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學期的最後一天,下午已經沒有什麼人來了,大都請假趕火車去了,只剩了兩個男生和大雄,還有笛子。
喬晉帶著剩下的三個男生去還教具,據說是丟失了兩件陶瓷,還弄壞了一個玻璃杯,一併在班費裡扣除了。火盆裡又點上了火,有個男生買了幾個紅薯來,笛子的任務就是留在教室裡烤紅薯。他們忙完了以後,就回來吃吃烤紅薯,聊聊天,這學期也就算是過去了。
天氣已經冷得厲害,可這座城市卻不下雪,只是這樣干冷著,就像一個感冒的人,老想要打噴嚏,卻始終打不出來。
寫生台上還放著封條和漿糊,系書記說要把門和窗都封起來。笛子環顧一下四周,看著那陳舊又暗湧著活力的畫架、牆壁,還有斑駁的窗戶,心裡生出些許的不捨,再想想,還有半年就要畢業了,畢業以後,這樣自在的畫畫大概是不可能的了,就十分的傷感。不過,還可以升本。
一股烤紅薯的香味在教室裡瀰漫開來,竟然比在學校外面買的烤紅薯還要香的感覺——終究是自己烤的,聞起來都要香一些。笛子扒拉開炭灰,用棍子敲了敲紅薯,已經有些軟了。
木樓板上嘈雜起來,他們回來了。像這樣的城市應該是最冷的城市,氣溫比起南方來,低了許多,最冷的時候也都差不多零度了,可卻不像在北方有暖氣,連教室裡也沒有暖氣,畫人體的時候,那些模特周圍架著火盆,離火近的地方烤得紅紅的,發燙,離火遠的地方卻還是冰的。現在進來的幾個人看見火盆都露出單純的歡喜表情,一下就湊攏了過來,「好香好香!」的叫嚷著搓著手,孩童樣的喜悅。
喬晉也是一副這樣的表情,好像一副沒有心事的樣子,只是心裡還是南方陰雨的天氣——沒有放晴的。
幾個人坐下來,大雄坐在她的旁邊,他坐在了她的對面。
一抬眼,就能看到他,這讓人覺得尷尬。她低著頭,像是很認真關注棍子下面烤紅薯的模樣,臉卻越來越熱起來。還好,他們正聊得開心,大概沒有誰注意到她的臉紅了,趁人不注意時,她就偷偷地拿手背去冰臉,冰著冰著,手背都熱了起來。
大雄說著畢業創作的一些想法,然後說專科很可笑,像剛進美院,覺得還沒有學到什麼東西,就要畢業了,一定得升本,不然沒有意思。他不時地看看笛子,看到她緋紅的臉,他在心裡十分堅決地認為,那是火烤的,冬天不通風的房間裡生著火,是容易缺氧臉紅的。大雄十分體貼地起來,把窗戶打開了一扇,立刻招來另外兩個男生的抗議:「這麼冷的天,還開什麼窗戶嘛!」
大雄並不理會,打開窗戶,很快地跑回來——他還惦記著自己剛才的話題——明知道學畫畫這條路十分艱難,十個人學,九個人都是墊背的,只有一個人可以憑藉著畫畫的本事過上好一點的日子,可就是不甘心放棄,總抱著希望,總認為自己就是那幸運的一個,看著那幾個賣畫賣得好的人,就覺得從事這個行業充滿了希望,可是再看到那麼多可以說得上窮困潦倒的人,又覺得前途實在艱難。但是不管怎麼說,都應該要努力試試的。
正說著,門被推開了,幾個人都下意識地朝門口看。
秧秧站在那裡,穿著一件白色的收腰外套、一條黑色的呢短裙、一雙軟皮的有帶子的及膝靴子,明媚的妝容。今天她十分不確定自己的裝束,穿什麼,都覺得不滿意,從來沒有對自己這麼懷疑過,從來沒有對自己這樣沒有信心過。她注意看笛子,笛子穿得十分隨意,一條已經毛邊的牛仔褲、一件暗綠的粗線毛衣、一雙翻毛的平底休閒鞋,身上唯一的裝飾,是那條有綠色碎花的暗底圍巾。看似慵懶隨意卻也別緻的一身裝束。頭髮還是那樣懶散地披著,襯出她柔媚的臉龐,帶著象牙色的光潔肌膚透著一些紅暈,很新鮮的顏色,畫印象色彩寫生應該是很水靈的顏色。發影中,她的眼睛深潭一樣悠遠和神秘,還帶著一些慵懶安靜的憂傷。秧秧驚了一驚,她第一次覺得,哪點都比不上自己的妹妹,她什麼時候變得這樣的美,美得讓人感到不快。秧秧突然覺得自己的衣服有些俗氣,並且刻意得可笑,本來她是不喜歡自己現在身上這身衣服的風格的,可現在頭腦都是糊塗的,不確定他喜歡什麼樣的打扮。
「金老師!」三個男生招呼著,「進來坐啊!」大雄說:「等喬老師是吧,我們再聊一會兒吧。很希望聽到你們老師的意見呢。」
她把手插在兜裡,微笑了說:「開會呢還是在烤紅薯吃呢?還沒有上樓梯,就聞到香味了。」說著就進來了,坐在喬晉旁邊,一股濃郁的「黑毒」香味在空氣裡瀰漫開來。秧秧喜歡用「黑毒」香水,是因為名字,「黑毒」,給人的感覺是陰暗的妖媚,在冰中燃燒的藍色火焰,在幽暗的黑色湖水裡開放的藍色鳶尾——凡高的畫裡才有的那種熱烈開放、有些扭曲的鳶尾,她喜歡那種酷酷的感覺。
「笛子!臉怎麼這麼紅,跟猴屁股似的?」她坐著,腰硬硬的,彎不下去,她就這樣直著腰坐在那裡說。她的心裡一股很強的火直往上噴,沖得她頭腦發暈,嘴上說些什麼,已經顧不得了,只是過些時候想起這句話,也讓她自己面紅耳赤——她知道自己在喬晉面前丟了一回臉。
這句話一出來,笛子的臉就更紅了,只說:「烤了半天火,烤的。」
大雄就用自己的手背來輕拍笛子的臉,笛子並不避讓,順了臉,讓他拍,大雄邊拍邊說:「這火一升起來,教室裡的氧氣就薄。笛子是缺氧了。」
喬晉很驚異秧秧說出的話,秧秧說這話的時候,心裡憋著十分的氣又不能發,那聲音就尖厲起來像鸚鵡叫一般,喬晉就覺得,自己的身邊,是坐了一隻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龐大鸚鵡,而鸚鵡身上散發出來的香水味,濃郁得讓他窒息。
「大雄,說是笛子要和你一道回家過年呢。」秧秧帶著奇怪的笑容,慢悠悠地說。
「不是的,是我留下來,在笛子家過年,我們還說呢,今天就過去,幫伯母打掃房間的。」兩個男生就叫了起來:「大雄要見丈母娘了!可得好好表現表現!」
大雄忍不住地笑了,做出得意的神情說:「那是自然!」
