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骨冷香,一重相思
夜很靜。
那看上去極美好的月色好似給這夜色籠上了一層糖霜,帶著一點點甜味,從翠綠的花蘿上斜斜地長出來一枝凌霄花,婀娜的影子映在窗上,隨著帶著薔薇香的夜風緩緩搖曳,彷彿是突兀伸出來的鬼爪子。
她躺在床上,想到這裡就撲哧一笑,白天上課的時候,國文老師本就沉浸在她前面那一片華麗的描繪詞藻中,待她詩情畫意地說出「鬼爪子」,國文老師那眉毛不禁倏地一掀,愣了半天,最後略有點尷尬地說:「好,賀蘭同學形容得很是形象獨特。」
下課的時候鳳妮笑她:「虧你想得出。」
她揚眉,倒還不依不饒起來,滿口道:「你說像不像鬼爪子?像不像鬼爪子?」
她讀教會辦的學校,沒有選擇地信奉了天主教,每天早課的時候都是讀聖經,讀了幾年之後,她卻只清晰地記住那一句,「耶和華將會有新作為,將令女子護衛男子。」要麼讀史,讀《世宗本紀》,又記住一句:「剛強不可奪其志。」
姨媽常被她氣得半死,怒起來就罵她,聲音尖銳得猶如灑下來的玻璃碴子,「天生的牛心古怪,腦袋後面長反骨,沒章法的野馬性子,好起來膩得像塊牛皮糖,甩都甩不掉,壞起來昏天黑地,恨得人牙根癢癢,真想一棒子打死拉倒。」
晚上只顧著望著月亮發呆,早上的時候她到底起晚了。
下樓的時候就看到姨媽坐在餐桌旁吃早餐,賀蘭的姨媽三十七歲,姓梅,沒嫁過人,能說一口極流利的英語,現在是邯平首屈一指的交際花,連邯平督軍薛景德都要買她的帳,周圍人都順口叫她梅太太,雖然不知道這到底是哪一門子的太太。她穿著件軟緞花袍子,胡亂地將烏黑的頭髮挽在腦後,下巴顯得更加尖俏,嘴唇是那種柔軟的桃花弧形,賀蘭想梅姨媽年輕的時候必定是個大美人。
梅姨媽喝了一口牛奶,放下杯子,回頭瞅見了正忙乎著往手袋裡裝東西的賀蘭,不失時機地補上一句,「上那個學有什麼用?你要是能給我找個洋男人回來,我也服你。」
賀蘭頭都不回,她可沒時間吃早餐了,但也不忘頂嘴,「你想讓我這輩子都像你一樣靠著男人活著麼?我可沒你那麼大的本事。」
梅姨媽食指和中指間夾著一根煙霧繚繞的香煙,添了些許魚尾紋的眼睛照舊是蘊著旖旎的綿綿之情,她面不改色地吸了口香煙,吐了幾個極漂亮的煙圈,方才淡淡道:「小沒良心的,我白養你這麼大。」
賀蘭一路喊著丫鬟巧珍,揚著聲道:「巧珍,巧珍,我昨天拿回來的電影雜誌呢?」巧珍從樓上丁丁當當地跑下來,把收到桌子抽屜裡的電影雜誌交給賀蘭,看賀蘭還往手袋裡塞電影票,笑著道:「小姐,你今天要去看這個電影嗎?回來給我講講,這畫片上的人兒真好看。」
賀蘭道:「這是電影明星阮濃濃,她今天下午的船,就到咱們邯平了。」她和鳳妮約好了下午去碼頭看阮濃濃,下午只有兩節課,時間充足得很。賀蘭臨走的時候又往鏡子裡看了一眼,她穿的是教會中學的校服,自然是上身白衣,七分寬袖,露出一截白藕般的手臂,下穿藏青色的裙子,潔白的棉紗襪子,圓頭小黑皮鞋,很是妥帖,學校還發了一個藏青色荷葉邊的雲肩,當然是要等到天冷的時候才會用。
她急急忙忙往外走,梅姨媽照例沒往賀蘭這邊看一眼,卻道:「早飯也不吃,午餐的錢也不拿,什麼記性,中午在學校沒飯吃你怎麼辦,瞅著別人的黃油麵包嚥口水?看餓不死你。」
賀蘭這才記起自己忘了拿午餐費,趕緊到桌子上去拿。梅姨媽照舊略仰著頭吐煙圈,目光淡淡的,她的手指甲塗著厚厚的一層紅指甲油,幾縷髮絲垂在她的面頰一側,平添了那麼一股風情,像是《聊齋》裡專迷書生的女鬼,但也是妖媚的尤物。
下午,賀蘭特意叫了家裡的汽車到學校裡來,等一放了學便和鳳妮一起坐車去碼頭,沿途就見一些牆上貼著五顏六色的傳單,一些倒背著槍的下等兵正在罵罵咧咧地往下撕,賀蘭趴在車窗上看,道:「鳳妮,你聽說了麼?咱們學校裡的李主任昨天被憲兵隊的人抓走了。」
鳳妮道:「我聽說了。」
賀蘭便轉過頭來,目光剔透明亮,「他們說李老師是革命黨,你說他真是嗎?李老師平時對人那樣好。」鳳妮趕緊捂賀蘭的嘴,提心吊膽地道:「賀蘭,你膽子真大,現在滿城都在抓捕革命黨,還有誰敢提革命黨的啊,都怕沾染上落禍呢。」
賀蘭推開她的手,忍不住笑道:「說一說又不會怎麼樣,再說革命黨也不是壞人,你想想李老師平時的為人就知道了。」鳳妮道:「賀蘭,這種話你在我面前說一說就好了,到別處可不要亂說了。」
賀蘭笑道:「好吧,我知道了。」
汽車沒一會兒就開到了邯平碼頭外,賀蘭讓汽車伕在汽車裡等著,自己與鳳妮拉著手去瞧熱鬧,碼頭上自然是人山人海,都是來一睹電影明星阮濃濃的風采的,賀蘭和鳳妮擠都擠不進去,站在人群外面乾著急,。鳳妮跺著腳,急道:「這回可好了,估計咱們連阮濃濃的人影都看不見,白來了。」
賀蘭也著急,四處望了望,眼前忽地一亮,拉著鳳妮道:「你跟我來,我有辦法。」
她拉著鳳妮跑到碼頭後面的一個人力車旁,花錢要了一輛人力車,自己先扶著鳳妮的手,踩著腳踏站到車座上去,果然是站得高看得遠。鳳妮是一個頂老實的人,只在一旁仰頭看著她,等了半天也不見賀蘭說話,便急切地問道:「你看到什麼了?」
賀蘭笑逐顏開地道:「我看到阮濃濃了,她下船了,被一大群人圍著,真風光。」她的臉上帶著一抹光彩奪目的笑容,恍若陽光中的彩蝶,頸項間圍著一件輕透的芙蓉錦紗,被陽光照著,依稀透著點淡粉的顏色,千絲萬縷的薄紗隨著風飄起來,連帶著白衣寬袖也隨著風輕晃著,真是亭亭玉立,凌空飛仙一般。
鳳妮也想看看那邊的盛況,拉了好幾下賀蘭的手,道:「快給我看看。」賀蘭還沒看夠,便低頭央求道:「我再看一會兒就換給你還不行麼?」鳳妮道:「那你要快一點。」賀蘭剛一點頭,卻不料那車座竟彷彿是被什麼猛地撞到,車轱轆向前晃了一下,賀蘭站不住,「啊」的一聲,竟從上面倒仰著栽了下來,她這一摔實在是太意外,那車座極高,她仰面栽下來,定是後腦先著地,驚險萬分。鳳妮嚇得大叫起來,就在那千鈞一髮之際,忽地有一隻手伸過來,一把攬住她的腰,她下墜之勢很猛,那人朝後退了一步,手向上,攬到她的肋下,稍微用力,竟就將她抱住了。
賀蘭雙腳落地,額頭上滲出了一層冷汗,驚魂甫定,忽地察覺到不對勁來,低頭一看那人的手臂正是攬在了自己的胸上,剎那間滿臉緋紅,心若擂鼓,急得都結巴起來了,「你……你……快放手。」
那人也察覺到了,趕緊放了手,賀蘭回過頭來,就見一個二十幾歲的男子站在她的面前,眉宇軒昂磊落,一雙眼眸閃爍燦亮,如海面上的碎金子般。賀蘭的臉都漲紅了,他望著她,先是一怔,接著低聲道:「對不起,我冒失了。」
賀蘭窘在那裡,面頰上滾燙滾燙的,一個「謝」字竟沒法子吐出口來,還是鳳妮跑過來,慌張地道:「賀蘭,你剛才嚇死我了,多虧了這位先生。」賀蘭抬起頭來,他也正好看她,兩人的目光一接,賀蘭索性從容道:「謝謝你幫忙。」
他道:「不客氣。」卻抬起頭來朝著遠處看一看,便皺起眉宇,臉上露出了不耐煩的神氣,將頭上的黑禮帽壓一壓,轉身就往一旁的貨箱後面閃,很快就不見人影了。鳳妮「咦」了一聲,道:「這個人真是奇怪,怎麼走得這樣匆忙?」賀蘭轉過頭,果然就看到十幾個持槍的士兵正朝這邊過來,她頓時明白了,待那群士兵咋咋呼呼地到了自己跟前,便挺身攔了上去,出聲道:「站住。」
她這一聲連身邊的鳳妮都嚇了一跳,沒想到賀蘭有這樣大的膽子,提心吊膽地攥住了賀蘭的手,賀蘭卻面無懼色地朝著一個剛走過來的全副武裝的軍人道:「湯敬業,你的手下人欺負人,你管是不管?」她的口氣很是不善,一個衛兵當下斥道:「哪來的丫頭片子,敢這麼跟我們湯隊長說話,趁早滾……」他這滿口髒話還沒等全說出來,臉上就挨了狠狠的一巴掌,被打了一個趔趄,看到打自己的人,慌地道:「湯隊長。」
