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乳家村的夕陽還是一樣漂亮。
    三年了。
    七索走後乳家村並沒有改變太多,這是時代裡所有人的特色。
    只不過說書老人常常漏了詞,漏了段,說到一半就忘記故事說到哪了。老人忘了詞時,就會習慣性地看看老狗旁七索老是蹲著的位置,摸著斷腿,若有所思。
    村子裡,大家都說紅中是個賠錢貨,還沒嫁給七索就整天往七索家裡跑,幫忙秋收家務的,活像人家的媳婦。紅中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她,只是很寂寞。
    少了七索,就算乳家村有十個夕陽也不夠完整。
    「老師傅,你說七索什麼時候回得來呢?」紅中老是這麼問。
    「這世上最難醒的,就是英雄的夢。」老人總是這麼回答。
    秋收了,今天村子裡來了不少官吏,還有幾輛準備收租的大牛車。
    所有人都苦著臉,並不是因為收成不好,而是今年的佃租又往上墊了一層,上半年沒繳完的人家,現在利滾利,不曉得能夠剩下幾碗飯。
    罕見的,村子來了個稀客。
    一個斗笠客騎著馬在村子裡慢慢走著。馬很高,脖子伸得更挺,白色的鬃毛很是漂亮,立刻吸引住闔村人的注意,連忙著搜刮的官差也不由自主停下手腳。
    蒙古人長在馬背上,最是愛馬,官差們都露出欣羨的眼神。
    「小妹妹,這村子裡,可有客棧?」白馬停下,斗笠客看著正在汲水的紅中。
    是女人的聲音,腔調有些古怪。
    「咱這小村子沒客棧,再往前走二十里碰上個大鎮,那兒才有。」紅中說,注意到馬鞍上掛了一柄劍,劍鞘花花綠綠綴得很漂亮。
    斗笠客的臉大半都給遮住,但紅中感覺得到斗笠客正心煩意亂著。
    再往前二十里,天不就黑了嗎?斗笠客對趕夜路一點興趣都沒有。
    「可有能棲身的小店、小廟?」斗笠客問。
    「直直過去,小廟有一間。」紅中指著村子另一頭,那裡有座土地公廟。
    斗笠客微微點頭,算是道謝。
    紅中看著斗笠客驅馬往土地廟走去,卻被幾個官差給喝住。
    「喂!西征軍還在打仗,你這匹馬朝廷要了!」為首的差爺早習慣了蠻不講理,更何況看到一匹價值至少三百兩的駿馬。
    斗笠客沒有理會,繼續催馬前進。
    「喂!你耳朵是聾了還是找死!」差爺大聲嚷嚷。
    斗笠客恍若未聞,依舊騎她的馬。
    這差爺也不是蠢貨,沒有令眾官差強行將斗笠客攔住搶馬。他瞧斗笠客不答理他們的傲氣,說不定是官爺子弟貪玩下鄉走蕩,或是武藝高強的浪客,根本就藐視王法,也不怕用刀劍講道理。無論是哪一個,都別招惹的好。
    群差只是遠遠觀察著斗笠客接下來的動靜,吹著口哨將村子裡所有的差兵都召了過來,再做打算。
    紅中跟斗笠客無關無系,卻善良地替她擔心著。要是被這群惡官發覺斗笠客是個女子,搶馬也就罷了,恐怕還會發生難以想像的可怕的事。
    紅中當然不懂馬,但瞧那白馬神駿非凡,鐵定是很能跑的異物,於是咬著牙抄捷徑跑到土地廟,想出言警告斗笠客快些趕路,莫要久留在村子裡。
    紅中奔跑著,好不容易趕在斗笠客之前來到土地廟,在草叢裡喘著氣,擠眉弄眼地警告遠遠過來的斗笠客。
    但斗笠客似乎完全沒將官差放在眼裡,一見到紅中這樣警告自己,反而挑釁似的將斗笠拿下,讓跟在後頭的眾官差看清楚自己是個女人。
    紅中一愣,斗笠客不僅是個女人,還是個相當美艷的色目人,難怪腔調跟紅中所能想像的南腔北調都不一樣。
    色目女子長髮像黃金一樣耀眼,眼珠子湛藍,露出的脖子白皙勝雪,看得眾官差目瞪口呆,你瞧我我看你,都是一副色迷心竅的樣子。
    「喂!爺叫你留下馬來!」差爺大喝,揮手示令。
    差爺身後已聚集了二十幾名差兵,差兵們眼見是場必贏的架,個個一馬當先,瞬間就將色目女子圍住。
    躲在草叢後的紅中看了氣結,心想這下場也是你自個找的。
    色目女子冷笑,一躍下馬,順手抄起掛在馬鞍上的劍。
    「要馬,來拿。」色目女子慢慢抽出劍,殘陽之下亦不減鋒芒,可見其銳利。
    這些差兵可不是一般破爛貨色,大多是西征血戰後退下來的。
    他們瞧這色目女子個子高挑,連手中利劍都比一般人拿得還要長上幾寸,說不定真有些門道,立刻往後退了半步。
