑著呼吸,讓眼淚悄悄地流了出來。
秧秧不過呆坐了十幾分鐘的時間,便再不能容忍——心中那樣五味倒翻的感覺,讓她恨不能立刻站在喬晉面前,她要他告訴她,她在他那裡,依然是最重要的。
秧秧喘息著,覺著血液上湧,她用很猛的架勢站了起來,把毛巾慌張地放在床頭櫃上,慌張地抬腳走出去。
笛子聽到腳步聲凌亂地在樓梯上消失,心裡熱浪翻湧。她仰起上半身,乾嘔一下,很快地起來,踉蹌地跑去樓下,趴在水槽邊吐得五臟六腑都顫抖起來。她喘息著,洗臉,漱口,扶了欄杆讓自己在這個已經東倒西歪的世界裡向前移動。這段樓梯變得十分漫長,她喘息著看眼前虛渺旋轉的木質結構,搖晃地向上攀爬。
房門響起時,他並不驚訝,他似乎知道秧秧會過來,以秧秧的性格來講,是會來找他的。他歎了口氣,覺得疲憊。
一進門,秧秧便抱住了他,把臉深埋在他的肩上。他伸手,手指在她蓬鬆的發間游移,突然的,手指加了力,他拽著她的發,仰起她的臉,這張美麗卻沉鬱的臉。突然,她笑了笑,嘴角一抹淒然的痕跡,然後很快地收攏了笑容,只那樣怔怔地看他,無辜得像個懵懂的嬰兒。而她是那樣的美,臉,還有那生動的身體,他突然想打碎點什麼,打碎她,還有他自己。他抱起了她,大步地走進去,狠狠地把她扔在床上。他像野獸一樣撕去了她的衣服,他要凶狠地對待她。她被弄疼了,她皺著眉啞啞地叫了一聲,他並不打算憐惜他,他恨她,就像恨自己一樣恨她,她叫了起來,然後一低頭咬住他的肩,她像個被挑逗起來的小獸,和玩伴開始瘋狂的嬉戲。她的牙已經沒有了輕重,他鈍鈍地叫了一聲,抓著她的發把她的頭扯開,他的肩上有整齊鮮紅的牙印,他狠狠地給了她一巴掌,像要打碎那個可恨的自己。她喘息著,慢慢轉過臉來,凌亂的發間,他看見她紅腫的臉和嘴角猩紅的血跡,而她發間黑亮的眼卻燃燒起來,迷離地瞟著他,恍惚得很。她身體裡湧起更加狂熱的浪潮,她摟緊了他,不停地說著:「好愛你!好愛你!」
他這會兒卻冷淡下來,喘息著,從她身上下來,只感覺不論是身體還是心靈,都是虛茫茫的空蕩。他點燃一枝煙,吸著,秧秧湊上來,他做不到拒絕她,索性抱了她,把煙遞到她的唇邊,她吸了一口,很有風情地把煙霧噴在他臉上,然後在臉上展開一個迷人的微笑——他還是以前的那個他,他對她依舊充滿了激情,而他今天給她的,卻是異樣的刺激,她更愛他了。他卻看到胡亂扔在床腳的他的衣服,那裡裹著笛子給他的水晶,掛水晶的紅繩軟軟地耷拉在毛衣外面,他嚇了一跳——還好,衣服脫得馬虎,連著水晶一起擼了下來,不然,秧秧看見就講不清了。這時,他突然明白了,他打不碎她,他也打不碎自己,什麼都得無可奈何地進行,他逃不出自己鋪開的網。
而此刻,他卻是那樣的想念她——她彷彿再也不會屬於他了。
畫展開始的當天晚上,喬晉請來了系領導和一些老師,開了一個學術研討會。
會的內容泛泛的,沒有什麼新意,笛子坐在角落,聽著發言的人的陳詞濫調,思緒飄飄忽忽地飛。大雄就坐在旁邊,也發了言,講在寫生途中的感受和收穫,並且謝謝喬晉帶給他們這樣的機會,也謝謝系領導和老師們對他們這次寫生的關注。因為年輕,他的聲音和情緒都激情飽滿。笛子有些汗顏,大雄以後恐怕更適合做一個架在百姓和領導之間的小領導。不過,他已經向喬晉拋出了橄欖枝,他向他講和了,因為他認為他們以後必須面對。
研討會在程式化的肯定與建議聲中結束。
秧秧也來了,站在笛子的畫前,久久地看。
笛子和幾個學生一起,收拾凌亂的會場,把椅子和桌子依舊地搬到隔壁的教室去,還原展廳的空曠,然後打掃房間,拿了拖把,把地上清理乾淨。
大雄走過來,在喬晉沉鬱的目光注視下,拉了笛子的手,說:「我送你回去。」
笛子沒有反對,這樣的發展或許是最好的,她和他本來就應該是遙遠的,互不相干。而她突然空寂的心,也需要安慰。
走過喬晉身邊,大雄說:「喬老師,走了!」
秧秧挽了喬晉的胳膊,微笑著問:「要不要出去慶祝一下?喝兩杯小酒?」
他的手依然插在褲兜裡,他不置可否地笑笑,然後深深地了呼出一口氣,說:「太晚了,下次吧,再說,也沒有什麼好慶祝的。」
喬晉想著那個山村夜晚裡的磨房,磨房裡閃耀著的溫暖火光,她的臉在火光中閃爍著融融的光芒,眼光熱切迷亂地看著他。他用頑強的毅力保持了她的完美——他是個保守的人,他不能給她將來,那麼他便不會奪去她珍貴的第一次。那時他盲目地認為自己是高尚的,但現在他知道了自己的脆弱,他忌妒大雄能陪在她的身邊。忌妒讓他不得安寧,他珍惜的一切,她會輕易地給別人嗎?他懊惱得很。
「那去你那裡?」他驚醒過來,看到秧秧眼睛裡帶著一些誘惑的冷冷笑容。
秧秧笑著把手伸了過去。
他和秧秧走在一起,肩並肩地,掌心裡放著她柔軟溫熱的手。可是,他覺得自己十分孤獨,他其實是一個人在走著,走在沒有出口的爬滿荊棘的黑暗走廊裡。