湯敬業面色嚴厲地罵道:「沒眼色的混賬東西,滾!」那衛兵才剛入伍,茫然不知所措,卻也趕緊捂著臉閃到後面去。湯敬業忙上前一步,略略低頭,極是恭敬地對賀蘭笑道:「賀小姐好,真是好久不見,我們參謀長……」賀蘭一聽那三個字,臉色就是一變,當下把眉頭都給蹙起來了,不客氣地回答道:「你們參謀長怎樣關我什麼事?!難道沒有他,我就要不回我自己的東西了?」
湯敬業一看賀蘭是真生氣了,忙賠著笑臉道:「賀小姐說哪裡的話,說真的,我們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得罪賀小姐,怎麼?是我的手下得罪了賀小姐?這群混賬行子!」說著便極威嚴地掃了一圈周圍的兵卒,冷聲道:「你們誰拿了賀小姐的東西?!」
那些兵卒都面面相覷,目光茫然,一律搖頭說沒有,賀蘭便把手往地上一指,秀氣的眉宇間滿是不悅的神色,「問他們幹什麼?你不會自己看!」
湯敬業一低頭,就看到一名衛兵腳下踩著一條紗巾。剛下過一場雨,碼頭的地面髒污又泥濘,那條紗巾浸在泥水裡,已然不成模樣了。湯敬業心想不過是一條紗巾,怎麼就這樣小題大做,但又不好得罪賀蘭,免得回去不好交待,便朝著那個衛兵怒斥道:「蠢貨,沒看見踩到了賀小姐的紗巾,作死麼?!」
那衛兵已經看出賀蘭的地位不一般,連平日裡最是凶神惡煞的湯敬業都這般小心供著,趕緊往後退了一步,連連賠禮,湯敬業也轉過頭來賠笑道:「賀小姐,這條紗巾看來是不能要了,趕明我給你買上十條八條嶄新的,親自送到府上去。」
賀蘭不高興地道:「誰稀罕啊,難道我家裡買不起紗巾麼?我只是討厭你們這樣的做派罷了,明明踩髒了我的東西,倒先凶神惡煞起來了,神氣什麼。」湯敬業連連點頭,不停地說著「是是是」。賀蘭覺得自己胡纏的時間夠久了,那人早該跑遠了,她見好就收,便一扯鳳妮的手,道:「鳳妮,我們走。」
湯敬業趕緊笑道:「賀小姐再見。」賀蘭見他那樣如釋重負的樣子,她到底還是有點孩子心性,作威作福了半天,待轉過身來就忍不住撲哧一笑,卻又趕緊摀住了嘴,生怕被發現了,拉著鳳妮一個勁兒地朝前走。鳳妮也不敢回頭,跟在賀蘭的身旁,用力地捏一捏她的手,小聲地道:「賀蘭,你剛才怎麼那樣大的膽子,敢去攔那些當兵的?嚇死我了。」
賀蘭道:「我才不怕他們呢,就是給湯敬業一千個膽子,他也不敢動我。」
鳳妮道:「你為什麼那麼肯定?」賀蘭咯咯笑道:「他要是惹我不高興了,等哪天薛督軍到我家來,我就去告一個狀唄,包管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那天色漸漸地暗了,碼頭上人流不斷,賀蘭拉著鳳妮的手去找自家的汽車,才走出碼頭,汽車伕正等在車外抽煙,見賀蘭和鳳妮兩個女孩子牽著手走過來,便把煙扔到腳底下踩滅了,走上前來,「賀蘭小姐,要回去了麼?」
賀蘭道:「我們還要到起士林去吃點心呢,你送我們到華格路去。」汽車伕應聲,匡鳳妮先上了車,賀蘭正準備上車,忽聽得身後傳來一聲喊:「哎,你等一下。」賀蘭回過頭,就見剛才那個男子,從擁堵的人群中費力地擠出來,奔到她的面前來,黑禮帽下的一雙黑瞳裡滿是深深的笑意,望著她道:「多謝你仗義幫忙。」
賀蘭倒沒想到他這樣膽大,居然還敢這樣光明正大地跑出來,卻聽得那男子又爽朗地笑道:「你叫什麼名字?」她也摸不清這個人的底細,怎麼可能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他,便揚唇一笑,眸子裡閃過一絲亮意,清脆地答道:「我叫趙錢孫李。」
他一怔,繼而半帶自嘲地笑道:「那我只能叫周吳鄭王了。」賀蘭略壓低了聲音,很鄭重其事地道:「你是革命黨吧?還不趕緊走,現在邯平都在抓你們呢。」他便恍然大悟,繼而輕鬆地微笑道:「你誤會了,我不是。」
賀蘭見他這樣說,只以為他還在辯解隱瞞,便笑道:「你是不是革命黨都隨便你,反正你救我一次,我幫你一回,咱們兩不相欠,後會無期。」她那調皮一笑間,當真是眸光如水,明媚如花,隱約就有一股馥郁的香氣,如蘭似麝,恍若熱烈盛放的千葉石榴花一般,漫到他的鼻息裡,他心中莫名一動,直直地望著她,半晌無言。
她卻一轉身就上了汽車,「彭」地關上了車門,朝著汽車伕道:「吳師傅,開車吧。」他方纔如夢初醒,急忙低下頭來拍了拍車玻璃,賀蘭便隔著車窗朝他擺擺手,笑道:「再見。」汽車一路開出去,因為碼頭上人多,所以開得慢了一些,開車的汽車伕忽地道:「賀蘭小姐,那人在追車,好像有話沒說完。」
賀蘭便回頭看了一眼,又轉過來對汽車伕道:「開快點,我跟他沒話說。」汽車也正好開出了碼頭,面前就是一條平坦的大道,那汽車伕就點點頭,加快了速度,汽車便一路風馳電掣而去了。
一夢初驚,花月春風
時間過得飛快,一晃就過了半個月,賀蘭也早就忘了那天在碼頭遇上的不愉快,這天晚上,賀蘭和鳳妮放了學先一起去看電影,又到西餐廳吃西餐,兩個女孩子在一起吃東西定是咭咭呱呱有說不盡的話,到底還是回來晚了,微明的星光照在這座位於半山腰上歐式風格的別墅上,山路上豎著一排排的路燈,照得地上雪亮,坐在人力車上,又可聞到循著風吹來的薔薇花香。
賀蘭推開廳門的時候就聽到滿廳的人聲喧嘩,煙氣繚繞,無線電樂曲空蕩蕩地浮在大廳的上空,當然沒人去認真聽它,幾個男人坐在壁爐旁打麻將,梅姨媽斜靠在小客廳的沙發上,漫不經心地擎著一根香煙,一個臉上的皮肉下垂到近似於一隻沙皮狗的老男人慇勤地幫她點煙,幾個頗有姿色的丫頭來來回回地招待。
賀蘭厭惡地皺皺眉頭,還在玻璃門處換鞋子,就聞得一股酒氣撲面而來,年屆四十的蔡老闆笑瞇瞇地向她迎上來,意欲幫她拿手裡的書包,口中道:「這晚上山風大,沒凍著蘭小姐吧?我看看。」
他笑嘻嘻地伸手來摸賀蘭的胳膊,賀蘭一閃就躲開了,正趕上巧珍從廚房端了剛烤的蛋糕出來,賀蘭揚聲道:「巧珍,是不是沒給嚕嚕洗澡?」嚕嚕是賀蘭很喜歡的一隻白色獅子狗,巧珍慌道:「我給忘了。」
賀蘭一皺眉,牙尖嘴利地道:「我說呢,怪不得跳蚤滿屋子亂飛,讓人犯噁心。」
正在調無線電的大丫鬟香瓊聽到她這句話,忍不住便笑了起來,香瓊是姨媽身邊的大丫鬟,能說會道人又靚,她自小被梅太太買來□,對梅太太很是忠心,也是最得姨媽器重的,平日裡尖酸刻薄,儼然梅公館裡的三主子,只是不敢惹賀蘭罷了。賀蘭把蔡老闆扔在那裡,自己換了木屐子,踢踢踏踏的就要上樓,忽聽得姨媽在小客廳裡招手道:「賀蘭,你進來,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賀蘭不得已,就走到小客廳,果然就看到沙發上坐著好幾個人,正是以邯平薛督軍為首的一干俞軍官員,姨媽笑容滿面地上前來拉了賀蘭的手,道:「這是你薛叔叔今天新帶來的一位公子,我是不知道如何招待,想來想去,還是你們年輕人能說得上話。」賀蘭早就看見在薛督軍身邊坐著一個年輕男人,料想正是梅姨媽才說的那位「公子」。
賀蘭的視線才一投過去,就見那名陌生男子已經站了起來,身穿著一件黑色長禮服,面容清俊,宛然一個翩翩倜儻公子,他向著賀蘭略一點頭,禮貌地道:「賀蘭小姐好。」語氣很是溫和無爭,更是彬彬有禮的模樣。
梅姨媽在一旁笑道:「這是咱們川清巡閱使秦大帥的大公子,今天剛到邯平。」
時下大好江山被各系軍閥分割殆盡,以邯江奚水為界,北為蕭軍,南為金陵政府,西南地區則以秦氏俞軍獨霸。俞軍首腦秦鶴笙曾被前瑞政府提拔為師部副官長,也算是風光一時,後蕭軍入關,秦鶴笙被封為討逆大元帥,率俞軍親往前線對抗蕭軍,不想連遭慘敗,迫不得已率軍進入國土西南邊陲,駐軍楚州邯平一帶,被南方政府任命為川清四省巡閱使,自此盤踞一方,坐觀江南江北龍爭虎鬥,縱無力東山再起,然實力亦不可小覷。
