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接下來的幾個月,沒錢的七索還是硬著頭皮參加眾武僧的集訓,當韓林兒等人的練拳靶子。
    七索並不是會故意裝輸的個性,所以韓林兒等人多多少少都吃過七索的苦頭,但上少林學拳的時間實在差太多,七索維持著零勝百敗的不光彩記錄,身上也越來越多淤血跟挫傷。
    猴拳學完,是價值三十五兩的虎鶴雙形,然後是高達五十兩的豪華課程伏魔般若掌,再後來大家的基金用罄,只好學便宜的秋風掃落葉踢,順便用腳風掃地。
    每學完一種拳,七索就更不容易倒下,但七索不倒下,大家只有打得越凶。
    不服輸的人是不受歡迎的,雖然韓林兒佩服七索的意志力,卻也不會因此手下留情。
    如果七索有天願意開口認輸,依照韓林兒愛當大哥的風頭個性一定會很高興,不僅會將七索編入他那一夥裡,還會將七索當作最好的兄弟看待。
    但七索就是鄉下人可怕的無知個性,不僅愛死撐到底,還寧願跟寺裡地位最低下的君寶混在一塊,也不願跟韓林兒等人多說一句話,讓韓林兒氣得牙癢癢。
    「七索,要不要我介紹你幫那些銅臭鬼們洗腳按摩?可以賺賺外快。」有次七索肋骨被打斷了,跑到廚房後咳血喘息,在樹下刻木板故事的子安師兄忍不住勸道。
    「不要,死也不要。」七索痛得眼淚都懶得流了。
    七索摸著肋骨,此刻他惟一的享受就是聽子安說故事。
    子安很早就來到少林寺。
    問他來少林做什麼,他只苦笑說是來取材,因為他想寫關於英雄氣魄的故事,天下英雄出少林,不到這裡調查一番怎麼行?沒想到上少林簡單下少林卻超難,必須闖過十八銅人陣跟木人巷,他身子單薄並非習武之才,又沒錢賄賂把關的駐寺武僧,只好窩在廚房煮飯。
    這亂七八糟一待,就是二十年。
    「不賺錢怎麼學武功?總有一天給他們打死!值得嗎?」子安咬著刻刀柄,瞥眼瞪著不知好歹的七索。
    「你自己怎麼不去?」七索有氣無力地回駁。
    「我想通了,反正橫豎都是個寫,在哪裡寫不都是一樣?要賄賂十八銅人,每人十兩就要一百八十兩,要存多久?把時間浪費在洗別人的腳上,不如拿來刻小說,你說是吧!」子安吹氣,將木板上的小屑屑吹走,「倒是你,既然志在當英雄,把命留住才是康莊大道。」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智,增益其所不能。我都會背了,子安師兄你就別勸他了。」君寶突然走出,撕了半個饅頭給七索。
    七索將衣服拉開,讓君寶把摘來後搗碎的草藥敷在上頭。
    子安搖搖頭,繼續刻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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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肋骨的傷好後,除了習武練拳,七索每天還是跟君寶進行相同份量的苦練。
    天還沒亮就開始挑水,服侍完大爺們吃飯後就開始徒手劈柴。沒有技巧,沒有口訣心法,兩人好像在比誰比較笨似的瞎練,偶爾也會互相取笑。
    當然了,七索每天晚上都會跟君寶講述新的拳法怎麼個打法,聽得君寶傻愣愣地點頭。七索講完了拳,兩人便跳到屋頂上比劃一番,直到眼皮沉重才停下。
    只消一個多月七索便發現兩人攻守之間固定的模式。
    君寶每次都將初學來的拳以慢了好幾倍的速度打出,全力防禦以自己為軸、半徑約一個手臂長的圓,但那結界卻又不是無可侵犯。若七索硬要接近君寶,君寶也不強守,慢慢退開就是。
