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柳暗花明
我也仍然,安靜地天天準時去上課、聽課、寫Paper。
沒過幾天,班上有一個女生患急性闌尾炎住院。因為父母遠在廣西,無法及時趕到,每天下課後,我去醫院,把輪流陪著她的同宿舍女生攆回去上課,自己留下來陪她。畢竟,對學生來說,學習最重要。
一連三個晚上,我都在醫院度過,直至學生家長來照顧女兒。但奇怪的是,儘管睡眠嚴重不足,我並不覺得累。而且從醫院回到學校後,我依然忙忙碌碌地,把所有的時間都填得滿滿的。
我不讓自己有空閒時間去想,哪怕片刻、哪怕一分、哪怕一秒。但是,我認輸了,我沒有辦法,不去想。晚上躺在床上,我無法入睡。
又是一個秋天的深夜。
我站在宿舍的窗台旁,看著那個佇立在小樹林旁的身影。
將近一個月,或是更長的一段時間以來,他經常在我們樓下的樹林裡深夜徘徊。但是我艱難地選擇視而不見,我同樣艱難地選擇不去思考,否則我沒有辦法面對妙因,更沒有辦法面對少麟。
有關那一夜,所有的記憶,如同我決堤的淚水,一片模糊。
但是我仍然清晰地記得,那晚回到宿舍後,午夜十二點,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睡意朦朧的聲音:「喂?」
一陣寂靜。
片刻之後,電話那頭傳來一陣的穿衣聲,然後一個聲音試探地問:「是汐汐嗎?」
我的淚悄然滑落,我低低地說:「是我。」
那邊略帶詫異和擔憂地說:「汐汐,怎麼這麼晚打電話過來?」那個聲音屏息片刻,「出了什麼事嗎?」我控住眼淚,又過了半天,才啞啞地問:「爸,為什麼?」
突然間,一陣沉默。
沒有人說話,就連呼吸聲也幾不可聞。
又過了很長時間,那邊同樣低啞地說:「汐汐……」
他的聲音,在深夜的寂靜中莫名地蒼老。
我拚命壓抑自己,但我的聲音仍然顫抖而支離破碎:「爸,你知道嗎?就算……發生了當年那件事,就算……我也從來沒有真正記恨過你,」我忍著淚一字一句地說,「我是你的女兒,我知道你把工作看得有多重要,我還知道就算是我跟哥哥觸犯法律,你也一樣會……因為,你是一個警察。
」小時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夏天看到你胳臂、背上,還有腿上,一道一道的傷疤,一到下雨天,媽就特別擔心。後來你工作越來越忙,找你求情和幫忙的人越來越多,可是不管誰來,你從不肯徇私,更不許家裡人收任何禮。
「而且你雖然忙,但我跟哥哥知道,其實你很疼我們,不管再忙,每年都要帶我們全家出去玩一趟。從小到大,你總是對我管頭管腳,但我知道那是你表示關心的一種方式。我想要什麼東西,你嘴上不搭理我,有時候還要訓我幾句,但只要我有不開心,你都會悄悄地買來放在我房間,等我自己去發現。」
電話那頭依然是一片沉默。
我下意識地握緊了話筒,深吸了一口氣,「爸爸,你知道嗎,我永遠記得上初二那年,我半夜起來喝水,走到客廳門口,聽到你跟媽大聲說,『大不了不幹這行!要我昧著良心,幫著說假話來換取一己私利,我辦不到!』」我抬起頭,讓淚水流回到眼眶中,「所以,我一直都很自豪,因為我是林遠東的女兒。」
我的聲音越來越顫抖:「可是,爸爸……」
我低低地無限蕭索地說:「現在,我後悔了。」
電話那端,傳來略帶焦急和無奈的聲音:「汐汐……汐汐……汐汐……」
我沒有去聽。我慢慢地放下話筒。
我同樣清晰地記得,那一夜,我的震驚和傷悲,超過二十六年來所有的總和。