賀蘭也就明白了,難為姨媽這樣費力招待,這人想來連薛督軍都要努力巴結的,便淡淡道:「哦,原來是秦家的大公子。」
秦家的大公子見賀蘭如此說自己,頗覺不自在,微笑道:「什麼公子不公子的,不用這麼抬舉我,我叫秦承煜,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可以了。」他語氣謙和,風度翩翩,舉手投足之間果然很有貴家公子的派頭,只是太過儒雅了些,也很有幾分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氣度,賀蘭也不禁心想,這人文質彬彬,倒是不招人討厭。
香瓊卻已經走進來笑著道:「太太,麻將已經擺上桌了。」梅姨媽拿著小手絹扇著風,抿唇笑道:「好罷,牌都上桌了,讓他們年輕人在這裡聊一聊,督軍,今兒個你可要手上留情,饒我贏你幾個。」她這邊才一飛眼色,就有另外的俞軍大員笑道:「牌還沒有打,梅太太就在這裡弄嘴,早知道我們哥幾個就該私下裡商量商量,抬一頂轎子給梅太太坐。」
梅太太將眼皮一撩,端的是朱唇未啟三分笑,光彩四射,「去去去,你們這群人真是吃人家的手還不軟,別的不說,我這裡煙啊酒啊的賠了你們多少,難道就不該讓我賺些麼?」她笑意盈盈地說完,一陣風似的撮弄著薛督軍一干人出去,臨走又對一旁伺候的小丫頭吩咐道:「端些點心果子露來給小姐和秦公子。」又對賀蘭道:「賀蘭,你與秦公子說會兒話,秦公子是國外留洋回來的,你不是早想著出國麼?可以多打聽一些外國大學的事情,省得一天到晚的就知道玩鬧。」梅姨媽說一句,賀蘭便乖乖地答應一句,梅姨媽叮囑完才走了。
那小客廳裡便安靜下來,隱約還能聽到偏廳裡傳來麻將的嘩啦聲響,那壁爐上面放著一盆「十八學士」,氤氳了滿室的香氣。賀蘭沒想到秦承煜居然坐在那裡不動,便問道:「你怎麼不去打牌?」
秦承煜笑一笑,「我不會。」賀蘭淡淡地「哦」了一聲,她可不想留在這裡,正算計著要把秦承煜扔在這裡,自己溜掉,又見姨媽與別人都在偏廳裡打麻將,料想一時也管不到她,便站起來道:「那你在這裡坐會兒吧,我要走了。」
秦承煜便笑道:「賀蘭小姐慢走。」
賀蘭如釋重負,才走到拱形門口,又回頭一望,見秦承煜安靜地坐在沙發上,她不知為何,便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道:「不然我把無線電給你打開,你聽一會兒無線電,這個時間音樂台有很好聽的舞曲。」
秦承煜笑道:「不用麻煩了,我坐一會兒就好。」
賀蘭笑道:「沒關係。」她走到小客廳的櫃子旁去擰無線電的撲落,誰料一擰之下,那無線電居然半點聲音都沒發出來,她禁不住「咦」了一聲,道:「前幾天還好好的,怎麼今天就壞了?」又將撲落輕輕地轉了一圈,胡亂調了幾個按鈕,還是沒有聲音,她正在詫異的時候,忽聽得秦承煜溫和地道:「我來看看。」
賀蘭見秦承煜走過來了,便閃到一旁,秦承煜將那無線電匣子翻轉過來,看了一遍,道:「你家裡有沒有工具?」賀蘭便轉過頭朝著站在外面的丫頭道:「巧珍,去花園裡的吳伯伯那裡借點工具,就說是修無線電的。」
巧珍忙就去了,沒多一會兒就拿著幾樣工具回來。秦承煜做起事情來很是認真,手指修長靈巧,眨眼間就將那無線電拆開來,賀蘭還是第一次看到被拆開的無線電匣子,她向來都是好奇心極強,這會兒站在一旁看著他調了幾根線,她便問道:「是什麼毛病呢?」秦承煜笑道:「沒什麼,不過是極普通的短路,我已經調好了。」說罷又很熟練地裝接上,賀蘭由衷地讚道:「原來你修東西這樣厲害。」
秦承煜笑道:「我雖然在國外主修的是建築,但也選修了幾節機械。」
賀蘭專注地看著秦承煜裝無線電,道:「我姨媽還說讓我以後出國學家政,到時候我也選修機械。」秦承煜不禁微微一笑,眉眼溫潤生輝,賀蘭抬頭看他,疑惑道:「你笑什麼?」秦承煜道:「我只是想家政和機械這樣不對路的兩門課,難為你想把它們學到一塊去。」
賀蘭聽他這樣一說,仔細地想一想,竟也忍不住一笑。秦承煜又將重新裝好的無線電匣子往桌上一放,笑道:「你再打開試試。」賀蘭將撲落一扭,就聽到極大的卡門樂曲從無線電裡震出來,轟然一聲,好似憑空一個炸雷,他二人都不禁朝後退了一步。賀蘭趕緊調小了音量,難過地揉一揉耳朵。秦承煜笑道:「剛才你把它一陣亂擰,它攢了好大的脾氣,就等著這一下報復你呢。」
賀蘭天性活潑調皮,最是愛笑,這會兒便咯咯地笑出聲來,雙眸彎成了一對可愛又靈氣的月牙兒,清脆地道:「那麼你剛才也被它嚇了一跳,它豈不是恩將仇報?」秦承煜見她如此開心,便也微笑道:「城門失火,難免殃及池魚。」就聽得巧珍站在拱門外面道:「小姐,給嚕嚕放好水了。」賀蘭回頭應答道:「好,我就來。」又看一看秦承煜,「你若是在這裡悶得慌,就跟我到後面花園裡走走吧,我們家的花園裡有很漂亮的山茶花。」
秦承煜點頭,「那也好。」便跟著賀蘭出門去了後面的花園。花園裡月色遍地,又點了燈,映照了好大一片,園角種著幾棵黃桷樹,樹下種的幾乎都是很名貴的茶花,尤其多的是玫瑰連蕊和鴛鴦鳳冠,四周還有好幾處薔薇架子,花開得芳香四溢。
嚕嚕是一隻遍體雪白的獅子狗,圓滾滾的烏黑眼睛,漂亮得像個小女孩子。賀蘭把嚕嚕放在水盆裡,嚕嚕極怕水,非得人手按著才行,賀蘭一個人又按不住,嚕嚕正對著賀蘭撲騰起水來,濺了賀蘭一身,連頭髮都濕了,秦承煜忙道:「我來幫你吧。」
賀蘭道:「嚕嚕最不老實了,你小心它濺你一身水。」秦承煜笑道:「沒關係。」他才要伸手幫忙,卻不料嚕嚕更要鬧起來,站在水盆上一陣猛抖,濕淋淋的水珠飛濺而來,眼看著一盆水變成半盆水,賀蘭連退了幾步,笑著道:「嚕嚕,你再鬧我就惱了,我可要打你的……」
她的頭髮還是濕漉漉的,這會兒又被撲了一身的水,連烏黑的眼睫毛都掛著亮晶晶的水珠,她的眉眼是天生的嫵媚弧度,眼形恍若一瓣桃花,眼尾稍向上翹起,睫毛極長,好似隨時都能欺入眼裡,弄得眼睛總是水汪汪似的。
他望了她一眼,又把頭低了下去,半晌笑道:「你惱起來真的要打它麼?」
賀蘭道:「那是自然,我發起脾氣來很凶的。」
秦承煜點點頭,笑道:「這個我親眼見過,你剛才對蔡老闆的樣子,果然很不給面子,弄得我都要小心翼翼地與你說話,生怕哪句話不好被你頂回來。我知道你煩廳裡那群人,但我跟他們不一樣,可不是什麼一丘之貉。」
她不由好笑,瞧他一眼,「怎麼不一樣?」
他抬起眼眸看她,臉上那一抹笑容卻彷彿是在揶揄她,道:「反正我不是跳蚤。」賀蘭知道他說的是自己損蔡老闆那一句,便撲哧一笑,眼珠亮晶晶的,開口道:「你這人倒挺有意思。」她頓一頓,顰起眉頭,把嘴一扁,「我頂煩那個蔡老闆,姨媽也不喜歡他,說他謀了兄弟的產業,最是不地道的一個人,他還總到我們家來,他那個下巴長得……怎麼就那樣長,仰起臉的時候能擱得下一盞茶,若是低著頭走路,能絆自己一跟頭。」
她這樣惟妙惟肖地形容了一句,竟把秦承煜也逗得忍不住,望著她笑,兩人在樹蔭下面很快洗好了嚕嚕,賀蘭把嚕嚕擦乾淨了,抱著嚕嚕站起來道:「你進廳裡去吧,裡面那樣熱鬧,一個人在外面站著有什麼意思?」
秦承煜道:「裡面吵得很,我委實受不住。」
賀蘭道:「那你還來?」
秦承煜一攤手,很是無可奈何地笑道:「我是被薛叔騙來的,沒想到是這樣一個地方,實在受不了這些熱鬧,又不好折了薛叔的面子,只能先忍著。」他這話一出口頓覺懊悔,看賀蘭默不作聲地站在那裡,立即道:「賀蘭小姐,你別誤會,我……」
賀蘭卻笑道:「我們這個地方烏七八糟得很,你知道就好了,以後可不要再來了。」她抱著嚕嚕轉身要走,秦承煜內疚極了,忙道:「賀小姐,我……對不起。」
賀蘭走了幾步,回過頭來看他一眼,見他滿臉歉意,竟是比她還要不好受的樣子,禁不住一笑,「我知道了,你可不用再這樣忙著道歉,我不過說句玩笑話,你也未免太認真了。」
