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來如果,終成殤恨
蕭北辰看著她,目光深邃,他一步步地走上來,軍靴上還有雨水,滴在了那綿軟的地毯上,瞬間便洇了進去,他走近她,軍帽下的雙眼炯亮如燃燒的火炭,竟似有火星子迸出一般,他筆直地看著她,一字一字地回答她,「我要你一輩子。」
早有這樣的預感,就好像是一個牢籠,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她曾經逃脫了,現在卻又重新被捉了回來,原來這樣的兜兜轉轉還是要回來,耳旁是沈恪的號哭聲,她的聲音彷彿是被淚水泡啞了,泛出無奈的蒼涼,只說了一個字,「好……」那眼淚便從她的眼角一下子滾落下來……
他把眼眸一垂,硬是把那一顆眼淚給忽略掉,胸口卻是一陣陣重生般的激盪成狂,只拚命壓抑著,淡淡地開口道:「那就記住你今天說的話,現在跟我走吧。」
林杭景含淚一怔,「走?」
「去新平島,你這都拖了六日了,我若再磨蹭,咱們就等著給沈晏清收屍吧。」他轉身朝著門外走去,郭紹倫才從外面急匆匆地走進來,戎裝上濕淋淋的滿是雨水,迎上來對著蕭北辰筆直地打了個立正,方道:「報告少帥,火車已經安排好了,一個晚上就能到新平島,火車沿途駐防,安全無虞,那邊的蕭公館也都通知了,莫參謀長調了第五團,此刻已經駐到了新平島的蕭公館,英租界方面也已經打點妥當。」
蕭北辰笑道:「莫參謀長辦事果然火速。」
他們這樣的一對一答,只讓林杭景心中一緊,剎那間明白,眉宇間竟是幾分怒意,聲音也是顫的,「你……你早就準備好了?」
「誰知道呢,也許準備好了,也許還沒準備好,」他回過頭來,看著她,淡然道,「你只需好好記的救出沈晏清後,你就不是什麼沈夫人,你是我的人,這一輩子都是。」
他眉宇間雋永清俊,表情如此的篤定,雲淡風輕,一切都在他精心的計劃安排中,包括她在內,她總是逃不出他的手心去,他總能輕而易舉的毀了她想要的生活,林杭景的心底裡生出一陣寒意來,目光裡有著霧一般的空茫,沈恪嗚嗚地哭著,伸著小手要她抱,她俯下身去,將小小的沈恪抱在懷裡,小孩子的身上有著令人安心的暖意,她聽到他轉過身去的腳步聲,她心中刺痛,忽地憤恨出聲,那一個字一個字都是極其清晰,「蕭北辰,你記住,這一輩子,我都恨你。」
蕭北辰回過頭來看著抱著沈恪的林杭景,他烏黑的眼眸一瞬間靜寂了下來,卻只淡淡地回了一句話,「我記住了。」
深夜時分,開往新平島的專列在大雨中出發,因為沈恪哭鬧不休就是不肯獨自留下,鬧得林杭景沒有法子,只能帶著他一起上了火車,那火車上的頭等車廂相當寬敞,猶如小小的臥房,富麗堂皇,地面上鋪著一層地毯,地毯上擺放著軟皮沙發,沙發一側的桌子上開著一盞小小的檯燈。
蕭北辰坐在軟皮沙發上,朦朦朧朧的燈光籠罩在他的周圍,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按著手裡的打火機,那幽藍色的火苗時而跳起,時而熄滅,沈恪躺在一旁的床上,不停地咳著,不能安睡,林杭景便坐在一邊,摸著他的頭髮,靜靜地陪著他。
那車廂裡沒有人說話,只有火車在車軌上行進的聲音,一路傳進來,車窗上覆著一層白蕾絲紗幕,窗外是淅淅瀝瀝的雨聲,蕭北辰抬起眼眸,默然看著她,她如此真實地出現在他的面前,他半晌,才緩緩開口道:「這兩年多,你怎麼過的?」
她聽到他說話,心裡卻是微微一刺,把目光微微一垂,看著在被子裡咳嗽的沈恪,低聲說道:「那是我的事,你不需要知道。」
蕭北辰道:「我要知道。」
她回頭看他一眼,他的聲音裡有著不容迴避的意味,她轉過頭來,看著那車窗上的白蕾絲紗幕,淡淡地說道:「從大帥府裡逃出來,就直接躲進了女修道院,修道院的泰瑞莎姆姆曾是我母親的老師,我當時只想著離開北新城,但走不出去,後來被一些事情拖住,沒法子走,半年前本想去藉著泰瑞莎姆姆的幫助去美國的,可是你徹查得太好了,我上不去船。」她頓了頓,「還有我父親母親,還被囚在襄京,我放心不下。」
他手裡的打火機火苗忽地滅了,目光裡閃過一絲奇異的顏色,緩慢道:「就這些?」