那夜的我們,在夜風中面對面站著。我看著他,他看著我。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那夜的他,就像我做過千萬次的夢一樣,站在我的面前。那夜的他,就像我做過千萬次的夢一樣,靜靜地看著我。
但是早在我們擦肩而過之際,傷痛已經滿積,壘成一道深深的歲月鴻溝。
曾經的我們,站在兩端,遙遙相對。曾經的我,徒勞無功地想要伸出手去觸摸、去消彌。
而現在的我,在如此錯綜複雜的情境下,卻無法想得清楚——到底,我應該怎樣去面對,面對一切。
就這樣,好些天過去了。
一貫心細如塵的大姐,似乎看出了什麼端倪。但是,她很聰明地什麼都沒問。
少麟最近也一直很忙。忙著出差,忙著進實驗室,忙著做研究。但是只要有時間,我們還是會聚在一起,我也會偶爾到他那三室一廳的公寓裡幫他打掃一下。實際上,是在幫他糟蹋。
對於唐少麟同學,我永遠是因為強烈的嫉妒心理而導致,一遇到他思維和行為就不正常,大大地不正常。
因為那麼多年的異國他鄉的生活,他的自理能力實在太強了,至少比我,強太多了。
他所有的東西都放得有條有理,整整齊齊。他的房間,永遠打掃得一塵不染。他的書桌上,除了一堆書之外,就擺了我和子默當年送他的那對麒麟鎮紙。
他清楚地知道,那是當年的子默陪我一起去買的,但是,他什麼都不說。
他客廳的茶几上,永遠放著我愛吃的零食和各種我愛喝的飲料。他也給我買KISSES,儘管我很少去吃,幾乎不吃。他同樣,什麼都不說。
更多的時候,他和我各據書房的大書桌的一端,各看各的書。
而到週末時,有時候他在書房裡工作,我就窩在外面沙發上邊吃零食邊看電視;他休息時出來,看看電視,或者不忙的時候,就乾脆陪著我看電視。儘管那些肥皂劇用腳指頭想他這個天才腦袋一點興趣都沒有,又或者似笑非笑地數落數落我最近又做了多少樁蠢事。
譬如拖地擦地能省則省,永遠不會費力去把椅子、桌子搬開,下雨天總是不記得帶傘,前兩天又丟了一個錢包,給學生上課居然跑錯教室,因近視而在路上看錯的人已經上了十位數,還有多久就可以到達百位數等等。
他的嘴巴依然還是很毒,經常「滅絕、滅絕」地亂叫我,一點面子都不給。
不過,跟他呆在一起時間長了,我發現天才腦袋果然和別人不一樣,他自制力非常強,不管什麼事都規劃得好好的,幾乎從來都不出錯。
或許我就是他的人生中,唯一的沒有規劃到的那個意外。因為,他在我的面前,有過一次小小的失控。
我跟秦子默一起吃飯晚歸的那天,回到學校後,撥他公寓的電話,無人接聽;撥他實驗室的電話,雷尼爾說他早已離開;打他手機,已經關機。他從來沒有這麼反常過。
我忐忑不安地拿著他給我的鑰匙開了門,在他公寓裡等了很長時間,他始終沒有回來。那一夜,我睡得不太安穩。
第二天,上完課後,我直接去了他的公寓。
一進門,我就愣住了。我給他買的衣服,仍然放在進門處的鞋櫃旁,動都沒動過。屋裡繚繞著一股淡淡的煙味,而他面向著門,坐在沙發上。
茶几上從來都只是擺設的天鵝型水晶煙灰缸裡,塞了一小堆煙蒂,茶几上還放了一隻酒杯。他的手上,正燃著一支煙。
我走過去,略帶擔憂地說:「少麟,你昨晚……」
他凝視著我,對我微微一笑。然後伸出手來,攬住我,「汐汐……」
漸漸地他摟得越來越緊,我終於無法透氣了,瞅個空隙大力跳開,然後一秒鐘之後,我又被更大力拉回去,再然後我的唇突然就被覆住了。
他緊緊地吻住我。他用一隻手定住我的頭,我完全無法動彈,他溫熱的唇帶著灼熱的氣息,深深地在我唇上反反覆覆地輾轉流連。
最後一瞬間,他幾乎是有些粗暴地不顧我的用力掙扎,一下子將我推倒在沙發上。