笛子的宿舍樓下,在樹影的遮掩下,大雄一隻手拉著她的手,另一隻手撫摩著她的頭髮,然後有些笨拙地把她靠進自己的懷裡,喘息著歎氣。笛子沒有拒絕,從他的肩頭看過去,瞪大了眼睛,看著已經冷清的小巷,心裡冷冷的,波瀾不驚。
「做我女朋友好嗎,笛子?做我的女朋友。」大雄鬆開笛子,看著笛子的臉,低聲地問。
「笛子,做我的女朋友,我會好好愛你的,不會讓你受到一點點傷害。」大雄急切地說。
笛子依然安靜地看著他,事實上,她是猶豫的,這或許是一條好的出路,把大家都救了。
「笛子,你考慮考慮,做我的女朋友。」他的眼神懇切執著,一個乾淨單純的男孩。她依然沉默。
「答應我,考慮一下好嗎?」
笛子點頭,然後轉身離開。
陽台上,笛子向下看,看到仰著頭的大雄,認真地、近乎莊嚴地看著她。
她向他揮手,看著他向後退了兩步,然後揮了揮手,離開了。
房間裡黑糊糊的,秧秧沒有回來。房間裡空了許多,兩幅原本放在畫架上的畫被搬走了,拿學校去了,希望能入選全國青年美展。
笛子坐在沙發上,拿了秧秧的煙,點燃打火機,看著火苗在黑暗中奇異地燃燒,直到手指感覺到燙,笛子才把香煙點燃。
笛子慢慢地吸煙,看著煙霧在前方縹緲地縈繞。心也是這樣飄忽不定。
喬晉的房間裡,秧秧端了一杯剛倒的紅酒,遞給喬晉,自己也端了一杯,繞過沙發前面的茶几,款款地走到喬晉旁邊坐下,拿了自己的杯子,和喬晉的碰一下,慢慢地把那點酒倒進自己的嘴裡。音響裡,傳來靡靡的聲音。一切都是秧秧希望的那樣,充滿了浪漫的溫情。
秧秧花瓣一樣的嘴唇,在昏暗的燈光中,帶著紅酒的餘香,湊了過來,他不能拒絕,但那一刻,他卻是極其煩躁的。笛子離開教室時,他眼睜睜地看著大雄的手放在她腰上,現在那隻手讓靜坐的他幾乎要抓狂,他和她會怎樣?她也會像對他那樣,那麼溫柔而羞怯地對待大雄嗎?她會把他渴望得到的給了大雄嗎?他覺得血液突突地往上湧。
秧秧詫異地抬頭,疑惑地看著他,他對她的熱烈毫無反應。
秧秧笑了笑,問:「怎麼了?」
他不能說話。
她的手滑過他的脖子,她看到衣服裡那條紅色的絲線,她的眉尖抖了抖,她是敏感的,她還是聰明的,她把紅絲線慢慢地拉了出來,慢慢地,一顆晶瑩剔透的水晶露在粗線的毛衣外面,那是一顆「綠幽靈」,在不同的角度下,可以看到裡面七彩的光。賣水晶的那個女人說,那光可以辟邪,保平安……
她手托著水晶吊墜,驚訝地抬頭看他,一時間,不能說話,不能呼吸——那是一年前她給笛子的那枚水晶,是他和她旅遊時一起挑的,給笛子的禮物。
他想輕鬆地笑笑,可是沒有辦到,在秧秧的注視下,他感到自己的背叛多麼尷尬。
秧秧還是那樣質疑而驚恐地看著他,他終於輕鬆地笑了笑,用太過輕鬆的口氣說:「寫生的時候,我不是在森林裡迷路了嗎?出來,笛子就把這個給我了,本來我不要的,可你知道笛子的,很強……」他最終沒把話說完,這樣的謊言他無法繼續。她帶著一點憂戚的神情微笑,把水晶吊墜慢慢地放回他的衣服。
秧秧握著手裡的酒杯,很大口地喝了一口酒,很重的吞嚥聲。他還是坐在那裡,很近,卻似乎相隔了十萬八千里,她希望他能給她一些提示,讓她徹底推翻自己心裡的假設,可怕的假設,可是,他還是那樣沉默地枯坐著,讓她的絕望更加徹底。
而他已經完全地失去了耐心,他焦慮著,想知道笛子現在在做什麼,還和大雄在一起嗎?他和她,還能重新在一起嗎?不行,他一定得和她再在一起,哪怕他被人唾棄,他就是個混蛋,就是個雜皮,他也要和她在一起。於是他幾乎是急躁地說:「對不起,我們分手吧。」說出來,自己也被嚇了一跳,其實這幾天來,他一直被這個問題糾纏著,現在好,說出來反倒好了,解脫了,他不由得鬆了口氣。他不停地被兩個女子分裂成不一樣的人,以後,他要統一自己——他做了選擇。
秧秧刻意點亮的幽暗的燭光分割著喬晉的側影,那張秧秧迷戀的臉,那讓秧秧心碎的眼睛,安靜而冷冷地看著秧秧,秧秧渴望的激情和熱情,在那冰冷理智的深潭裡,一點痕跡都沒有。
秧秧驚訝地看著他,一時間,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似乎是她意料之中的結局,她就是這樣推測的,她是個聰明的女子,只是下意識地不承認自己這樣的推測,她懷有許多的幻想,她給了喬晉許多借口,而他的若即若離、他的不確定,是一劑強效的催化劑,讓她的愛情洪水般氾濫。她渴望征服他,她害怕他背叛她。
現在,他說了,分手吧。他說得十分平靜。
她還沒來得及悲傷,洶湧的憤怒就淹沒了她,她壓制著自己,只從牙縫裡冷冷地擠出幾個字:「是因為她嗎,笛子?」因為憤怒她的臉變形了,眼睛裡噴著近乎惡毒的火焰。
他忙不迭地否認,不是的,絕對不是的,笛子和大雄那麼好,怎麼可能。
她狠狠地看著他,用那種受傷卻驕傲的表情。面前是突然變得冰冷的他,打擊了她所有的自信和驕傲的他——這就是男人,父親一樣的男人,殘酷而貪婪的男人!