「這麼漂亮的女朋友,可得看緊了,不然跟別人跑了!」秧秧那樣說完了,又想表示自己這話是無心的,就笑了一下,那笑聲短促而低沉——她知道自己剛才的聲音失態了。她更恨她了,是她讓她頭腦發昏失態的,還是她讓她穿了一身這樣可笑的衣服,噴了這樣濃郁的香水。她看笛子,她還是那樣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大雄把她的手握在了手裡。很心疼的樣子——可惡的女人,她想,並且還有一個愚蠢的男人。
喬晉抬腕看了看手錶,說:「時間不早了,把封條貼了,早點回家吧。」說完就起來,拿了膠水往封條上刷,三個男生也起身幫忙,就剩下面對面的兩個女人,親密無間的兩姐妹——曾經的。
笛子垂下了眼睛,她是敏感的,她已經感覺到秧秧的敵意,她只覺得慚愧和不安。
秧秧不能克制自己,她就那樣恨恨地看著她,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什麼也不好說——直到他們糊好封條回來,她也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今年的除夕夜是不一樣的,多了一個人,就少了許多的冷清和淒涼,家裡的空間頓時縮小了——沒那麼空了。
烤火爐放在靠近外婆的地方,轉著。外婆今天也是格外精神的,穿了平時不捨得穿的衣服,頭髮梳得光溜溜的紋絲不亂。外婆喜歡熱鬧,左手拉了笛子,右手拉了大雄,讓兩個已經長大的人小孩一樣地偎在她身邊。惠竹坐在另一張沙發上看電視,手裡不停地織著一件舊線翻新的毛衣,心裡也是高興的。
家裡還瀰漫著一股紙灰和香燭的味道,吃團圓飯之前,照例先給外公上了香燒了紙錢,那燒過的紙錢還盛在那口不用了的大鍋裡,動也沒有動一下,外婆說明天才能動,這樣外公來拿錢的時間就充足一點。以往點香時,那氣氛是悲傷的、慘淡的,今天卻不一樣了,今天外婆讓大雄見了外公,喜氣洋洋地告訴外公,家裡添了新人了。以往吃團圓飯時,氣氛是悲涼的——一個殘缺的家庭在這個時刻更顯殘缺,在滿世界奢侈的歡樂中,三個女人更有調料來細細品味這套房間裡關著的悲涼。但今天是不一樣的,兩個對自己已經不抱希望的女人從笛子身上看到了幸福的模樣,一個完整的家庭,愛她的男人,可以讓她依靠的男人,她們從她的身上看到了未來的希望。笛子感覺到這些快樂,這些快樂是她帶來的,也是他帶來的,這些快樂裡面有許多關於責任的東西,並且不純粹,所以,笛子覺得有些傷感——不過,已經很好了。
大雄還給家裡撥了一個電話,在電話裡用有些得意有些炫耀的語氣,說了幾句,就把話筒遞給了惠竹,說他的父親想跟惠竹說話。
惠竹趕緊放下手裡的毛線,過去接了話筒,臉上的微笑是笛子很久沒有見過的,也許那微笑有些客套的因素,但已經讓笛子滿足得想要掉淚。
母親在電話裡十分客套地邀請大雄的家人過來玩,並且說大雄挺好的,是個好孩子,並且祝電話那邊的一家人身體健康新年快樂!惠竹說的時候,幾個人就眼巴巴地看著,聽著,臉上都帶著淡淡的微笑。外婆看惠竹要說完了,就孩子一樣的要搶話筒,搶了過來,還沒有說話,先笑開來了,然後反覆地說要他們過來玩,要見見面的。
笛子在外婆的笑聲中,去了洗手間,一種五味翻轉的滋味,在心中無奈地湧動,就這樣吧,她對自己說,就這樣吧!這不就是她一直希望的嗎?一個能給家帶來笑聲和安全感的男人,就這樣吧。
一早起來,笛子給自己上了一點淡淡的妝,然後對著鏡子呆呆地看,今天初二,每年秧秧都是今天過來,然後,還有別的期待嗎?
母親在外面高聲地喚著笛子:「笛子!趕緊出來吃早飯,今天秧秧要過來,一會兒還要出去買點菜吶!」
笛子緊張地看自己的臉,覺得似乎化妝的痕跡有些過了,怕他們看出來,看出來了,似乎就看出了她不可告人的心思,於是又拿了一點濕紙巾使勁地擦,擦淡了,沒有了,才放心地到外面去。
早飯是湯圓,湯圓餡是外婆自己做的。外婆在家沒事就剝花生,剝了就用那個小小的粉碎機一點一點地磨碎,再磨芝麻,磨黃豆,磨核桃,能夠想到的能磨的東西,都一點一點地磨出來了,只是覺得能磨的東西太少了。
外婆已經給外公敬過香了,家裡瀰漫著那股香的味道。母親已經把臘肉香腸還有醃雞都煮上了,這些東西都得早一點煮,母親說要冷了以後切才是清爽的,不油膩。
每年都是這樣,秧秧來的時候,總是做很多吃的,幾個人也吃不了什麼東西,那些肉類就積在那裡,還好醃製食物都不容易壞,再加上是冬天,可以留些天,以後的一段時間裡,每頓飯只需要熱熱剩菜,再炒個小菜也就夠了。
今年也會是這樣的。
幾個人圍坐在飯桌前,外婆招呼著:「吃啊!大雄!」
母親也招呼了一下:「吃吧,大雄!」
大雄有些受寵若驚地答應著,說:「外婆、伯母,吃飯!」那神情,單純得彷彿幼兒園裡的小孩。
外婆做的湯圓心子很香,笛子說:「外婆!好吃!」
大雄也跟著附和:「真的,很好吃!」
「好吃就多吃點!煮得多哪。」外婆說。
吃過飯,就去買菜,買新鮮的青菜和鮮魚鮮肉,秧秧難得來一次,況且是過年的時候來,來了就不能有遺憾。
外婆也要去,惠竹不樂意,說外面那麼冷。大雄說:「沒事的,多穿點,沒事的。」
惠竹就給外婆披了一件軍大衣,幾個人一路,熱熱鬧鬧地出門了。外婆很高興地讓大雄攙了,露著天真無憂的笑容,慢慢地走。笛子挽著外婆的另一隻胳膊,聽外婆絮絮叨叨地說:「兩個人在一起,要好好對待,要相互容忍,有什麼事都要退一步想想。還有,大雄的爸爸來電話,說想讓大雄過幾天帶笛子回家玩玩,就去嘛,大家都走動走動,笛子,你也應該去看看大雄的父母的!」
笛子沒有言語,只是聽著。
菜市場裡的菜依然很多,不像幾年前,一到春節,就什麼都買不到了。菜市場裡面還很濕,澆菜的水、水產品帶的水,灑得到處都是,混著菜根帶落的泥土,看著地面髒得很。惠竹不讓外婆進去,怕摔倒,就在附近賣早點的地方找老闆借了一條凳子,讓外婆坐了,讓大雄在那裡陪著外婆,自己和笛子進去了。
秧秧喜歡吃水煮魚,就買了一條大的草魚;秧秧喜歡吃陳皮兔,就買了一隻兔子;秧秧喜歡吃辣子雞,又買了一隻雞;秧秧喜歡吃香辣藕丁,就買兩節藕;秧秧喜歡吃土豆絲,就買了兩個土豆;秧秧還喜歡吃麻婆豆腐,就買了兩塊豆腐;秧秧喜歡……