    「如果你自以為武藝高強,爺好心勸你還是省省罷。現在只是要你的馬,再敢裝腔作勢,爺就不客氣連你的人一塊要了。」為首的差爺獰笑著,拍拍手。
    差兵圍著色目女子慢慢移動,手中的刀不斷舞動,刀光閃耀,試圖擾亂色目女子的視線。
    「正好拿你們,試劍。」色目女子微笑,卻讓紅中瞧出了色目女子眼神裡的緊張。
    差兵一擁而上,刀光霍霍,色目女子身形不轉不滯,單靠手中長劍急速飛舞,竟將第一輪欺身的差兵輕易逼退,雙方刀劍絲毫沒有相互碰擊。
    色目女子冷笑,將手中長劍一拆為二,左右各持一柄。原來那劍並非以機關扣合的長短子母劍,而是更罕見的磁劍。既是一拆為二,劍身也更削薄。
    色目女子輕輕抖動雙劍,空氣中隱隱有金屬嗚咽之聲。
    差爺是識貨之人,斷定色目女子手持之劍必定是百年前花剌子模的國寶玄磁雙劍。此雙劍乃玄磁打造,玄磁之所以珍貴,乃因玄磁有磁鐵之性,卻無磁鐵之脆,有金剛之堅,卻有軟鞭之質。而玄磁不僅能擾動一般鋼鐵,玄磁與玄磁之間引力更是數倍,善用玄磁雙劍者甚至能馭劍飛行,殺人於數丈之外。
    蒙古滅花剌子模已是一百二十多年前之事。當時花國城破後,蒙古人搜遍整座皇宮都沒發現玄磁雙劍,還一度認為玄磁只是傳說,百年之後更被說是無稽之談。差爺認定只要將雙劍呈上,日後必定飛黃騰達。
    「女人,你是花剌子模的皇親國戚麼?」差爺大聲問。
    色目女子並不答話,只見目中凶光。
    她只打算用手中雙劍悼念從未見過的故國。
    「等什麼!砍下她的雙手!」差爺大喝,眾兵再度欺上。
    色目女子雙劍如翩翩蝶舞,越舞越急,身形更是騰挪閃轉,宛若是天女下凡穿梭在刀光之中。一刻間血花四濺,五個差兵跪倒在地,紅中嚇得傻眼。
    差兵在攻城斬敵時個個驍勇善戰,卻非武藝高強之人的對手,立刻嚴守自身相互掩護,不再躁進的差兵利用人數優勢將色目女子圍困,打算耗竭色目女子的體力。
    色目女子的確來自已滅亡的花國,但劍法並非傳自花國的鎮國絕藝麒麟天劍,而是自行揣摩、苦思而得,說到底不過是由花國舞蹈演變而成。
    既是舞蹈,難免有多餘累贅的變化,劍光閃閃雖有擾敵之效,卻多是無謂招式,只要敵人冷靜下來便不利久戰。色目女子見差兵不再上前,只好自己朝差兵們舞去。
    差兵並不上當,乾脆一路後退。
    「中!」色目女子額上汗珠滾落,手中劍勢更急,卻沒再殺中任何一人。
    色目女子實戰經驗無多,今次更是群戰的首作。她仗著天資聰穎與復仇信念,終於自創出劍舞,一路殺敵來到乳家村。此番遇上有遠征實斗經驗的差兵是她始料未及,看樣子是太過托大了。
    色目女子眼神一瞥駿馬,思量著衝回馬上逃走的時機。
    「別讓她跑了!」差爺看出色目女子心中的盤算。
    「誰要逃了!」色目女子怒道。
    突然,一隻水桶從天而降,裡頭的水潑將出來,灑得眾差兵一陣慌忙。
    差兵起先並未自亂陣腳,但一隻又一隻的水桶從天摔落,幾個差兵忍不住張望起來,生怕有更多敵人埋伏附近。
    「倒下!」色目女子趁著奇變突起,立即衝上前與差兵對決,殺得差兵嗚呼哀哉,斷手斷腳一地。
    色目女子劍法本就詭異,加上不知敵人是否有強援,眾差兵已無對陣之心,趕著四竄逃跑。
    嚴陣既破,勝負即分。差爺大駭也要閃人,不料卻被一隻毛茸茸的大手給按住。
    「區區一個女子有什麼好怕的?」
    差爺定神一看,原來是幾天前到縣裡做客的殘念頭陀,心中大喜。
    殘念頭陀乃當朝國師不殺道人的十三弟子之九,高大威猛,足足有七尺之巨,不殺傳予威震八方的少林七十二絕技之金剛伏魔功,手持一重達五十七斤的金剛杵,舞將起來有瘋虎之勢,山河欲裂。
    前天在縣衙前正好要監斬一戶欠稅人家,殘念索性將三名囚犯用鐵鏈綁在一塊,運氣全身,金剛杵轟然橫擊,首當其衝的囚犯胸口碎開,其餘兩名受到餘震,也當場吐血而亡。
    「讓開讓開,儘是些丟臉的小把戲,怎麼抱得大姑娘回家睡覺。」殘念頭陀扛著金剛杵,大步向色目女子前進。
    殘餘的差兵退到遠處,心中兀自惴惴。
    「不過是粗漢一名,動作遲緩,我一劍就要了他的狗頭。」色目女子並無恐懼,調節呼吸。
    殘念隨手揮舞著金剛杵,沉重的嗡嗡之聲讓一旁的差兵感到莫名的壓迫感,真不愧是不殺一手調教出來的猛將。
    色目女子心中一凜。這敞胸露毛的頭陀力道源源不絕,那金剛杵好像玩具般被他隨意戲耍著,等會兒砸下的力量豈是自己足堪招架的?
