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紅錦萬萼雙飛蝴蝶影 謂我何求情鑄姝女心

  紅錦萬萼,情鑄姝女
  秦承煜專門在一個風和日麗的週末來到賀家,賀家的別墅就在半山上,山路上種植著許多松楓柏木,又有成片的杜鵑花,如火一般綻放著,但現在還不是賀家熱鬧的時間,所以整棟別墅都靜悄悄的,前面的院子裡是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草坪,石子鋪的小路從草坪裡延伸出來,直通到大理石台階下面。
  門房將他領進在客廳裡,不一會兒就有丫環笑嘻嘻地送茶來,他趕緊說,「我是來還你們賀蘭小姐書的。」但那丫環卻什麼也不說,依然笑嘻嘻地走了,臨了扔下一句,「你再等會兒,我們太太昨天出去跳舞,回來得晚,但也就快起床了。」
  秦承煜看了看掛在牆上的鐘,時針指向下午兩點。
  秦承煜坐在那裡沒多久,就看到梅姨媽下樓來了,她穿著件雞心領軟緞睡衣,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胸脯,走起路來搖搖曳曳,輕盈無聲,手裡還拿著一柄團扇,扇柄上拴著杏黃的穗子,秦承煜站起來,他簡直不知道該把自己的視線放在什麼地方,把頭低了下去,垂著眼睛道:「梅太太。」
  梅姨媽那目光電光石火一般,眨眼就把秦承煜從頭掃到腳,她想難道就是他送給了賀蘭那件披風?那披風十分華麗,想來他也確實能拿得出來,這位「太子爺」來邯平也沒幾日光景,賀蘭也不過是那天招待招待了他,竟能對賀蘭出手如此闊綽,難道是真成了男女朋友,但這也未免太快了些,打閃電麼?
  秦承煜被審視得渾身不自在,將那一本《哈姆雷特》拿出來,雙手放在茶几上,道:「這是賀蘭小姐借我的書,我看完了,特意來送還。」梅姨媽往那書上掃了一眼,卻將那團扇往書上輕輕地敲了敲,道:「我那天忘了問了,秦公子才從國外學成歸來,不知道學的是什麼?」
  秦承煜垂著眼睛,客氣道:「我在國外學建築。」
  梅姨媽便又拿著團扇擋著嘴,目光雪亮,咯咯一笑道:「秦大帥的兒子竟是學建築的,真是滑稽。」秦承煜被她這樣嘲弄,先是微微一怔,卻也不慍不惱,還是誠懇地道:「這沒什麼滑稽的,我倒想在邯平找個工作,憑著自己的心力做些好事,總比躲在父輩的福蔭下做紈褲子弟好。」
  梅姨媽又笑道:「依你所說,你還要一個人闖出一番事業來嘍。」
  秦承煜面容謙和,淡淡地道:「那也未為不可。」
  梅姨媽那臉上的笑容便就一停,抬眸又重新將秦承煜看了一遍,半晌一笑道:「賀蘭今天在家,你要還書就自己親自去吧。」她拿起團扇站起來,朝著廳外道:「巧珍。」巧珍應聲進來,梅姨媽道:「小姐呢?」
  巧珍道:「小姐在後園子玩新買的照相機呢。」
  梅姨媽便道:「這孩子有點新東西就留不住,非玩壞了不可,你把這位秦先生領過去見小姐。」巧珍應了,上前道:「秦先生,請這邊走。」秦承煜便先向著梅姨媽禮貌地點了下頭,跟著巧珍走了。
  賀蘭因前幾天新得了一個照相機,姨媽特意給她買的,她自然是歡呼雀躍,玩得放不開手去,才不過幾天就已經用了整整一抽屜的膠卷,這會兒正是芙蓉盛放的季節,花園裡四處美不勝收,她從上午就在花園裡轉悠,見了什麼都要拍一拍,嚕嚕像是小尾巴一樣跟在她的身後,忽聽到巧珍道:「小姐,有客人找你。」
  賀蘭玩興未盡,拿著照相機回頭道:「是鳳妮麼?」一回頭卻看到了秦承煜,她那眼睛眨了眨,長睫毛忽閃忽閃的,愣了片刻,這才恍然大悟地道:「哦,是你呀,你是秦……秦……」她想了半天想不出來後面兩個字,還是他先笑著說了,「我是秦承煜。」繼而又道:「我拿走你一本書,早知道你忘了,我就不還回來了。」
  賀蘭往他手上看了一眼,笑道:「那書呢?」秦承煜這才意識到自己竟是兩手空空,原來是把書放在了廳裡忘了拿出來,不禁雙手一攤,自嘲地笑道:「在廳裡坐了一會兒,就忘在那裡了。」
  賀蘭撲哧笑道:「好罷,反正那書的扉頁上寫著我的名字呢,丟不了,你總是把書還到我家裡了。」秦承煜微微一笑,賀蘭道:「你請坐。」承煜便就坐下來,就有一個丫鬟從裡面走出來送果子汁和桃酥等物,又向著秦承煜道:「太太說,請秦公子留下來吃飯,廚房裡已經準備下了。」秦承煜忙站起來道:「不用麻煩了,我這就回去。」
  賀蘭嫣然一笑,清脆地道:「你就不用推辭了,定是你什麼地方投了我姨媽的緣,姨媽才留你的。」秦承煜見她那盈盈一笑間,眸光明淨閃亮,波光流轉,恍如春風拂面一般,令人心中透暢歡愉無比,久久不願移開目光,他也知道這樣直視十分唐突,控制著將目光挪到一邊去,賀蘭因為一卷片子還沒有拍完,正在捉摸著還要拍點什麼,隨口道:「你現在還是住在督軍府吧?」承煜笑道:「現在是住在督軍府沒錯,不過我正準備在邯平找房子搬出來,過幾天大概會找一個學校去教書。」
  賀蘭笑道:「那好啊,你最好到我們學校來,我們學校最喜歡聘請你們這些留過洋的人當老師了。」承煜聞聽此言,卻是一怔,半晌笑道:「我還以為你會說大帥的兒子怎麼不去做軍政之類的話。」
  賀蘭道:「誰規定大帥的兒子就要做軍政了,若是按這種說法,強盜的兒子就非要做強盜麼,小偷的兒子偏要做小偷?」她說話的時候依然透過照相機的鏡頭去對焦一朵盛放的芙蓉花,身後卻半天沒有聲音,她覺得奇怪,回過頭來就望見秦承煜正看著自己,便很訝異地道:「你看著我幹什麼?我臉上有東西?」
  秦承煜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忙笑道:「沒有,是你說這話讓我真高興,我本無意軍政,卻被逼要子承父業,做些違背本心的事情……」賀蘭笑道:「那也怪你自己太過猶豫,若你本心是好的,那麼只要你不喜歡,就沒人逼得了你。」
  秦承煜聽聞此話,果然是句句說到他心上,這幾日糾纏在心裡的陰霾竟就煙消雲散了,心中更感到十分熨帖,不禁從心底裡鬆了一口氣,笑道:「賀蘭小姐這一番話,便猶如醍醐灌頂,總算是讓我下了最後的決心了。」