秦承煜看她笑了,那樣美麗可愛的一個笑容,便彷彿雨過天晴一般,這才鬆了口氣,不禁笑道:「罷了罷了,我還是到廳裡去受那些人的鬧騰吧,只跟賀小姐說了這麼一會兒的話,我這心就上上下下好幾回,看是要得心臟病了。」
賀蘭笑道:「算了,還是你在這裡坐著,我走了。」她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先把嚕嚕擦乾淨放在地上,自己又去洗澡換睡衣,不多一會兒就穿著白色蕾絲裙子從浴室裡出來,因是夏季,落地窗開著,雪白的薄紗窗簾一層一層地垂下來,直拖到地毯上,賀蘭隨手拿了一本《哈姆雷特》看,才看了沒幾頁,嚕嚕忽然叫了幾聲,一路鑽到窗簾裡去。
窗簾後面就是露台,賀蘭生怕嚕嚕從露台的欄杆縫裡掉下去,慌就一路跟著跑到了露台上,就見嚕嚕窩在露台一側嗅著它的食盆,賀蘭心想一定是巧珍疏忽了,把食盆放在這裡忘了收,她過去蹲下身來抱起嚕嚕,嚕嚕嗚嗚地掙了幾下也就老實了。
她抱著嚕嚕轉身的時候又一次看到秦承煜,他還是站在園子裡,卻仰頭看著站在二樓露台上的她,她的睡裙很長,裙角將她纖白的腳面都蓋住了,烏黑的頭髮垂下來,簇著雪白瑩潤的面孔,更是明眸如水,香腮似雪。
他仰著頭看她,賀蘭扶著乳白色的欄杆,向他道:「你要在那裡躲一個晚上麼?」秦承煜攤手無奈地一笑,「不然還有什麼辦法?」賀蘭笑了一笑,抱著嚕嚕進屋去,不一會兒又把自己那本《哈姆雷特》拿出來,從二樓陽台上扔給他,道:「這本書是我的,園子裡燈又亮,你看看書解解乏悶吧,看完再給我也行,可有一樣,要是把我的書弄壞了,你要買新的賠我。」
秦承煜接住了那厚厚的一本書,抬頭笑道:「謝謝。」賀蘭抱著嚕嚕,向他擺擺手,便轉身進了屋,順手將落地窗關上,又將窗簾一拉。秦承煜看著她的影子消失了,便低下頭來望著手中的一本書,那書是硬殼燙金,他覺得指腹間有些潮濕,書殼子上也有一點水漬,想來是從她頭髮上落下來的水珠掉在上面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因為什麼,只望著那一本書,竟然微微地笑了笑。
大廳裡依然開著雪亮的燈,梅姨媽翹著蘭花指,從糖果盤子裡拿起一顆糖,慢慢地剝開,樓下依然是一片歡聲笑語,壁爐上的豆釉刻花瓶裡插著一大束鮮艷的芍葯,被煙氣酒氣脂粉氣熏著,籌碼一堆堆地堆在桌上,恆發銀行的吳經理一面搓弄著光滑的麻將一面笑道:「我聽說梅太太最近做公債做得風生水起,發了好大一筆吧?」
梅姨媽便笑著瞧了他一眼,耳垂上一對鑽石墜子在燈下滴溜溜地轉動著,光芒四射,「吳經理說這話就是擠兌我,我那點錢拿出來還不夠丟人現眼的呢,不瞞你說,我這陣子霉星高照,股票被套牢了不說,連做的那幾筆公債,都虧了一大半。」
吳經理便笑笑,也就不說了,薛督軍卻道:「我倒是想買吉泰煙卷的幾支股票,只是眼下顧慮太多,不好動手。」梅姨媽低著頭看牌,聽著薛督軍說完這一句,卻嘴唇一抿,微微一笑,一幅瞭然的模樣,幾個人又打了幾圈,梅姨媽閒話似地道:「你今天帶來的太子爺難伺候得很,倒像個文質彬彬的秀才,等著金榜題名,狀元及第呢,哪裡像是秦大帥的兒子。」
薛景德那目光彷彿是黏在了梅姨媽的身上,一雙眼珠子只在她的胸前打轉,笑瞇瞇地道:「你這話沒錯,我們大帥對這位長子真是愛如至寶,可惜大公子好好的家業不繼承,非要跑去國外唸書,說什麼決不做雙手沾血的軍人,把大帥氣個倒仰,由著他在外面學了兩年,這不又給抓了回來,狠下心來送到我這來歷練。」
梅姨媽笑道:「這下可好了,這樣一個貨真價實的太子爺,又在國外學了兩年,定是滿腦子新式思想,我看你怎麼嚼裹得下。」
薛督軍聞言哈哈大笑道:「要說嚼裹也輪不到我,自然有人吃不好睡不好地算計,我還得守著你這個妙人兒,哪有閒空管那些個鳥事兒,你說是不是?」他那肥呼呼的手就朝梅姨媽雪白的胳膊上伸過去,梅姨媽卻將他的手「啪」地一打,接著拿眼一溜薛景德,端的是顧盼生輝,笑道:「少給我說這些,你當我不知道,我看你在那名伶顧曼妃的身上,也是頗費心思呢。」周圍人便轟然大笑,道:「薛督軍可要小心點,女人吃起醋來,當真了不得。」這般嘻嘻哈哈,竟又打了一圈。
這夜深了,四下裡漸漸地靜寂下來,賀蘭連著失眠了好幾日,這會兒躺在床上,聽得遠遠近近地傳來小汽車發動的聲音,想是今晚的熱鬧也就到這裡了,她側臥著凝視著百葉窗外的大月亮發呆,床頭的電話鈴聲忽然一陣大作,嚇了她一大跳。
她接起電話就聽到那邊傳來他的聲音,「睡了?」
賀蘭一聽他那樣平淡的聲音就心中有氣,沒好氣地答道:「是啊,好不容易睡著了又被你吵醒了,攪得我不得安寧,你可稱心如意了。」
他竟是輕輕地笑了一聲,「我倒不知是誰攪得誰不得安寧,你這樣倒打一耙是什麼意思?連著好幾日不理我,打電話給你,你又不接,現如今卻向我興師問罪起來了,賀蘭小姐,做人要講道理。」
賀蘭左手拿著電話,右手一下下扯著枕邊的流蘇,聽著他這樣溫柔地說話,眼圈卻禁不住紅了,哽咽著聲音道:「我偏不跟你講道理,我哪有那位劉小姐溫柔體貼,能把雞湯送到你的辦公廳去。」
他笑,「我一口也沒喝,你也要生氣?」
她頓了一下,輕輕地抽噎了一下,聲音不大,足可以讓他聽見,卻又輕聲道:「你喝也罷,不喝也罷,反正不干我事,犯不著拉上我,你以後再也不要找我了,只當從未認識過我這個人,生死隨我去。」她說完就要掛電話,卻聽得他似是歎了口氣,輕聲道:「賀蘭。」
她不說話,他靜默了片刻,緩緩道:「你誠心氣我。」
賀蘭便小聲道:「你抬舉我了,你是大人物,像我這樣小門小戶家裡的女孩子,怎麼敢氣你呢。」
她說完就輕輕地掛了電話,月色如水般傾瀉到屋子裡,她翻身將被子嚴嚴實實地蓋在自己身上,那是極柔軟的蘇繡錦被,被子上熏了一層蘇合香,香氣悠悠地瀰漫在她的周圍,她覺得全身暖融融的,想著剛才那個電話,那唇角情不自禁地微微上揚,竟露出了極嬌俏得意的笑容。
金風玉露,佳期如夢
第二天下午放學的時候,鳳妮提議去看電影,賀蘭卻沒答應,推說頭疼,鳳妮沒有一個人去看的興致,於是同賀蘭一起出了學校,兩個人一起走到霞光路路口,便要各走各的路了,賀蘭看著鳳妮走了,自己站在路口準備攔一輛人力車回家,等了好半天才來了一輛,賀蘭才要上車,卻聽到身後傳來一個恭敬的聲音,「賀蘭小姐。」
賀蘭回過頭來,果然看到許重智站在那裡,許重智是他的隨行副官,平日裡也只按照他的命令行事,最是恪盡職守,沉默寡言的一個手下,許重智望著賀蘭,笑一笑,道:「賀蘭小姐,我們參謀長說,務必請賀蘭小姐過去。」
香茗閣是位於邯江口茗山上的一處茶館,很是幽靜的地方,四面搭著竹屋,垂柳間夾著桃杏,又有無數翠竹掩映,後園子裡是一池塘的碧水,種了無數茶花,或單瓣或重瓣,晚風拂來,道不出的美不勝收,奼紫依風裊。萬綠叢中秀靨留,更有嫣和俏,而這萬花叢中,最美不過鴛鴦鳳冠茶花,葉色濃綠,開的花是極艷麗的顏色,噴火蒸霞。
賀蘭把書包放在池旁的亭子裡,自去看那鴛鴦鳳冠,沒多一會兒就聽到外面傳來紛沓的腳步聲,是站崗的侍衛,接著就是他的腳步聲,順著石路朝著這邊來了,賀蘭卻連頭都不回,只望著那裊裊茶花,也不說話。
他向她走過來,那腳步漸漸地近了,她忽地摘下了那一朵火紅的鴛鴦鳳冠,靈巧地回手向他扔去,卻被他眼明手快地攥在了手裡,笑道:「我忙暈了頭,好容易出來見你一面,難道你還要發脾氣?」
她始料未及,反而真的委屈起來,眼淚簌簌地往下掉,掙著他的手道:「你放開我,你又是劉小姐,又是馮小姐的,我算個什麼?我哪有什麼身份和她們比?」