緊接著他的身體重重地向我壓了過來,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我伸手去阻擋,但是他的吻,依然狂風驟雨般向我侵襲。
他的唇,從我的額頭到眼角、到耳邊、到我的唇,再到我的頸項,輾轉啃嚙,久久不去。
第一次,他的吻,帶著些許無奈,似乎還有一絲絲的痛苦,略帶焦灼的痛苦。唐少麟,他從來都沒有這麼失控過。他一向自制力非常強。
我想他清楚地知道,昨天和我一起吃飯的是誰。我想他清楚地知道,昨晚我為什麼那麼晚才回來。但是他依然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問。
片刻之後,我被鬆開了。他輕輕地將我扶了起來。他伸出手來,替我順了順頭髮和衣服。他的目光,一直看著我的胸前。
我順著他的目光,低頭看去——
不知什麼時候,那根項鏈,連同那個戒指,已經滑出衣襟。
他就那麼默默地看著。
不知過了多久,他靜靜地幫我把項鏈重新弄好,然後攬住我,在我耳邊輕聲地說:「對不起,汐汐。」
他的聲音中,帶有一絲歉意。
我抬頭看向他。
他的臉上,已經平靜無波。他也看向我,微笑,「我沒事,只是到江邊去走了走,回來晚了些。」
接著就低下頭去,若無其事地收拾起茶几上的東西。
聽到他的話,不知為什麼,我的心中微微一凜。
我看著他修長的手指忙碌著,咬了咬唇,突如其來地說:「少麟,昨天……」
他瞬間抬起頭,盯著我,一言不發。我不由立刻住口,因為他的臉色,十分奇怪。
他繼續低頭,整理著茶几上的東西。
我默默地坐在他身邊,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又過了半天,我還是有些困難地試圖解釋:「還有……」我繼續困難地,嚥了嚥口水,「少麟,其實昨天我……」
一隻臂迅速橫了過來,我的下巴驀地被抬高了。
下意識地,我接觸到一雙冷靜的眼眸,他盯著我,一直就那麼看著。他的眼神清澈、坦然,而略帶憐惜。
他朝我淡淡一笑,「瞧你,都有黑眼圈了,昨晚一定沒睡好,」他撫了撫我的長髮,「待會兒記得回去補一覺。」
然後他站起身繞開我,走向廚房的方向,在快要轉彎的瞬間,我聽到他輕輕地說:「汐汐,你真的……」他頓了片刻,「不必對我解釋什麼。」
我愣愣地看著他修長的身影,消失在廚房門口。
我的心中驀地一痛。
想必是我的針灸功夫遠未到家,因為很快地詹姆斯就再次給我帶來了天大的麻煩。
雷尼爾的哥哥來中國了,兄弟倆長期各據一方,一個在美國,一個在加拿大。如今好容易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中華大地相聚,實在是可喜可賀的一樁美事。於是大家相約一聚,而且聚會地點,就在秦子默家。
據說他家裡地方夠大,夠空曠,夠容得下我們這麼多閒雜人等。
妙因以秦子默的名義,出面邀請我跟唐少麟。
我不想去,於是,我要求告假。
第一次,少麟不依我,他沒有說什麼,但堅持要我去。自從和我在一起後,他一直對我百依百順,從來沒這麼堅持過。我知道,他要我自己去面對,去判斷,去決定。
他不要我逃避。
於是我們在某個週日的上午,一起聚在秦子默律師的公寓裡。
我們一起坐在客廳裡。
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客廳很大:深棕色原木地板,造型別緻的吊燈,黑白兩色進口傢俱。裝修簡潔,但是典雅,很有屋主的風格。而且整個屋子乾淨、整潔,幾近一塵不染。
此刻的妙因,微笑著忙前忙後。