  賀蘭嫣然一笑,「那你要感謝我,幫我一個忙。」她把相機匣子遞給秦承煜,「給我和嚕嚕拍一張照片,要快一點,嚕嚕最不乖了,總是亂動。」她將雪白的嚕嚕抱在懷裡,一雙眼睛笑成了月牙的形狀,依然澄若秋水,楚楚動人,長而黑的眼睫毛是溫柔的蝶翼,美麗的面孔上流露出的是一種明媚耀眼如流火般燦爛的笑容,光芒四射。
  他按下快門,鎂光燈一閃而過,他覺得自己的眼前閃過一道白光,那甜蜜明媚的笑容彷彿不是印在了相機裡的膠捲上,而是烙刻在了他的腦海裡,她笑著道:「謝謝你。」他輕輕地「嗯」了一聲,心卻控制不住地怦怦直跳起來。
  督軍府南廳的西偏院致和齋就是參謀長高仲祺辦公的地方,分裡外兩間,裡間是一個休息用的暖閣,高仲祺在暖閣裡歇了一個午覺,睜開眼睛就看到稀疏的陽光順著百葉窗透進來,他翻了個身,朝著外面道:「幾點了?」
  在外面當值的正是許重智,立即道:「報告參謀長,兩點鐘了,到憲兵隊去約的時間是三點鐘,參謀長午覺睡得晚,再躺會兒吧。」
  高仲祺卻就起來了,將掛在衣架上的戎裝外套拿下來穿在身上,走出辦公室去,許重智忙跟著走出來,就見高仲祺站在屋簷下拿煙,趕緊劃了洋火送上去,高仲祺點著了煙,就見根伯從承煜住的院子走出來,手裡拿著一沓子醫書要找個陽光充足的地方晾曬。
  這根伯是秦家老奴,一直照顧著承煜,高仲祺順口道:「你們主僕二人倒是好興致,大中午的忙乎著曬書。」根伯捧著一沓子書慢騰騰地走著,他年歲大了,頭髮花白,一笑起來臉上的皺紋都聚在了一起,樂呵呵地道:「我們大少爺不在,才下午的時候就拿了一本書說是要去送還給朋友,走了好一會兒了。」
  高仲祺的目光停留在石板一側的芭蕉上,淡淡道:「什麼書?」
  根伯依然呵呵地笑著,「我也不認得,上面劃了些圓圈圈的洋文,一看就是本外國書。」他搬完了這一批書,又轉身回去。許重智見高仲祺默不作聲地站在屋簷下,臉上的神情竟有些冷峻的味道,不一會兒就轉到了辦公室裡面去,接著就是搖電話的聲音,那門半掩著,許重智站在外面,卻聽了個清清楚楚。
  沒多久高仲祺又從辦公室裡走出來,已經全副武裝,許重智聽了那個電話,這會兒有些鬧不清楚去向,又不好備車,不得已問道:「去憲兵隊的事兒,是要推到明天?」
  高仲祺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我讓你往後推了?」
  許重智一怔,脫口道:「可是參謀長不是剛打電話約了賀小姐……」他這話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多嘴了,慌地住了口,高仲祺卻已然走了出去,只有那冷淡的聲音傳了回來,「備車,去憲兵隊。」
  正是下午兩點多鐘,秦承煜還在賀家園子裡坐著,那園子裡陽光極好,開著極盛的芙蓉和山茶花,又有薔薇架結成的花洞,蜜蜂嗡嗡地圍著薔薇架飛舞,他用小茶匙攪動著白瓷杯裡的咖啡,就聽得身後那乳白色的百葉門一掀,門上掛著的鈴鐺丁零作響,賀蘭已經蹦蹦跳跳地從裡面出來,她穿著金漆木屐子,這樣歡快地邁步走,那木屐子竟飛了出去,她哈哈一笑,又單腿跳著去把那木屐子撿了回來穿上。
  秦承煜看她這個樣子,都不禁好笑道:「怎麼接了一個電話就高興成這個樣子?」
  賀蘭雀躍地道:「我要出門啦,就不陪你了。」秦承煜一怔,那臉上的笑容也就默默地消失了,心裡竟是十分地失落,然而還是站起來勉強笑道:「那我也走了。」
  賀蘭連連擺手道:「這可不行,我姨媽留你吃晚飯,你就這麼走了,我姨媽肯定以為是我把你給趕走了,一准要罵我。」她這樣說完,很悄悄地向秦承煜小聲道:「我還想托你幫幫我的忙,姨媽要是問你我去哪裡了,你就說我去同學家裡了,要晚些回來,不然光我一個人說她是不信的,行不行?」
  她微仰著面孔,那臉上是極燦爛的笑容,眸光明亮,很期待地看著秦承煜,叫人無論如何都沒法子拒絕,甘心情願地隨著她的心意,秦承煜微微垂下眼眸,竟不敢直視她臉上的笑容,默默道:「行。」
  賀蘭立即笑逐顏開,「你這人真好,我就知道你會答應。」
  她說完這些,又興沖沖地叫著巧珍道:「巧珍,巧珍,幫我來挑衣服。」巧珍正在喂嚕嚕吃剛摘下來的小果子,聽得賀蘭叫她,便跑過來道:「小姐要出去麼?上次穿的那個蔥綠色的旗袍十分好看,咱們今天還穿那個吧。」
  賀蘭道:「那個旗袍穿在身上把我捆得像根黃瓜似的,難看死了,我還是要穿洋裝裙子。」
  她們主僕二人一面嬉笑著一面走進別墅裡去,秦承煜看著她就這麼走了,一個人站了片刻,才回身重新坐在白圓桌前,那桌上的咖啡依然香醇極了,然而他望著滿園子的美景,周圍依然是蝶舞蜂飛,然而他默默地低下頭看著那杯咖啡,再也沒有那樣好的心情了。
  天漸漸地晚了,遙望邯江如秋練玉帶,在山腳下蜿蜒而去,四下裡一片蒼茫之色,賀蘭迷迷糊糊地從睡夢中醒來,才意識到自己竟然趴在矮桌上睡著了,卻也在這裡等了一個下午的時間了。
  外面傳來茶樓老闆的敲門聲,「賀小姐,我給您添一盤茶果子吧。」那茶樓老闆在邯平也是個極有來頭的,賀蘭經常與高仲祺到這茶樓來,對於賀蘭早已經十分熟悉,再兼上有高仲祺這一層關係,對於賀蘭,更是十二分地恭敬加小心,賀蘭無聊極了,趴在桌子上朝著外面道:「我不吃了,你拿走吧。」
  那茶樓老闆也就走了,賀蘭伸手將矮桌上的罩著杏子紅綢罩的小燈打開,那屋子亮了起來,將賀蘭的影子打在了雪白的牆壁上。這茶樓風格古樸自然,屋子另外一側還放著書案,上面擺放著筆墨紙硯之物,也不過是為了應景好看罷了,平日裡來這裡休憩的達官顯貴卻是極少去碰的。
  賀蘭等得實在無聊,便走過去自己研了磨,把一張生宣鋪在桌上,然而拿起毛筆蘸了墨,卻不知道往那雪白的紙上寫什麼,愣了好半天,終於下筆,本就是為瞭解解寂寞,這一寫下去可就沒完沒了,倒好像是發洩等了一下午的怨氣一般,連著寫了許多張。
  可沒多久就聽到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一聽就知道肯定是他到了,他身邊向來都有許多親近的侍從官緊隨左右,緊接著就有人把門打開,正是高仲祺走進來,一進來卻就看見了她,先是鬆了一口氣,接著笑道:「我真怕你走了。」