高仲祺看她這樣,忍不住笑道:「你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理都沒理她們,這樣你也不高興麼?那我可沒辦法了。」他因是從督軍辦公廳趕來的,一身戎裝未脫,長身玉立,磊落的眉宇間頗有幾分決勝千里,運籌帷幄的少將風采,英挺的面容被窗外的夕陽照著,竟有一種犀利的冷冽,然而他是在向著她笑,所以這股子冷冽便減了不少。
賀蘭那眼中還淚光盈盈,然而終於不再掙他,卻只是默默地不言語,高仲祺看那晶瑩的淚珠還掛在她凝雪般的面孔上,她低著頭,抿著柔軟的嘴唇,十分的楚楚可憐,他忍不住輕聲道:「你發起脾氣來,還真了不得。」
賀蘭賭氣道:「那還是我的錯了麼?」
高仲祺微笑道:「我對你保證,天上地下只有一個賀蘭,再沒第二個人能取代得了你。」她還是低著頭,只是面頰上泛出一片紅暈來,被夕陽映著,更是燦若桃花,他卻又笑道:「只要你以後少用你的小腦袋瓜子算計我,就是你對我的大慈悲了。」
她臉更紅了,甩了他的手,沒好氣地道:「誰算計你了?我才不稀罕。」
她的手裡還攥著那一朵如火焰一般的山茶花,只管在手裡轉來轉去,他湊到她跟前來,輕聲笑道:「你看這山茶花開得真漂亮,你倒好,沒有半點疼惜就把它折到了手裡。」
她拈著鮮艷的「鴛鴦鳳冠」,也覺得可惜了,便低了頭,小聲地道:「等我回去了,把這花插在花瓶裡好好養著。」
高仲祺看看她,笑一笑,伸出手來一拍,自有侍從官出現在花蔭外面,「參謀長。」
高仲祺道:「拿一個細頸瓶來,盛上水。」那侍從應聲而去,沒多久就回來了,拿著一個盛著水的天青釉細頸瓶放在桌上,又低著頭退了出去,店家老闆走過來上了沏好的茶湯,高仲祺拉著賀蘭的手走到池塘旁的亭子裡,兩人坐在石桌前,並肩挨著,賀蘭看著高仲祺拿出隨手佩戴的一把小匕首,在茶花枝的根部劃了一道斜斜的口子,才將這一枝鴛鴦鳳冠插在了細頸瓶裡,他做事向來細緻,待收了匕首,才連花帶花瓶都推到了賀蘭的面前,笑道:「給你。」
她莞爾一笑,那艷麗的山茶花映著她嬌美的面容,當真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淡淡的夕陽鋪在她的身上,一片耀眼的燦金色,她那烏黑的眼睫毛極長,隨著山風一顫一顫的,弄得人心癢癢。他慢慢地垂下眼眸,望著茶碗中清透的茶湯,淡淡笑道:「這兒的茶就是比別家的好。」
賀蘭道:「我倒有些怕它的苦。」
高仲祺道:「苦過了就是甜。」他頓一頓,又笑道:「我小時候住的地方,有一座山上有一片很大的茶園,我記得我娘常帶著我去茶園採茶,我那時候太小,她背著我,一手捧著茶簍一手採茶,娘的嗓子很好,採茶的時候總是唱歌哄我睡覺,這麼多年我都記得。」
她自從與他相識相知以來,卻很少聽他提及自己的身世,只說自己是一名孤兒,被人收養長大,今日卻聽到他自己說出了那些曾經的事情,她很是願意聽,便好奇地問道:「唱的什麼歌?」
他將茶杯放下,將目光放遠,透過窗戶遙遙地望著那邗江上的水霧,竟哼起那熟悉的茶山小調來,「七月裡來七月七,牛郎織女會七夕,茶哥茶妹何時會,茶山茶樹來做媒,妹等哥的好消息……」
他哼到最後,那聲音卻慢慢地低了下來,竟就靜靜無聲了,賀蘭知道這一首歌能勾起他無限傷心事,便轉了話題,道:「光顧著與你說話了,我倒有一件事情,要求求你呢。」高仲祺笑道:「什麼事?說來聽聽。」
賀蘭道:「這陣子邯平城裡到處都在抓革命黨,連我們學校的李主任都被抓了起來,李主任人很好,他絕對不會是革命黨。」高仲祺略略一怔,看賀蘭那樣急切的樣子,卻是一笑,道:「這個你不用急,他如果不是,調查清楚就能放出來了。」
賀蘭道:「我就是害怕你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亂安罪名,萬一來一個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真是叫人生氣……」高仲祺看她那樣義憤填膺的樣子,笑道:「怎麼?賀蘭小姐忍無可忍,要出來做仗馬之鳴?」賀蘭見他黑眸含笑,那語氣竟有幾分逗弄的成分,便道,「我認認真真跟你說話,你怎麼總是笑我?」
他卻笑道:「這個時間談這些話豈不是大煞風景,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麼?」賀蘭倒沒注意,問道:「今天比往日有什麼特別?」高仲祺凝視著她,微微笑道:「由來碧浪銀河畔,可要金風玉露時,今天是七夕節,我縱是再忙,也要來與你見上一面,你說是不是?」
她恍然大悟,那臉就微微地紅了紅,把頭低了下去,將一個茶果子拈在手裡,卻也不吃,只是看著,高仲祺知道她不好意思了,便伸手過來握著她雪白的手,輕聲道:「他們這裡茶果是極好的,做的小菜也好,若是再有一道雪霞羹,就是錦上添花了。」
賀蘭道:「你這個雪霞羹,我簡直聽都沒聽過。」
高仲祺國學通達,博聞強識,看的書極多,見她發問,便笑道:「這個簡單,採了芙蓉花,去掉花心,蒂柄,用開水一蒸,再用豆腐一起煮,羹色是紅白相間,好似雪上鋪的紅霞一般,所以叫雪霞羹。」
賀蘭聞言就咯咯地笑道:「紅霞是在天上,哪裡就鋪在雪上了,依我看,那紅的紅,白的白,倒像是血鋪在雪上了。」高仲祺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聽聞這一句,卻笑道:「挺好的一道菜,叫你這樣說,誰還吃得下去,反而讓人覺得十分淒慘。」賀蘭吐吐舌頭,眼眸裡閃過一抹俏皮的笑意,「好罷,是我錯了,我壞了你的好興致。」
高仲祺道:「既然如此,你可要賠我。」
賀蘭便望著他,很認真地道:「那我書包裡還有五塊錢,都賠你罷,多了我也沒有了。」她這話引得高仲祺一陣哈哈大笑,看著她的模樣,說不出的嬌俏可愛,忍不住道:「你這樣倒像是我女兒一般。」賀蘭瞪了他一眼,嗔道:「不過比我大了那麼幾歲,就敢說我是你的女兒,平白無故地佔人家便宜。」
高仲祺眸中含笑,意味深長地道:「你別冤枉我,我若是真要佔你便宜,早就佔了,何必要等到現在,你對我是何等吝嗇,你自己心裡清楚。」
那夜色漸漸地籠了過來,小園子裡四處亮了電燈,但這裡四處花木,枝影幢幢,將光線擋去不少,便顯得昏暗了許多,周圍又是茶花的香氣,賀蘭的臉卻更紅了,如敷了一層胭脂一般,半晌說不出話來,卻解下繫在扣子上的手帕,擦了擦手,小聲道:「我不跟你說了,我回家去了。」
她要站起來,他卻把她的手按住了,她迫不得已又坐了下去,卻往旁邊挪,挪到他的對面去,他並沒有制止,只是笑一笑,忽地「啪」的一聲打開了古銅色的打火機,那火苗升騰起來,他卻按著不放,只看著火苗,周圍是麻蒼蒼的夜色,卻只有他手裡那一簇火光,格外地鮮亮。
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沉默著。
賀蘭突然意識到,他並不是在看那打火機上升騰起來的一點火光,他竟是隔著那火光看著她,看著映在火光裡的她,那跳動的火光連著她的身姿,都被一剎那籠進了他雪亮銳利的眼睛裡。
她的嘴唇上塗著淡色的唇膏,被那火光照著,分外地飽滿瑩潤,她抬起眼眸看了他一眼,高仲祺手中的光亮忽地滅了,四處又暗了下來,一陣微風,拂過葳蕤的花枝,嬌艷的茶花隨著晚風輕擺,發出簌簌的聲響,連帶著那平靜的一池碧水,都起了一層細細的魚鱗紋。
賀蘭的心不由得突突地跳起來,他叫她的名字,聲音很輕,彷彿是害怕驚了她一般,「賀蘭,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是天生的媚,一種能讓人束手就擒的媚。」她雖知道這個時候不該說這樣的話,卻忍不住大著膽子揶揄他,道:「什麼媚不媚的,我又不是什麼劉小姐,五小姐的,聽你說些個哄人的鬼話。」果然,昏暗中就聽得他笑了一聲,「你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還沒完了?」