林杭景已經不願意再說些什麼,只道:「是。」
他只等她這一句,當即開口,迅速有力,「那沈晏清出現在你哪個時間段裡?!」
她驀然一驚,剎那間心中一片慌亂,回過頭來卻正對上他咄咄逼人的目光,竟是洞悉一切的雪亮,她瞬間兵敗如山倒,聲音竟是鯁在喉間,沒有辦法對答,他看著她的樣子,眨眼間心裡便升起的那一個念頭讓他呼吸急促加快,「林杭景,你騙我?!」
她臉色雪白,脫口道:「我沒騙你!」
他的神色已經冷峻,咄咄逼視她,「你從未離開過北新城!沈晏清來北新不到三個月!你只需給我一句話,你們怎麼在半年前結的婚?!」
他的逼問如巨大的海浪般砸過來,瞬間便讓她毫無還手之力,心亂如麻,他灼灼的目光讓她的腦海一片空白,呼吸已經不穩,哪還能想出什麼借口來圓回自己說的話,手心裡攥滿了細細的冷汗,就在此時,躺在床上的沈恪忽然出聲說道:「媽媽,你怎麼忘了,半年前我和爸爸來過北新的。」
她如蒙大赦,低頭去看沈恪,只道:「小恪……」
沈恪一面咳嗽著,一面吃力地小聲說道:「爸爸帶著我來北新玩……北新的小面人最好看了,可惜不能吃,爸爸說能吃的是糖人,就是那時候……爸爸和媽媽……」他順順當當的給林杭景圓回了那些話,才說到這,就已經咳得不行,林杭景忙捂了他嘴,道:「好,我知道了,等著爸爸回來了,還給你買糖人,小恪乖,好好的睡覺。」
沈恪睜大眼睛仰面看著林杭景,咳聲小了些,「爸爸最愛媽媽和我了,等爸爸回來了,我們還一起去公園玩,媽媽教我疊小船,我們去放小船去,不放風箏,上次我吵著要放風箏,惹得媽媽都掉眼淚了,爸爸還訓了我,小恪再也不玩風箏了,不讓媽媽傷心。」
沈恪這樣說著,忽然覺得臉上一濕,他轉動著眼睛,看著林杭景的臉上有著晶瑩剔透的眼淚,他躺著,慌忙伸出小手去給她擦,「媽媽別哭,都是我不懂事,讓媽媽難過。」林杭景握著他軟軟的小手,柔腸百結,只輕輕地說了一句,「你已經很懂事了。」含淚的聲音竟是哽咽的,溫熱的眼淚便又湧出了眼眶。
旁邊傳來門響,是他走了出去,她低著頭,眼淚一行行地落下,手裡便是沈恪溫軟的小手,沈恪睡在她身邊,呼吸漸漸地均勻了,她轉過頭去,看著那扇半掩的門,隱隱能看到他的身影,就站在外面,她的眼眶裡忽然重新溢滿了淚水……
那些紛亂的往事,兩年中發生的事兒,他不會知道,她永遠都不會告訴他,那個讓她時時刻刻都會記起那些屈辱和傷害的孩子……她懷著那個孩子躲在修道院的育嬰堂裡,泰瑞莎姆姆對她說,不管你有多少恨,這都是上天的旨意,孩子是無辜的。
她只想走,卻走不出去,穎軍強查修道院,她冒著大雨躲到山上去,動了胎氣,要不是泰瑞莎姆姆救治,她和孩子都會死,她咬著牙熬著,熬盡了最後一滴心血生下那個孩子,卻又是早產加難產,痛得她死去活來,血幾乎都流盡了,那個時候,垂死掙扎的她緊攥著劉嬤嬤的手,哭著只是說恨,是真的恨,那樣多的恨,她恨他,恨他強取豪奪,恨他肆無忌憚,恨他毀了她最單純的愛,恨他毀了最單純的她。
如果從一開始,她就沒有來到這裡,如果她從未見過他,那她這一生一定是在江南水鄉的柔風細雨裡氤氳著,還有那片水鄉的光芒,甜糯一如善醇的米酒……如果早知道這是最後的結果,終成殤恨的結果……
只可惜——
這世間萬事,最經不得的就是如果兩字。
專列在早晨的時候到了新平島,雨才剛停,空氣裡有著清新的濕氣,天邊是微冷的青色,整個火車站都已經戒備完畢,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郭紹倫帶著警衛連的人簇擁著蕭北辰先下了火車,迎上來的人就是一個第五團團長馮鐵城,啪地一個立正敬禮,蕭北辰點點頭,再轉過身來,看著林杭景領著沈恪才下火車,沈恪一咳一咳的,林杭景竟也是一咳一咳的,沈恪還開心地笑著,「這回媽媽可就跟我一樣了。」蕭北辰便走過去,看看林杭景,道:「我先送你們去蕭公館。」
林杭景心裡極是憂慮,道:「那你什麼時候去救沈晏清?」
蕭北辰看著她,目光驟然一冷,淡然道:「你急什麼?我保證沈晏清絕對能活著也就是了,汽車已經停在外面了,先回蕭公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