    「我叫殘念,你可得牢牢記住啊,待會到了床上要是叫錯了名字,我另一柄金剛杵就捅到你雙腿再也闔不上!」殘念咧嘴大笑,右手平舉,金剛杵竟直直地指著色目女子不動,可見臂力超卓。
    色目女子劍花急舞,眼中卻充滿了恐懼之色。
    「打歪你的劍!插壞你的!」殘念大笑,金剛杵遞出。
    色目女子當然不敢硬接,想靠速度遞劍刺殺殘念,卻受制於殘念看似笨拙實際上卻很實用的步伐挪移,一靠近,金剛杵便吹落狂猛的颶風,色目女子金髮都給揚了起來。
    逃!越快越好!
    色目女子這麼決定時,心中一點怯懦都沒有,畢竟雙方差距太大。
    色目女子往後連躍幾步,吹著口哨召喚白馬。白馬乃大宛神駒血統,深具靈性,早就等待主人叫喚,登時拔腿奔來。
    「想逃?」殘念一杵悍然轟地,大地震動,白馬驚得前腿躍起。
    白馬這一受驚,色目女子更是惶恐,只見殘念已攔在自己與白馬之間。
    殘念力量無匹,竟舉起巨杵要將白馬生生轟殺!
    「雪兒快跑!」色目女子急道,雙劍毫不遲疑朝殘念身上飆去。
    殘念微笑,巨杵往前一遞就輕易盪開了色目女子的雙劍,還震得色目女子雙手發軟,雙劍墜地。
    殘念一回身,一手強按著馬臉,一手高高舉起金剛杵。
    白馬掙扎,卻無力擺脫殘念恐怖的力量。
    紅中雙掌遮臉不敢再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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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一隻水桶高高落下,水桶在半空中一個翻轉,水已經往殘念身上潑落。
    「誰!出來!」殘念一拳擊毀水桶,身上卻不可避免地濕了。
    一個光頭少年手中還提著一隻水桶,慢慢地叢土地廟後走出。
    粗布衣裳,赤腳捲袖,少年的臉上皆是風霜之色,卻有一雙聰慧的明亮眼睛。
    「瞧你這身衣服,是剛從少林寺出來的吧?」殘念並不生氣,拍拍自己胸脯,「大家都是少林傳承,我乃不殺師父門下,算是第一百零六期,小兄弟是幾期畢業的?到一邊看著,等一下插(A4)也有你的份兒。」
    「沒畢業。」少年毫無懼色。
    「沒畢業?那就是逃出來的(A2)!有種!待會師兄請你開開洋葷,再上山不遲!」殘念哈哈大笑。
    「清醒清醒。」少年竟舉起水桶,往殘念身上又是一潑。
    那水有質無形,武功再高都不可能與之相抗,殘念閃避不及,登時又是一身濕。
    「你找死?」殘念大怒,一拳將白馬打昏,舉起金剛杵朝少年殺去。
    滿身冷汗的色目女子嘗試撿起雙劍幫拳,但手腕酸疼無力,只能眼睜睜看著少年被殘念轟成肉汁。
    少年深呼吸,一股先天真氣從丹田下放到週身百脈,不等殘念殺到,就先慢慢舞動起全身,雙掌凝重如大筆伸縮,腳步緩踏如虎蹲象步。
    一切,彷彿又在銀色月光下。
    「還在打套路!」殘念滿臉不屑,卻不知道這是哪一種拳的套路。
    金剛杵橫揮,殘念轉瞬間就要將少年的腰桿折斷。
    卻見少年身影微動,撫手沾杵,將巨杵斜斜引開,殘念只覺身子不由自主往前一滑,巨杵便將地面砸出一個大坑,土屑紛飛。
    而少年絲毫沒有受傷,依舊站在原地,默默看著自己雙手。
    殘念心中奇怪,就算巨杵沒有直接砸中少年,他的硬氣功已貫注在杵上,少年只要給輕輕沾上了,非得咳血暴斃才對啊!