  賀蘭把手中的毛筆一丟,拍了拍手,漫不經心地道:「正是呢,這天也晚了,我該走了。」她轉身就要走,高仲祺卻彷彿沒聽到她那一句話,直接走到書案前道:「寫什麼呢?這麼厚一沓。」賀蘭的臉登時就紅了,趕緊回身去搶,「哎,不許你看。」
  高仲祺卻早就把那些寫好的生宣拿到手裡,一張張看下去,那唇間就露出一抹微笑來,賀蘭急得直跺腳,就要到他手裡去搶,他卻就勢一把把她抱在懷裡,手裡還拿著那一沓宣紙,低頭看著她羞紅的面孔,溫柔地一笑,輕聲道:「你也知道不好意思,把我的名字寫得這樣難看。」
  梨花情醉,月移芳影
  高仲祺卻早就把那些寫好的生宣拿到手裡,一張張看下去,那唇間就露出一抹微笑來,賀蘭急得直跺腳,就要到他手裡去搶,他卻就勢一把把她抱在懷裡,手裡還拿著那一沓宣紙,低頭看著她羞紅的面孔,溫柔地一笑,輕聲道:「你也知道不好意思,把我的名字寫得這樣難看。」
  她又氣又羞,惱道:「我又沒讓你看。」他卻將一張生宣遞到她的眼前來,微微笑著小聲質問道:「寫我的名字就罷了,幹什麼要在我的名字下面畫一隻烏龜,你什麼意思?給我解釋解釋。」
  她縱然羞惱,卻也禁不住撲哧一笑,「誰讓你比烏龜還要慢。」
  高仲祺將她圈在自己的懷裡,輕聲道:「本來都準備好要過來了,正趕上憲兵隊臨時有事,我不去不行,我知道了,你這樣氣,是不是……」他話語頓一頓,卻低頭湊到她耳邊,悄悄地笑著說了一句話,賀蘭更急起來,伸手掰著他摟著自己的手臂,嘴上不停地道:「臭美,我才不想你呢。」
  他看她被逼急了,卻更是面泛紅暈若桃花,彎彎眉眼縱然是含著惱怒之色,卻也是嫵媚生動,十分好看,心中不禁情動,惟笑道:「那好吧,不是你想我,是我想你了,賀蘭,我真想你。」他緊抱著她不放,笑道:「這次是我的錯,讓你在這裡巴巴地等了一個下午,天也晚了,我帶你去吃館子好不好?」他想了想,又道:「我們去同和堂吃天梯鴨掌?」
  賀蘭存心逆著他,撅嘴道:「我今天偏要吃百膳堂的凍魚。」
  高仲祺看她那個樣子,便哈哈大笑道:「好,都聽你的,那我就帶你去吃百膳堂的凍魚。」
  高仲祺這回親自開了車載著賀蘭下山,一直開到百膳堂,這百膳堂是極有聲名的一家酒樓,然而卻不是什麼人都進得去的,它也不在鬧市區開店面,卻將鋪面設在了一條極普通的巷子裡,飛簷斗拱,金漆朱紅欄杆,古色古香,若不是那垂著流蘇的大幌子,便彷彿是一個富貴宅門一樣。
  那前堂也極安靜,高仲祺領著賀蘭一到,便見百膳堂的老闆迎了出來,滿臉堆笑地將他們引領到一個包廂裡,才一坐下,百膳堂老闆便笑道:「參謀長今兒好興致,還按常例嗎?」
  高仲祺道:「還是按例吧。」百膳堂老闆笑道:「知道了,這就去準備。」臨了又道:「是否叫個評彈的進來解悶?」高仲祺道:「不用。」那老闆便推門走了出去,賀蘭便嘻嘻地笑道:「原來高參謀長從前到這裡吃飯,還要叫一個評彈的呢。」
  高仲祺笑一笑,隨手從琺琅煙盒裡拿出一根煙,咬在嘴裡,他忘了帶洋火匣子,見那桌面上有預備好的一盒洋火,就伸手過去拿,誰料賀蘭先他一步將洋火搶到手裡,抽出一根火柴梗子,擦亮了,那燃起的火焰猶如一面三角形的旗幟,高仲祺把煙拿到手裡,笑道:「給我。」
  賀蘭道:「你先告訴我,唱評彈的女孩子漂不漂亮?」
  高仲祺看那火苗在她手裡晃晃悠悠的,眨眼就燒過了半個梗子,便道:「你可小心了,別燒到手。」賀蘭卻噗地一下把火苗給吹滅了,把洋火往他的手邊一放,不高興地道:「給你給你,不就是一盒洋火,有什麼了不得,你以為我真在乎麼?」
  高仲祺點著了煙,將洋火扔到桌上,看賀蘭一言不發地托著腮,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胡亂地劃著,只是那嘴卻是嘟起來了,便笑著逗她道:「今兒晚上咱們點錯了一道菜,不該給你吃凍魚,倒讓他們給你送一道醋魚上來才好。」她本來是要做出生氣的樣子,然而聽他這一句,忍不住一笑,又嘴硬地駁道:「你想得美,誰要吃你的醋?」
  高仲祺笑道:「在這裡唱評彈的是一個滿頭花白的老先生,姓齊,若是你要聽聽,我讓店老闆幫你叫來。」賀蘭聽他說完了,便「切」了一聲,道:「我幹什麼要聽評彈?一點意思都沒有。」她說完這句,那嘴角卻禁不住露出微微的笑意。
  高仲祺道:「明天我要到楚州去辦些事情,恐怕要忙一陣子了。」
  賀蘭看他面色鄭重,「不是有什麼大事吧?」
  高仲祺卻搖搖頭,「不用擔心,沒什麼事兒。」賀蘭對於政治上的事情,向來都是很少過問的,便也就不往下說了,兩人又說了些別的話,沒多久就上了凍魚,這凍魚乃百膳堂一絕,即是將洗剖乾淨的鯉魚切成小塊,用鹽醃過後再放在醬湯裡煮,再用魚鱗同荊芥煎汁,澄渣煎汁,再把魚放進去攪拌,待到調和出味,用錫器密盛,懸掛到井裡凍起來,吃時用濃薑醋一澆,放在暗雲龍紋瓷盤上端上來,又拿了兩雙鑲綠松石羊脂白玉筷子,其他菜餚也就陸陸續續地上來了。
  高仲祺先夾了一筷子魚肉,賀蘭便把自己的碟子遞了過去,高仲祺原本是向她這邊送的,見她這樣,便住了手,笑道:「你怎知是給你的?」賀蘭調皮笑道:「不給麼?那我可要搶了。」便把碟子一放,拿著自己的筷子將他筷子上的那塊魚肉搶過來,用筷子挑了魚刺,慢慢地吃,高仲祺看她吃得津津有味,微笑道:「你想吃凍魚也吃到了,還想吃些什麼?」
  賀蘭認真地想一想,道:「我還想吃八埠口的麥芽糯米麻糖。」
  高仲祺便喝了面前那一盞酒,起身道:「走吧,我們現在開車去買。」賀蘭見他如此認真,笑道:「那樣遠的地方,等買回來天都亮了,我可不去,不過是順口跟你開一個玩笑,你就當真了。」
  高仲祺笑道:「你跟我去吧,這樣我們就能整晚都在一塊兒。」
  賀蘭斜了他一眼,唇角漾著笑,「我才不呢。」高仲祺見她拒絕,這才重新坐下來,自用錫壺燙常州蘭陵酒,倒在青玉杯裡,這酒是十幾年的陳舊,在玉杯裡泛出醇厚的琥珀色來,他連喝了幾大杯,又要斟酒,手背上就是一熱,是她伸手過來按住了他的手背,莞爾笑道:「你可不要再喝了,萬一喝多了怎麼辦?」
