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當年的三月,李斯特曾和童家明討論過校園招聘項目,後來他陸陸續續地又提起過幾次,但一直就不是以正式的方式來談的。
李斯特有李斯特的想法,要退休了不想多事兒是一個原因,更主要的是老李看得明白,TONY林這幾個銷售部門的頭,沒有一個是發自內心贊成管理培訓生制度的。
老李深知,離開業務部門總監的支持,高潛力的新人就算真給你招到了,只怕這些人最終多半還是要含怨離去,真落得那樣,對新人個人不好,對公司名聲也不好,至於為這個項目努力付出的人,恐怕更是要失落了。這不是三面不落好嘛,一動不如一靜了。
每次曲絡繹和老李談起這事,老李總敷衍說還要和童家明討論討論看怎麼個做法,他確實也哼哼哈哈地和童家明談了,可到底做還是不做,他卻一直沒有個明確的態度,童家明只好無為而治。
曲絡繹推動不了李斯特,又不好直接指揮童家明,而且對他來說,當時手上還有更重要的事情,他只好把校園招聘先放在一邊。到快入秋了,曲絡繹一接管李斯特的原班人馬,馬上明確交待童家明出活。
童家明在這方面有不錯的經驗,明知道給的時間太緊,無奈剛換老闆,瞅著這曲絡繹不像是個好說話的,他不敢多說難處,只得打點精神匆忙上陣。好在自從三月裡李斯特和他提過這個話頭,他多少暗自做了些準備功夫。
童家明很想拔個頭籌,做個漂亮活兒給曲絡繹做見面禮。既然存了這個心,他便卯足了勁一手策劃起項目來,凡事不太知會拉拉。
拉拉幾次主動找到他問:「家明,你看需要我做些什麼?」
童家明心中不耐煩,暗自鄙夷:問題是,除了些個粗笨活計,你杜拉拉還『能』做些什麼呢?
表面上他只笑著打發她道:「拉拉你別著急,到時候一定會告訴你需要做什麼的。」
可漸漸地,躊躇滿志的童家明發現有些事情不太對勁——正如當初李斯特預見的那樣,童家明現在遇到的最大的麻煩,就是在說服各業務部門配合這個關鍵環節上。眼看著幾個總監都是干打雷不下雨,特別是主力TONY林,壓根兒不買賬,沒一點真正願意配合的架勢,好比一個人連鐮刀都不準備,你能信他真會給你割稻子麼?童家明自己一個人竄上跳下,有再好的創意也白搭。
本來,童家明並不想和曲絡繹提起自己的難處,他不願輕易得罪那些業務總監,更主要的是擔心曲絡繹覺得他這麼點事情都辦不好。
可童家明又想到當初曲絡繹在第一次經理會上就立下的規矩:下屬遇到任何困難都可以和他談,但不要到最後一刻才讓他SURPRISE(驚訝)——這個項目本來時間上就很緊張了,實在拖不起。童家明在TONY林那裡碰了幾次軟釘子後,為難了兩天,不敢造次,還是硬著頭皮找曲絡繹談了一次。
曲絡繹穿著一件雪白的棉布襯衫,中規中矩的藍白條紋的領帶打得一絲不苟。他表情嚴肅而專注地聽罷童家明的敘述,想了想,表示會和齊浩天談一下,請他在最近的管理會上表態支持校園招聘項目。
童家明本來有些忐忑不安,沒想到曲絡繹沒有深究,就爽快應承了提供支持,他事先準備好的一堆說辭都沒有派上用場,不由得暗自鬆了一口氣。
曲絡繹把手邊的文件夾一合,馬上轉了話頭道:「家明,對業務部門,既要支持,又要引導。這正是我們HR作為業務部門的戰略夥伴體現價值的時候。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說罷,那對湛藍而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童家明等他回答,童家明不由想起《動物世界》裡老鷹掠過峽谷時的眼神。