她想打他,卻覺得似乎連打他的權利都沒有了。
秧秧在鐵軌上茫然地走著,搖搖晃晃地。
她知道他在後面,因為他在後面,心裡充滿的恨和悲傷更加瀰漫,卻也還有那樣的一點點溫暖。
他拉她,他要求她回去,他懷著許多的內疚懇求她回去。他甚至希望,秧秧從來就沒有愛過他。
她掙扎著,十分的倔強——她從來都是驕傲的。
最後她掙扎著坐在那裡,低垂著頭,長髮在夜風中迷茫地飄揚,然後又突然站起來,沿著鐵軌向遠方跑去。
笛子看到秧秧的臉,冰冷地橫在自己面前,母親和外婆站在一旁,冷冷地要笛子說出實情。笛子像個中世紀不忠實的女子一樣,滿懷著羞恥和驚懼,大聲地爭辯,很大的聲音,以至於把自己吵醒了……
笛子猛地睜開眼睛,看到天花板上一塊淺淺的水漬。天已經微微地亮了,一個安靜的早晨,夢裡的一切,都是假的,卸下那不堪的重負,一下子鬆了許多。笛子喘著粗氣,把頭稍稍偏了偏,卻驚異地差點叫了起來。她看到一臉憔悴的秧秧,頹然地坐在床頭,專注地看著自己。
「秧秧!」半天,笛子聽到自己喉嚨裡虛弱的聲音。
秧秧淡然地笑了笑,慢慢地伸出手來,輕撫笛子的額頭,輕撫笛子的臉,冰涼的手滑下去,撫摩著笛子的脖子,輕聲地問:「笛子,我給你的水晶呢?」
笛子聽見自己嚥唾沫的聲音,還有呼吸的聲音,許久,聽到自己有些虛浮的不切實的聲音:「不知道……好像在寫生的時候弄丟了……」笛子看著秧秧的臉,那張臉還帶著一點慘淡的微笑,她繼續說,「不知道,好像在喬晉迷路的那天,給他了……後來他還我沒有……我忘掉了……」
秧秧沉默著,沒有說話,手還是這樣在笛子的脖子上,來回地摩挲,一陣寒意襲來,笛子突然感覺到自己背部起了許多雞皮疙瘩。
教學樓陰暗的走廊裡,笛子低了頭快步地走著,空曠的走廊裡迴盪著侷促的腳步聲,腳步聲有那麼一點點的嘈雜,喬晉在旁邊,也是那樣急促地走著。
喬晉邊走邊小聲地說:「我要和秧秧分手,笛子,我已經和秧秧說了我要和她分手……笛子!」
笛子用近乎氣急敗壞的口氣說:「你不可以這樣!以後永遠都不要和我說這個!不然我恨死你!」
喬晉抓住笛子的手,說:「可是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我想你,你說我該怎麼辦!」
笛子恨恨地看著他,冷冷地說:「不要破壞我和她之間的感情,不許!」笛子頓了頓,又冷冷地說:「我不想再錯下去了。」說完,笛子扭頭就走,走一步,又停下來,冷冰冰地說,「在我心裡,她比你重要得多!」
她走了,果決得很。
他站在那裡,很久才喘過一口氣來。
天色漸漸地暗了,秧秧簡陋的教工單身宿舍裡,十分安靜,路燈透過窗玻璃照進來,在地板和桌子上投下了規則的光影。
燈影的暗處,秧秧坐在那裡,指間閃爍著猩紅的一點,那猩紅閃爍著,飄著悵惘的輕煙。
秧秧已經在這裡住了幾天,秧秧不想回家,秧秧不想看見凡鵬,她對他的恨十分綿長十分堅韌,曾經原諒他了,卻因了喬晉的背叛又恨了他,而他也不會給她電話問她在哪裡,她是他已經長大了的女兒,不用再費心——而他真的為她費過心嗎?除了李麗和二土,他對他其他的親人費過心嗎?秧秧覺得委屈,秧秧想到了媽媽,想到了媽媽那樣樸實的溫暖,秧秧哆哆嗦嗦地給媽媽打電話。電話通了,秧秧卻心虛地掛斷了電話,在別人眼裡,秧秧是快樂的,是驕傲的,是蠻橫的,她不能讓自己愛的母親看到自己這樣脆弱的一面。
捏著電話,手指抖得厲害,身體也抖得厲害,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這兩天根本吃不下飯的緣故。
大前天秧秧還在和喬晉較量,那時秧秧覺得是較量,但現在看來,卻幼稚得可笑,他對她的一切都不在意了。那天秧秧和一個研究生糾纏在一起,秧秧心裡覺得空虛,空虛了,自然就要有東西來填補,那研究生恰好有那樣的願望,於是她輕易地俘虜了他。俘虜了他,她還要招搖著——她是在向喬晉逞強,她還要氣他,讓他感到忌妒和危機感。他們兩個人在學校附近的小酒吧裡張揚地喝酒,如她所願,碰到了喬晉。喬晉一掀門簾,就看見兩個已經喝到狀態的男女。喬晉心裡突然的輕鬆許多——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值得人去愛她嗎?喬晉鬆了口氣,嘴角居然浮上些笑容,他就這樣微微笑著跟她點點頭,然後徑直去了裡間。
她看見他時,心裡有很強的快感——她是有魅力的,她要讓他知道,她是隨時可以從他身邊消失的,他四周危機四伏,他應該像個騎士一樣來爭取她。但她失望地發現,喬晉並不吃這一套,他對她更加的冷漠了,那冷漠裡,毫不掩飾地透著輕蔑,她弄巧成拙了——他有了拒絕她的更好的理由。