  他卻眸中帶笑地看了她一眼,握住了她的手,「喝多了又能怎麼樣?你是怕我借酒向你裝瘋?」賀蘭就抽回自己的手來,嗔道:「你那腦子裡只會打壞主意。」他卻緊跟著一笑,輕聲反問道:「你說,我打什麼壞主意了?」她那臉一紅,眼眸裡波光一閃,便彷彿是倒映著月色的湖水一般,斂著極溫柔的光。他凝望著她,笑道:「等忙完這一陣,我親自去拜會你姨媽,把我們的事情公開,好不好?」
  賀蘭有些驚訝,「你不是一直說公開了怕我有危險?」
  高仲祺卻很是輕鬆地一笑,烏黑的雙眸熠熠生光,「我公開之時就是與你登報結婚之日,有我在,還有誰能傷得了你。」賀蘭在心中算計著時間,小聲道:「可是我還有一個學期才會畢業呢。」
  她知道班上有好幾個女生都是決定要一畢業就結婚的,尤其是鳳妮,家裡都開始籌備婚禮了,然而她到底還存了一份念大學的心,姨媽也說要送她去國外唸書,都幫她找了許多國外大學的章程了。高仲祺看她這樣,便笑道:「你跟了我照樣可以唸書,我不會攔著你。」
  賀蘭聽到這話,才把那顆心放定了,便笑一笑,拈了碟子裡的紅皮花生慢慢地吃,又看那一壺蘭陵酒已經下去了半壺,便道:「仲祺,你小心喝醉了。」高仲祺便道:「這點酒算什麼,其實我倒巴不得自己醉一回兒呢。」他果然又喝了一杯,輕薄的玉杯在他的手間發出瑩瑩的光彩,他淡淡笑道:「可惜我總是很清醒。」
  他們一起吃完了飯,因時間還早,便一起沿著街道慢慢地走,這條街極是僻靜,靜悄悄的好似與世隔絕,許重智領著侍從跟在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天上是一輪又大又圓的月亮,那街道兩側種著許多銀杏樹,如小扇子般的葉片在夜風中搖晃著,地上亦積了厚厚的一層,踩上去軟軟的,如在棉花上一般,賀蘭低頭撿了一粒完好無損的白果,見前面還有一顆,便快步跑過去撿,正在玩著,卻聽得他輕聲道:「賀蘭,你等一下。」
  她回過頭來望他,眸子裡似乎永遠蘊著甜美的笑意,眸子澄澈如秋水,耳垂下戴著一對珍珠墜子,來回搖曳著,散發著瑩潤的光芒,她笑道:「幹什麼?」周圍的銀杏葉子彷彿是散碎的金子,從他們的面前飄飄揚揚地落下,他搖搖頭,柔聲笑道:「不幹什麼,就是怕你走遠了,我找不到你。」
  她心裡卻彷彿是被蜜浸了一般,一絲絲甜意湧上來,他伸手過來,將一片落在她頭髮上的銀杏葉子摘下來,賀蘭走了幾步,卻「咦」了一聲,指著前面笑道:「你看,過了這條胡同,再往前走幾步,就是我的芭蕾舞老師家了呢。」
  高仲祺笑道:「你的芭蕾舞,不是已經半途而廢了麼?」
  賀蘭倒有點赧顏,說道:「那時候姨媽每次讓我去學芭蕾舞,我就捂著臉裝哭,後來姨媽沒辦法,就再也不為難我了。」她語氣一頓,卻又盈盈一笑道:「其實我學得可好了呢,我就是不喜歡。」
  高仲祺笑道:「我不信。」
  賀蘭生性好強,見他這樣說,便道:「我說的是真的。」高仲祺微微一笑,「你若是跳得好為什麼就不學了,一定是跳得不好,覺得丟面子,所以才罷手的。」賀蘭急起來,把嘴一撅,彎下身就把腳下的一雙小黑皮鞋給脫了,穿著棉紗襪子站在了鋪著厚厚銀杏葉的街面上,朝著高仲祺道:「你看好了。」
  她一抬手做了幾個動作幅度較小的「阿拉貝斯」,動作輕盈如行雲流水一般,漂亮極了,很是到位,她轉過頭來,眸子裡亮晶晶的,得意地一揚頭,高仲祺伸手給她鼓了鼓掌,眸子裡蘊著深深的笑意,賀蘭莞爾一笑,過來扶著他的手臂,蹦蹦跳跳地把鞋穿上。高仲祺笑道:「怎麼不跳了?」
  賀蘭眨眨眼睛,揚起頭來「哼」了一聲,「你剛才明明是激我,當我不知道麼?」高仲祺笑道:「那你還要上當?」賀蘭的目光清清亮亮,眸子裡漾著甜甜的笑意,「我就是有點傻氣唄,總是喜歡聽你的話。」說罷卻就轉過身,順著鋪著銀杏葉子的街道慢慢朝前走,那銀杏葉子隨著風飄飛四散,暖風吹過整條街道,他追上來握住了她的手,微笑道:「如果按你這樣的說法,那我比你還要傻氣。」那聲音暖暖地拂在她的耳邊,她低著頭一笑,柔軟的面頰邊上顯出兩個淺淺的梨窩,彷彿盛著香醇的美酒,別有一番嬌媚楚楚之態,讓他只是這樣看著她,彷彿都可以情不自禁地醉了。
  芙蓉如面,暗香盈袖
  那秋日的陽光透過黃槲樹,篩金子一般地灑下來,花壇裡的秋芍葯開了一叢又一叢,修女又跑進來說,外面的鬧事遊行,本校的學生是不許參加的,若是誰參與進去,就直接送給校長處理。
  但學校裡的教授都罷課了,留下的學生只能自習,當然也不全都是自習,也有女學生三三兩兩湊在一起玩鬧的,鳳妮就坐在賀蘭身邊,不停地翻著書,嘴裡還嘟嘟囔囔地道:「就要大考了,什麼都背不住,我的頭髮都急白了。」
  賀蘭本來趴在窗台上看著窗外的秋芍葯發呆,想著放學的時候一定要去偷摘一枝,但被修女看見了可是要挨罵的,她正想著主意,聞聽這話就回頭笑道:「呀,你還當你是伍子胥過昭關,一夜愁白頭呢,你再過一個月就要嫁人了,不要白髮紅顏嚇壞人家何先生。」鳳妮聽了這話,登時臉一紅,過來不依不饒地擰賀蘭的臉,嘴裡還道:「沒看人家都急成什麼樣了,還來打趣我。」
  賀蘭怕疼,嘻嘻哈哈地躲著她的手,繞著桌子跑,嘴裡不住地道:「君子動口,小人動手。」鳳妮追著道:「我擰的就是你這個油嘴滑舌的偽君子。」兩人這樣嬉笑著吵鬧了半天,忽聽得剛剛走進教室來的鐵蘭師太道:「安靜下,安靜下,這位是新來的算學老師,從今天開始給你們上算學課。」
  賀蘭忙拉著鳳妮的手坐回到位置上,果然就看到講台上站著一個俊雅的年輕男子,賀蘭抬頭那麼一瞬間,正巧他的視線投過來,四目相對之下,賀蘭捂著嘴一笑,明亮的眼瞳裡透出很頑皮的光芒,他也是一怔,望見賀蘭在笑,他竟不太好意思起來,只是那雙眼裡含著的目光,依然是玉一般的溫潤。
  賀蘭小聲道:「鳳妮,你知道他是什麼人麼?」鳳妮道:「什麼人?」賀蘭莞爾一笑,「他是秦巡閱使的大公子呢,才到我們邯平沒多久。」鳳妮便「啊」了一聲,滿面驚訝之色,「巡閱使的公子要給我們當算學老師麼?」賀蘭便半真半假地嚇唬她道:「鳳妮你更要小心了,萬一算學不及格,就把你抓到監獄裡關起來。」