笛子跟在母親的後面,感覺著手裡的沉重,她知道母親會這樣的,恨不能今天就把秧秧一年要吃的東西都做了出來。秧秧吃得歡喜,她就少點遺憾。
母親還在買,一年之中,大概只有這個時刻,母親買東西是沒有分寸的,大手大腳。
臨出菜市場的時候,惠竹又去買了一些泡鳳爪,她記得是哪一家的,秧秧說那家的最好吃,酸得夠味,也辣得夠味。
拎著一大堆的東西出來,把坐在那裡和外婆聊天的大雄驚了一跳,趕緊地站起來,要接惠竹手裡的東西,惠竹不讓,說:「你幫笛子吧。」
笛子說:「我的不重,你幫媽媽拿吧。」
大雄又去接惠竹的,惠竹不再推辭,把東西交給大雄,急急的樣子,是怕要做那些個菜,得花時間,晚了,就來不及了。
秧秧中午才過來,喬晉也來了,他是想來的。秧秧看著他微笑地和母親、外婆問好,也看著他看笛子時那樣意味深長的短短一瞥。
笛子和大雄都在幫惠竹打下手,洗菜、切菜,做最原始的加工,三個人擠在廚房裡,熱鬧得很。
秧秧就陪著喬晉和外婆在客廳裡聊天,今天有喬晉來也是對的,這樣她就有借口不面對笛子,她是要陪客人的。
外婆的聲音十分響亮地從外面傳來,很歡樂的聲音。
秧秧照例帶了一些禮物過來,給外婆的補品、給母親的衣服和圍巾,還有一個精緻的皮包——惠竹的包已經太舊了。給笛子禮物有些勉強,但因為不願意母親和外婆發現了端倪,還是帶了一條圍巾過來。
給秧秧的禮物是早就已經準備好了的,母親讓笛子陪著她去挑的。秧秧第一年參加工作,惠竹一定要有禮物作為紀念的,可惜手頭實在緊張,勉強買了一條小鑽石吊墜的白金項鏈,價錢在惠竹看來,實在有些對不起自己的女兒,可是,這也是她做得到的最大限度了。
菜陸續地燒好,一盤一盤地端了上來,冒著香味和騰騰的熱氣,很快地,就擺滿了一桌。秧秧進了廚房,走到忙碌的惠竹身邊,輕聲地說:「媽,別做了,都那麼多菜了,吃吧。」
「你們先吃著,馬上就好了。」惠竹頭也不回地說,彷彿對女兒的愛,全都在了那鍋裡頭一樣,她要全神貫注地對付那鍋菜。
剛進屋時,秧秧看到惠竹的臉又憔悴了一些。現在,秧秧只能看到惠竹更加花白的頭髮,和全神貫注的背影,有些臃腫,隨著勺子的動作有節奏地擺動著。而此刻感覺無依的秧秧,站在母親的身後,有一種想要哭訴的衝動,可秧秧從來都是要強的,秧秧從來都是快樂的,沒有人可以讓她感到難過讓她哭泣,在惠竹和外婆面前,秧秧不應該有眼淚。秧秧還站在那裡,看著惠竹把菜盛進盤子裡,她默默地接了過來,端了出去。
笛子把洗好的碗筷拿了出來,菜齊了,人齊了,都端坐在飯桌前,心裡都有那麼一點感慨萬千的意思,也都藏著,不露出來,照例是秧秧發話的,她知道這是她的責任,因為每年都是她搶著發話,帶著一點調皮的炫耀——在這裡她是絕對的中心。所以,今年的秧秧先舉起酒杯,說:「新年快樂!外婆,身體健康!長命百歲!媽!健康快樂!」秧秧讓自己的笑容帶著一點調皮的味道說,「媽,我們都希望你快樂,新的快樂!」話語裡含著別樣的意味,外婆感慨地輕歎一下,惠竹只當是沒有聽見,舉了酒杯,淡淡地微笑。「……笛子,」秧秧看了笛子,笑容有些僵硬地說,「和大雄永遠快樂!」她覺得這也是給她自己的祝福,秧秧又接著說,「大雄,好好待笛子!」大雄趕緊接過話說:「會的會的。」秧秧又接了說:「喬晉,」她看了喬晉,眼神裡不自主地透著憂傷,她憂傷地對喬晉說,「快樂!」她不知道喬晉怎樣才算快樂,其實她是要他愛她的。
秧秧說完了,幾個人附和著舉杯,喝酒,吃菜。
此刻就是大家等待的一刻,坐在一起,舉杯,團圓,可是,好像並沒有準備時那樣充滿了期待和喜悅。看著漸漸長成的兩個女兒,惠竹心裡湧上了一些酸澀的味道——生活給她的味道。她們現在也像她當初一樣,準備著把自己交出去,交給她們身邊的那個男人,她們也將開始生活,她希望她們能得到她沒有得到的一切,一個得以維持的完整家庭,一個始終不變的愛她們的男子……惠竹感慨地喝了一點酒,然後夾了一塊雞腿肉給秧秧,並沒有說一句話。秧秧抬頭,笑容有些酸澀地說:「媽,你吃。」然後又把雞腿夾進了惠竹的碗裡,再把另一隻雞腿給了外婆,然後笑著對兩個男子說,「你們就自便吧,啊!多吃點!啊!」
那天秧秧喝得有點多,在她想要大哭的時候,她忍住了不再喝酒,她不能讓酒精挑唆了自己的情緒放肆地流露,她不能讓家裡人知道這件事,也不能讓她把她看扁了。她去笛子的房間睡了一覺,她是不認輸的。
按以往的習慣,那天秧秧會住下來,第二天笛子會去凡鵬那裡過一天,但是那天秧秧要回去,說喬晉也在這裡,不好睡,冬天擠起來容易感冒。
吃過下午飯,秧秧就要走。惠竹是有感覺的,秧秧和以前不一樣,卻也不好再問,只在心裡多了許多的擔心,臨走時,對喬晉說:「秧秧有什麼任性的地方,擔待著點,回來我說她,啊。」
喬晉點點頭,沒敢說誇口的話,秧秧卻在一邊紅了眼圈,只使勁地忍,忍不住,就趕著去開車。
外婆看到秧秧是自己開了車來,就趕上去叫著:「你怎麼自己就把車開出來了?!你開沒有問題吧!你那個當爹的也是,怎麼就放心讓你把車給開出來了呢!」
秧秧已經平靜了許多,笑著說:「外婆,我現在可是個老司機了,我的駕照都拿了兩年了。」
「那不一樣,拿駕照不一定就開得好!」外婆嘟噥著,又突然地把嗓門提高了說,「小心點!哈!聽到沒有!到家了來個電話!喬晉!來玩哈!」
秧秧就過去抱了抱外婆,說:「外婆,回去吧,過幾天我又來吃家裡的飯。」
「好,來哦。」外婆說。
「大雄,明天過來!」
「好!秧秧姐,喬哥哥,你們慢慢走。」大雄對秧秧和喬晉的稱呼在飯桌上被外婆糾正了,說叫老師太生分,應該叫哥哥和姐姐,大雄很賣乖地馬上接受。
喬晉也客套了兩句,兩個人就鑽進了車裡。一家人站在樓下,看著,直到汽車拐彎不見了。
喬晉坐在秧秧旁邊,心裡覺得飄忽忽的,他們見面了,像從來沒有相愛過一樣地見面了,相互間拿捏著分寸,守在自己的角色裡,彷彿自己把自己抹殺了,否定了,一切好像真的沒有發生過一樣地讓人覺得恐懼,而面對身旁的秧秧,他有的只是責任。