他站起來的時候她也趕緊站了起來,心慌意亂地道:「我要走了。」到底還是慢了他一步,他的雙臂伸過來,就把她攏在懷裡,她一掙沒掙開,身體卻抖起來,「你別欺負我,我真要發怒的。」
他卻只是笑道:「我可不敢欺負你。」
賀蘭這才鬆了一口氣,但也羞得滿面通紅,被他抱在懷裡不敢亂動,那山茶花的香氣滿漾漾地飄了半個池塘,有淡淡的香霧,從池塘上緩緩地升起來,他覺得自己的胸口漸漸地熱起來,是她的呼吸暖暖地拂著,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是獨特的甜,即便被山茶花香圍著,他也分辨得出來,那樣的香,別有一番誘惑性。
昏暗中就聽得他輕輕笑道:「但也不能就這麼算了。」
下山的時候有早安排好的黃包車在那裡等著,賀蘭可不敢就那麼堂而皇之地坐高仲祺的車回去,高仲祺親自把她送到這裡,副官許重智領著警衛隊的人站在稍遠的地方等著,山路蜿蜒,唯有竹葉簌簌之聲,她抱著那盛著山茶花的細頸瓶,卻一直低著頭,就是不敢看他的眼睛,那山風吹到她的臉上,涼涼的,唯有嘴唇熱得好似火炭。
高仲祺朝許重智那邊看了一眼,許重智立即從一個衛戍手裡拿過一樣東西,雙手送到了高仲祺手裡,正是一件蘇繡披風,緞面上繡著雙鳳牡丹,衣領上綴著一些很閃亮的東西,一晃一晃如星光。
高仲祺將披風披在她身上,又很細緻地給她繫好了頸間的扣子,理了理風帽上出鋒的雪白天鵝絨,賀蘭那臉紅撲撲的,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輕輕地咬著嘴唇,「你怎麼隨身還帶著女孩子穿的披風?」高仲祺笑道:「我看這裡的山風到了晚上比白日裡要冷上許多,你下山又是迎著風,便特意給你準備了這件披風。」
賀蘭便低著頭抿嘴一笑,高仲祺忽地「咦」了一聲,伸手抬起賀蘭的下頜,往她臉上看了一眼,賀蘭急了,把頭一轉,道:「幹什麼又動手動腳?」那話才一說完,臉卻更紅了。
那四下靜寂,離他們最近的,只有一個黃包車伕,高仲祺微笑著凝望了她半天,又俯身在她耳邊,輕聲笑道:「賀蘭,大事不妙了,你帶了幌子出來,可要小心。」
賀蘭一怔,還不解其意,高仲祺卻笑道:「天晚了,快回去吧。」
他扶著賀蘭上了黃包車,又一伸手放下了黃包車的頂篷,朝那黃包車伕吩咐道:「跑得穩當點。」
黃包車伕連連應承,躬下腰拉起車順著山路朝下去,賀蘭捧著那瓶鴛鴦鳳冠山茶花,從黃包車裡側身回頭望他,就見他筆挺如劍般站在那裡,俊挺的面容沉浸在透涼的夜色裡,他沒戴軍帽,烏黑的額發被夜風吹亂了,滑過光潔的額頭,靜靜地凝望著她下山,她的身體隨著黃包車無意識地晃著,卻只顧著回頭看他,伸出雪白的小手朝他搖著,嘴角噙滿了調皮的笑意,卻也漸漸地,就離他那麼遠了。
等到黃包車拐過山路,再也看不見他了,賀蘭才轉過頭來,低頭看著捧在懷裡的茶花,那花香順著山風吹拂到她的臉上來,她伸出手指,輕輕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心裡卻又撲通撲通狂跳起來。
明鏡新妝,花面相映
賀蘭悄悄地回到家,已經是晚上八點多鐘,大廳裡依然是喧鬧非常,一對對人在壁爐前跳狐步舞。姨媽也下了場,一身暗紫色裙子,這顏色穿在別人身上是老氣,唯有她穿上,卻是神秘的妖媚,她把這顏色穿活了,恍若盛放的紫羅蘭,足夠顛倒眾生,然而她卻是在一個禿頂的老男人手裡轉圈,笑聲最歡暢,那個男人是一家吉泰煙卷商行的吉老闆,早就覬覦著梅太太,趁著今晚上薛督軍不在,索性勾肩搭背佔足了便宜。
賀蘭只看了一眼,心想從此姨媽的雪茄煙定是不會斷的了。
她害怕姨媽注意到自己身上這件披風,在門口就脫下來,挽在手裡,又一手捧著茶花悄悄地上樓,倒是蔡老闆,他坐在交椅上,手裡拿著一串青皮葡萄,笑瞇瞇地吃著,目光始終停留在賀蘭身上沒挪開,賀蘭上樓的時候一直都覺得自己的後脊背發涼。
她回到房間心還怦怦跳,才把裝著茶花的細頸瓶放到窗前,又將披風放在床上,巧珍就在外面拍門道:「小姐,我給你放洗澡水吧。」賀蘭忙回頭道:「不用了,我自己來。」嚕嚕從窩裡跑出來,在賀蘭的腳邊歡快地打轉,戴在脖子上的鈴鐺噹噹作響。賀蘭拿起梳子坐到妝台前梳頭髮,才梳了幾下,那握著梳子的手卻突然停住了。
鏡子裡映著她的面容,面頰上像是擦了胭脂一般,燦若紅霞,然而那原本抹在嘴上的淡紅唇膏缺了一塊,是被人吮過之後變淡了的一小圈,她的心好似過電般怦然一跳,登時明白高仲祺那一句「幌子」的意思,剎那間羞得滿臉如火燒,慌地用繫在盤扣上的手帕來擦,手指還有點發抖。
沒多久姨媽就走進來,照例地不敲門就進來,站在賀蘭的身後。賀蘭坐在妝台前,抬頭看著鏡子裡映著的姨媽裊娜的影子,恍若迎風的罌粟,鏡子裡不僅有梅姨媽,還有賀蘭,一前一後,彷彿並蒂雙姝。
姨媽說:「披風哪裡來的?」
賀蘭很是若無其事地道:「回來的時候風大,鳳妮借我穿的,明天我還要還給她呢。」
梅姨媽淡淡地笑一笑,眉梢微微上挑,「你少哄我,鳳妮那樣的小家庭,若是能拿出這樣一件披風來,她爹也不用去各大銀行商號央著借錢了。」賀蘭立即頂嘴道:「難道小家庭的女孩子,連一件普通的披風都拿不出來了麼?姨媽你忘了,這樣的披風,我也是有個三四件的。」
梅姨媽從鼻子裡哼出一聲冷笑,上前來將那放在床上的披風一扯,指給賀蘭道:「打一進門我就看見了,披風你是有不少,但是這種領子上鑲珍珠鑽石的披風你有幾件?你給我說說看。」
賀蘭心中一驚,自己趁著夜色回來,竟未發現那披風領子上還點綴著閃亮的珍珠,顆顆如蓮子般大小,就連那鑽也不是普通的水鑽,竟是連著幾顆約有幾十分的粉鑽,居然如此貴重,哪裡是平常人穿的物件,賀蘭一想到這是高仲祺親自為她置辦的,如此大費心思,心裡竟是一暖。
姨媽看她臉上默默的顏色,冷笑道:「這樣一件披風誰敢穿出來,只怕掉了這上面一粒珠子,都要肉疼好一陣了,你那位鳳妮同學真大方,這都能借給你擋風。」
賀蘭見瞞不過去了,索性道:「不是鳳妮,是別人給我的,那又如何?」
梅姨媽冷笑道:「是個男人給的吧?」
賀蘭賭氣不說話,梅姨媽一語言中,神色如常,淡淡道:「我告訴你,我見的男人多了,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你那點小聰明在他們眼裡不算什麼,小心哪天死在他手上。」
賀蘭氣不過,卻道:「不許你這樣說他!」
梅姨媽便冷冷道:「果然是迷了心了,男人有幾個是好的?喜歡你的時候賭咒發誓,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來給你,一旦負心起來誰也沒有他們狠,把你甩了還要上來踩上兩腳,弄死你拉倒。」
她最後那幾句聲音極是尖銳,刺著人耳。賀蘭不服氣,倔道:「我就偏偏相信他。」
梅姨媽冷笑了一聲,道:「相信?當年我也什麼都相信!」她話說到這裡卻是一頓,聲音竟沙啞了,見賀蘭看著自己,又換了滿臉霜寒之色,冷冷道:「都是我慣得你這樣無法無天的性子,脾氣又壞又不聽話,我提醒你一句,女孩子要自己看重自己,你可小心著點,別最後叫人吃干抹淨了再回來找我哭,我活著還好,我要是死了,你就等著吃苦頭去吧!」
那最末一句話很是難聽,說得賀蘭臉上火燒火燎,簡直是惱羞極了,又沒法子接話,跺一跺腳,迫不得已轉身趴在床上大哭起來,卻聽到「彭」的一聲,是姨媽摔門走了出去。賀蘭又乾哭了兩聲,側耳聽著姨媽的腳步聲遠了,才要爬起來,忽又聽得一聲門響,她立即又趴在被子上,抽抽噎噎地哭起來。