  鳳妮道:「你少唬我,我又不是革命黨。」她說到這裡,又道:「賀蘭,你還記得那天咱們在碼頭遇到的那個人嗎?就是那個……趙錢孫李。」
  賀蘭知道鳳妮說的是誰,道:「都過去快一個月了,我現在連那個人長什麼模樣都記不住了。」她說完又仔細想了一想,道:「但願他不要被抓住就好了,我也算是做了大善事呢,是吧?」
  鳳妮笑道:「那麼你就等著他來報答你吧。」
  上課的時候秦承煜在黑板上寫著算術題,賀蘭抄完一題抬起頭來的時候正趕上他一面講解一面轉身,不知為何竟四目相對上了,賀蘭笑了笑,又低下頭去繼續寫,他的語氣卻一頓,瞬間便忘了自己剛才說了什麼,有點無措地站在講台上,半晌卻把頭低了下去看著教科書,自我解嘲般地一笑,「你們先把這道題做出來吧。」
  幾名女同學都發現了這奇異的一瞬間,彼此看了看,又齊刷刷地把視線轉向了賀蘭的方向,鳳妮也察覺了,用胳膊肘捅了捅賀蘭,賀蘭小聲道:「幹什麼呀?」
  鳳妮道:「賀蘭,你是不是和秦老師很熟啊?」
  賀蘭道:「當然很熟,他去過我家好幾次呢。」鳳妮一雙眼睛裡蘊著笑意,道:「哦,原來如此。」接著便朝講台上揚了揚下巴,賀蘭奇怪地抬起頭,就見秦承煜站在講台前,低著頭將手裡的書胡亂地翻來翻去,竟是完全沒有了章法的樣子。
  轉眼就到了傍晚,晚霞鋪了半個天際,天邊一片絳色,學校裡滿是芍葯的花香,又有一枝秋海棠,搖搖曳曳地開在花壇裡,學校的禮堂裡傳來齊聲朗誦《聖經》的聲音,搖鈴的看門老伯把學校的大鐵門打開,放上完課的學生出去。
  秦承煜才從職員辦公室裡走出來,就聽到有人清脆地喊道:「秦承煜。」他聽到那個聲音,心卻猛然一跳,疑心自己是不是產生了幻聽,然而回頭果然看到賀蘭拉著一個女孩子,站在走廊的一側,笑盈盈地向他招手。
  他一見到她,唇角就會不由自主地揚起來,心裡都是暖洋洋的,賀蘭已經活潑地拉著鳳妮朝他跑過去,腳下的圓頭黑皮鞋踩在地上登登作響,秦承煜趕緊給她指了指貼在牆上的「安靜」字條,賀蘭忙就站住了,點點頭,接著輕手輕腳走過來,把右手攏在嘴邊,眼眸裡透出頑皮的光彩來,很是壓低了聲音道:「你看我今天就沒有忘記你的名字,不過以後我要改口叫秦老師了呢。」
  秦承煜見她那個得意的樣子,卻也壓低了聲音道:「謝謝你記住我的名字了,不過這裡要安靜是沒錯,但你也不用這樣像做賊一樣跟我說話。」
  賀蘭根本就是存著玩心,這會兒早就忍不住笑起來,秦承煜也笑道:「我接這個學校聘書的時候還想會不會是你的學校,本來準備問問你,沒想到這樣巧,居然還真的做了你的算學老師。」
  賀蘭便很開心地道:「那更好,我以後就不怕考算學了。」
  秦承煜道:「你不要妄想我給你手下留情。」他一笑起來雙眸清亮如星辰,熠熠生光,再加上外表俊逸,如芝蘭,似玉樹,十分地溫文爾雅,令人生出無限的親近之感。賀蘭卻吐吐舌頭,拉著鳳妮道:「鳳妮你看,國外回來的人都這樣嚴厲,你可要小心你的何先生。」鳳妮沒想到賀蘭竟一下子把矛頭轉到自己身上來了,當即羞惱道:「賀蘭,你再胡說?!我就三天不與你說話了。」
  賀蘭見鳳妮急了,忙擺手道:「我發誓我再不說了,我本來話多,你三天不理我,是要憋死我麼?」鳳妮抿唇一笑。賀蘭又轉向了秦承煜,「你既然到學校來任職,那麼就是已經搬出督軍府了麼?」
  秦承煜便歎了一口氣,不免有些惆悵,「搬倒是搬出來了,不過是住在學校的職工宿舍裡,沒想到我竟在邯平賃不到房子,想來大概都是嫌我是獨身一人,沒有人作保,疑心我是騙子吧。」
  賀蘭聞聽此言,便笑道:「沒錯,你這樣一個外地人,沒家沒業的,又有誰敢把房子賃給你,萬一你把人家的東西來一個卷包會,人家都沒處找你去,那豈不是糟糕。」她很仔細地想了想,眸子一下子亮了起來,道:「我倒知道一處正在出賃的空房,獨門獨戶的小院落,很適合你住。」
  秦承煜高興道:「你告訴我地址,等晚上我就去看看。」
  賀蘭道:「告訴你地址也沒用的,你這樣一個人去,肯定還是要吃閉門羹的。你這裡的工作要什麼時候結束呢?」
  秦承煜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道:「大概還有一個小時吧。」
  賀蘭便很慷慨道:「那我和鳳妮就到醫院旁邊的小咖啡館裡等你,等你結束了工作來找我們,我帶你去看房子。」
  秦承煜自然是感激不盡,賀蘭帶著鳳妮才出了醫院,兩人攜手到醫院街邊一家外國人開的咖啡館去吃點心,沒多久就等到了秦承煜,三人這才去了賀蘭說的那家小院子。原來這間空房原是一個教賀蘭鋼琴的家庭教師住過的,後來老師去了金陵,也就一直沒人住了,閒置了很久,正是兩間廂房,一重院落,院子裡種著一棵大槐樹,還有一口盛滿了水的大水缸,裡面竟還養了幾條墨龍睛獅頭和別的種類金魚,因房東認識賀蘭,就很爽快地答應出賃了,兩下很快便談好了價錢。
  秦承煜回轉身來看賀蘭不知從什麼地方找到了一塊玫瑰糕,挑了上面的青紅絲,正站在水缸前全神貫注地逗弄著金魚玩,他走過去笑道:「多謝你了。」
  賀蘭被金魚吸引住了,一面餵魚一面笑道:「這沒什麼,我也是順手罷了。」
  那缸水深幽幽的,把他二人的影子平平整整地映到水面上,微風徐來,一波一漾,幾縷絳色的晚霞鋪在了院落的粉牆上,好似給這牆面上塗了一層金粉,閃爍著溫煦的微芒,弄堂裡遠遠近近地傳來些嬉鬧的孩童之聲,秦承煜默不作聲地看著那水面,賀蘭忽地笑道:「咦,你看,他們多像是一家人。」秦承煜心中突地一跳,卻見賀蘭指著水缸裡的一條鴛鴦水泡和一條喜鵲花龍睛,笑著道:「它們總在一起游,我看了半天了。」
  承煜默了半晌,輕輕笑道:「是啊,我也這樣想。」
  鳳妮從空屋子裡鑽出來,道:「賀蘭,你來一下。」賀蘭便把玫瑰糕放下,跟著鳳妮進了屋子。秦承煜看著她走了,又轉頭朝著水缸裡看了一眼,就見那水面上只剩下他一個人的影子,然而那條鴛鴦水泡和喜鵲花龍睛卻依然悠然自得地游在一起,他不由得歎了一口氣,站在那裡發了半天呆,忽然聽到賀蘭在屋裡笑著道:「秦老師,秦老師。」