這陣子,我們倆各忙各的,幾乎沒什麼時間好好相聚一下。所以今天她很開心,一徑熱情地招呼著我們,吃水果、喝茶、看電視。
我只管低頭,喝水。
唐少麟坐在我身邊,悠閒地和大家聊著天,間或替我順一下垂到胸前的頭髮。
我的頭髮又長長了。
我一直沒有抬頭,朝坐在我對面的男主人看。
我下意識地側過臉看看詹姆斯。
他今天有點像鎖了嘴的葫蘆,自打他看到我和唐少麟進來後,儘管神色複雜,不解、煩惱、苦思、詭異來回交錯,而且眼睛始終在秦子默、妙因、唐少麟和我四個人身上骨溜溜來回亂轉,但是始終不亂說話。
很難得地不亂發言,想必事先得到過照會,而且肯定不止一次。因此他和雷尼爾現在在上演兄弟情深的戲碼。
兩個人或擊掌大笑,或黯然神傷,或喋喋不休,往往前一刻還勾肩搭背,後一刻就怒目相向。反反覆覆,來來回回的,都是那一套。血濃於水啊,世界大同。
唐少麟和秦子默顯然對這倆兄弟的行為舉止一向瞭解之至,所以完全不去管他們,他們在閒聊著有關男人的話題。
於是片刻之後,我和妙因,走到隔壁房間,開始聊有關女人的話題。
我仔仔細細打量著這個房間,這應該是個客房,連著陽台,米色系的窗簾、床上用品,就連靠墊也是米色的,很是雅致。
桌上整整齊齊放著書,窗台上到處擺放著小小的綠色盆栽,煞是好看。整個房間一塵不染,既乾淨又溫馨。
陽台上,陽光沐浴下,洗得乾乾淨淨的衣服帶有陽光的清香,在風中飄蕩。
這其中,應該有妙因的部分功勞。
我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她察覺到我的注視,看向我,「林汐,覺得怎樣?」
我看著她,定了定神才回答:「當然好了,誰不知道秦子默律師的女朋友一直是個賢妻良母呢。」
心中輕輕地,有一陣微風吹過。
半晌,妙因坐到我身邊,「林汐,你和唐教授,到底怎麼樣啊?」
我裝糊塗地想一帶而過:「什麼怎麼樣?」
她打我一下,「別裝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一副很八卦的表情,「你們初中高中同學,大學還是校友呢,那麼多年下來,再加上唐教授那麼厲害,又為了你大老遠從美國跑回來,」她一副極其遺憾和怒我不爭氣的表情,「你怎麼老是這樣,一副溫吞吞的樣子呢?」
接著,以神秘兮兮的口吻說:「你可得把他抓牢一點,我聽說他身後可有一拖拉庫的女老師對他虎視眈眈的,就等著你下台一鞠躬呢。」又一副當我知己交心般的口吻,「可別怪我事先不提醒你!」
我立刻作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我好感動啊,5555555……」
說著,把臉在她身上亂蹭。
她忙跳開,「喂,這件毛衣很貴的,我才穿上,好歹等我穿一陣子,你再糟蹋吧。」
我歎口氣,到底感情深淺要靠時間來雕琢。
想我就是把鼻涕擦在沙沙的新衣服上,她眉頭都不會皺一下,頂多揍我一頓。小妙因,到底還是隔了一層。
停了半天,我又看看她,「那你呢,你和……」
心頭,還是有一絲絲微風掠過。
她一副若有所思,略帶憂鬱的樣子,她不回答我。
片刻之後,她看著我輕輕地問:「林汐,你曾經嘗過不知道未來是什麼,但仍然漫漫等待的滋味嗎?」
我的心驀然一緊。
我看向她,她也正在看向我。第一次,她的眼神中,出現了一些我看不懂的東西——專注,惆悵,憂傷,還有……淡淡的試探。
突然間門開了,秦子默進來了。他一言不發地,逕直看向我。我低頭,再低頭。
妙因笑著站起來,「你怎麼進來了?」
他轉過眼去,看向妙因,淡淡地說:「菜已經送到了。」