車突然停了,他驚異地看她,看到她的臉在街燈下閃爍著冰冷的淚光。
「秧秧?」
秧秧的身體倒了過來,她俯在他懷裡,壓抑著啜泣。「不要離開我,好嗎?不要離開我。」秧秧喃喃地說。
喬晉深深地歎息,他撫摩著她柔軟的發,只覺得四處所有的地方,都是一團亂麻,他已經理不清了,他只能那樣深深地歎息。
第二天,秧秧家裡。
金二土十分興奮,拿著大雄給他買的衝鋒鎗從這間屋衝到那間屋,嘴裡發出的「噠噠噠噠」聲比玩具槍本身發出的聲音還要大,並且要求被他打中的人倒下,同時嘴裡要發出很響的「啊」聲,可是誰都不願意倒下,連凡鵬今天也不太合作了。
笛子給他買的是一件大紅的「唐裝」,他不喜歡,不要穿,說那是女生穿的顏色。那衣服和他一屋子的玩具現在都被他扔到腦後了,只拿著新得的衝鋒鎗,在房間裡橫衝直撞。
李麗衣著光鮮,頭髮紋絲不亂地坐在沙發上,張羅著給客人倒茶、聊天。鄭姐已經在廚房裡弄出很香的味道。
大雄第一次來,對牆上掛滿的畫十分好奇,像看展覽一樣地慢慢地看,不時要請教「金老師」一些問題,然後又去凡鵬的畫室看,凡鵬這兩年沒有在繪畫上下功夫,但那個情結還在,不時地還是很隨意地畫一些,李麗也畫,畫也是女性題材的畫,漂亮得很。大雄看得興奮,彷彿看了一場展覽一樣地激發了他許多的感想和繪畫慾望。
笛子每一次來,都像個客人一樣坐在那裡,本來她也是客人,和父親還有李麗聊一些泛泛的話題,今天也會是這樣,不過今天聊天的人多一些。
凡鵬把笛子叫進了書房,笛子有些尷尬,她已經大致猜到父親的用意,會和去年一樣,塞給她一筆錢。她是需要錢的,母親也需要錢,越是需要錢,笛子就越是覺得不自然。
站在充滿書香氣的書房裡,在父親的面前,笛子覺得侷促,這個曾經和她相親相愛的男人,已經成了別人的父親,而他的妻子,不再是她的母親,他們也是在生活中走失了的親密的人,以這樣的方式走失的,從此,他和她就沒有什麼關係了,但是她的血管裡還是流著他的血,這是個永遠改變不了的事實。
凡鵬還是像去年一樣,從抽屜裡拿了一個信封出來,笛子想著他曾經和李麗商量,應該在這個袋子裡裝多少錢?然後叫笛子進去,由他拿給她,因為他是她的父親。笛子站在那裡,又這樣想著這個過程的細節,而這個細節是他對她的背叛,她心裡有了一些冰冷的感覺——他早就背叛她了。她眼前的父親就模糊起來,他曾經抱過她的,他曾經舉起她,用他滿是胡楂的下巴扎她,她還記得她自己的笑聲,很脆的聲音……可是,現在她對他已經感到陌生,他們曾經有十來年的時間,一年幾乎只見一次面,他們再見面時,已經是兩個家庭的人,而她已經長大,他忍心讓她在對他的思念中長大了。就在昨天,就在今天要見到他之前的那些時間裡,她的心裡都脹滿了對他的思念——她還是那樣愛他,她還是會像小時候一樣思念他,她覺得委屈。而他也已經老了,頭髮裡夾著一些銀白的顏色,少,但是醒目,他的臉也有些變了,不再那樣英氣逼人,他就這樣偷偷地老了,不讓她知道——她恨他。
她低了頭,因為眼淚出來了,在他面前流露感情是可笑的,因為他並不在意,他有年輕漂亮的妻子,有中年得來的二土,還有秧秧,他不缺惠竹和她。她為他哭了,這眼淚沒有依傍,她為自己的眼淚感到可笑,但她忍不住。
他沉默了,她聽見他的歎息,他伸手輕拍她的肩膀——他現在的舉動都是這樣生疏。他說:「媽媽還好嗎?」
她點頭,把眼淚點得到處亂撒,她恨自己丟臉了。
「外婆還好嗎?」
她又點頭。
凡鵬從書桌裡拿出一個信封,說:「給你讀書用的,專科畢業不好找工作,好好努力,下學期參加升本考試……我看過你的成績單,你成績很好的,應該升本……」
她的頭更低了,他後面的話讓她的心碎成了片,他看過她的成績單,他是惦記她的,他是關心她的,但也只能做到這樣——他們已經失散了,他們已經不再是親密地生活在一個屋簷下的人了。
他把信封塞到她的手裡,她握著,只是哭,他伸手擦她的淚——她已經長大了,她的臉陌生也熟悉,她就是他那個小小的笛子,彷彿又不是。
她努力地忍住哭泣,因為他們不能在裡面待久了,這時他又從口袋裡拿出一些錢來,塞進她的口袋,說:「去買一些自己喜歡的東西。」
她有些賭氣地扒拉了一下那些錢,她不要他管她!也不要他的錢!因為是他先不要她的!她把信封也放在了桌子上,然後看著他,就像小時候和他賭氣的時候那樣,把手背在後面,歪著頭看著他。
他覺得辛酸,覺得自己對她的愧疚在這兩年越來越重——他老了。他把信封和錢都放在她的大衣口袋裡,說:「聽話!」
她勉強忍住的眼淚是決堤的洪水,驀地翻湧,「聽話」,這是他最愛說的話;「聽話」,說了一大串的話以後,後面加兩個字:「聽話」,這兩個字出自父親的口,而她已經十幾年沒有聽到過了——原來,他還是她的父親,只是,他已經放棄她了。
笛子在裡面坐了一會兒,因為她總是哭泣,凡鵬先離開了,因為覺得如果自己不出去,她就不會停止流淚。他虧欠她很多,年紀越大,他就越是覺得他虧欠她的很多。
她坐了一會兒,覺得哭紅的眼睛已經恢復了正常,才推門出去,低著頭,為自己的失態感到羞愧。
秧秧站在酒櫃旁邊,看要哪一瓶酒,又拿不定主意,就招呼了喬晉過來選。
兩個人站在那裡,沉吟著,大雄拿著相機,說:「回頭!」
兩個人就帶著有些驚訝的表情轉過頭去,那一刻,笛子正推門出來,因為那一聲,也驚訝地抬起了頭。
一束白光閃爍了一下,大雄笑著說:「三人照!」
笛子的眼睛是紅腫的,誰都看到了,誰都像沒有看到一樣。
「笛子姐姐!你怎麼沒有死!我打到你了!你怎麼沒有死!不管!你得死!」二土已經換了武器,一個可以發射塑料子彈的顏色鮮艷的*****。
笛子悶悶地坐在大雄旁邊,看著二土背著一排假子彈,戴著頭盔,戴著墨鏡站在前面大聲地叫,她覺得奇怪,這就是父親的孩子,這個世界上有了這樣的一個孩子,是她父親的。
二土還在叫,李麗制止著二土,說:「笛子姐姐才過來,累了,你打別人。」