    儘管覺得奇怪,但殘念並無懼怕少年之意,手中巨杵只有舞得更兇猛,不斷往少年身上砸去,少年不再堅守陣地,而是隨著巨杵進擊之處移動。
    不管殘念怎麼發狠,少年都能以毫釐之差避開巨杵,有時再用單掌拖引,有時雙掌順瀉,讓殘念的攻擊不斷落空。
    「沾、黏、連、隨,遇強即屈,死纏活打。」少年若有所思,在狂猛的杵風中繼續導引著殘念的攻擊。
    殘念猛攻無功,心中有氣。地上早已被巨杵轟得坑坑窪窪。有時殘念想中途收勢轉攻都沒辦法,非得耗竭一擊之威才能繼續下一輪猛攻,於是杵法斷斷續續、續續斷斷,已無金剛伏魔之勢。
    一盞茶後,殘念儘管天生神力,卻也滿身大汗。
    比起身處西征攻城中血肉橫飛的情況,這擊擊都落空的滋味更令殘念感到無力,心中不禁大駭起來。
    「己順人背,引進落空,不頂不抗,捨己從人,曲伸開闔聽自由——」少年老是念誦著殘念無法理解的歌訣,臉色不惶不驚,卻又毫無得色。
    而殘念的杵越是砸不到少年,就越是用力揮舞,但剛猛的勁道不斷被導引到地上,殘念的身子就越不能保持平衡,次次都被自己的力道給帶著走,此時不覺有些頭昏眼花,腳步也虛浮了起來。
    「不對!這世上哪有這種邪門武功?莫非少年念的是害人的咒語?」殘念這麼一個念頭後,更陷自己於萬劫不復之地。
    腦子越來越不清楚的殘念只想趕緊抽身離開,卻有心無力,因為少年的「咒語」越來越厲害,自己不僅停不下攻勢,還瞎繞著少年團團轉。
    少年的身影一個變兩個,兩個變四個,殘念繞到最後連呼吸都紊亂得沒有章法,全身的氣力都要狂瀉而出似的。
    巨杵竭力過甚,殘念想要拋下巨杵改用雙拳擊打,但巨杵卻像被無形的氣勁給黏在手上,居然找不到縫隙扔出。
    「敵欲變而不得其變,敵欲攻而不得逞。」少年念道,「敵欲逃而不得脫。」他暗暗驚訝自己在無意之中控制了殘念的動作,這可是他與摯友揣摩互擊時所無法想像的。
    一旁觀戰的色目女子、紅中當然不明就裡,瞠目結舌地看著詭異至極的畫面:少年一手托著金剛杵,一手架著殘念的胳膊底,不斷地劃圓、轉圓,劃圓、轉圓。
    圓有大有小,有斜有直,一下是少年自己踏圓,一下子是牽引著殘念轉圈圈,好像妖異的舞蹈。
    「脫手!」少年說出這兩個字時,連自己也感到狐疑。
    少年輕輕撥開殘念手中的金剛杵,笨重的金剛杵登時順著圓形轉勢斜斜飛出,正好砸落在差爺的跟前,嚇得差爺一褲子尿水。
    少年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力道盤旋在自己與殘念之間,這股力量明顯不屬於自己,因為他很明白自己並沒有辦法發出這麼渾厚的勁力,而這股勁力越來越飽滿,越轉越急,隨時會撐破兩人跳舞的圓似的。
    少年發覺地上都是水,這才猛然發覺兩眼無神的殘念早已虛脫,渾身燥熱,地上都是從他身上不斷傾瀉而下的汗漿。那股雄渾至極的剛勁當然來自逐漸枯竭的殘念,自己只是不斷地壓搾、牽引罷了。
    「嘖嘖,這功夫還挺管用?還是這頭陀太過廢物?」少年暗自驚奇,眼見殘念無力再戰,乾脆試著借那股積蓄已久、快要漲破圓圈的力道將殘念拋出去,於是自然而然順著殘念不由自主的腳步一帶,逾七尺高的殘念居然就這麼平平飛了出去,足足飛了一丈之遠才跌落,摔了個狗吃屎。
    摔飛了半死不活的殘念,少年感覺到還有部分的勁道還在自己手上似的,立刻深吐長納,想像的體內的先天真氣繼續拖引著那餘勁進入體內,變成真氣的一部分。
    少年深呼吸,環顧著零零散散的差兵,差兵拖著受傷的同伴連滾帶爬逃開,差爺更不知躲到哪去,無人理會殘念是否摔斷了脖子。
    少年幾個箭步跑到殘念身邊,拍拍他雙眼翻白的臉,天真地問道:「喂!剛剛是什麼感覺啊?想吐?頭暈?喂,起來再打一次吧!」殘念當然沒有回話,他全身的筋脈幾乎被搖散了,頸骨也受了重傷。
    「啊!你沒事吧!」少年見殘念昏厥依舊,這才回過神看看還坐在地上的色目女子。
    「我一個人自能應付!要你幫忙做啥!」色目女子怒斥,簡直是蠻不講理。
    「啊,原來你剛剛沒出全力,是我不好。」少年一臉愧疚,顯然未諳世事。
    少年根本沒意識到他剛剛那一架,已開啟了中國武術最深邃悠遠的一頁。
    色目女子也真沒想到救了自己、還被亂凶一通的少年會道歉,一時之間也不知怎麼應付。站了起來,走到逐漸睜開眼睛的白馬旁,憐惜地摸著白鬃。
    「請問這裡是不是乳家村?」少年問,張望著。
    「你應當先問我的名字吧,哪有人像你,這麼說話的!」色目女子慍道,這少年當真視自己為無物了。
    紅中從草叢裡走了出來,看著少年。
    「這裡便是乳家村。」紅中道。
    剛才她聽見少年承認來自於少林,即使少年並未出言詢問乳家村,紅中也想拉著他問話,打探七索的消息。
    「可有位叫紅中的姑娘?」少年喜道。