  秦承煜回過神來,應了一聲,走進屋裡去,卻見賀蘭和鳳妮正幫著他打掃房子裡的灰塵,這會兒已經收拾了大半,秦承煜倒沒想到她們動作這樣快,忙道:「這些我自己來就好,怎麼好麻煩你們兩個。」
  鳳妮低著頭沒說話,還是賀蘭笑道:「不過是打掃房間,沒什麼的,你看這裡的窗格子樣式古樸,又朝著陽光,頂好在這裡擺上一盆花,也好看些。」秦承煜忙翻出自己的黑色皮夾子,道:「我這就去花店裡買一盆花來。」
  賀蘭道:「這胡同口就有一家花店,我剛來的時候看到他們店裡有一盆芙蓉,開得漂亮極了,咱們現在去買吧,免得叫別人買走了。」秦承煜道:「是哪一盆?我倒沒注意,花店又在什麼地方?」鳳妮正在忙乎著擦拭著桌上的灰塵,她家裡雖是經商,父親是新派人物,然而母親卻是極守舊的女子,鳳妮是新舊思想的矛盾結合體,又即將結婚了,總是要避許多嫌疑,賀蘭便放下手裡的小掃帚,笑道:「我帶你去。」
  二人出了門,沒多久就走到了胡同口的花店,就見那一盆明艷動人的芙蓉還擺放在店裡,那芙蓉花開得極好,一簇連著一簇,繁花似錦,雪白的花瓣上暈著一點紅粉之色,彷彿是醉著的美人顏,隨風搖曳,花香裊裊,賀蘭很是喜愛,這會兒鬆了一口氣,道:「幸好還在,這花開得這樣好,真叫人喜歡,若是被別人買走了,我可要懊惱死了。」
  承煜笑道:「既然你這麼喜歡,乾脆我買了送你。」賀蘭忙擺手道:「那可不用,我家裡有好多呢,還是擺在你家裡好看。」承煜自去付錢,賀蘭把那一盆芙蓉花端起來,待承煜轉過身來,便遞到他的手裡,笑著道:「給你,你可要好好待它。」
  她的身後是重重疊疊的花山,然而都沒有她手裡這一盆芙蓉來得嬌艷,她的鬢角垂下來一點點髮絲,隨著花店裡的穿堂風微微晃動,那一瞬,女孩笑靨如花,白皙的面容洋溢著令人窒息的燦爛與明媚,一雙微微彎起來的眼睛便彷彿天邊的月牙兒一般,叫人心蕩意牽。
  他們買了花回去,鳳妮已經將屋子裡的灰塵都掃淨了,秦承煜便說要請客,三人到附近的小餐館裡吃了些簡單的飯菜,等待上菜的時候,賀蘭順便拿了一張報紙來看,看了幾眼便雀躍地拉著鳳妮道:「鳳妮,你看,京劇名角秋筱菊要在邯平戲園子唱《商三官》呢,正好明天是週末,我們一起去聽。」
  鳳妮道:「這種票搶手得緊,肯定都沒有了,咱們還是不要指望了。」
  賀蘭一聽也對,便很惋惜地歎了一口氣,秦承煜這時卻微微一笑,靜靜地出聲道:「若你們兩個很想聽這個戲,我這裡倒有張包廂票。」賀蘭頓時眼前一亮,「對啊,這種票你若是想要,一定很容易就到手的。」
  秦承煜道:「明天下午咱們就在戲園子外面見,到時候我把票拿來給你們,你們幫我找房子,我請你們聽戲作為報答。」賀蘭滿心想要看戲,又看看鳳妮,鳳妮點頭道:「好啊,反正我明天應該沒什麼事兒。」賀蘭得償所願,自然開心極了,這會兒笑逐顏開,「那麼一言為定,誰也不要反悔。」
  她與秦承煜和鳳妮一起吃了飯,盡歡而散,等到了晚上七八點鐘,賀蘭才回了家。這天晚上姨媽恰恰就不在家,想來定是赴哪一個洋行老闆的約會去了,然而那平日裡烏煙瘴氣的客廳裡,卻偏偏就坐著一個人,卻是賀蘭頂討厭的一個人。
  蔡老闆一看賀蘭到了,忙滿臉堆笑地迎上來,道:「賀小姐,你可是回來了,我等你半天了。」他不知從哪裡搞來這樣一件格子吊帶褲,穿在白襯衫的外面,繃得緊緊的,越發顯得腆肚撅臀雙腳外八字,然而他卻認為自己這一身很是時髦了,週身又是香氣襲人,笑瞇瞇地迎著賀蘭道:「賀小姐,我這有兩張電影票,大明星阮濃濃主演的《一剪梅》,這票在邯平可緊俏著呢。」
  賀蘭很煩他那樣如老鼠般賊溜溜的笑,就說道:「緊俏不緊俏干我什麼事兒,你找我姨媽麼?我姨媽今天不在家,你快點走吧。」
  蔡老闆就伸出兩個大拇指來,將繃得很緊的吊帶鉤起來,順勢向下一捋,自覺得這樣的動作很是青春洋溢、活潑時髦了,瞇著眼睛笑道:「我是專程來約賀蘭小姐的,我知道賀蘭小姐平日裡頂愛看電影,怎麼樣?賀蘭小姐給個面子,一起去看看。」
  賀蘭道:「我約了朋友一起看戲呢,你還是邀請別人去吧。」她這樣不給面子果然讓蔡老闆臉都青了,她也不管他,自己咯登咯登上了樓,就將蔡老闆晾在了樓下。
  薄冰肌瑩,星橋鵲駕
  到了第二天下午,賀蘭果然就去了戲園子,戲園子外面早已經圍了很多人,賀蘭去的時候晚了些,到的時候來看戲的人都已經進園子了,秦承煜還等在外面,賀蘭下了黃包車,走過去道:「鳳妮還沒有到嗎?」
  秦承煜笑道:「還沒有。」
  賀蘭道:「這傢伙向來都是磨磨蹭蹭的,我去給她家裡打一個電話。」她跑到一邊的茶房裡去打電話,秦承煜站在戲園子門口等著她,但過了好大一會兒賀蘭才走了回來,卻一瘸一拐的,臉上的樣子很奇怪,秦承煜走上去,道:「怎麼了,你扭傷了腳?」
  賀蘭很是為難的樣子,「真倒霉,我剛才太不小心,這鞋跟剛才陷到石板縫裡去了,給拗斷了。鳳妮說她不能來了,她今天要和何先生去照相館照相。」秦承煜只顧得低頭看賀蘭的腳,果然看她一腳高一腳低,便道:「不然我們去找一個地方修修你這鞋?」
  賀蘭道:「那就耽誤看戲了,反正我來回都要坐黃包車的,鞋壞了沒關係。」秦承煜忍不住笑道:「有你這樣的戲迷,秋筱菊也算是沒白來一趟邯平。」那戲園子裡鑼鼓之聲已經咚咚鏘鏘地響起來,賀蘭道:「戲開場了,我們快進去吧,不要錯過秋老闆的開場亮相,那才最好看呢。」
  她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戲院裡面走,秦承煜欲待扶她一把,又不好伸手,只能默默地跟著她,站在二門外守門的和驗票人都不由自主地往賀蘭的腳上看一眼,還以為賀蘭是腿腳不靈便,秦承煜跟在賀蘭身邊,不知為何心裡總有些不舒服,他容不得賀蘭被別人矮看一點點。
  賀蘭上了樓,找到了包廂,才坐下,就有戲院的招待送上蜜餞果碟和瓜子杏仁等物,賀蘭往前靠了靠,幾乎靠到了包廂欄杆的護板上,雙手托著腮看戲台上白臉紅臉進進出出,秦承煜笑道:「你要當心,再往前點可就折下去了。」