二土就打了李麗,李麗覺得在這些晚輩面前做那樣幼稚的舉動,是有些可笑的,就起來,抱了二土去房間,說:「我們找個好玩的東西來玩,看看有什麼更好玩的東西,剛才那個不好玩。」
二土的叫聲被關在裡面。
空調吹出來的熱風有些乾燥,還有點那樣「嘶嘶」的聲音,很微弱。
喬晉還是瞟了一眼笛子的臉,他看到她還有些紅腫的眼,他收回目光,拿了自己的茶杯,呷了一口茶,秧秧挽了他的胳膊,把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凡鵬還在和大雄聊天,大雄很有激情地說他要升本,滿臉帶著幼嬰似的單純神情。大雄還說初五要和笛子回他家去,他的爸媽還有姐姐都想見到笛子。
凡鵬沉吟著點頭,拿出一枝煙來點燃,秧秧奪過他的香煙,說:「空調房裡不許抽煙!」
凡鵬想笑,但沒有像平時那樣沒有顧忌地笑出來,只把煙摁滅在煙缸裡,說:「好,不抽。」
喬晉卻神經質地拿出香煙來,點上,秧秧一直看著他的動作,心裡的恨和絕望齊齊湧上來,很兇猛地把她吞掉了。
她還是那樣看著他,他無知覺地自顧自地吸。她想她知道他煩悶的原因,她站了起來,很大的動作,然後「蹬蹬蹬」地回了自己的房間。
凡鵬以為是喬晉吸煙的緣故,就示意喬晉,用嘴努了努喬晉手裡的煙。
大雄有點尷尬地看著喬晉起身去秧秧的房間。他們都是老師,他們在他面前任性的表現,多少讓他覺得尷尬,因為他們在他——一個學生面前,又失態了。
笛子看著秧秧離開,再看著喬晉離開,然後把目光移到茶杯上,她的內心,還沉溺在剛才失控的感情裡,風雨之後她是麻木的,她什麼也做不了。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而後驚覺那歎氣聲在剛剛安靜的空氣裡,太過突兀。
終於可以吃飯了,吃過飯,就可以離開這讓人傷感的地方,離開那個讓人傷感的被叫作父親的人,還可以離開他。自己的心緒,就可以慢慢地平息。
二土鬧著上了飯桌,鄭姐十分耐心地來餵他食物,盛著食物的勺子在他不停移動的嘴下方來回晃動,好容易給灌了進去一口,再接著來下一口。
秧秧勉強地出來,袖子下面掩藏著一道淺淺的傷口,喬晉用創可貼給她貼上了,他覺得頭疼。秧秧是個有自虐傾向的人,少年時,是因為覺得刺激,還覺得一種沉淪的酷。而現在是一種依賴,以對身體疼痛的依賴,排解心裡不能承擔的痛苦。而喬晉對秧秧身上那些自己弄出來的新舊傷痕,已經感到一種奇異的反感。
抬眼,就看到笛子的手在夾菜,夾什麼菜倒沒有看到,只看到笛子袖口下面露出的一點雪白的肌膚。夾菜的動作很短,那塊皮膚的形象和顏色就印在了喬晉的腦子裡,就那樣印著,完美無缺的肌膚,沒有人為的傷口,柔弱中帶著堅忍,這才是他想要的。他彷彿更加明白了,那才是自己想要的。她們兩個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和她們在一起時,他也隨了她們變成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他喜歡和笛子在一起時的那個自己,他更加確定了。
吃過飯幾個人就又坐回沙發,鄭姐已經把二土哄睡著了,開始收拾一桌子的碗筷。
笛子捧著茶杯,估摸著大概坐了有二十來分鐘,就說:「那……我們就回去了。」然後就有些躊躇地站了起來。
「再坐坐嘛!吃過晚飯再走!」李麗站起來說。
「不了,我跟我媽說回去吃晚飯的。」
凡鵬也跟了出來,走到門口時說:「回去問外婆和媽媽好。」
笛子點頭。
喬晉想送送,又覺得有些太過熱情,在別人看來,或許是覺得奇怪的,就窩在那裡沒有動。秧秧也是坐在那裡,動也不動。
電話鈴響時,惠竹正在給外婆拔火罐,那裝有藥材的玻璃罐子裡冒著藍色的火焰,一蓋下去,就吸在背上了。
惠竹拿了電話,是秧秧,只問笛子他們走了沒有,又問大雄的家在哪裡,具體的門牌號,不知道的話那麼知不知道電話號碼。
放了電話,外婆問:「什麼事啊?」
「秧秧說要給笛子他們寄點東西,要知道大雄家的門牌號,我說笛子他們幾天就回來的,秧秧說一定要寄的。」
「寄什麼東西?」
「沒說。」
「笛子今天也沒有電話回來,不知道在大雄家習不習慣?」
「媽,你放心吧,大雄是不會虧待了她的。她昨天不是剛來過電話的嗎?」
兩個人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著,在已經昏暗的光線下面,惠竹給外婆拔著火罐,慢慢地聊,她們的心是那樣的平靜和恬淡,一切都在慢慢地好起來。笛子長大了,就在她們身邊,笛子開始享受生活帶給她的一切,她們將滿懷喜悅地看著她,祈禱她一定比她們幸福。還有秧秧,也是她們的希望和驕傲,還是惠竹心裡那樣溫柔的一點痛處——因為她不能常常地看到她,但是她在哪裡生活又有什麼關係呢?只要她生活得好,她看不到她,心裡也是有慰藉的。
秧秧覺得恐怖,他像個斷線的風箏,漸漸飄遠了,這時她才發現,原來他是不屬於她的,原來他是那樣的自由,沒有拘束。
對面的那個女人又探了頭出來,說:「一大早就走了,說是回家幾天,他真沒告訴你啊?那回來可得好好教育了!」
「就是,回來讓他跪搓衣板!」男的探頭出來附和了一句,又把頭縮了回去。
秧秧勉強地笑笑。
她馬上給他家裡去了個電話,他家的電話她是熟悉的,她聽著電話接通以後的嘟嘟聲,緊張得呼吸急促,臉色蒼白,眼睛神經質地瞪圓了。電話接通了,是他的父親,他驚訝地說喬晉並沒有來過電話,他也不知道他要回來。
秧秧的手在發抖,她顫抖著撥喬晉的號碼,他的手機依舊關著機,今天她撥打他的電話許多遍,他都關著機,他要把她關在門外。
她開始流淚,一邊流淚一邊顫抖,一邊不停地撥打著他的電話,她去了寒假空無一人的操場,坐在階梯看台上,懷抱著絕望的心不斷地撥打那個號碼,她只能不停地證實,他真的把她關在門外了。