    「我便是。」紅中連忙點頭,心跳得飛快。
    色目女子見紅中雙頰略紅,居然又生起氣來。
    「喂,我叫靈雪,你叫什麼名?」色目女子瞪著少年。
    「莫怪,我有急事找紅中姑娘參詳。」少年滿臉歉意,卻依舊沒將靈雪放在心上似的,拉著紅中的衣角就往旁邊走去,氣得靈雪全身發抖。
    兩人來到土地廟後,少年神色惴惴,從懷中拿出一封信交在紅中的手中。
    「可是七索捎來的?」紅中開心得哭了出來,一點都沒有平時的好強樣。
    「正是七索。」少年歎了口氣,拳頭緊緊捏著,將頭別了過去。
    這信他是看過的。但紅中不識一個大字,是以信里長達五頁全是稀奇古怪的圖形,少年拆解了半天也不曉得他的好兄弟在塗鴉著什麼。
    但,信中的意思他到底知曉了八分,所以他絕不忍心看見紅中待會的表情。
    紅中發抖地將信拆開,靜靜地坐在一旁讀了起來。
    愣住,然後號啕大哭。
    這一哭至情至性,連本來想繼續臭罵少年的靈雪都找不到縫隙介入,而少年更是無奈將頭垂下,很低很低。
    紅中哭到天全黑了,這才勉強止住了淚,抽抽咽咽的。
    「我要去少林。」紅中說著說著,眼睛又噙著淚水。
    「為什麼?」少年訝然。
    「救七索。」紅中擦掉眼淚,挺起胸膛。
    ***************
    七索來到少林已經快三年。
    對一個遲暮老人來說,三年只是讓眼角下的皺紋烙得再深點,但對一個快滿十七歲的大孩子,三年可以改變整個人。
    面對這些改變,七索甘之如飴,因為環境能改變一個人,但英雄卻能夠改變整個環境。要成為英雄,就要有超乎常人的覺悟,那些官宦子弟無聊時便以試招為名對他拳打腳踢,他也學著君寶滿不在乎地承受下來,就當作用最笨的方法學「卸力」。
    前陣子七索參加了索然無味的站樁速成班、艱苦的鐵砂掌速成班、保障就業的胸口碎大石速成班,雙手被廉價的藥水泡得發紫,雙腿也蹲到抽筋,胸口到現在還會疼。
    「子安師兄,昨天講到武松碰著蔣門神,結果怎樣想出了沒,等得我好急啊!」七索倒吊在樹幹上吃饅頭,嚇了正要坐下刻木板的子安和尚一大跳。
    「喂喂,都快要闖關比試啦,還有時間聽故事?」子安說道,心裡卻是爽呼。
    一個喜歡說故事的人,其最好的朋友莫過於喜歡聽故事的人,如果這個愛聽故事的人不是啞巴,還能說說意見,替故事加油添醋,那就更難得了。
    自從七索進了少林,子安寫故事的速度就加快了好幾倍,有人催比一個人悶著寫來得有動力多了。
    「行了行了,闖十八銅人陣所需的十八種拳法我都學了個全,就算不靠賄賂我也沒問題。」七索將饅頭啃完,雙腳緊鉤著樹,開始做倒懸挺身的練習。
    十八銅人陣裡當然有十八位把關的師兄,每位師兄都擅長一種拳法或兵器,共計十八種。這十八種裡形意拳佔了半數,依照次序分別是升龍霸、虎咬拳、懸鶴踢、地躺拳、鷹爪功、蛇手、蝙蝠沾、猴拳、獅子吼。其他是兵器類,刀、槍、劍、棍、鞭、盾、三截棍、暗器。最後一關則是天頂錘,必須用頭一口氣敲破五塊磚才能破關進木人巷。
    七索並非嫻熟以上每一種武功,卻很有把握比韓林兒等人提早闖關下山,因為他的手勁越來越大,昨天在練蛇手時甚至差點將韓林兒的手折斷,弄得韓林兒哇哇大叫。事實上,七索在這兩年來已沒有被韓林兒等人打倒過,還得留手才不致打傷他們。而七索與君寶更發現,體內有一股非常純粹的真氣正源源不斷生成,說不定這就是人家所說的內力。
    至於兵器類,因為刀劍不長眼怕傷了公子爺們,守關的師兄個個草草比劃了事,還將鋒口磨鈍,根本沒有實在功夫,不足為懼。
    除了功夫上的明顯長進外,七索在挨打上尤其了得。那套慢拳經過君寶與他三年來的改良精進,更衍生出抱殘守缺、敵強我弱的防禦法則,常常韓林兒一拳全力打在身上,該處肌肉登時鬆懈軟化,加上身形微微騰挪,幾乎沒有痛苦。
    一個不易受傷的人便無輸的可能,七索有自信靠挨打的本事闖過陣法。
    子安輕輕咳了幾聲,鬆了喉嚨。
    「說時遲,那時快,武松先把兩個拳頭去蔣門神臉上虛影一晃,忽地轉身便走。蔣門神大怒,搶將來,被武松一飛腳踢起,踢中蔣門神小腹上,雙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蹬,蹬將過來,那只右腳早踢起,直飛在蔣門神額角上,踢著正中,往後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這醋缽兒大小拳頭,望蔣門神頭上便打。」子安說唱俱佳,描繪起拳腳相交時全不必實際比劃,七索便聽得直點頭。
    「然後呢?打著了吧?」七索應聲,那是一定要的。
