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渾身染血的武藏,昂首闊步地走在京都的大街上。
  他媽的,原來剛剛砍錯了人,竟然浪費那麼多時間在跟不強的人互相砍殺,到最後三十幾把武士刀氣急敗壞朝自己身上砍將過來,逼得只好統統殺掉。
  對,就是氣急敗壞。
  輸的人很可能會死,這不是一開始用真刀決勝負就很清楚的事嗎?
  為什麼旁邊的人要硬插手?還滿臉不甘心、惱羞成怒呢?
  邊走邊想,終於來到最後嚥氣的那門生口中的妓院。
  嘿嘿,那門生死前還冷笑:「……去吧!快點去吧!」
  一臉就覺得武藏將死在這間妓院裡似的。
  而武藏的心底真誠希望,妓院裡的那個人,有名符其實的強大。
  進妓院不必敲鑼打鼓、也不必踹門了。
  所以武藏用嘴巴亂問一通,就來到了最豪華的房間門口。
  武藏站在雅致的院子裡。
  小橋流水,假山環繞,真是個刻意風雅、卻極其庸俗的脂粉之地。
  他考慮著是否要逕自打開門,但這跟以往的直趨而入大不相同,老實說……真不想突然看到那種畫面啊。武藏皺眉。
  此時房內傳出聲音:「外面的野獸,何妨再等一下?」
  於是武藏滿意地站在院子裡,抬頭看著天空,悠悠地想從浮雲裡悟出新的招式打發時間。心想,真正的吉岡清十郎真不錯,果然跟我一樣,天生就擁有察覺高手氣息的能力。
  不會錯的,等一下的彼此砍殺一定很有意思。
  只要能活下來,就能繼續變強。
  那個肯定是我。
  一盞茶的時間,門終於打開。
  六個妓女懶洋洋地坐在房間兩側,衣衫不整,沒有一個把奶子仔細塞好。
  一個披頭散髮、體態略顯單薄、眼眸子裡卻流動著冰冷氣息的男子。
  「……好體力。」武藏頗為不悅:「但你該不會想藉機推托,擇日再戰才公平吧?」
  「真的不能用這種理由嗎?」吉岡清十郎失笑,有點無奈地坐了起來。
  用腳趾勾了一下繫住刀鞘的花繩,將刀慢慢勾到自己的手上。
  真是輕佻的劍客……不過如果實力很強,再更輕佻一點也無礙。武藏心想。
  「來挑戰吉岡的,都是為了名利吧?」吉岡清十郎摸著刀,提議:「這樣吧,我買了這六個女人跟我廝混到明天早上,但……現在不過才下午,我想我有點托大了。怎麼,我分你三個女人,咱們一齊享用吧?」
  「……」
  「如此一來,你便可以跟外人吹噓,你跟大名鼎鼎的吉岡清十郎一齊享用過女人呢!哈哈哈哈哈!」吉岡清十郎大笑,六個妓女也笑得花枝亂顫。
  「我想變強。」
  「那六個女人都賞給你如何?如此你便能說,你狠狠搶了吉岡清十郎所有的女人,這可是天大不得了的大事喔!」吉岡清十郎攤開兩手,一臉苦澀。
  「失禮了,我誤以為你弟弟傳七郎是你,所以斬殺了他。」
  武藏指了指衣服的血漬。
  「唉呀,有人為了這種事道歉的嗎?」吉岡清十郎笑了出來,突然消失了。!
  武藏本能地往後一跳。
  只見吉岡清十郎站在剛剛武藏站的地方,若無其事地將刀扛在肩上。
  鮮血,從扛在肩上的刀尖口聚集成珠,滾落在地。
  嘶……武藏的胸口迸開,露出一道不淺不深的血線。
  太棒了!這個人的刀速真是不同凡響!