    當君寶一開始以初學的招式防守時,往往會挨上七索不少的拳頭,但打了半刻鐘後,君寶的招式便會返璞歸真,全都是挑水砍柴的變化式,卻又隱含了新學拳法的某些極簡化。此時七索便完全無法傷到君寶一根毫毛。
    漸漸地,七索也受到了影響,越打越慢起來。
    毫不稀奇,武學修煉到一個境界自都不拘泥招式,隨機應變,甚至以無招勝有招,但將每個招式打到如此拖拖拉拉、心不甘情不願的境界,這兩個人可說是史無前例。
    起初的一個月,兩個人根本就一邊聊天一邊比劃,久了也知曉對方的出招習慣,打了一個時辰也不見誰被對方的拳腳沾了一下,好像是事前說好了的拆招套招。
    但再過一個月,兩個人動作還是一樣緩慢,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不知為何,七索發覺這拳越慢竟越吃力、越不好發勁,委實古怪得緊。常常不到半個時辰,兩人都累得滿身大汗。雖然君寶在七索來少林之前幾年就打慣了慢拳,可也沒這麼累過,有對手後所需的集中力果然大不相同。
    「君寶,你發明的這拳法招數夠詭異的。」七索渾身濕透,躺在屋頂上曬月亮。
    「仔細想想,這一點也不稀奇啊。拳只要一快,去勢就容易猜測,但我們的拳慢,每一招都可以中途變化,要一直集中注意力觀察彼此的拳向然後改變自己的拳路,當然累啦,然後我改你也改,累就一直往上添去。」君寶兀自打著拳,還不過癮。
    君寶覺得這陣子呼吸之間越來越綿長,若可以在對打時讓肌肉保持在自我舞蹈時那樣輕鬆的話,一定會再突破。
    「也是,不打死的拳最可怕了。不過君寶,我們的眼睛習慣了慢拳,以後要是遇上厲害的快拳怎辦?我看沒人像我們打得這樣慢的。」七索看著掌緣上的厚繭,這陣子總算能像君寶那樣劈柴斷木了。
    「圓,後發先至,勁。」君寶若有所思。
    「臭屁喔你,專講一些『慢慢來,比較快』這種只有你聽得懂的話。」七索哈哈大笑,毫不介懷。
    君寶笑笑。
    圓的意思很清楚。在小小的圓內防禦要後發先至不難,但打倒敵人也要後發先至,就大大不容易;就算打到,敵人也不見得被擊倒,所以需要勁,說到底武功還是沒有偏門的,沒有勁,就沒有打倒敵人的可能。
    這幾個月,君寶漸漸體悟到如果在打鬥時竭力保持呼吸平穩,便能將呼吸保持在體內吐納的竅門,此時似乎有股多餘的氣力在骨子裡隱隱生出,只是還不知道怎麼利用。
    「七索,等到你武藝有成時,會想闖銅人陣下山走走嗎?」君寶問。
    「不然呢?難道學子安在少林打雜一輩子?沒用過的武功等於沒練過。」七索道,想起子安曾交代自己有朝一日下山時,可別忘記將他刻的故事木板背下去廣為流傳這件事。
    「沒考慮過考試進達摩院嗎?雖然絕大多數武功典籍都給元兵燒了,但應該還有一些好東西在裡頭,或許那裡才藏著少林武功的真正神髓啊。」君寶說。
    「狗屁達摩院考試,就算我武功練到所有寺僧裡最強,只要考試的方法不變,不知道要送多少銀子才能考上,不幹。」七索一心要闖關下山,名揚四海。
    而七索口中的狗屁達摩院考試方式,其實是武藝精強的大師兄當惟一考官,要想進去的人都要跟他交手三十招,三十招一過還能站直身子才能進去。
    據子安說,撇開大師兄荒淫又驕傲的行徑,他的確是當今少林寺扣除方丈的武僧之首,要在大師兄手底下撐過十招本就非常難,要三十招不倒,一定得送錢。行情價是五百兩,但乏人問津,並非因為索價過高,而是因為有錢的公子哥兒投稿七十二絕技已很操勞,誰真的想進達摩院?還是早早下山享樂。
    「至少少林七十二絕技還剩下五項是真材實料,拈花指,一指禪,大力金剛掌,劈空斬,惹空三疊踢,有機會我真想學學。」君寶歎氣。
    君寶至今受了這麼多委屈,無非就是想有朝一日進達摩院一窺武學奧秘,學不到武功,就瞎練,練出一身挨得起打的身子,反正只要挨過大師兄三十招拳腳就能堂堂正正進去。