    「原來說過的打蔣門神撲手,先把拳頭虛影一晃便轉身,卻先飛起左腳,踢中了便轉將過來,再飛起右腳;這一撲有名,喚做玉環馬、鴛鴦腳,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實學,非同小可!打得蔣門神在地上叫饒。」子安附註似的詳解了方纔那套交手的名堂,卻忘記那招還是從七索那裡聽來的戳腳招式。
    正當七索聽得津津有味,召集所有寺僧的大鐘聲突然響起。
    「會是什麼事?」七索抓著腦袋,翻身下樹。
    「哪個高官來少林出巡考察吧。」子安歎氣,大好的說故事時光又報銷了。
    兩人跑到大雄寶殿前時,五百寺僧已差不多集合完畢,大家或坐或蹲,一點肅殺莊嚴之氣都沒有。君寶已排在韓林兒等人後頭招呼著。
    「什麼事?沒看見大官的轎陣啊。」七索低聲問道,君寶搖搖頭。
    「韓信點兵,看誰倒大霉的時候到了。」韓林兒轉頭,看著七索。
    大師兄站在殿前高台上睥睨眾人,幾個達摩院武僧拿著棍子站在後頭,方丈在一旁拈鬚微笑,一切看來都跟平常一樣。
    惟一詭異的是,把守銅人陣猴拳關卡的圓剛師兄背著藍色包袱,換上俗家弟子的打扮站在大師兄旁。
    「各位師弟,今天是圓剛把守咱少林十八銅人陣滿十八年的日子,這些年辛苦他了,圓剛功德圓滿,返鄉歸田,依舊是咱少林的好兄弟。」大師兄聲音洪亮,每個字都含有鏗鏘之音。
    圓剛長揖到地滿臉喜色,將背上的包袱解下的動作,洩露一身虛晃顛簸的肥肉。
    那包袱看起來很沉,想必是守關時貪了不少銀子,此番下山定是要買田娶妻當地主了。
    「恭請方丈為小僧解穴。」圓剛跪在台上,五體投地。
    方丈點點頭,微微屈身,指如拈花,腳步緩緩繞著圓剛,手指彈射出一道又一道無形氣勁,從各處解開圓剛身上長期被封阻的奇經八脈。
    圓剛哇的一聲吐出黑血,登時如釋重負,感激地全身顫抖。
    七索看著一臉興奮之情的圓剛,卻暗自替他歎息。
    都已三十八歲了,下了山還能有什麼搞頭?人生最絢爛的日子都這麼耗在無聊至極的守關上,瞎困了十八年,難道是白花花的銀子可以彌補得了的嗎?
    「所以,今天咱少林要選出一個新的守關好漢,此事干係甚大,因為守關長達一十八年,這位兄弟必須擅使猴拳,拳如流星,腿如閃電。」大師兄目光如鷹掃視全場。
    排在有錢公子哥兒們後頭的勞役寺僧無人敢跟大師兄的眼睛對望,生怕自己給點了名。縱使有賄可拿,但一十八年可不是開玩笑的。
    「把守關卡,乃是捨己為人的光榮任務,一眨眼一十八年便過去了,再說咱少林什麼東西沒有?要銀子?有!要女人?有!要武功?多得你學不完!要唸經修身養性?藏經閣裡多的是吱吱喳喳的懺言!瞧瞧圓剛,這十八年下來不僅身子變得更壯健,腦子也更清醒了,這證明少林功夫的確是,行!」大師兄一邊說,一邊來回踱步。
    「可有自願?」方丈緩緩問道。
    方丈的聲音不若大師兄洪亮,卻透著不疾不徐的迴繞聲,可見內功深湛。
    七索低下頭,盯著鞋看。
    左邊的鞋子破了個大洞,露出三隻腳趾。要不是少林寺一雙鞋要價三兩白銀,他早想換一雙穿了。
    「七索?很好,很好,還有沒有人自願?」方丈和藹地說。
    七索大驚,猛然抬頭。
    君寶與子安也一臉震驚,方丈的刻薄他們是知道的,但沒想到會這麼硬來,今天七索真是交了大霉運。
    「方丈,我沒有……」七索結結巴巴。
    「七索,還不快上來。」方丈遠遠瞪著七索,神色嚴厲。
    七索心想方丈大概是看錯了什麼,只好尷尬地跑步到台上,想親自跟方丈說個明白。
    韓林兒等人在肚子裡暗笑,七索什麼人不好得罪,一入寺便得罪了方丈,難怪會有今天的場面,就是神佛也救他不了。
    「方丈,其實弟子並沒有自願,弟子志不在守關,而在於……」七索慌慌張張,滿身大汗。
    「圓剛,七索想自願守關,你瞧這孩子行不行啊?猴拳練得可得神髓?」方丈微笑,似乎沒聽見七索的辯駁。
    「方丈英明。七索這傻孩子在方丈德化感澤之下頗有長進,猴拳在眾勞役寺僧裡算是十分本事的,由他守關再好不過。」圓剛躬身道。
    「既然圓剛都這麼推薦,老衲也只有成人之美,七索,以後你要好好地幹、用心地幹,知道嗎?」方丈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
    七索聽了登時五雷轟頂,但在這緊急當口卻沒時間發呆,七索立刻想回話辯駁。
    「哪有你說話的份!」不料大師兄一個踱步,出手就往七索的嘴巴掌去。
    大師兄這一掌無工無巧,端的是快如閃電。
    一瞬間,台下所有僧人都呆住了。
    大師兄的手懸在半空,被七索硬生生撥開。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不好!」君寶暗叫不妙。
    七索驚恐地看著大師兄愕然的眼神。他還沒看清楚大師兄要摔自己巴掌的手法是哪一招哪一式,只是感覺到自己的「圓」遭到侵犯,便直覺地用左掌斜斜引開。