她坐在暗影裡,眼睛裡已空無一物,滿腦子想的只是喬晉,不能把握的喬晉——那樣脆弱的愛情,那樣把握不了的男人,把她刺得疼痛不堪。
這是怎樣一個虛無的世界,家庭與愛,都是那樣的不確定和脆弱,愛人轉眼便背叛了自己,放棄了自己,彷彿從來沒有相愛過一樣的果決,愛情比陶瓷花瓶還易碎,比小孩的臉更易變。這時的秧秧看出去,只能看到黑暗的,虛無的,空茫茫的一片。
筆筒裡那把紅色的工具刀在黑暗中閃爍著詭異的瑰麗光芒,秧秧的手腕感覺著痛,煙頭燙傷的痛——已經多久沒有這樣的行為了?秧秧已經長大了,不會再有那樣稚氣的舉止,可她現在需要那痛感,那樣的痛似乎可以抵擋著精神的徹底崩潰。
她顫抖著,握住了那紅色的削鉛筆的刀。她想起年少時,她曾經用同樣的刀劃過自己的手腕,那時她看到了父親和母親驚慌的表情。
她拿著刀,甚至想都沒有想,就用那冰冷的刀片劃過了自己的手腕——一種放縱疼痛的快感。
她並不在意自己流血的手,只抓了自己的頭髮,搖晃了身體,痛快地哭泣,喉嚨裡發出啞啞的啜泣聲。四周瀰漫著濃重的血腥味道,一種悲傷而殘酷的味道。
漸漸地,感受著身體的虛脫,飄忽忽的暈眩。她突然感到有些害怕——她並不想死,不想墜入永遠的不可知的黑暗,不想離開這個喧囂的世界,不想放棄自己年輕美麗的身體。她感到了恐懼。
她撥下了他的號碼——這兩天一直克制著自己不要去撥的號碼,現在毫不猶豫地撥了。
喬晉坐在喧鬧的那群人裡面,聽到電話裡秧秧游絲樣的話語,語無倫次的咒罵和斷斷續續的哭泣。
喬晉立刻站起來就走了,帶著滿身的酒氣,留下滿臉驚訝的一群人。
再看見他,是在醫院的走廊裡。
他去洗手間洗了一把臉,出來就看見一路小跑的笛子,旁邊跟著因為笛子焦慮而把自己的臉也弄焦慮了的大雄。
她看到了他,流著淚的眼茫然驚慌。她抓著他的胳膊問:「怎麼樣?……啊?」
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氣,說:「沒事。」
父親和李麗已經回去了,秧秧不要他們待在這裡,秧秧要他們回去休息,秧秧不想看見父親和李麗,在她看來,他的背叛和她的掠奪都是極其可恨的。她恨他們,但她已原諒過他們——那恨中顯然摻和著其他更加複雜的情緒,於是她只能躲避,她的目光躲避著他們,說:「回去吧。」
他們離開時臉色是黯然的,眼神裡有那種洞悉一切卻又不確定的疑惑。凡鵬把喬晉叫到走廊的盡頭,點著煙,腳在地板上使勁地擦了擦,抬頭看著喬晉艱難地說:「不要辜負了秧秧!」說這話時他知道自己是自私的,也是沒有資格的,他以愛情的名義背叛過惠竹,那麼,他似乎就不能再要求喬晉對自己的女兒保持忠貞,但他還是艱難地做了請求,因為喬晉面對的是秧秧。
惠竹也來過,風風火火地,在走廊裡遇到凡鵬和李麗時,惠竹是驚訝的。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驚訝的感覺,她只感到自己久已平靜的心,突然翻湧了一下,被重重地一擊——已經多久沒有見過他了?那一瞬間慧竹有了些慌亂,為了掩飾那慌亂惠竹慌張地進了病房,看到臉色蒼白的秧秧時,惠竹為自己剛才的那點慌亂感到了愧疚——秧秧正受著苦呢,身體的,更有心靈的。
秧秧在惠竹面前更是要強的,強裝了笑臉,要說句輕鬆的話,卻顫抖了下巴,流淚了。
惠竹摟了秧秧,惠竹身上那種整潔卻帶著一種獨特體味的氣息讓秧秧所有的堅持都垮掉了,秧秧孩子一樣地靠在惠竹懷裡哭了。惠竹想安慰她,卻也只剩了流淚。到最後,秧秧也沒有回答惠竹的「為什麼」。秧秧不說,那是丟臉的,秧秧掛著淚的臉上擠出一點調皮的笑容,說:「沒事的,嚇唬他的。」說的時候,語氣裡沒有忘記帶上自己時常都帶著的那種撒嬌也優越的口氣。惠竹卻因為這樣的口氣又流淚了——表面蠻橫的秧秧其實那麼脆弱,還死要面子不肯服輸。
情緒安定下來後,惠竹來到走廊,那裡站著因為沉重而沉默著的喬晉。
惠竹作了一個深深的呼吸,走了過去。她是母親,她得保護自己的女兒,雖然她的力量是那樣的微弱。
她緩慢卻堅定地問喬晉:「發生了什麼嗎?」
喬晉歎了口氣,很深的歎息,然後說:「沒什麼。」
惠竹卻從喬晉閃爍的眼光中看出了什麼,惠竹沉默了,許久,才慢慢地說:「好好相處。秧秧看著沒心眼,其實很脆弱的……她很喜歡你,我知道。不要辜負了她。」
惠竹覺得自己的要求有些霸道,但還是說了。
喬晉歎著氣,眼睛卻不敢看惠竹。喬晉看著腳下的一塊地板,想著秧秧的任性,想著秧秧的隨便——他實在是不想再接受她了,況且,他還想著笛子,也想著過去的點點滴滴——混亂的沒有頭緒的思維。四周是安靜的,喬晉知道惠竹在等著自己的回答,而他也沒有拒絕的勇氣和理由,他點了頭。