童家明又不傻,自然明白曲絡繹有不滿的意思。連續高強度的工作了一個多月,他最近睡眠很成問題,有時候明明累得不行,可硬是要在床上活生生挨到天亮才能入睡。曲絡繹手下的組織發展經理朱啟東,是個失眠老手,有一次他見童家明眼皮浮腫,精神也有點不集中,就很內行地向童家明推薦一種叫「斯諾斯」的安眠藥,朱啟東熱心地說:「家明,這藥不錯,服用以後沒有殘留,不會像有的安眠藥有副作用,你吃了以後,搞不好第二天一整天都昏昏沉沉,跟做了全麻手術後醒不過來那樣,難過死你——很多人出國就用它幫助倒時差,像你這種暫時性的失眠,用它最合適。不過我跟你說,要注意了,一是能不吃盡量別吃,不然會老惦記著吃藥,第二呢,這藥起效快,一定要等洗乾淨了臨睡的時候才吃,不然,據說有的人刷牙刷到一半就『彭』地倒下去——藥已經飛快地起效,他睡著了!」
一周前,童家明終於扛不住去看醫生了,醫生問他:「失眠有不同的類型,有的是中間老醒,有的是入睡有困難,還有的是凌晨就早早醒了,你屬於哪種情況?」童家明思索了一下道:「那我算是全能型的多面手吧。」醫生按童家明的申請給他開了「斯諾斯」,囑咐說,不要太焦慮,可以先吃半粒試試看。
當晚,童家明加班到特別晚才回家,他累得沒力氣洗澡,胡亂洗了把臉就上床了,滿懷期待地吞下了半粒斯諾斯後,他開始在黑暗中等待夢神的召喚。但是童家明失望了,他又是挨到凌晨才入睡。
第二天,童家明回到辦公室,見朱啟東正和曲絡繹手下的培訓經理師其在說話,就上去有氣無力地求助道:「朱啟東,你推薦的藥怎麼不行呀,我昨晚吃了還是睡不著。」
朱啟東疑惑地說:「不可能!你是不是嚴格地按我說的,洗乾淨了才吃的?」
童家明老實說:「我昨晚太累,都沒力氣洗澡了,只洗了把臉,就吃藥上床了。」
朱啟東用食指點著童家明的胸脯道:「我說這麼靈的藥怎麼會對你無效呢!問題不在藥身上,在你身上!你的使用方法不對!」
童家明困惑地說:「我的使用方法怎麼不對了?我是看了使用說明書,按醫囑服藥的呀。」
朱啟東嚴肅地說:「但是你沒有洗乾淨自己就吃藥了。你必須洗乾淨了,才能服藥,這是關鍵!」
朱啟東話音未落,旁邊的師其笑起來,童家明這才明白過來,朱啟東是在逗自己。他跟著苦笑了一下,連著名的「斯諾斯」都幫不了他,他感到十分無奈。
眼下,聽了曲絡繹的詰問,童家明越發感到,自己缺乏光澤的臉色和曲絡繹炯炯有神的眼睛,形成了剝削與被剝削那樣強烈的反差,無聲地詮釋著階級的劃分:優越者優越,勞碌者勞碌。他不禁有些委屈,但沒敢露出來,只連連稱是退了出來。
童家明回到位置上發了一會兒楞,心中暗自思忖:不能再給曲絡繹添麻煩了,否則,自己就麻煩大嘍。
齊浩天果然在管理會上表態支持管理培訓生的校園招聘,眾總監紛紛做感興趣狀,大家熱熱鬧鬧叫了一通好,有兩位總監問了幾個問題,TONY林還提了兩個小建議,管理會這才散了。曲絡繹出來和童家明一說過程,童家明很高興,向曲絡繹表決心道,這下更有信心做好這個項目了。
但童家明高興得太早了,他和TONY林一談,就明白了,TONY林的態度一點兒沒變,因為齊浩天在關鍵的問題——人頭上,並沒有給予特批,他的支持,只是一種姿態上的支持,屬於精神食糧,並無實質利好。這些新人全部要占銷售部的現有人頭名額的,而每個人頭都背著銷售和利潤指標的,對TONY林來說,這就好費勁兒比幫人介紹對象,撈不到中介費不說還得搭上彩禮,又要包人能生兒子。他哪能真心實意地給你幹這號事兒?