  無須突破空間的刀氣,這個人飛身、拔刀、疾砍的體勢與速度,全部都凌駕在過去每一個差點殺死自己的對手之上。
  「我弟弟一點也不強。」吉岡清十郎面無表情。
  「我無意殺他。」武藏舉起刀。
  「不,你有選擇。」
  吉岡清十郎凝視著武藏的眼睛,將他的冰冷鑽進:「即使你剛剛砍殺的人就是真正的吉岡清十郎,那麼,你應該感覺得到,那個人完全不是你的對手——你既然知道,又為何向完全不是對手的吉岡清十郎揮出刀子?」
  「……」
  「像你這種人,不過是貪取虛名的小人。」
  吉岡清十郎冷笑:「一點也不足懼。」
  說著,他再度消失。
  鏗!
  這一次武藏沒有眨眼,奮力揮斬,架開了吉岡清十郎這快如閃電的一刀。
  吉岡清十郎一擊沒有得手,順著武藏雄渾的刀勢斜身滑開,反手,竟在武藏的背上由下往上逆砍出一刀。一氣呵成。
  武藏迅猛地退開,果斷地拉開距離。
  灼熱的鮮血從背上湧出,使這場戰鬥的氣息更加濃郁。
  「我瞭解了,我的確錯砍了他,也許當時我太希望盛名的背後會有一點驚喜吧。」武藏氣喘吁吁,才兩刀,就讓他全身的毛細孔都打開來了:「可惜你弟弟的刀法裡,實在一點驚喜也沒有,就這樣糊里糊塗地死了。」
  不是故意挑釁,武藏實話實說。
  吉岡清十郎臉色一沉,卻沒有立刻動手。
  「曾經有個自稱會看手相的江湖術士跟我說,我的身上擁有不可思議的命力。」吉岡清十郎慢慢說道:「會一直遇到強者,終生充滿殺戮,即使我不出門,那些追求虛名的瘋子照樣會登門挑戰。所以,我一直在清除像你這樣的人。」
  冰冷的殺氣,從吉岡清十郎的身上勃發出來。
  像是寒冷的春泉,從武藏的頭頂一路澆灌而下。
  「那術士說的不錯,真希望我也有那種好東西啊。」武藏享受著這種等一下不是活著就是死掉的緊張感,野性地笑:「不過,那術士可有說,你今天會遇到最後一個強者?」
  「說得好,先砍掉你的嘴!」
  吉岡清十郎身型晃動,一下子竟繞到武藏的背後。
  「過癮!」武藏快速絕倫地往後一砍,刀氣縱橫!
  倏!
  沒有選擇進逼,吉岡清十郎斜身閃過無形刀氣,頭髮卻給削落了幾絲。
  刀氣直奔,將一塊造景山石如豆腐般切碎。
  「原來如此。」吉岡清十郎冷冷道,提刀再攻。
  這個「原來如此」,可真是對武藏的最高讚譽了。
  一瞬間,吉岡清十郎攻了十刀。
  武藏左支右絀,擋下了五刀,也中了五刀。揮空了五刀——就算刀氣十足也沒有用,斬得草木破飛罷了。
  吉岡清十郎的腳和他的刀一樣快,若不是武藏的刀擁有神秘的刀氣威嚇,注定在一開始的這十招以內,武藏就會死在清十郎的刀下。
  可怕的是,清十郎的刀沒有一定的軌跡,從任何方向都可以完成超高速的斬擊,也不輕易斬出無效的攻勢——非常接近高翔雲端的老鷹瞄準地上的白兔、俯衝直下一定要得手的冷酷狠勁。
  「嘿!」吉岡清十郎低身衝出,這一刀又輕輕切中了武藏的大腿。
  「呼!」武藏的刀刮起疾風,卻只劈到了吉岡清十郎的影子。
  總是慢了一著嗎?
  比起吉岡清十郎迅速確實的動作,武藏像是第一天學會拿刀的蠢漢,只會大動作的亂砍亂揮……但武藏比起其他武者,卻又已算是超高速派了。
  關鍵是腳。
  清十郎的兩隻腿徹底掌握了空間。
  厲害,這個世界真大啊!