惠竹走了,秧秧堅決要她走——秧秧最怕讓惠竹為自己操心。
現在笛子輕輕地站在了昏睡中的秧秧的床前,動作極輕。她怕她會醒來,她不知道該怎樣來面對她,她愧疚得很。
秧秧的臉色有些慘白,秧秧的手腕纏著厚厚的紗布,紗布裡浸出來猩紅的血漬,觸目驚心的紅,那紅讓笛子腿也軟了,呼吸也急促了。
她到底醒了,微微地睜開眼睛,看到面前張皇流淚的笛子——多可惡!多虛偽啊!她想,她的疼痛感因此而膨脹起來,她從喉嚨裡發出低低的聲音:「滾出去!」
這句話讓所有的人震驚。
笛子蹲了下來,壓抑地哭泣,然後輕聲地喚:「秧秧!」
「滾出去!」秧秧看著窗外那青白的天空。
大雄扶住了笛子,大雄把笛子架了起來,他想現在笛子離開是最好的,他輕聲地安慰著笛子:「先出去,等金老師好些再來看吧。」
秧秧突然笑了笑,轉頭看著大雄說:「大雄,你也奇怪,戴綠帽子戴得挺開心的嘛。」
大雄是個「協調能力」很好的人,他知道事情的緣由,知道笛子希望的事態發展方向,也意識到這是最好的「澄清」機會:自然,不刻意。於是大雄抓住了這個機會,十分坦然地說:「金老師,我就不知道你說這話的意思了,我整天都和笛子在一起,寫生的時候更是從早到晚在一起,我就不知道金老師怎麼會說我戴綠帽子了呢?」說了,又覺得秧秧現在的情況不適合多說,就說:「金老師你休息,我們下次再來看你!」
走廊的椅子上,笛子虛脫一樣地靠在大雄肩上痛哭。
大雄捏了笛子的手,一點一點地捏,然後說:「沒事的,笛子,沒事的。」
「謝謝你,大雄。」笛子說。
大雄感慨地歎息,使勁捏了笛子的手,說:「以後就好了,以後就好了!」
病房裡,喬晉在秧秧倔強的目光注視下走了過去,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無可奈何地看著她。
秧秧伸出滴著點滴的手,卻只在空氣中虛晃了一下,就放下了。喬晉輕握了她的指尖,說:「要什麼?」
秧秧搖頭,眼淚珍珠一樣的滑落,心裡依然糾結著痛,只是,大雄剛才那些話又讓她有些些的釋然。她用還虛弱的聲音問:「真的想離開我?」
他看著她的眼睛,感覺著自己的無力,他聽見自己艱難地說:「沒有,秧秧,我只是覺得有些累……好好休息,我們現在不說這個……」
秧秧卻把他的手抓緊了,死死地,她說:「真的不再愛我了?」
他有點點的停頓,之後緩緩地說:「沒有,秧秧……沒有那回事……藥水快沒了,我叫護士,好好的,趕緊好起來!」說了他對她露出輕柔的笑,那笑淺薄地安慰了她的疼痛和慌張,她看著他出去,很溫暖的背影。
她扭頭,看了窗外青白的天空,幽幽地歎出一口氣。
而他,也在心中悠長地歎了口氣,他知道自己並不是自由的了。
「金老師他們!」大雄示意笛子看,現在他看見有關笛子的一切,都是覺得親熱的。笛子一把拉了他的手,向前走去。
車裡,金二土爬在車窗上叫著:「笛子姐姐!」每次遠遠地看著,金二土都會這樣叫,像是和笛子十分親密的樣子,真的到了笛子面前,卻又忸怩得很了。
坐在後排的喬晉下意識地轉頭,在擺滿了小攤位的人行道上搜尋半天,看見笛子拉著大雄在人群中匆匆地走著。心裡,難免地覺得惘然。一扭頭,看見秧秧明悉一切的目光,那目光裡,分明有一些恨恨的神情。喬晉掩飾地把頭再一次扭了過去,心裡覺得有些彆扭,直覺得沉鬱得很。
秧秧手腕上的疤痕醒目地留在那裡,讓人更加生出疲憊的感覺。秧秧在醫院時喬晉不能不收斂起自己的衝動,安撫失控的秧秧。秧秧說她相信了大雄的話,卻明顯和笛子疏遠了,甚至再也沒有去那出租屋住過——她終究是敏感的。
「要不要把笛子也叫上?」抱著二土坐在前排的李麗問凡鵬。她一直想要做個開明的現代女人,對凡鵬前妻的女兒,不管跟著誰過,她都要表現出她待人的風度,因為這關係著她是否完美,和笛子的感受倒沒有什麼關係。她看到了笛子身邊的大雄,就問:「那就是大雄?小伙子也挺帥的嘛。」現在一家人都知道了大雄,因為秧秧在飯桌上宣佈過。
凡鵬沉吟了一下,說:「算了吧,再說票也送出去了,下次吧。」
他們今天要去市劇場,看一個二流芭蕾舞團來這裡的一場演出。這座城市文藝生活的匱乏,讓一切演出都顯得有必要參與。而這是秧秧割腕以後,第一次大家像一家人一樣在一起。凡鵬背叛了惠竹,而李麗是個奪愛的人,這讓秧秧重新恨了他們,但那種恨也是無力的,畢竟在一起生活了那麼長時間,裡面有多少可以讓人忘掉恨的情義,何況有二土這樣一個可愛的潤滑劑在中間摻和。
二土今天好好地打扮了一番,穿著一套方格的小西裝,結著一個紅色的領結,皮鞋也擦得亮亮的,頭髮用了喱水,故意像個大人樣地梳了個分頭,後面那一小綹兒長髮還是披在後面,整個兒一小大人的樣子,看著就想笑。大人們希望的就是這樣的效果,這樣給二土穿了,一路看著,都覺得好玩。