  賀蘭粲然一笑,「我就喜歡靠在這裡看,以前跟我姨媽來看戲,姨媽就罵我是個猴兒,乾脆吊在這護板上算了。」秦承煜笑了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又往她的腳上望了望,想起一會兒回去恐怕要走夜路,這樣的鞋簡直不方便極了,賀蘭正在全神貫注地看戲,秦承煜便沒有打擾她,站起身來悄悄地下了樓。
  他一齣戲園子就招手叫了一輛黃包車,趕到最近的一家百貨公司,說了要買女式皮鞋,伙友拿來好幾雙讓秦承煜挑選,笑道:「先生,這都是我們店裡新到的幾種款式,送給女朋友最合適了。」
  秦承煜正在挑選,聽到這句話,心中微動,竟然從心底裡湧起一股喜悅興奮之感,他精挑細選了一雙很精緻的女式小皮鞋,伙友給他用盒子包好了,他又一路匆忙地趕回來,風塵僕僕地上樓進包廂,這樣一路緊趕慢趕,不免有些氣喘,賀蘭正端坐在桌前剝杏仁,一抬頭看他回來了,便笑道:「你上什麼地方去了?戲都演了半場了。」
  秦承煜便把鞋盒拿出來放在桌上,道:「你穿上試試,不合適我再去換。」
  賀蘭把盒子打開,先是一怔,又抬頭看看秦承煜,笑道:「秦先生,這鞋子多少錢?我拿給你。」她轉身便去開自己的手袋,秦承煜忙攔著她,「你別給我錢,這鞋我送你的。」他生怕她拒絕,又重複了一遍,「我真的是想送你,就當我感謝你替我找房子。」
  賀蘭看他那個窘迫的樣子,微微笑道:「送包廂票也是感謝,買鞋子也是感謝,你再這樣感謝下去,準備要送我多少東西呢?我可受之有愧了。」秦承煜被她這樣一反問,更是不知道如何作答,那臉上的神色,便有些尷尬了,賀蘭就笑道:「反正我鞋子也壞了,等會兒回去就穿你這雙,但錢我定要照原價給你的,否則我姨媽肯定罵我。」
  秦承煜迫不得已,道:「那麼你今天不要給我錢,不然我覺得自己像一個鞋販子。」賀蘭心知再說下去很折他的面子,便笑道:「好,等回學校了我再給你。」她將那一雙小皮鞋拿出來放在地上,伸腳穿進去,又站起來走了幾步,驚訝道:「真合適。」
  秦承煜鬆了一口氣,「合適就好,我也是在心裡估量了一下,沒想到歪打正著。」賀蘭便把自己的一雙舊鞋放進鞋盒子裡,才道:「這回我可不怕出去的時候別人以為我是一腳長一腳短了,剛才我都快彆扭死了,那些人的眼神真討厭。」秦承煜微笑道:「原來你剛才是怕的,我看你倒是很若無其事。」
  賀蘭眼睛彎起來,俏皮地一笑,「我那是裝的。」
  他們看完戲出來已經是傍晚了,空氣裡混雜著一些路邊小吃的甜香,不少看完戲的人走出戲院來,都有自家汽車或者是事先包好的黃包車來接,戲園子外面熱鬧極了。秦承煜與賀蘭才走出戲園子,秦承煜說要請賀蘭到西餐館子裡吃晚餐,賀蘭堅決不肯,兩人只在路邊的小店面隨便吃了一點東西,賀蘭吃著熱氣騰騰的甜酸蕎頭,心滿意足地道:「我頂愛吃這裡的蕎頭,但是讓我姨媽知道了,一准又要罵我。」
  秦承煜笑道:「為什麼?」
  賀蘭道:「她總是疑心路邊的東西不乾淨,吃了要生病。」秦承煜笑道:「那你回去可不要說漏嘴了,小心挨訓。」賀蘭那明亮的笑容中便多了一點洋洋得意,「那是當然的了,我在外面吃東西從來都不會被她發現。」
  他們一起吃完了東西,秦承煜便要送賀蘭回家,賀蘭道:「不用了,我自己叫一輛車就行了。」秦承煜便笑道:「你就不用跟我客氣了,天這樣晚了,我若是讓你一個女孩子家獨自回去,那麼我成了什麼人了。」
  他隨手在路上攔了一輛黃包車,這夜色漸濃,華燈初上,街上極其安靜,偶然就有幾輛黃包車沿著馬路飛快地跑過,路邊的石牆上是些還未完全枯萎的籐蘿,枯黃的葉子落在地上,踩上去刷刷作響。
  黃包車很快出了街口,車轱轆彷彿是磕到了什麼石頭上,車身忽然「光」地晃蕩了一下,賀蘭沒坐穩,身體往旁邊一晃,秦承煜趕緊伸手扶了她一把,他本來是戴著皮手套,剛才與賀蘭說話的時候順手脫了一隻,這會兒一握賀蘭的手,就覺得她手上的肌膚冰得很,想來是被這秋風涼著了。
  秦承煜將自己另一隻手上的手套也脫下來,將兩隻皮手套都遞給賀蘭道:「你戴著吧,手那樣涼。」賀蘭正覺得自己的手指發冷,她本來有一雙紅絨線手套,然而總是忘了戴,但她卻搖頭笑道:「我不用。」
  那黃包車一拉起來,就有冷風呼呼地迎面吹來,賀蘭披著雲肩,身上倒不覺得十分冷,只是手裡還要拿著手袋,越發地凍起來,手指都被風吹紅了,秦承煜再次把手套遞過來,這次直接就放在了賀蘭手上,溫和地笑道:「我有風衣口袋,很暖和。」
  他果然就把兩隻手揣在了風衣口袋裡,朝著賀蘭笑了笑,賀蘭不太好意思一拒再拒了,便將那皮手套戴起來,然而戴在手上,手指卻摸不到頭,賀蘭便伸開五指,手套上的五個指套都虛虛地垂下來,她不禁一笑道:「你看,這樣大。」
  路燈的光照耀在她的臉上,更是映襯著她一笑間的眸光流轉,他凝神望著她清澈的眉眼,忽然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在家裡的花園裡看到的一隻玉色彩蝶,迎風翩躚,輕盈地落在花枝上,他屏息靜氣伸手去捉,緊張得不敢喘大氣,才要碰到的時候,那蝴蝶絢爛的彩翼在他的指腹間一扇,竟就穿花渡柳而去,然而那一瞬間的柔軟直導心間,心也是像現在這樣,怦怦直跳。
  奔跑的黃包車伕忽地停車,驚慌地開口道:「糟了,先生小姐不好了,有人攔路。」
  就見空地裡忽地一道雪亮的汽車燈光照過來,便將黃包車和黃包車上的人罩住了,車伕再不敢動彈,十幾個打手模樣的人圍上來,逼著他們下車,那些打手的身後還有一輛汽車,黑幽幽地停在那裡。
  秦承煜見這樣的陣勢,便先將賀蘭的手握住了,用身體擋住了她,低聲道:「待會我擋住他們,你先跑。」賀蘭倒是一怔,抬頭看了秦承煜一眼,那些打手卻指著秦承煜,很是凶狠地道:「要命就快點滾,我們蔡老闆只要那個女的。」
  賀蘭一下子就明白了,心想這個蔡老闆居然這樣齷齪,氣就不打一處來,誰料那群打手竟就一擁而上了,素日裡都是溫文爾雅的秦承煜果然不出賀蘭所料,根本就不會打架,轉瞬間就被圍住了,另有凶蠻的打手上去拉扯賀蘭,要把賀蘭塞到汽車裡去。