  武藏暗忖,如果在這個時候,能夠雙手同時使刀的話,就……
  沒錯,怎會這麼晚才想到如此理所當然強化自己的方法呢?
  如果雙手都可以同時使出刀氣,厲害的程度就像是兩個心意相通的絕世高手完美地合作,絕對可以封鎖像清十郎這種……嚇!
  又一道從下至上的白色閃光,讓武藏的耳朵差點就被削掉了。
  「跟我對打的時候,竟然敢分神?」吉岡清十郎冷笑。
  看似吉岡清十郎游刃有餘,實際上他對武藏凜然生懼——從來沒有人能夠在他的刀下苟延殘喘那麼久,而只要武藏的刀、或刀氣斬中了他的身體,只要一刀,生死便瞬間逆轉。
  然而吉岡清十郎到底是箇中高手,越是危險,他的集中力就越出色。
  弟弟的死帶來的憤怒,在此時已經遠遠落在邊界,毫不影響。
  「唔——」
  「呼!」
  兩人身影交錯,卻沒聽見「鏗」地一聲。
  那便是有人中刀了。
  武藏的胸口冒出一股鮮濃的血箭。
  立在池水上的巨大假山爆出一陣灰煙。
  「……」武藏已經頑強地中了十二刀,清十郎卻只是掉了幾條頭髮。
  但武藏的精神力跟他身上的傷完全兩回事,他異常亢奮。
  腎上腺大量分泌的結果,竟然使新受的刀傷迅速止血,還散發出火藥般的氣味。武藏的表情、姿態,乃至靈魂,都好像一座巨大的不動明王神像。
  負傷的野獸最危險,因為它會不顧一切撲過來……吉岡清十郎冷靜等待那個瞬間。只要一下下,如蠶絲細小的那麼一下下,一刀就結果了武藏。
  只見武藏遲遲沒有進攻,好像在發呆,眼睛看著兩人刻在地上的影子。
  吉岡清十郎可不是等閒之輩,不管武藏是真的發呆,還是裝模作樣,清十郎豈會錯過武藏失神的機會?但他卻有些無法動彈,身體本能地不想主動追進。
  武藏遲遲沒有動作的樣子有點可怕……不,應該說是難以理解。
  「關鍵是腳。」武藏像是突然下定決心。
  「……」
  「我決定先斬掉你的一隻腳,如果可能——兩隻腳都斬。」
  「真是了不起的結論。」
  吉岡清十郎嗤之以鼻,心裡卻是一陣古怪。
  武藏盯著吉岡清十郎的影子,不,應該說是腳。
  「……」吉岡清十郎慢慢地走著,繞著武藏,繞著,繞著……
  位於纏繞圓心的武藏面對著吉岡清十郎,調整呼吸,一邊用眼角餘光有確認週遭的戰鬥視野。
  聽了武藏剛剛那些不加修飾的話,清十郎的姿態竟然有些僵硬。明明知道是心理受到影響,卻還是起了疙瘩。混帳……絕對要你付出代價!
  唰——
  吉岡清十郎衝出,一刀橫切向武藏的腰。
  鏗!
  武藏驚險地擋住這若有似無的一刀,知道這只是吉岡清十郎的攻勢前奏。
  就在吉岡清十郎反身再劈一刀時,武藏用極暴力的姿勢朝清十郎的下方快斬。
  「呸,又是這種大而無當的招式。」
  清十郎輕鬆跳開,卻見刀氣猛烈地撲向假山下的池水,斜斜地爆開!
  無數道水劍衝向躍在半空的吉岡清十郎,狠狠撞上了身子有些單薄的他。
  這可不是尋常的水柱,勁力非凡!