劇場的停車場裡停滿了車,大多是一個司機,帶了滿滿一車人。這個並不發達的城市還沒有那麼多的私家車,好點的車幾乎都是單位的車,而那些看著像農民企業家的大腹便便目光渾濁的中年人,大都是一些單位的領導,「領導」拖家帶口的,也來「附庸風雅」一把,並且個個從車裡出來時,臉上都帶著暴發戶那種雖然得意又要竭力克制的神情。
在這一點上,李麗覺得十分自豪。他們家的車是私家車,比別的私家車高檔許多,並且,他們是「文化人」,和那群腦滿腸肥的「官場暴發戶」比起來,高雅了幾百倍。於是李麗就愈加得意起來,高昂著自己顯得年輕的臉,扭動自己還不臃腫的腰身,目不斜視,只把自己的聲音修飾得十分動聽地招呼著金二土:「二土,來,不要亂跑,跟著媽媽!」
二土卻在新的環境下興奮起來,加上旁邊不停地有人逗他:「喲!好可愛的小東西!」二土聽了,就愈加地得意起來,歡喜地到處亂跑。秧秧懶懶的,不想招呼二土,李麗只好放低了姿態,跟在二土身後一陣亂跑,然後抓了他哄著:「二土乖,好好的,回去媽媽給你買糖吃。」
「我不要糖!要機關鎗!」
「好,只要你聽話,回去媽媽就給你買機關鎗。」
劇場的燈光滅了,舞台上打起了大燈,所有的嘈雜都安靜下來,有個嬌艷的女子款款地出來報幕。
秧秧側臉看旁邊坐著的喬晉,看到他燈光下輪廓分明的側影,她覺得可怕,因為她明白自己有多愛他,愛有多深,絕望就有多深。她伸出手,抓住他放在膝蓋上的手,他回過頭來,看到她在暗影中多情又憂傷地看著他。
時間過得很慢,他坐在那裡,突然擔心自己將永遠地失去笛子,彷彿這劇場也變成了浩瀚的大海,他無助地漂在這海上,那樣急切地想要看到陸地,回到笛子那裡。因為有大雄的緣故,那種思念,就帶了許多的焦慮和不安,還有越來越深的忌妒。
中場休息。二土吵著要喝水,喝橙汁,給他帶的那一瓶已經喝完了。李麗對他的要求充耳不聞,只叫他上廁所,還好,第一場,他還是很乖的,沒有怎麼鬧。李麗和秧秧帶二土上洗手間,座位上就剩下了兩個男人,現在休息時間,說點什麼吧,在這樣的場合,似乎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並且中間隔了三個空位。不說吧,又顯得有些尷尬。
凡鵬就問喬晉,春節打算回家呢?還是留下?因為距離遠,劇場裡又嘈雜,凡鵬重複了幾次,喬晉才聽到凡鵬說的話。就想起大雄說的,今年春節她要去大雄家裡過年,心裡就冷了很多。喬晉訕訕地說:「還沒定呢。」
「回去也麻煩,跑那麼老遠,春節又擠,累得很,不過春節回去看看父母也是應該的。」
秧秧回來了,說:「笛子春節要和大雄回家!」那語氣裡的興奮,是要讓喬晉聽見的。
喬晉確實覺得刺耳,就沉默了不再說話,劇場裡又熄了燈。凡鵬卻覺得心裡很是惘然,對芭蕾舞他沒有興趣,心裡突然充滿了對笛子的心疼。
旁邊傳來二土奶聲奶氣的聲音,凡鵬就想起笛子小時候的事情,他突然發現他只有笛子小時候的印象,她是怎樣長大的,他一點都不知道。台上的表演都恍惚起來,凡鵬一味地掉進了回憶的隧道裡,心裡只覺得堵堵的難受。
演出結束時,二土已經睡著了,他每天九點鐘準時睡覺,生物鐘準得很。
從劇場出來,馬路對面的居民樓幾乎都搬空了,凡鵬注意到了那樣蕭條的空洞,突然想起,聽說這一片要拆了,因為劇場外面的廣場要擴大,馬路對面也要統一規劃,不知道笛子她們的房是否也會拆,如果要拆,怎麼安置?然後轉念一想,惠竹也是個大人,會處理好這一切的。這樣想了,心裡也就坦然了,那種覺得對笛子的愧疚,也就暫時平息了。
喬晉靜默地坐在那裡,心裡,卻已經是慌張的了,她好嗎?那個大雄還在她身邊嗎?他已經等不急,想要見到她了。
可是,他要等到明天上課,才能見到她。
汽車在凡鵬家樓下的停車位停了下來,一群人下了車,這時候,大家都覺得疲倦。
喬晉關了車門,看著站在車那邊的凡鵬和李麗說:「伯父!李麗!再見,早點休息!」
凡鵬也有些疲倦地揮了揮手,說:「好,早點回去休息吧,都累了。」
喬晉又對站在自己身邊的秧秧笑了笑,說:「再見!」
秧秧臉上帶著一點撒嬌的笑容,說:「我今天要去我的宿舍,我還有一個畫框需要再刷一遍。」
凡鵬像沒有聽見一樣的,拿了他的外套,把車門一鎖,就往樓上走去。李麗跟在後面,緊走幾步,然後不耐煩地說:「抱抱他,把我手都抱酸了!」
喬晉把目光收回來,正碰到秧秧有些嗔怪有些撒嬌的眼神。
秧秧挽著喬晉的手,慢慢地走著。學校林*****旁邊的樹已經落光了葉子,在路燈下面,光禿禿地枯站著,乏味得很。
喬晉看著自己和秧秧的影子在地上,一會兒長,一會兒短,也是乏味得很。