原來他們叫了一桌飯菜。還是那個飯店,觀瀾閣的飯菜。
大家坐下,我仍然低頭。
大家開始吃飯,我終於抬頭、舉筷。
桌上的菜中,仍然有鹽鋦蝦,有栗子雞,有螞蟻上樹,有鮮蘑菜心,還有——朝鮮涼菜。
我眼中微濕。
妙因發現了,「林汐,怎麼不吃,菜不合胃口嗎?」
我勉強一笑,「不是……」
唐少麟神色自若地接口了:「她早上零食吃多了,現在可能還不餓。」說著,微笑地夾了一筷涼菜到我碗中。
他也知道我喜歡吃這個,想當初他一看到我或沙沙緊張兮兮在那兒排隊就取笑我們。然後就陪我們站著,聊聊天,消磨時間,只是後來,他就不再出現了。
妙因照例曖昧地衝我笑。
大家吃飯。
今天的秦子默很是沉默,他只是招呼了大家幾聲之後,就一直沒有說話。幾乎整個餐桌上,都是妙因笑意盈盈地勸大家多吃點,再多吃點。
詹姆斯還是眼睛一直一直骨碌碌地、入神地盯著我。彷彿我是一個多麼值得研究的珍稀動物一般,幾乎忘了吃飯。
我狠狠地瞪他一眼,看什麼看,再看我回去就把針灸次數從每日三次提高到五次,務必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讓你以後看到我不僅繞道走,而且求神拜佛從此不要再看見我。
他可能真的被我嚇壞了,連忙縮頭,低眉斂目,嘴裡不知道在嘟嘟囔囔著什麼。
到底是兄弟連心,雷尼爾發現了,他奇怪地看看我們倆,「你們,認識?」
他用筷子指指我跟詹姆斯。
經過快一年的磨煉,他的筷子功明顯進步匪淺。
我飛快接口:「不認識。」絕對不認識,認識他就是飛來橫禍,說完,又狠狠瞪他一眼。
他有些委屈,又迫於我的淫威似的嘟嘟囔囔地說:「不、認識……」
死洋鬼子,還會玩我們中國人獨創的文字遊戲了!
好在大家沒有在意,這一頓飯吃得有驚無險。
吃完飯,從餐廳又移坐客廳。四個男人在那閒閒喝茶,聊天。妙因忙著收拾,我在一旁幫忙。
其實以我從小到大一向遠庖廚的光榮歷史,也真的幫不上什麼忙。
因為她做事很麻利,像敏捷的羚羊般在餐廳和廚房之間跳來跳去,不一會兒就整理好了。對於這樣安寧的生活,她應該覺得很幸福吧。
我的心中,又是微微一歎。
一切忙妥當之後,妙因切好了餐後水果,我們一起端了過去。我們又坐在那個寬大的布藝沙發上,我們坐著,間或聊著天。
我終於打量了一下秦子默,這個房子的男主人。
他今天穿的是休閒的棕色套頭毛衣和深灰色休閒褲,很居家的感覺,看上去清爽而溫潤。而且比起當年,更增添了一份成熟和優雅。
我低下頭,喝了一口茶。
唔,可能茶水太燙了,眼前一陣濕氣。
很快我就發現,今天的秦子默有點反常,他很少說話,幾乎不說話。
他偶爾也會淡淡回應其他人的閒談,也會和著大家的話聲微笑。但是他從頭到尾,都有點心不在焉。而且他不再是平日裡那個雖然稍顯淡漠,但有禮有節的秦律師。
因為他一直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手中的茶杯,對詹姆斯光怪陸離的問話完全置若罔聞。
我想,大概大家都看出來了。
因為,不光詹姆斯的眼睛就像膠在他臉上一樣,連相對敦厚的雷尼爾都有些詫異地看了他好幾眼,妙因更是一言不發地默默注視著他。
只有唐少麟,彷彿什麼都沒看到一般,輕鬆自若地微笑閒聊著。
我仍舊又低下頭去。
一時寂靜。
突然震天響的手機鈴聲,這次是那個洋鬼子詹姆斯的。
他對著電話嘰裡哇啦地說了一通洋文,不一會兒,掛斷了,然後對著秦子默說:「Richard,Peter問,上次那個case的丁先生,他的名片你還有沒有?他還有一些事情,要找他再談談。」