  「不妙!」吉岡清十郎的身子失去平衡,往後飛倒。
  就在他的背快要撞上身後的假山時,武藏的刀來得更快。
  龍捲風似地,吉岡清十郎的兩條腿「啪地」離開了身體。
  一陣凌亂的水花,吉岡清十郎整個摔落在院子的大池子裡。
  很快池子就紅了。
  只如此單調的一刀,巨力萬釣地逆轉了戰局。
  剛剛還在笑笑坐在房間裡欣賞武藏被虐殺的六個妓女,至此尖叫一哄而散。
  武藏很平靜,全然沒有勝利的喜悅。
  吉岡清十郎也很平靜,他的眼睛甚至沒去尋找失去的兩隻腿飛到了哪。
  浸在冰冷的池裡,加速了斷腿處的大失血,才幾個眨眼腰部以下就快沒感覺。
  「吉岡清十郎,我問你,當今之世,誰是最強?」武藏舉起刀。
  這是勝利者的權力。
  吉岡清十郎覺得有些諷刺,以往自己殺人時總是快勝電光火石,根本不屑問對方任何問題。連問問敵人名字這種虛應了事的最後敬意也省了。
  現在,卻是這個男人在質問自己。
  「……柳生宗矩、夢想權之助。」吉岡清十郎說話的時候,嘴唇已經發麻。
  武藏默默記下這兩個、必須進一步互砍才能幫助他成為天下無雙的男人。
  「不過,比起名聲響徹雲霄的這兩人……都沒有我某日出遊,經過出雲山徑時,不意看見一名無名劍客對著群燕練劍,要來得印象深刻。」
  吉岡清十郎有點頭暈。
  比起瞭解眼前這個男人是怎麼鍛煉出,僅僅從父親口中提過的可怕刀氣,他更想在死前喝一口剛溫過的清酒,暖暖身子,好上路。
  「對著群燕練劍?」
  「我見到他的招式,立刻決定轉身就走,越遠越好……這是身為劍客的恥辱,但我還想留著命抱女人,劍客的驕傲?哼。」吉岡清十郎輕蔑地看著武藏,冷冷地說:「如果你繼續往前走,總有一天你會遇見他,然後死在他的劍下……」
  武藏笑了。
  「不可能的。」
  「?」
  「我的女人,她准許我成為天下無雙。」
  「是嗎?」吉岡清十郎嗤之以鼻。
  突然之間,吉岡清十郎打了個哆嗦。
  好像有什麼東西帶著一點點的溫度,從剛剛那一口哆嗦中離開了清十郎。
  不知怎地,武藏往後退了一步。
  ……有點頭暈目眩,差點跪了下去。
  掌心有點異樣的灼熱,背脊湧出瀑布般的冷汗。
  吉岡清十郎只剩下孱弱的一口氣。
  武藏放下刀。
  「不殺了我永除後患嗎?」清十郎閉上眼睛。
  ……永除後患?
  這是威震天下,吉岡一家最後的幽默嗎?
  「好好回憶人生吧。」
  同樣重傷的武藏轉身,用若無其事的神采說道:「下了地獄,告訴閻羅王你是被一個叫宮本武藏的男人殺死的。十年後,黃泉下的你不會感覺到一絲屈辱。」
  那夜,京都洛外下松,一百名忿忿不平的吉岡門生伏擊了傷痕纍纍的武藏。
  早晨,人們在城外發現一百條驚駭莫名的屍首,還有一條孤獨遠去的血跡。
  歷史開始知道,有個名字一定會千古傳頌下來……
  【風的種子
  命格:集體格
  存活:五百年
  徵兆:宿主的身邊隨時隨地都處於有風的狀態,即使行走於密閉空間裡,還是會突然刮起一陣又一陣的風。
  特質:屬於與大地節氣息息相關的數種珍貴命格之一,宿主的情緒越亢奮,能夠召喚出來的風也就越大越猛。文獻記載的案例並不多。
  進化:接近天命的形式,長久持練可進化成阿修羅風。】

《獵命師傳奇·卷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