喬晉往秧秧宿舍的那條路走去,被秧秧拉住了,喬晉詫異地回頭,看到秧秧有些怨恨的神情,怨恨,但也無可奈何,卻急著想要證明自己對喬晉是否依舊有吸引力。
喬晉還是那樣一副詫異的表情問:「怎麼了?你不是要去刷畫框嗎?」
秧秧是氣急的,可是,卻隱忍著,覺得十分的憋氣,還是克制了自己,放軟了聲音說:「騙他們的。」說著,露出一點笑容。
喬晉沉吟著點點頭,跟著轉身往自己的宿舍方向走去。
夜裡十點多了,那座老舊的教工樓還十分熱鬧,有不願意睡覺的小孩,穿著睡衣趿拉著拖鞋,尖叫著在樓道裡奔跑,後面追逐的年輕母親尷尬地意識到,自己的追逐,只是這個小孩的一種樂趣——她是在配合他玩兒呢。還有年輕的夫妻,晚上餓了,就在走廊裡的電爐上煮方便麵吃,喬晉對面的房間依舊是麻將的聲音,和牌時的喧嘩聲。
喬晉照例先拿了水壺去樓下接水來燒,秧秧坐在沙發上,聽著他的腳步聲「咚咚咚」的,在樓梯上消失了。她慢慢地環顧四周,一切都顯得十分的冷清和凌亂,沙發上堆放著髒衣服,地板上散落著碟片,茶几上的煙灰缸裡堆滿了煙頭,旁邊散落著煙灰,茶几下面,放著幾聽空了的啤酒瓶。在她的記憶裡,他的房間還沒有這樣凌亂過,這凌亂裡透著的失控讓她害怕。她站起來,向隔斷裡面走去,看到床頭的煙灰缸裡,也積滿了煙頭,他在煩惱什麼?
秧秧走了出去,走過昏暗的走廊,去了走廊的盡頭,那裡有個窗戶,可以看到樓下水龍頭那裡的情景——現在他不在她身邊時,她的感覺就是茫然無依,他沒有給她安全感。
她站在窗前,看到昏暗的路燈下,洗衣台旁的水龍頭大開著,水壺裡的水已經溢了出來。他站在不遠的地方,對著前方的那小片灌木叢,舉在耳邊的手機信號燈,閃爍著幽綠的光芒。她的心跳失去了節奏,然後向下沉去。可是,又忍不住給他找借口,是誰碰巧在這個時候給他來了電話,只是個普通的朋友,或者是同事,甚至有可能是家裡人。是啊,家裡人應該來電話問他,春節是否回家過年吧?
電話似乎掛斷了,他還是那樣站在那裡,然後又撥了電話,聽著,只是聽著,或許對方沒有人接吧,他把手機放低了,最後放進了褲兜裡,從他的背影看來,他似乎有些不安。秧秧不想再想,也不想再看,轉身慢慢地走了回去。路上碰到隔壁的年輕老師,那個矮小精幹的年輕人小跑著說:「金秧秧,來了?」
秧秧驚醒樣地抬頭看到他,倉促地把笑容搬出來,說:「啊!來了!」
那人跑走了,樓道裡又靜得厲害。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秧秧聽得出來,那是他的聲音,就趕緊走兩步,閃進了房間,坐在沙發上,擺好了從容的笑容,在他進門時,把那笑容展現出來。
在樓道的電爐上燒了水洗漱——生活太不方便了。
秧秧在裡面說:「喬晉,明年的集資建房,咱們集一套吧,這裡生活太不方便了,連洗澡都得去外面。」秧秧說這話時,帶著一點討好的味道,她的愛已經變得有些卑微,因為他是游移的、不確定的、把握不住的。他和她隔著遙遠的距離,她觸不到他。
她已經不自信,從他那裡,她得不到自信,於是就只能從現實的角度去提醒他:他們是最登對的,他們攜起手來,一切都會變得簡單,房子,事業,她的背景可以令她驕傲令他今後的生活輕鬆,現在,她只有這些了,而她已經卑微到只能用這些來吸引他。她恐懼地意識到這點,所以在說這話的時候,她有些發抖。
他吸著煙,含糊地「哦」了一聲,他始終神不守舍。
她從隔開的裡間出來,手裡端著盆,臉上帶著微笑——那微笑也是有點緊張的,她說:「我們應該一次到位,我聽爸說,明年要修的房子有一百三十平方米一套的,有八十幾平方米一套的,我們集一百三的吧,一步到位,免得以後又折騰,錢不夠的話,先向我爸借一點。」她站在那裡說了這一堆話,只覺得丟臉。
她不再說了,端了水出去,劈劈啪啪地跑下樓,一路上,淚水止不住從眼眶裡溢出來。倒了水,站在那裡,只想大哭一場,又怕回去給喬晉看見自己的眼睛紅腫了,覺得尷尬。狠狠地忍,狠狠地忍,然後磨蹭著上樓。
回去,卻看見喬晉打開了電視,穩穩地坐在那裡,看見她回來了,就說:「你先睡吧,我借了一個碟,明天就要還的,我得把它看了。」說了,還抱歉地笑了笑。
其實,試著再接受秧秧未嘗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和結果,這樣,一切都解決了,只是他就是這樣魂不守舍,想笛子,想得厲害。在他的眼裡,她已經遙遠了,很可怕的那種遙遠,她的果決讓他幾乎絕望,也因為她的果決,在他心裡她更完美了,她就是他心目中完美的女人,一直以來希望的那種女人。