巧珍躡手躡腳地走進來,笑嘻嘻地道:「小姐,不要裝了,是我。」
賀蘭收了哭聲,回過頭來看是巧珍,便抽著鼻子道:「你這鬼丫頭嚇死我了,姨媽剛罵完我,你沒看見麼?還來幹什麼?」巧珍早就見慣了賀蘭這樣裝哭的把戲,便笑道:「我今天得了假,回家了一趟,我爹娘做了蓬糕給我吃,我想起上次小姐說我家的糕餅好吃,就特意帶回來幾塊,現在還熱著呢,你吃不吃?」
賀蘭本就是做戲假哭,但也掉了幾顆眼淚,這會兒那眼睫毛還濕漉漉地掛著幾顆珍珠一般的眼淚,卻從床上坐起來,解下扣子上的小手帕擦擦鼻子,眼珠子亮晶晶的,卻破涕為笑,道:「你拿來,咱們一起吃。」
邯平督軍府是水泥磚石結構,石砌台基,頂是綠底黃色雕花琉璃脊,鋪著綠色琉璃瓦,雕樑畫棟,富麗堂皇,整體府衙呈「凹」字形,秦承煜從一來就住在西偏院的一處帶廊院子裡,他本無意軍政,尤其看不得殺戮和政治上的爭名奪利,一心在國外學建築,誰料還是被父親催回,他底下雖還有個弟弟,但他是家中長子,自小就極受父親疼愛,有道是:父母在,不遠行,他又怎好違背孝道,躲在國外不肯回來。
這夜色漸濃,根伯提了一壺茶進來,見秦承煜正在看書,便放下茶壺悄悄地走出去了,他是秦家老僕人,雖然年紀大了,但對秦家自然是忠誠無比,尤其是看著承煜長了這麼大,大帥便特意安排根伯來邯平跟著秦承煜。
秦承煜閒來無事,才翻開那本《哈姆雷特》看了幾頁,就聽到前院傳來一陣嘈雜之聲,接著就是「刷刷」的抽鞭子聲,有人哀告求饒,秦承煜皺皺眉頭,站起來推門走出去,聽得那聲音是從北內廳傳過來的,他循著迴廊走過去,進了仿歇山式頂蓋的北面廳,忽見廳外天井路燈照出一片慘白的雪亮,裡面種著一棵高大的榆樹,一個被扒得渾身上下只剩一條短褲的男人被吊在樹枝上,另有幾名侍衛用蘸了水的鞭子啪啪地往他身上抽,每一鞭子都是一條鮮血淋漓的口子,湯敬業穿著草黃色呢制褲子,上著白襯衫,在那裡一面喝著茶一面輕鬆地觀刑。
秦承煜只看了一眼,就覺得這樣的場面極是刺眼,便從廳裡走出來,出聲喝止,「湯隊長,你們這是幹什麼?」湯敬業回頭一看是秦承煜,那臉上就出現了很驚愕的顏色,趕緊走過來,殷切地道:「秦公子,定是吵著你了,我們這就換個地方。」
秦承煜看那個被吊起來的人已經被打得皮開肉綻,奄奄一息,道:「快放他下來,你們這樣打,他還能活麼?」湯敬業卻面有難色,道:「秦公子,這是我們才抓的革命黨,督軍說了,吊到這裡打死為止,若是讓他活著,死的就是我們了。」秦承煜回頭看了湯敬業一眼,怒道:「革命黨就不是人麼?政見不同罷了!」湯敬業立正道:「屬下也是奉命辦事,公子請不要為難小的。」
秦承煜被他這幾句話一堵,反而沒法子發作了,耳畔全都是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啪啪之聲,那人已沒了慘叫的力氣,鮮血淋漓的身體如同被吊起來的死魚般痙攣著,秦承煜實在看不下去,又制止道:「先住手,既然你們是奉命行事,那我去跟薛叔說。」忽聽得月亮門外傳來一陣紛沓的腳步聲,又有崗哨行槍禮,正是高仲祺帶人回來了。
秦承煜一回頭就看到被侍衛簇擁而來的高仲祺,高仲祺銳利的目光略略一掃,看到這樣的場景,道:「怎麼回事?」湯敬業趕緊立正敬禮,露出一臉為難的神色來,「報告參謀長,督軍下令讓我們處置了這個革命黨,只是秦公子……」他那語氣便頓了頓,猶豫著道:「秦公子讓我們住手。」
高仲祺眉頭一皺,不容置疑地道:「軍令如山,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湯敬業也就明白了,道:「是。」轉而對那幾個行刑的衛戍指揮道:「繼續抽!」那啪啪的鞭子聲再度響起來。
秦承煜冷冷地道:「高參謀長,難道軍令如山就要視人命如草芥!」
高仲祺當然知道秦承煜是什麼身份,這會兒便揮手示意許重智等人退了下去,接著微微一笑,劍眉星目,一派從容淡定,上前來對秦承煜道:「大公子何必這樣著急,有什麼話咱們單獨說。」
這北內廳本就距離秦承煜所住的迴廊院子近些,秦承煜領著高仲祺進了院廳,許重智帶著警衛隊的人等在院廊外,高仲祺一進屋子就看到了靠在南面牆的紫檀木書架上上下兩格已是擺滿了書,琳琅滿目,不自禁笑道:「秦公子果然博學,竟連《丹方如神》此類書都看上了。」
秦承煜心中不悅,並不順著他的話往下說,只道:「你們行事太過殘忍。」
高仲祺那目光在承煜的書架上轉了一個圈,半晌不說話,秦承煜見他如此,竟是有躲避的意思,又道:「高參謀長……」
高仲祺卻伸手止住了他下面的話,回過頭來微微一笑,客氣地道:「秦公子,高某有一句良言相勸,不知當講不當講。」
秦承煜道:「你請說。」
高仲祺便笑了笑,「秦公子,我知道你是一個仁善之人,然而你今天這樣的行為,實在有欠斟酌,不僅削了薛督軍的面子,更是減損了大帥的威嚴,你是大帥之子,我們早晚都是你的屬下,大帥安排你來邯平,就是為了讓你提前到軍中歷練顯威,你卻如此表現,將來要如何服眾?」
秦承煜說道:「若是用他人的鮮血和性命來鑄就我的威嚴,這種事我決做不出。」
高仲祺見他如此堅決,便走到桌前倒茶,另倒了一杯放在秦承煜的手邊,自己啜飲著茶水,半晌方誠懇地道:「秦公子,你讀的書不比我少,古有冒頓單于鳴鏑為號,鳴鏑所射之處萬箭齊發,有不從者斬的故事,你也是知道的,如今江山四分五裂,北有蕭軍,南有虞軍,皆是虎狼之輩,咱們俞軍是佔著望天峽這個地利,大帥費盡多年心力,才能在江南江北你爭我奪的夾縫中留存到如今,但如今治軍若不嚴,無異於自取滅亡,別的不說,這天下早晚都是大公子你的,今日不過是打死了一個革命黨,有什麼了不得,三年前川林剿匪,薛叔為節省軍糧,暗中將二百多名俘虜連夜坑埋……」
秦承煜握茶的手猛地一抖,幾滴熱茶晃出來落在手背上,熱辣辣地燙著肌膚,他已是聽不下去,道:「夠了,別再往下說了,什麼天下江山,我要它何用?!不過是放在身上的金枷鎖,哪有什麼好處可言。」
他性子溫和,鮮少發怒,如今竟語出激烈,可見內心之糾結。高仲祺看承煜臉色發白地坐在那裡,便走過來在承煜的肩頭拍了拍,低聲勸道:「大帥對我恩重如山,派你來邯平的時候特意先拍了一份電報給我,要我對你多加照顧,我自當竭盡全力扶助於你,我且說一句不該說的話,秦公子你是一個好人,但世事如此,造化弄人,你我又能如何?不過是隨波逐流罷了。」
秦承煜坐在桌前,竟是無話可說,心中厭倦極了這種爭來奪去的權勢之爭,他在八九歲的時候,曾趴在門縫裡親眼看著父親是如何將一個孩子打死,那被打死的孩子當時也不過與他差不多年紀,據侍衛說是仇家之子,父親必要斬草除根,他當時受到極大震動,整整兩年未與父親開口說話,一閉上眼睛,就是那孩子慘死的模樣。
這世界上最醜惡的,莫過於權勢之爭,簡直是令人違背本性,走火入魔,從此他便發誓決不從政,當初離家去了國外,也是被秦家長子這樣的身份壓得喘不過氣來而選擇的一種徒勞無力的躲避罷了,然而說到底還是要回來的,直至身陷權勢紛爭中去。
高仲祺見秦承煜不再說話,臉上陰晴不定,他也就不說了,自己端著茶杯走到書桌旁,書桌上擺放著秦承煜正在看的《哈姆雷特》,他隨手翻了幾頁,另一手端著茶正要喝,那香氣四溢的一杯茶送到嘴邊,卻停頓了一下,眼望著那書的扉頁,面容上閃過一絲淡淡的神色,卻也沒說什麼,又將那杯茶慢慢地喝了下去。
這天夜晚了,只聽得外面罘罳下的鐵馬叮噹作響,高仲祺放下茶杯,回過頭來,向著秦承煜笑道:「秦公子,你來邯平也有幾天了,明天跟我去靶場練練槍,順便散散心,總悶在這督軍府裡也沒什麼意思。」