她突然覺得有種可能,而那種可能性在她心裡越來越明確,她打了電話回家,要了大雄家的電話號碼。然後給大雄家去了一個電話。
那時,大雄和笛子都不在家。
笛子到大雄家的時候,著實地熱鬧了一下,大雄家的親戚特別多,住得近的都來看笛子,大雄的父母和姐姐更是高興得幹起什麼事來都精神百倍的樣子。
又是一頓十分冗長的午飯,結束以後,滿屋子的狼藉,早先很誘人的菜香在吃飽了肚子以後,就變得有些膩人了,又混著煙酒的味道。
大雄的姐姐把要幫著收拾碗筷的笛子按在沙發上,說:「別動,笛子,別動,讓我們來!」大雄的姐姐已經三十出頭了,十分精明的樣子,而她對大雄這個弟弟,已經疼愛到了有些溺愛的程度。
看著那幾個人忙忙碌碌的樣子,笛子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大雄卻一副很自得的樣子,拉了笛子在沙發上坐下來。在外面很能幹的大雄,在家裡,卻是被專寵的對象。
大雄握了笛子的手在烤火爐旁邊烤,其實笛子的手是暖和的,但大雄喜歡這樣的感覺,他握了笛子的手,輕輕的,然後看著笛子露出十分甜蜜的笑容——他是情不自禁的,他覺得幸福已經包圍了他,拋起了他,讓他飄在雲端——他是那樣的快樂。
他想起昨天舅舅帶來的柚子,很甜的,昨天笛子吃了大半個,她覺得好吃。
他起來,起來之前很不捨的放下笛子的手,說:「我給你拿柚子。」
柚子放在窗戶外面的鐵護欄上面,小山樣的一堆,起碼有二三十個。大雄推開窗戶,抱起一個柚子,然後很快地關了窗——外面冷。
同時他驚訝地叫了一聲:「喬老師?」
他馬上覺得應該去招呼喬晉,邀請喬晉上來坐,然後突然意識到,這不對。他再看,喬晉身邊沒有秧秧,他一個人,並且,他就保持著那樣一個姿態:靠在籃球架旁,一隻手揣在褲兜裡,一隻手拿著一枝香煙,他的左腿彎曲著,腳尖點著地,地上,散落著許多煙蒂。
這顯然不對勁兒,大雄立即有一種危機感。
他回頭看笛子,笛子已經聽到了他詫異的驚呼,她站了起來,看著他,臉上有驚訝的神情,十分的驚訝和疑惑,還有一種大雄從未看到過的光芒,那光芒照得她臉龐突然地煥發出迷人的神采。大雄的心突然黯淡下去。笛子疾步走了過去,站在他的旁邊,急切地向下張望。
大雄看著她,看著她臉上、眼睛裡燃燒的火焰,那火焰灼得他心疼。但是,他很快地發現她眼睛裡的火焰在慢慢熄滅。
她慢慢走回去,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魂不守舍的樣子,聲音輕微地說:「我們來吃柚子吧。」
「來吃柚子吧,吃柚子吧。」
大雄的父母下午要去一個親戚家,怕累著笛子,就讓他們在家裡待著,說:「陪好笛子啊!笛子,下午五點多再過來,那邊人多,過去了累!在家裡休息休息!」
大雄點頭。笛子也點頭。
大雄的姐姐風風火火地要趕去接她的小孩,然後去和父母會合,她閃動著十分生動的眼睛,聲音嘹亮地說:「笛子,明天過來哈!大雄,帶笛子好好玩玩,明天過來。」明天她要邀請笛子去家裡吃飯。
大雄又點頭。
安靜下來了。
大雄剝著柚子皮,空氣裡瀰漫著一股青澀的柚子味,柚子皮撕裂時,還發出微弱的清脆聲音,而那聲音,竟是那樣的刺耳。
柚子剝好了,大雄分給笛子一半,笛子拿了,就撕面上白的那一層皮,撕了一點皮,又停下來,愣愣地,把柚子掰開,掰開了,卻又去撕皮,弄了半天一點也沒有剝出來。大雄把自己剝好的一瓣給她,她拿了,放到了嘴邊,咬了一點,又頹然地放下手臂。
大雄從喉嚨裡沉悶地歎息一聲,他覺得他必須要表態了,他不能做得太小氣。他用很輕地聲音問:「請他上來坐坐?」
笛子放下柚子,又拿起來,低頭剝著,剝去了許多的果肉,邊剝邊說:「或許他是路過這裡,或許他已經走了。」
大雄起身,到窗戶邊一看,喬晉還在那裡。
他走回去,拉了笛子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摩挲著,低低地說:「笛子,我愛你!我會讓你幸福的,笛子,相信我!」他抬頭,眼睛裡滿是痛苦,他明白,結果不在喬晉,也不在他,他已感到了恐懼。
笛子看著他,沒有說話。
她從他的掌心裡抽回了自己的手,低了頭,拿指甲去掐柚子,把那柚子掐得碎碎的,散落在地上的,那是種令人傷心的碎屑,直看得大雄觸目驚心。
而大雄放在桌上的手機鈴聲更是尖厲得令人心悸。
大雄神經質地抖了抖,然後看著笛子,笛子也這樣看著他,誰也不去接,誰也不說話。
電話鈴聲斷了,那只剩了呼吸聲的空氣十分脆弱,脆弱得動一動指頭,空氣就能碎成渣。
電話鈴再一次響起,十分乾脆地把脆弱的空氣擊碎,很張狂的樣子。
大雄突然地起身,大步地走過去,彷彿鐵了心要決鬥樣的豪邁。接了電話,他聽著,沒有說話,然後把手機遞給她。
她突然地緊張起來,她想輕鬆地笑笑,卻並沒有笑出來。
她把手機貼到耳朵邊,聽見他的聲音彷彿很遙遠地響起:「笛子,是你嗎?」
「哎!」她回答,那聲音幹幹的,在空氣中抖一抖、抖一抖地飄搖。
她聽見他在電話裡重重地吐了一口氣,然後低聲說:「笛子,下來,我就在大雄家的樓下,下來,好嗎?」
所有自己和自己的對抗在這時都變得無力,所有對自己的努力——那樣費力建起來的圍牆,一下就塌了,像沙做的圍牆,不堪一擊。她聽著電話裡透著無奈的低沉聲音,不掛電話,不說話,也不動。
「笛子,下來,我在這裡等你!」
笛子慢慢地放低了手機,再抬起頭時,眼睛裡有迷亂的火焰。大雄擔心地輕喚:「笛子?」
笛子掛了電話,突然地站起來,很快地站了起來,那時她只覺得一股強大的誘惑力支配著她,在異鄉,顧慮似乎少了許多。
「笛子!不要去!」大雄是想阻止她的,他站在她的面前,覺得自己只能做這樣一件事了,就是阻止她。
她輕輕地繞過他,繞到他身後,然後他聽見她離去的腳步聲,她出去了,她在樓道裡跑了起來,他終於聽不見那聲音了,他走去沙發那裡,頹然地坐了下去。
他看著樓道口那裡,他分明聽到了奔跑的聲音,是她嗎?