    「少林也真可悲,錢錢錢,什麼都得花錢,我在我們乳家村還沒見過十兩銀呢。要不是在這裡遇見你,我真的不如一頭撞死。」七索道,閉上眼睛。
    君寶心頭一熱,其實天真的七索進了少林,自己的生命才開始有了感動。
    「少林寺,原本不是這個樣子的。」君寶說。
    與七索相處的這些日子以來,君寶發覺自己的話多了。
    君寶開始訴說少林墮落的歷史,那是自己的親身體驗,加上在廚房煮大鍋飯兼寫小說的子安師兄拼湊聽聞告訴他的。子安可是相當資深的火工頭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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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年前蒙古鐵騎在崖山滅了南宋後,不幾年便要在大都柴市問斬文天祥,當時文丞相在獄中以指血所寫成的《正氣歌》輾轉流傳了出來,立刻傳遍了大江南北,聞者無不涕泗滿面,感佩文丞相慷慨就義的浩浩氣節。
    當時嵩山少林乃江湖豪傑的母家根本,暗中串聯各路英雄好漢打算劫法場救丞相,而為首的少林第一、第二武僧更是其中的傳奇人物,是歷來極少數領悟出《易筋經》奧秘的曠世奇才,又都未滿二十,端的是少年英傑。第一武僧名不殺,第二武僧名不苦,兩位皆是以一當百、夜入匪營強摘賊首的人物。
    「這兩位武僧一號召,群雄熱烈響應,十七大門派都派出最厲害的高手與會,在行刑前三天在大都郊外會合。若羅列出每個英雄響噹噹的名號,只怕是前所未有的夢幻敢死隊,就算摸進大都捧回忽必烈的人頭也不奇怪。」君寶說。
    君寶雙掌做鷹爪狀,思考著招與招之間的推移,依舊是越推越慢,越慢越推。
    「但事實上救文丞相的任務還是失敗啦,是因為有人洩密,中了埋伏?」七索抬起頭,淚已干。
    七索最喜歡聽故事了,對猜故事也有一套。
    「真是這樣就好了,大伙死得豪壯也不是壞事。」君寶歎氣。
    眾英雄齊聚大都,原本是打算衝進重重戒備中搶救文丞相,但不苦深思後覺得此舉若是成功,大伙必也死傷慘重,將來若要滅元復宋,天下氣運還得靠眾英雄匡正,應當避免無謂折損;何況大伙是敬重文丞相才來搭救,而非想恭請用兵奇差又乏謀略的文丞相領導大家。
    一旦文丞相身死,說不定還能成為天下反元英雄不畏死的榜樣典範。
    所以不苦想了個奇策。
    不苦索性放出風聲要劫法場,令負責行刑的將領大感緊張,立刻從鄰近的兵鎮調派人馬前來支援。行刑前一夜,大伙在易容妙手蕭千變的幫助下喬裝混進援軍,輕易就直搗監獄。
    眾人一見文丞相,丞相臉肉潰爛不成人形,當下華山派風長老毫不遲疑用指力將自己的臉一把抓爛,還將身上的肋骨打斷。蕭千變含淚用蝕骨水將風長老半毀的面容裝修、扮成文丞相淒慘的模樣,眾英雄這才含淚離開。
    等到行刑當天,眾英雄還是在法場外圍鬧事,但不過是做個樣子點點火,元軍還沒開始放箭大伙就散了。其實,那天將人頭留在法場的,是義薄雲天的風長老。
    「我爹爹說,風長老一個大字不識,卻真正成就了『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的英雄風雅。」君寶說,不自覺哽咽起來。
    七索也流下眼淚。
    真正的英雄,即使歷史不會記憶,他依舊笑著逆天而行。
    「那文丞相後來去了哪?」七索問。
    「你腳下。」君寶道,臉上頗有驕傲之色。
    文丞相被救出後,也深知自己被世人認為壯烈就義,比兀自苟延殘喘還要能激勵人心,於是在不苦與不殺的安排之下剃了發,躲在少林柴房裡當個掃地僧,整天就是砍柴、讀書。
    也因為丞相的相貌半毀、深入簡出,除了方丈與少數幾個達摩院高僧知曉外,其他人都當他是普通的老和尚。