剛才去打水時,下了樓,他就迫不及待地把手機掏了出來,他想聽她的聲音,他需要她給他安慰,他要讓她知道,他愛她,他希望她等他,他現在忌妒得很。可是,她把電話掛斷了,甚至沒有聽完他說的話,他再打了過去,那邊卻始終不接電話了。他的心裡忐忑不安,她會等他嗎?她真的就讓自己躲避到大雄那裡去了?明天,明天是星期一,他就可以看見她了,一個十分漫長的夜晚,漫長得似乎把時間拉長到了永遠。
秧秧要陪喬晉看碟片,她說她也想看這部片子,《大地雄心》。
兩個人沉默地坐在那裡,看上去都看得很認真。其間,喬晉下樓去上洗手間,聽到腳步聲弱了,秧秧把他放在桌上的手機一把抓過來,看通話記錄,看到那樣熟悉的一個座機號碼,只覺得腦袋裡重重的一擊,以前喬晉也是常常打這個號碼的,那個時候他找的是她。秧秧覺得自己的身體開始發軟,呼吸侷促起來,她的擔心,一定是真的。
秧秧顫抖著把手機放下,深深地呼吸,勉強忍住淚,拉直了背,呆呆地坐在那裡,看著電視裡定格的畫面,心裡冰涼絕望。
一早他就想要出門,十分的迫切。秧秧還沒有起床,只用胳膊把上半身撐起來,有些嬌媚地問他:「早晨吃什麼?」她微笑著,心裡惶惑不已,她知道,她越是這樣遷就他,她就越是丟掉了當初吸引他的那個自己,但是,她就是回不到以前那個自信也任性的秧秧了。
他去接飲水器裡的水,說:「隨便吧,都沒什麼胃口。」現在除了想趕快到教室去以外,他並不想做別的什麼事。他低頭看表,還有二十幾分鐘才到上課時間,就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耐住了心情,慢慢地等。
看看時間,他說:「我先走了,我還有課呢。」
「好,去吃點東西再上課。」
「知道。」
他站起來,披上外套就出去了。她聽見他的腳步聲遠了,沒有了,突然乏力地跌倒在床上,壓抑著聲音痛哭起來——他離她太遙遠了。
木樓板上有了稀落的腳步聲,本來每個教室的學生就少,再加上要放假了,還是冬天,美院許多老師都不點名,並且自己在教室的時間也不多,所以按時上課的學生並不多。
有腳步聲在門口停了下來,笛子看著腳下的那一塊地方,沒有表情地吃著手裡的麵包。
昨天他在電話裡急切地說:「笛子,等著我好嗎?不要和大雄在一起,不要氣我!我會處理好的,相信我……」笛子沒有聽完他的話,但那話卻迅猛地燃起笛子欣慰的快樂。電話鈴再響起時,笛子不敢接,她知道自己是沒有意志的,也知道事情必須到此為止。
就這樣吧。
門開了,一陣微風打著旋兒進來,把門口的灰塵也捲起來,又落下去。笛子還是抬頭看了一下,是他。
大雄對喬晉的態度已經緩和,在他看來,對喬晉的態度緩和,就是對笛子的完全信任,對喬晉的態度上,也反映了他的胸襟,這對他來說,是重要的。
大雄勉強地讓自己招呼喬晉:「喬老師!這麼早就來了?吃早飯了嗎?再吃點?」
喬晉把臉上的表情做柔和了,和他們打著招呼——他沒有想到笛子會這樣做,這樣親熱地在教室裡和大雄吃早飯。他寧願相信她是故意氣他的,因為昨天晚上的電話,她想躲他。
他看見她的臉紅了,她騙不了他。而他們也曾經這樣一起吃過早餐和午餐,那堅硬而冰冷的饅頭留在溫暖的記憶裡——她還用手為他擦去嘴邊的饅頭渣,臉上帶著恬靜愉悅的微笑。
他訕笑著在離他們有點遠,又不是很遠的地方坐了下來,並且用手擋了擋大雄遞過來的牛奶和麵包,只說自己已經吃過飯了。然後自己掏出煙來,點燃了,慢慢地吸。
「班上的同學現在都懶了啊。」喬晉找著話說。
「是啊,再幾天就放假了,心早就散了,班上有幾個同學請假先回家了。一個個都等不及了呢。」
「你呢,放假回家嗎?」喬晉漫不經心地問。
大雄很由衷地笑了,說:「今年不回家過年,在笛子家過。」
喬晉不說話了,深深地吸一口煙,然後說:「不能快放假了,考試考過了,就這麼鬆懈了。大雄,從今天開始打考勤,不能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啊。也太沒有組織紀律性了。」
大雄點頭說:「是啊,是啊,真的是有些不像話了。」
說話間,模特來了,兩個十分瘦削的老年男子,穿著厚厚的軍大衣。這星期畫著衣男子,這兩個很有「畫頭」的老人是喬晉上個星期就定好了的。
「大雄,跟我去教具室挑一些靜物。」喬晉站起來,又看了看表,說:「教具室應該上班了。」
大雄把手裡最後的一塊麵包塞進嘴裡,有些忙慌慌地站起來,又回頭問:「笛子,你去嗎,去挑一些你喜歡畫的東西?」
大雄問的時候,喬晉並不說話,只低了頭往前走。
笛子搖搖頭。
腳步聲漸漸地遠了,笛子放下味同嚼蠟的麵包,深深地歎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