她的身影赫然出現在那裡,他熟悉的那個人,他思念的那個人,彷彿衝下來一樣的急切。她還是那樣簡單的裝束,幾乎沒有化妝,頭髮在風裡面,顯得有些凌亂,他看見她站住了,然後慢慢地向他走過來,他甚至清楚地看到她眼睛裡的淚光,聽到她變得有些急促的呼吸。
他抱住了她,緊緊地,像抱住失而復得的珍寶。他深深地呼吸——那樣熟悉的髮香,熟悉得讓他忍不住眼眶潮濕。然後他緊緊地拉住了她的手,緊緊地,想也沒想地轉身就走。她跟著他,覺得從來沒有過的塌實和安定——她只需要跟著他,就已經覺得十分的滿足和幸福了,她頭腦昏沉地跟著他,因為不管前方是什麼,都已經不足為懼了,哪怕把他們流放到無人的荒島——但願把他們流放到無人的荒島,那他就可以永遠只屬於她了。
她抬頭看他,碰到他的目光,他放開她的手,是為了緊緊地把她摟進他的懷裡,他們還是那樣大步地走著,邊走,他邊吻她的額、她的發,他們終於敢面對現實了——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豁出去了才發現,一切不過如此簡單。
他們盲目地走了很久,然後他才發現她其實穿得很單薄——出來時,她甚至沒有來得及穿外套。
他把自己的外套脫了下來,披在她的身上——那種感覺十分奇妙又美好,他用手指梳理著她的頭髮,然後很珍惜地捧了她的臉,輕輕地撫摩,很飢渴地親吻。她忍不住地流淚,不知道那淚水到底是因為覺得不真實的幸福,還是因為什麼——她感覺已經徹底迷失了,不能思考,腦袋像個嬰兒樣的愚鈍。
然後他輕聲地說:「我們回家?」
她流著淚點頭。
回家。可是,他們還是漫無目的地走,只一味地在春節張燈結綵的大街上穿行,而旁人對他們來說,太微不足道了,那些不過是虛幻的影子,和飄浮的風一樣沒有實際意義,他們的眼裡,沒有旁人,只有自己愛的那個人了。
她突然地停了下來,他問:「怎麼了,笛子?」
「我想應該回去給大雄說一聲。」
他們就又回頭,卻找不到是怎麼走到這裡來的,就叫了一輛人力三輪車,坐上,只說去縣一中。
三輪車在縣城有些凌亂擁擠的街道上穿行,一種很悠閒的快樂。
他們不知道他們在大街上走了多久,到大雄家時,天已經黑了。
大雄的母親來過電話,說那邊都已經準備好了,要大雄和笛子過去。
大雄說他和笛子想在家裡自己吃,這幾天天天那麼多人吃飯,笛子說累得很。
大雄的母親心疼兒子,也心疼笛子,沒有再勉強,對大雄的父親也說:「這兩天他們很辛苦的,就讓他們在家裡,還隨便自在一點。」
大雄的姐姐卻覺得這樣冷落了他們,堅持要他們過去,還說再不過去就要去接他們了。
放了電話,大雄著急起來,他到哪裡去找個笛子回來?現在傷痛好像都是次要的了(笛子居然真的出去就沒有回來了,可見她是不愛自己的),最主要的是,不能讓家裡人在這樣高興的時刻,突然地被潑一盆冷水,更不能讓他們知道他那樣地沒出息——這畢竟是一件太丟臉的事,所以,悲傷之外,首先要解決的,是面子問題。
大雄開始想,怎麼辦?邊想,又邊悲傷得流淚——他是真的愛笛子,真的。他站起來,又坐下去,像和頭髮有仇似的揪扯著自己的頭髮。
門被敲響了,大雄覺得恐怖,他該怎樣來度過這次尷尬,他沒有想到姐姐這麼快就過來了,要早想到,他就離開家,躲開總是可以的嘛。
他慌張地擦眼淚,努力地讓自己看起來比較正常,他帶了誇張的笑容打開門,那虛假的微笑在臉上凝固了,他看到了笛子,還有笛子身上喬晉的外套。
他幾乎是慌張地一把抓住了她,然後帶著一種噩夢醒來的驚喜要擁抱她。
她木然的,沒有回應。他抬頭,恐懼又回到了他的臉上。
她說:「對不起,大雄,我是來跟你道別的。」她把自己在樓梯上排演了很多遍的話,一股腦兒地說了出來,因為太多背書的痕跡,所以那話聽起來,十分的順溜——她只是把那些令人尷尬和不悅的話,完整地說出來而已,「對不起,大雄!」
他把臉別了過去,她偷眼看到他有些抽搐的臉,他在哭,她覺得難受,他的傷感傳染給了她,她也開始流淚,他們畢竟那樣親密地互相關懷過。
他猛地抱住了她,恐懼支配著他用了很大的力氣,他急切地低聲說:「不要走好不好?笛子,不要走!」
「對不起,大雄!」她艱難地在他懷裡掙扎,她覺得愧疚,可是,這難道不是她希望的嗎?他還在樓下等她,他們終於豁出去了。
他看著她一點點地離開,她明明是捨不得的,她也在流淚,她也是覺得悲傷的,他用手去抓她,她卻消失在了那該死的門後面。樓梯上一陣奔跑的腳步聲,「劈劈啪啪」地遠離了。
大雄跑去窗前,看見她跑了出去,她撲進了他的懷裡,很大的衝力,讓他都差點沒有站穩。她伏在喬晉的肩上哭泣,這讓他覺得傷心,她本來是屬於他的,她本來是應該在他的肩上哭泣的,他聽見了自己哭泣的聲音,那聲音在黑暗裡十分的突兀,把自己也嚇了一跳,他索性地蹲了下來,索性地哭出了聲,她走了,永遠不會再回來了,而他那時覺得自己再也不會快樂了。
喬晉捧了笛子哭得張皇的臉,不停地安慰著:「好了,就好了。」他為笛子的哭泣和傷心感到有些酸酸的難受,但他又告訴自己這是很好理解的,況且,畢竟笛子是義無反顧地選擇了自己。
他摟緊了她,安慰地撫摩她的發,珍惜地親吻她的額,他喃喃地說一切都好了,都好了。
都好了,夜色是那樣的美,那寒冷也是動人心弦的。
一切都好了,包括將來。
一束很強烈的光射了過來,她把自己的臉躲進他的懷裡——那光線太刺眼了。
他瞇了眼睛看突然開過來的汽車,光線太強,他一時無法適應。
他看到了一個大概,他驚訝地低叫:「秧秧?」
她猛地抬頭,看到一輛越野車的模糊輪廓。
她仰身,想從他的懷裡掙出去,雖然她也意識到那已經遲了。
停著的車重新開動起來,向這邊開來。
她真想就這樣開過去,從這兩個背叛了她的最親愛的人身上開過去,她聽見自己的牙齒互相碰撞的清脆聲音,她感覺到自己身體不能控制地顫抖,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原來,他們早就背叛自己了。
這就是她最親愛的兩個人。
他本能地想退,他拉著笛子想向旁邊躲避,秧秧顯然是失控了。
在離他們不過一米遠的地方,車停住了。
然後車以很快的速度倒退了十幾米,那速度快得讓笛子發戰。車在操場中央以很快的速度轉了一個彎,然後飛馳而去。
笛子顫抖得厲害,她看著突然變得安靜的空曠操場說:「給她打電話,給她打電話,這樣開車要出事的!」
他撥她的號碼,卻是占線的聲音。
電話鈴聲響起時,她還是忍不住地看了號碼,有些失望,是家裡的。
她聽見父親在電話裡問:「去哪裡了?」很閒散的腔調。
她突然間覺得憤怒,她恨這個男人,恨這個背叛了母親的薄情男人,而這個男人卻是自己的父親,因這她更恨了他,她幾乎有些語無倫次地嚷著:「我去哪裡關你什麼事!」