    大師兄的眼神變得很可怕,有如一頭憤怒的獅子。
    「長幼不分的傢伙!」大師兄怒道,一招金剛羅漢拳就往七索的胸口砸去。
    方才大師兄那一掌只是為了給七索一個教訓,是以沒帶著內勁,威力不透,但現在這一拳可是有如星錘,一旦沾上七索胸口,七索大概要斷上兩根肋骨。
    「君寶!」子安看出不妙。
    的確,沒有人比君寶更清楚七索接下來的反應,所以君寶拔腿就往台上跑去。
    七索只是直覺地往後退了一小步,胸口內縮,便避開了大師兄這可怕的一拳。
    「犯逆!」大師兄打不到七索,只有更怒,擺出大開大闔的起手式,掄拳便要將自創的盤古開天拳使將出來。
    七索臉色大變,知道自己不該閃開大師兄剛剛那一拳犯下大錯,可是卻又挨不起待會這一輪猛拳,難道還要繼續抵禦?
    只見君寶衝過人群一躍上台,雙膝跪地。
    「方丈!請求讓弟子擔任猴拳一關的把關人!」君寶叩首,大膽地跪在七索與大師兄之間。
    如果真打下去,大師兄手下不留情,七索必定慘死在台上。
    方丈冷眼看著君寶,不發一語。
    一滴水落在韓林兒的額上,韓抬頭,又有幾滴水珠落下。
    天空烏雲密佈,大霧起兮,遠山隱有風雷,頗有山雨欲來之勢。
    「大俠張懸的兒子,你可學過一日猴拳?」大師兄收起架勢,睥睨著君寶。
    「……不曾。」君寶冷汗直流,根本不敢抬起頭。
    若是招出七索早將猴拳教予自己,不曉得會犯下哪一條門規,後果難料。
    「那便退下罷。」大師兄一腳用力踹下,卻覺得腳底陷入沙坑裡,勁道瞬間分散,化得無影無蹤。
    大師兄神色丕變。
    君寶不是死人,當然感覺到大師兄踢他,卻傻愣愣地紋絲未動。
    七索震驚君寶跟自己一樣無意間展露了苦練的古怪功夫,若再讓大師兄當眾丟臉,恐怕兩個人都會被逐出少林,甚至被活活打死。
    「君寶!你攪和什麼!能夠繼承圓剛師兄的衣缽我高興都來不及,你膽敢插手強搶!下去!」七索佯怒,一腳往君寶臉上踢去,君寶登時摔得前仰後翻、狼狽至極。端的配合得天衣無縫。
    七索大笑,雙膝跪落,恭請方丈賜下十八銅人陣守關者的可怕枷鎖。
    他笑著,卻無法阻止眼淚盤旋在眼眶裡,只好緊閉雙眼。
    「七索,這死穴一點下去的後果,你是知曉的。每個月都得緩解一次,否則經脈逆流暴斃身亡七孔流血種種你想得到想不到的奇怪死因都可能出現,若你膽敢辜負守關的重責大任也得由你,莫要怨尤。」方丈微笑,伸出手指,「七索,大聲再說一遍,你可是自願擔任十八銅人陣之八,共計一十八年?」
    「弟子自願,這就叫請君入甕!毛遂自薦!老王賣瓜!在所不辭!」七索裸著上身大叫,叫得震天價響。
    叫得翻落在地的君寶,也落下熱淚。
    他的好友,惟一的好友,那個立志要下山鋤強扶弱,闖出一番驚天俠業的好友,如今屈辱地跪在大雄寶殿前,任憑那些妖僧欺凌、毀滅、剝奪他身上最珍貴的東西。
    一聲悶雷,大雨傾盆落下。
    「恭請方丈賜穴。」七索大叫,全身都發抖著。
    方丈點點頭,滿意地將左手重重按在七索背脊上的死穴,剛猛絕倫的真氣傾瀉注入七索的奇經八脈。此真氣霸道無比,根本不理會七索自身自然運行的真氣的抵抗,猶如百萬甲兵直破城池。
    七索登時張大嘴巴,瞪大眼睛,眼淚如注,痛得連聲音都喊叫不出。連一向交惡的韓林兒都不忍卒睹。
    君寶緊緊捏著拳頭,恨得無法自已。如果他有驚世武功,就算要與整座少林寺為敵他也要將七索救下。看著好友受此絕大痛楚,比凌遲自己還要痛苦百倍。
    方丈似乎有意讓七索多受點苦,原本只要半盞茶時間的封穴過程,方丈足足用了一炷香的工夫,痛得七索口吐白沫,肌肉抽搐,五官歪歪斜斜,好像就要變成白癡似的。
    方丈微笑,總算放開了手。袈裟也被大雨濕透了。
    君寶不敢立刻上前察看,等到方丈擦掉額上的大汗宣佈今天的集會結束後,他與子安才衝到台上,將昏迷不醒的七索扛回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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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索被點了死穴,手法又是奇重無比,讓他足足昏迷了七天七夜。
    其間身子時而發熱忽又發冷,吊足了君寶與子安的心,子安略通醫術,開了幾個解熱消寒的方子強喂七索喝下,總算等到七索睜開了眼睛。
    方丈所點的死穴,如果一個月內不緩解一次,就會暴斃而亡。這點穴功夫喚做鎮魔指,位列少林七十二絕技之四,奧妙無比,絕非暗算毒辣之技,因為點穴成功須花一盞茶時間,真實打鬥哪來的笨蛋讓人點這麼久?