秦子默只是略略思忖,便指著離詹姆斯很近的搭在沙發背上的外套,意興闌珊地說:「我的錢夾裡可能會有,你自己找找看。」
我看到妙因奇奇怪怪地看了他一眼。
詹姆斯興沖沖地去翻他的口袋,找到那個錢夾。
我猛然間一陣昏眩。那個黑色錢夾,我太太太熟悉了。他過二十二歲生日那天,我送他的禮物。
算不得貴重,甚至以現在的標準來看,也完全沒有什麼款型可言。
那是當年的我,下課後刨遍G大附近的特色小店,東挑西選之後,買下來送給他的。錢夾右下方還印著一個淺棕色的小狼頭。沒想到,他一直留著。
但幾乎是同時,我直覺不妙,非常不妙。但凡沾上這個叫詹姆斯的洋鬼子一丁點邊,都會出事。他實在是比大富翁裡的大衰神,還要衰得多得多。
果然他東翻西翻了一會兒,似乎無所收穫,但是他仍不死心,將錢夾又翻來覆去地找了找,還不甘心地抖了抖,一張小小的照片輕輕地滑了出來。
我又是一陣昏眩。
我清晰地看到,秦子默的臉色略顯蒼白。
他朝我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眼中彷彿燃燒著一簇火焰,灼熱而決絕。
然後他深吸一口氣,鎮定地一言不發地伸出手去,想要拿回來。
有人比他更快。
詹姆斯把那張照片揀了起來,看了看,又看了看,終於忍不住了,迷惑不解地轉過頭來,對我說:「汐汐,你到底和Richard在搞什麼鬼?」他指指臉色蒼白的秦子默,然後把照片伸到我的面前,「明明是你,為什麼你不承認你是他的chinesedoll?」
他用下巴點點出奇鎮定,一言不發的秦子默。
我眼前一片模糊,但是我清楚地知道,那是我的照片——我當年的照片,我當年的那張,笑得傻乎乎的照片。
我的眼前越來越模糊。
但是我仍然下意識地轉過頭,一個一個看過去:我看到了秦子默安靜默然的臉;我看到了詹姆斯迷惑不解的臉;我看到了雷尼爾十分驚詫的臉;我看到了唐少麟冷峻異常的臉;最後我看到了妙因的蒼白的那張臉。
她的唇,在微微顫動。
我看到秦子默站起身來,朝妙因走了過去。
然後我聽到他的聲音,低沉然而清晰說:「對不起,妙因,」他看著她,緩緩地說,「能不能,單獨跟你……」
但是,妙因恍若未聞。
她慢慢地有些搖晃地向詹姆斯走過去,她的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她終於走到他面前,拿過那張照片,看著,一直看著……
她的手,一直微微顫抖著。
長久的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抬起頭來。她一眨不眨地看著秦子默。她的臉上,有著深深的傷楚,還有著一絲絲我分辨不出的宿命般的悲哀。
「怪不得,怪不得……」過了一會兒,她苦澀的聲音輕輕響起,「怪不得,你一直都不快樂;怪不得,你永遠跟我保持距離,禮貌得近乎疏遠;怪不得,你那陣子總是去學校接我;怪不得,你看林汐的眼神,總是跟別人不一樣;怪不得,她會跟……那麼像,我還一直以為是我的錯覺……」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當初爸爸會對我說那樣一番話。」
她的聲音輕輕飄過來:「原來自始至終,在你的心目中,我只是一個替代品,或者說連替代品都算不上……」
「沒想到我自以為找到的真情,包括友情,到頭來依然只是執著而愚蠢的一場虛空。」
她手中的照片慢慢滑落。
緊接著她頭也不回,轉身向外拉開房門,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