「秧秧,出什麼事了?」電話裡男人的聲音驚訝,並且突然加上許多關切的成分,那關切揪扯了秧秧充滿恨意的心臟,秧秧咬著嘴唇哭了。她恨他,他的背叛剝去了她的安全感,讓她不敢相信完全的愛情,秧秧這時才明白,其實她一直是太過軟弱的,因了父親的背叛,她害怕了愛情,她游移在愛情的邊緣,收放自如地開始一段愛情,再毫不猶豫地結束它——為了不讓男人有背叛的機會。但她畢竟還是完全地愛了,明知道愛的盡頭便是背叛,她還是愛了,愛到現在感覺著毀滅般的疼痛,秧秧現在知道,並不是自己想放手就能放下的了。
「秧秧?……」
秧秧哭泣著掛斷了電話,眼睛緊盯著前方——恨恨的神情,腳下踩足了油門,發狠地把車開得極快。
電話鈴再一次響起,一看,是他的號碼。
她想聽他的聲音,卻把車窗打開,把手機狠狠地扔了出去。
她的臉上不停地淌著眼淚,什麼樣的情緒,自己已經是分辨不清了,只覺得自己是個一直站在門邊的女子,想要推開橫在自己面前的那扇神秘的門,門開了,外面什麼也沒有,只有漫無邊際的荒草,在灰暗的天空下,在蕭瑟的風中,顫抖著發出那樣蕭條的聲音。看著,心裡面,也頓時的荒蕪起來。而門內曾經溫暖的佈置,像夢境一樣地突然消失,身後,竟然也是那樣漫無邊際的荒草——她其實一直就站在這荒草之上,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而她整個的世界,就剩了那樣一副單調的門框,和一望無際的荒草。恐懼、絕望、悲涼的情緒齊齊地湧了上來,她瘋了一樣地踩死了油門,在夜晚的街道上橫衝直撞,就這樣衝上了回去的高速路——她只看到了這條路。
她竟然是輸給了自己的妹妹,那個什麼都不及她的小女子!她不知道是不能原諒自己,還是不能原諒他和她。
有一輛車在前面行駛著,在秧秧的眼裡,它令人惱火地緩慢。秧秧不耐煩地按著喇叭,要從超車道上把它超過去。
她打了方向盤,用很迅猛的力量,汽車失控地撞向隔離帶,秧秧看著車外因為摩擦產生的火花,臉上露出了驚恐的表情——這個表情就這樣停留在了她的臉上,凝固了。
笛子和喬晉坐在回家的汽車上,忐忑難安。
但願秧秧回家了,但願她現在在家裡,不管她是在哭泣也好,用煙頭燙自己的胳膊也好,只要她回家了,也就安全了。
車就要到發動的時間了,笛子使勁地把自己的手絞在一起,似乎這樣可以讓自己安定一點。
檢票的那個三十幾歲的男人上了車,笛子張望著——應該出發了,到點了。
那個男人說:「今天這車不能走了,票可以退,也可以明天再用。」
頓時一車響起了抱怨的聲音,並且質問著檢票員,為什麼不能走了,這是末班車,趕不上末班車,就意味著今天不能離開這裡。
檢票員做出無可奈何的表情說:「高速路上出了車禍,還沒有清障呢,封路了,怎麼走?」
聽了這話,笛子只覺得一聲炸雷在自己的耳邊響過,然後自己就變得軟綿綿的,不能說話,也不能動,一切都是自己不能控制的了。
喬晉也感到震驚,只是他要安慰笛子,也安慰自己,他勉強地讓自己鎮靜著,勉強地微笑著說:「要不我們走老路?慢幾個小時,反正我們不趕時間。要不今天我們就在這裡住下來?」他感覺到自己的微笑有些顫抖,他故意不去想秧秧,不去想秧秧駕駛的那輛越野車和秧秧那不太熟練的駕駛技術,還有,秧秧現在那樣混亂的心情。
笛子突然地站了起來,在一車埋怨著慢慢下車的人群中,尋找著那個檢票員,然後用有些失真的聲音大聲地問:「是什麼車禍?什麼車?是什麼人開的?」
沒有回答,笛子保持著身體前傾的姿勢,沒有回答。
他也在認真地聽著,身上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車上實在太嘈雜了,所有的人都在抱怨,都在猜測,行李在頭頂上和著人流一起緩慢地移動,車燈昏暗地照射著一車在夜晚有些疲乏的人。
喬晉拉了笛子向外面擠去,迫不及待的。
他們去了車站的辦公室詢問,那裡並不能說得很清楚,並且疑惑他們怎麼有那樣強的好奇心。
但是,他們明白地告訴笛子和喬晉,出車禍的是一輛三菱越野車,撞到隔離帶上了,開車的是個年輕女子,生死未卜……
出租車在夜晚的馬路上飛馳,末班的公車已經開走了,但他們必須得回去。
笛子一語不發地蜷縮在座位上,抱緊了胳膊,想要制止自己身體那樣劇烈的顫抖。他想環抱著她,她拒絕了,他聽到她的牙齒劇烈地碰撞著,發出「磕磕磕磕」的聲音。
他撥打秧秧家的電話,李麗接的,說秧秧沒有回來,今天出去一天了……
出租車顛簸著在荒郊的路上疾馳,笛子哭累了,只定定地看著外面荒蕪的曠野,籠罩在夜色中的曠野夢境般的寧靜,一時間,她不清楚自己是在做夢,還是在現實之中。但願這只是一個恐怖的夢吧,醒來,一切都好了,一切都按照原來的樣子,平靜地繼續。
回去已經是半夜三點多了,車直接就到了秧秧家的樓下,停車位上沒有父親的車。笛子把這個信息從自己的頭腦裡刪除了,她彷彿沒有看見一樣的,對這個現象沒有在意。笛子鑽出車,仰頭看五樓父親家的窗戶,那裡黑糊糊的,和其他任何家一樣,沒有區別。
樓道裡,迴盪著兩個人慌張的腳步聲。
她喘息著在門前停了下來,使勁地拍打著那扇緊閉著的門。
裡面的燈亮了,開門的是鄭姐,披著毛衣,趿拉著拖鞋,眼神卻矍鑠得很,她是沒有睡意的,在快一點鐘的時候,家裡亂糟糟地折騰了一下,她就沒有睡意了,並且,事情太恐怖,她睡不著。
笛子徹底地掉進了一個昏沉的夢中。
她抗拒著現實發生的一切,她昏沉地被喬晉架著,去了冷清的街邊,站在寒風中,她不知道下一步是要做什麼?他們將要做什麼?
他招了一輛的士,扶她上了車。
車在陰暗的街道上行駛,彷彿行駛在一個永遠不能醒來的噩夢裡。
一切都恍惚起來,像一部後現代的電影場景。
他們去的那個地方,笛子後來怎麼也想不起來是什麼地方了,她恍惚地看到父親癱坐在那裡,他似乎在流淚,用手撐著自己的額頭悲傷地流淚,他沒有看見他們進來。李麗在和幾個人說著什麼,但她只看見了他們嘴唇的張合,卻聽不到一點聲音。李麗看到了他們,驚訝地用哭過的眼睛看著他們,一切鬼魅般地後退,所有的聲音都被關了一樣,安靜得很,然後她看見了母親,母親半蹲在地上,靠身後的牆壁支撐著自己,她似乎在哭泣,用手捂著嘴,那樣痛苦的表情,而她最怕看到的,就是母親這樣痛苦的表情,和這樣絕望的哭泣。
他走了過去,站在床邊,他要揭開那白色床單,他要揭開那讓噩夢開始的幕布。
她驚訝地看著他的手,屏住了呼吸。
在他的手揭開床單的那一刻,她跑了出去。
這不是真的,不可能的,這真是一場可怕的噩夢!
清晨時分,她發覺自己走在那條她們經常走過的鐵道上,秧秧說,其實鐵路是沒有盡頭的,別看它到了那裡或許就斷了,可它其實是沒有盡頭的。
她沿著鐵路走,走,一直走到了火車南站。
她在趕車的人群中穿梭,她不知道怎樣才能逃離這可怕的夢境,她走到售票窗口,她還穿著喬晉的外套,外套的包裡有錢,她用那些錢買了一張火車票。衣兜裡還有喬晉前兩天洗的照片,其中一張,他們三個人站在一起,秧秧和喬晉站在一起,秧秧手裡拿著一瓶紅酒,她從裡面的房間出來,三個人都有些驚訝地看著鏡頭。
水滴滴落在照片上,濺了開來。
她撫摩那照片,眼神迷離,真好啊,原來,他們是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