秦承煜哪裡有心思去那種地方,看到高仲祺盛情邀請的樣子,他不好讓人為難,只能點點頭,又道:「這幾日光看你忙碌,倒沒看見薛叔出來辦公。」高仲祺聞言便哈哈大笑,極是灑脫自如,朝著秦承煜道:「大公子你真是個實心人,這督軍府每天人來人往,沒個清閒時候,薛督軍哪受得住,早在邯平外的玉山另置了一處大宅子,依山傍水,比這裡可要鮮亮許多了。」
風刀霜劍,曲款暗通
那夜色深沉,月涼如水,這督軍府向來都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圍牆上面拉著電網,纏著暗黑色的鐵蒺藜,支稜著鋒利的邊角,夜幕下又有許多來回巡邏的哨兵,許重智領著侍衛在廊外站了沒多久,就見湯敬業帶著人從北內廳走出來,許重智向他招招手,等湯敬業走近了,便一面遞煙一面悄聲笑道:「湯隊長,你們下手也忒狠了,整得血糊淋淋的,那人從哪找來的?」
湯敬業將那煙咬在嘴裡,漫不經心地扯嘴笑道:「憲兵隊今天送來的一個死囚,早晚都是該死的人,不用白不用,今天這點算什麼,咱們參謀長還安排了更好的戲給那位面慈心善的佛爺看呢。」
許重智聽到這裡,也是嘿然笑道:「我可真就不明白了,大帥戎馬一生,刀口舔血過來的,養出個兒子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還不如咱們參謀長更像大帥些。」他一面說一面拿出洋火給湯敬業點煙,湯敬業就著許重智手中的火連吸了幾口煙,吐出一圈煙霧,方才冷笑一聲道:「幸而有參謀長在,若是真讓那位佛爺當權,咱們這些個手上沾血的,怕是再也別想撈著半點好處了。」
他們剛說到這裡,就聽得一陣紛沓的腳步聲,原來是高仲祺帶人走了出來,湯敬業忙迎了上去,將嘴裡的那一根煙拿下來,丟在腳下踩滅了,他總是禁不住為自己的高明得意,還沒走出幾個廊子便急著邀功,忍不住低聲笑道:「大哥,你看,我這招不錯吧?」
高仲祺回過頭來淡淡地看了湯敬業一眼,眼神冷冰冰的,湯敬業立即就住了嘴,但還是笑,他的眼角有一道不大不小的疤痕,如蜈蚣一般橫亙在臉上,所以即便是開懷地笑起來,也有幾分猙獰的味道。
一行人不一會兒就走到了高仲祺的辦公室前,許重智自然帶著衛戍守在外面,高仲祺一進了辦公室,就有機要秘書長來送當天的文件資料,厚厚的一沓子放在桌上,但都是早就議好的事項,機要秘書長擰開了桌上的綠罩檯燈,高仲祺一目十行,拿出鋼筆在那些文件上簽下自己的名字,一時之間辦公室裡只有鋼筆在文件上劃過的刷刷聲和紙張飛速翻動的聲響,他向來都是用瘦金楷體批文件,字體勁挺如刀,鋒芒畢露,湯敬業曾與許重智戲言說,高仲祺身邊的秘書班最是可憐,每日裡看著高仲祺批過的文件,戰戰兢兢,滿紙筆鋒凌厲,那才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高仲祺一會兒就批完了所有的文件,機要秘書長拿著這些文件走出去,他順手把鋼筆扔到桌上,端茶來喝,轉頭就見湯敬業正在欣賞著掛在牆上的那一把鏨工鎏金指揮刀,便道:「你要喜歡就拿去,張官佐剛送的,你也知道我向來對指揮刀沒什麼興趣。」
湯敬業立即喜上眉梢,忙不迭地把那一把指揮刀拿在手裡揮動了幾下,嘴上還道:「多謝大哥了,改天我尋幾把勃朗寧送你。」
高仲祺道:「邯江幫這幾天有什麼動靜?」
湯敬業一面揮舞著指揮刀朝著牆面做了一個前劈的動作一面開口罵道:「他媽的那個邯江幫的萬師爺,早晚有一天我非砍了他的腦袋瓜子當尿壺不可,做點事兒拖拖拉拉的,這幾天連個影兒都不見。」他跟了高仲祺許多年,私底下都是叫高仲祺為大哥,說起話來自然是無所顧忌。
高仲祺歎了一口氣,道:「你出去吧。」
湯敬業就應了一聲,將指揮刀抱在懷裡,很是愛惜地用手在刀身上摸了摸,待要出門的時候,忽然又想到了什麼,回頭看了高仲祺一眼,走過來道:「大哥,我要多句嘴了,你這陣子在女人身上用的心思也太多了些,依我看,那姓賀的小妞和什麼劉小姐張小姐的也沒什麼差別。」
高仲祺道:「她與別人不一樣。」湯敬業便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不屑地道:「有什麼不一樣,還不都是些臭娘們婊……」他這話未說完,就聽「啪」的一聲,正是高仲祺一手背抽在了他的嘴上,他「哎喲」一聲,朝後退了一步,心知高仲祺發了怒,趕緊一個立正站住了。高仲祺面無表情地解著戎裝領子上的那幾枚扣子,順勢扯了扯衣領,回過頭來望了望湯敬業,淡淡道:「出去。」
湯敬業看高仲祺那英挺的眉宇間很有幾分怒意,他縱然是高仲祺的心腹和義弟,但若是再說下去,恐怕也要吃不了兜著走了,便把剩下的話都嚥了下去,將那頭低一低,推門走了出去。
第二日,也正趕上了一個好天氣,高仲祺便帶了秦承煜去西郊靶場練槍,西郊靶場位於邯平遙孤山下,周圍還有騎兵訓練場和步兵訓練場,許重智大老遠就聽到靶場那邊的放槍聲,歡呼喝彩之聲不斷地傳過來,許重智不禁舉目朝那邊望了幾眼,忽聽到一個親近的衛戍低聲道:「許副官,萬師爺來了。」
許重智不由一驚,回頭看了一眼,就見邯江幫的萬師爺笑瞇瞇地領著幾個弟子跟在侍衛後面走過來,他皺皺眉頭,神色很是冰冷,厲聲道:「萬師爺,家有家法,幫有幫規,按說這你比我們懂,我們參謀長叫你來了麼?!你還敢找到這兒來,你要是嫌自己命長我們也沒什麼可說的,趁早成全了你!」
萬師爺便把頭上的黑帽子摘下來擋在胸前,施了個禮,才皮笑肉不笑地道:「許副官先別怒,參謀長交待咱們做的事情,咱們正做到節骨眼上,這不也是著急跟高參謀長匯報匯報,討個示下麼?」
許重智道:「什麼意思?」
萬師爺笑道:「煩勞許副官上參謀長那兒通報一聲,就說他交待我們要找的那個姓金的傢伙,藏頭露尾鬼得很,但咱們邯江幫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可算是有一點眉目了。」
靶場又傳來一聲槍響,滿場叫好之聲,聽那槍聲無疑是高仲祺在放槍,高仲祺的槍法向來高明,他收藏的槍種甚多,唯獨鍾愛這柯爾特手槍,此槍火力強勁,舉槍射擊之時,電光石火過處,無不望風披靡,這才不過是順手打了幾槍,就連中紅心,引得周圍侍從歡聲雷動。
許重智帶人過來的時候卻望見只有高仲祺一個人在那裡打靶,便對靠在汽車旁抽煙的湯敬業道:「秦公子不是一塊來的麼?」
湯敬業冷笑一聲,朝著不遠處一揚下巴,許重智就看到那邊的沙土地裡居然露出幾個黑點,乍一看看不出什麼,然而仔細看清楚了,卻驚了許重智一身冷汗,原來那露在沙土地外面的,竟是幾個人頭。
湯敬業干冷地笑了幾聲,「那幾個是逃兵,抓回來我按照參謀長的命令給埋那兒示眾,秦公子來是來了,這會兒已經回去了。」許重智也就明白了,但湯敬業如此心狠手辣,更是驚心觸目,又見高仲祺停止射靶,便趕緊走上去,悄聲道:「參謀長,萬師爺來了。」
高仲祺正在上彈匣,那彈匣啪地彈入槍體,一拉槍栓,發出卡嚓的一聲,彷彿是驟然捏斷頸骨一般的脆響,他舉槍瞄準,目光如炬,面不改色地道:「你去告訴他,他再敢不經我允許就擅自出現,我就當場把他當亂黨斃了。」
許重智立正道:「是。」又低聲道:「不過這次萬師爺帶來了消息,說是已經找到了金士誠。」高仲祺那眼中的神色無聲地一頓,望著遠處的天際,他的眼睛像是沁在冰水裡的黑石子,看得人心發沉,好半天才聽到他淡淡道:「先把他帶到指揮室去。」
許重智領命道:「是。」
他轉身往外走,驟然聽得背後「砰」的一聲槍響,他頓覺後背一虛,雙腿一軟,幾乎栽倒在地,卻聽到周圍又是齊刷刷的喝彩聲,心驚膽戰地回頭一看,原來是空中剛飛過一隻大雁,高仲祺抬手一槍,就將那隻大雁打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