要說TONY林本身,確實打心眼兒裡對管理培訓生制度不以為然。
一般來說,絕大部分的部門,尤其銷售團隊,不願意要沒有工作經驗的應屆生,偶爾發現特別適合做銷售的、潛質好的新人,開始也都放在一些不重要的區域——第一年純粹就是培養你,沒指望你出啥像樣的業績,你也基本不可能有啥像樣的業績。入行兩年後,一多半的銷售代表漸漸就像新車跑了三千公里,磨合得好用起來。
正常情況下,大公司裡,一個經理要經過在同一個職能5年乃至更長時間的積累培養而成;而管理培訓生制度啥意思呢,三年,還是三個職能各待一年,新人轉了一圈下來,就成了個全才經理。
TONY林根本就不信也不欣賞這種快速造人的工藝,他認為這號勞民傷財的工程,根本就是不懂業務又好大喜功的HR在瞎扯淡,如今既是老大發了話,他不得不陪你HR玩兒,可你不能讓他投入、振奮地陪你玩兒。
區別於規模不大的中小公司或者是快速擴張中的公司,前者缺乏人才、後者急需人才;在DB這樣進入中國多年、經營穩定的跨國公司中,頗有一些內部員工已經在工作中證明了自己的優秀,他們是現成可靠的後備人選。
人們很自然地認為,公司要加速培養高潛力人才,不是首先應該鼓勵內部已有的人才嗎?為什麼要巴巴地跑到外部去,找來這些沒有工作經驗,僅憑各種測試推斷其潛力的管理培訓生呢?
陳豐就和拉拉嘀咕過,專業的測試也許有一定的可靠度,但再可靠,總不比事實更可靠吧?已經用事實證明了潛力的優秀員工不是更安全的投資對象嗎?
在DB經理們的心中,類似TONY林和陳豐的想法不在少數:管理培訓生制度只是一種時髦罷了,與其說它的存在是企業戰略發展的需要,不如說它是HR做業績的工具;要麼是一個不瞭解中國的總裁對西方模式的生搬硬套;或者是一個特瞭解中國的總裁,為了向中國人民表白企業在華長期發展的誠意而做的一種公益活動罷了,其目的不過是為了建立企業的在華品牌。
作為注重實際結果的經理們以為,不合用的時髦是弱智的,甚至可能是有害的。
事實上,上述想法,在DB這樣富含高科技的行業,是經理們很普遍而現實的觀點;管理培訓生制度能實施得較好的,主要還是在FMCG(快速消費品)行業和一些勞動力密集型的製造業,因為在那類行業,企業需要吸引培養一些行業本身較缺乏的高素質人才作為自己的管理人才儲備。
本來,TONY林內心只是把管理培訓生項目定義為「弱智」的,既然老闆想做,他倒不至於要堅決反對,但一下塞過來15個狗屁不通的,其中三分之二要攤派到他的團隊裡當高潛力人才來捧著教,讓他們在一個友善而不真實的環境中不自然地長大,而這些人還要佔用他的人頭——這對他意味著什麼?他團隊裡每個人頭平均每個月要做出15萬的指標,而在上海、北京、廣州和深圳這樣的一線城市,人均30萬的月指標很正常——要是接了管理培訓生,總得設法在一線城市裡給安排個比較重要的區域,對於要重點培養的所謂高潛力人才,弄個小區域是糊弄不過去的,可真要分配了重點區域,指標做不出來怎麼辦?是炒了他們,還是讓團隊裡的其他成員在已經很重的指標上,再去替管理培訓生們承受一部分額外的任務?
所以,別說TONY林下邊的大區經理不願意答應,TONY林自己都覺得不好接受,因為,這樣就不僅是「弱智」的級別了,而是達到了「有害」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