    「柴房的地板上還隱隱約約可見到文丞相用刀刻下的《正氣歌》:『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君寶道。
    一年一年,就這麼太太平平地過了。
    直到有一天,少林要推舉新任的掌門方丈時,大家一致薦舉武藝高強、人品卓絕的不苦,令武藝同樣登峰造極的不殺心生不滿。因為武林大會日期已近,要是不苦當上了方丈,當年曾共組敢死隊的各派長老們,一定會薦舉屢出奇策的不苦擔任武林抗元盟主。
    不殺心有不甘,一切都看在不苦的眼底,不苦堅決禮讓不殺擔任方丈,但眾僧還是一個勁要不苦領導少林,不苦越是謙讓,眾僧就越是推舉,不殺的臉色就越難看。
    最後,不殺在羅漢大殿石柱上留下一個驚天爪印後拂袖而去,心性大變。
    「我懂了,所以不殺後來投靠朝廷,帶兵回到少林揪出隱居柴房的文丞相。少林犯了大案,元兵便借此血洗少林將眾武僧屠戮精光,焚燒藏經閣致使七十二絕技僅剩其五,從此少林一蹶不振。」七索合理地推敲出後來的發展。
    「大概就是如此了。」君寶歎道,「文丞相被不殺賊禿封住穴道,用大力金剛指一塊塊剝下人皮,拖了好幾個時辰才氣絕。此後不殺便養了一批鷹犬,專司狩獵各大門派的精英。不殺的武功堪稱天下第一,二十年下來好些英雄都給剝皮實草,有的門派為了自保,還將從前與役的老英雄綁了交給不殺。江湖早已不再江湖。」
    朝廷一向視少林為眼中釘,此番好不容易有借口剿了這武學殿堂,朝廷的勢力從此毫無忌憚地伸進了這座古剎。
    視錢如命的方丈不嗔便是朝廷認證許可的住持。達摩院裡的高階武僧花在習武上的時間越來越少,許多官宦子弟更將少林當作武學體驗營遊樂,達官顯要動不動就來拜訪參觀,大開酒席,荒誕不經的怪現象便如七索所見。
    「那不苦呢?他不是跟不殺一樣悟出《易筋經》嗎?怎不去阻止他?」七索忿忿道。
    「誰說沒有阻止?當時三萬大軍圍困嵩山,不苦大師帶了幾個少林弟子殺出少林,其中一個便是我爹爹,也就是那些賊禿口中的大俠張懸,他還俗後與我娘生下了我。但不苦與不殺兩人熟稔彼此武功與出招習慣,要堂堂正正分出高下不如比誰先被誰暗算。而幾年下來,江湖上已沒聽聞過不苦大師的消息,大家都說他早已死在不殺的手裡,還有傳言說不殺扯下他的雙手雙腳,丟到藏經閣裡連同經書一同焚燬了。」君寶說。
    君寶大跨馬步,雙掌平推,動作極其緩慢。
    然後突然發勁,動作越小,勁力越大。
    「你爹……」七索感到不安。
    「嗯,我爹便是死在不殺的手裡。不殺不殺……殺的江湖英雄可多著呢。」君寶十歲便上少林,便是爹爹張懸生前托孤,不料少林已非昔日光景。
    「對不起。」七索替君寶難過。
    「對不起?能當我爹爹的兒子,我覺得很驕傲。」君寶很認真地說,「我爹爹當年名列朝廷懸賞榜的十大惡人裡,雖然身死,卻是個英雄。你說,他留給我這做兒子的,還不夠嗎?」
    自從張懸的死訊傳回少林,那些賊禿便開始譏諷君寶,讓君寶從十歲起便過著慘無人道的奴役生涯。他無法、也不願像韓林兒一樣幫大爺們洗腳掙錢學武功,只是遠遠瞎學。其他人看見了只有捧腹大笑的份兒。打他,他也不會還手。
    七索看著君寶。
    這位室友不單只是逆來順受,默默承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堪。他的表情還傳達著一股熱忱。
    當時七索尚不明白那股熱忱是什麼,畢竟兩人只相處了短短兩個月。
    但僅僅是這兩個月,七索就感覺到那股熱忱是很了不起的存在,總有一天,千千萬萬雙眼睛會見識到君寶想要傳達的東西。

《少林寺第八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