    這鎮魔指是少林原本用於匡正行惡之徒的懲戒手段,高僧要求行惡之徒必須改過遷善,方才替他每月緩解一次,直到惡徒的確改過為止,高僧才一次將死穴解開。
    一次解開死穴的時間完全沒有一定,端視施術之人的意願。但方丈不嗔卻將鎮魔指用在威脅守關人恪盡職責上,其實有違少林例規,但方丈用此法管理十八銅人已久,大家也習以為常。
    「怎麼樣了?好像不燙了?」君寶鬆了口氣,摸著七索的額頭。
    七索不語。此刻的他萬念俱灰,腦子一片死寂。
    「知不知你在昏睡時直嚷著什麼?」君寶試著逗七索說話。
    七索微微搖頭,又閉上眼睛。
    如果能一睡十八年再醒來,也未嘗不是壞事。
    「你嚷著紅中啊!紅中啊!莫要等我十八年,快快嫁人吧!」君寶逗著,卻自己流下了眼淚。
    七索睜開眼睛,歎氣。
    是啊,自己被困在少林寺十八年已經夠衰了,怎能累得紅中癡等半生?當初如果聽紅中的話,在村子裡成親,挑一輩子大糞也就是了,懵懵懂懂的,至少能感歎少林夢未能達成,卻也不必真被這個夢鎖了十八年!
    「七索,你有個青梅竹馬在等著你,真好,有個人等,十八年一眨眼便過了。」君寶安慰道,殊不知自己安慰人的功夫正好是倒行逆施。
    「直你娘。」七索恨恨罵道。
    「直什麼娘什麼?反正有我陪你挨,你怕什麼?等我考進達摩院修煉七十二絕技,藏經閣裡經卷浩繁,搞不好換你等我哩!」君寶道,裝作毫不在乎。
    七索猛搖頭,慢慢下床。
    七天沒開過眼,身子沉得跟什麼似的,才踏出第一步就頭暈目眩。
    「君寶。」七索好不容易走到柴房外。
    此時又逢殘月銀鉤,恰似兩人初次相逢的那夜。
    「嗯?」君寶蹲在一旁。
    「偷偷翻牆出少林吧,幫我捎個信到乳家村給紅中,告訴她,別再等我了。」七索的背影蒼涼單薄,身影在月光下微微顫抖著。
    「行。」君寶立即答允。
    雖然自十歲以後,君寶便沒下過少室山接近人群,但如果連朋友這點請求都辦不到,他怎麼還有臉陪七索十八年?再說,少林寺少他這麼個存在感薄弱的下賤寺僧個把月,根本不會有人發現,早去早回就是。
    七索深呼吸,兩腳慢慢打開,雙手緩緩平推,動作包含了松、柔、靜、空,即使全身乏力也能打出個形。
    「君寶,一直以來,我有個大俠的夢。」七索在月光下勉強打著兩人合力推敲出的慢拳,君寶看了只有更加難過。
    「我明白,聽到耳朵都長繭了。」君寶蹲著,挖著耳朵。
    「下了山,你就別回來了。」七索的語氣很平順,不像在開玩笑。
    「你……」君寶震驚,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帶著咱兄弟琢磨出的這一套拳,去讓整個武林震動起來……」七索看著自己的雙手,看著天上的殘月。
    七索回頭,看著淚流滿面的摯友君寶。
    七索的目光又回到初來少林的第一夜,那樣的天真,那樣的豪情萬丈。
    君寶忍住嚎啕大哭的衝動,伸出拳頭。
    這是男人間的約定。
    七索微笑,拳頭輕輕碰了君寶的拳頭一下。
    「去讓全天下見識見識,什麼叫參見英雄!」

《少林寺第八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