  賀蘭看到蔡老闆就坐在車裡,一臉涎笑,張開手臂做出了一個擁抱的姿勢來,便死抓著車門不放,但到底力氣不夠,眼看著就要被塞進去了,她的肩膀忽地一緊,竟是秦承煜衝過來將她拉了出來,那些打手急紅了眼,不管三七二十一,揮起棒子朝著秦承煜的頭上就砸了過去,承煜正好一偏頭,那棍子恰恰從他額頭上掃了過去,卻也是很嚴重的一擊。
  賀蘭嚇得摀住嘴唇,駭叫一聲,「秦先生!」
  秦承煜的身體猛烈地一晃,繼而用手摀住自己的頭,鮮血從他的指縫間流出來。蔡老闆從車內探出頭來,一眼瞅見秦承煜,剎那間魂飛魄散,連聲道:「快走快走。」薛督軍帶著這位大帥的兒子到梅姨媽家的那一晚,他也是在的。
  秦承煜覺得自己的頭炸了一樣地疼,耳邊全都是轟隆隆的聲音,然而那群人卻都一溜煙地跑了,賀蘭臉色駭白地跑過來,臉上的表情十分惶急,抓著他的手臂道:「秦先生,你流血了,好多血……」他覺得一陣陣天旋地轉,站都站不住,腦海裡閃過的念頭竟然是:「我讓她為我這樣難過,可真是罪孽深重了。」然而這念頭是他昏迷前的最後一個想法,他甚至還來不及開口安慰賀蘭,就已經力不從心地栽倒在地上,暈過去了。
  風雨欲來,寒夜蕭蕭
  夜已經很深了,就見雲影一閃,露出一彎澄澈的圓月,把地面照得雪亮,秋風簌簌地吹著花園裡的黃槲樹,山路上靜悄悄的,看門的吳阿爹正在院子裡拴狗,忽聽得一陣汽車聲,抬頭一看是汽車行裡的車,賀蘭從車上走下來,吳阿爹趕緊迎上來道:「賀蘭小姐,你總算回來了,梅太太發了大脾氣了。」
  他說話的時候並沒有看到賀蘭那臉色也是難看極了,簡直是有點發慌,她把雲肩脫下來挽在手裡,雲肩上有一片血跡,是送秦承煜去醫院的時候,暫時昏迷的秦承煜靠在她身上沾上的,他的傷口縫了針,倒還好些了,可他醒過來看到她的第一句居然是,「我沒事,你別哭了。」
  他昏迷的時候她哭得很厲害,真怕他有什麼事,但現在幸好沒事了。
  賀蘭心慌意亂地進了家門,一推門就聽到梅姨媽在屋子裡罵手底下的大丫頭香瓊,聲音猶如割在嗓子裡的玻璃碴子,尖銳得刺人,「我告訴你,不要以為你在我手底下的時間長,就想在這屋裡稱王做霸自立元老,想蓋過我的風頭去,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那姓楊的小白臉不過是戲弄戲弄你,偏你就這樣賤,追到人家家裡去送錢,你以為他將來發達了會給你個少奶奶當當,我呸,只怕他第一個賣的就是你。」
  大廳裡果然亂成了一團,香瓊卻也是個不饒人的,梗著脖子道:「我的錢是我自己賺的,我願意給誰就給誰,梅太太若是看我不順眼就直說,犯不著拉扯上別的。」
  梅姨媽盤腿坐在沙發上,她此刻的樣子像是剛從燒熔的鐵水裡滾了一圈,臉上的表情是鐵鑄的,紋絲不亂,只是冷冷地笑道:「好啊,浪催的死蹄子,你如今倒貼個男人,卻要反上天去了,我倒忘了,香瓊小姐如今混體面了,忘記了當年破衣爛衫站在我門口求我收留的德行了,難為你還叫我一聲梅太太。」
  香瓊從齒間磨出一聲冷笑,道:「我自進這個門就叫您梅太太,如今還能稱呼別的?只能繼續叫下去罷,雖然也不知是哪一門子的太太,若說倒貼著養男人這本事,還是梅太太高明些。」
  梅姨媽那臉色一變,身體竟是一哆嗦,倏地從沙發上站起來,照著香瓊的臉就是一巴掌,怒道:「你如今是要降服了我麼?!」香瓊被打了一個趔趄,「彭」的一聲就撞到了一旁的玻璃隔扇上,梅姨媽不由分說拔起別頭髮的簪子,便往香瓊身上刺,站在廳外的下人們一看這事情鬧大了,慌亂地一擁而上,攔住梅姨媽道:「太太息怒,香瓊不懂事,就饒她這一回吧。」
  梅姨媽氣血上湧,指著香瓊怒罵道:「你給我馬上走,滾出我的門去,再耽誤一步我就叫巡警來抓你,你以為我不敢麼,我這就去打電話。」她又氣沖沖地去拿那電話匣子,丫鬟忙都來攔梅姨媽,七嘴八舌地給香瓊求情。
  香瓊倒在地上,見梅姨媽要動真格的,索性捂著臉哭叫道:「太太的意思我也明白,眼看著小姐也長大了,該是撐門立戶的時候了,我們算什麼,不過是給你籠絡些錢養那個大煙鬼的棋子罷了。」就有丫鬟上前來把她扶起來拽到廚房去,一面拽一面勸道:「太太動了大火了,你就少說兩句罷,何苦連小姐都要牽扯上。」
  他們扯走了香瓊,這廳裡亂糟糟的情形才好一些,梅姨媽一回頭卻看到了站在門口的賀蘭,頭髮略有些亂,雙眼還是紅腫腫的,她那火氣未退,自然一張口就極厲害,「你木頭樁子似的站在這裡幹什麼?看我的好戲?看看我連手底下的丫鬟都教訓不了,你還要在心裡高興高興?」
  賀蘭先是一怔,繼而不服氣地道:「我又沒做錯什麼,你怎麼又衝著我來了。」姨媽正在氣頭上,兩條柔細的眉毛竟都絞在了一起,怒斥道:「你看你那副樣子,鞋上怎麼還有泥?你最好別在外面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別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到時候哭也沒人可憐你。」
  賀蘭被她這樣罵,脾氣也大起來了,一口頂了回去,「我在外面做的都是見不得人的事兒,你那位叭兒狗蔡老闆就是個大好人,他是好人才會找了打手保鏢來劫我,要不是秦先生救了我,指不定這會兒就當了蔡府的小姨太太了,那才叫人不人鬼不鬼呢。」
  她一口氣將這些話說完,眼淚卻源源不斷地落下來,狠狠地跺一跺腳,轉過身就哭著跑上樓去。梅姨媽先是聽了一個怔,然而這樣明白的話,再怎麼也是清楚了,周圍的下人更是不敢說話了,都悄悄地退了下去。
  四周也就沒了聲音,便彷彿剛才的喧鬧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一般,將她的潑勁和怒火都用盡了。梅姨媽怔怔地站在那裡,有秋風一陣陣地從門外吹進來,將她旗袍的裙擺吹得一漾一漾的,身邊連一個人都沒有,她似乎終於察覺到這一份冷了,緩緩地走到沙發前坐下,拿了放在桌几上的香煙來抽,只是那握著洋火的手,卻一個勁地發抖。
  她那樣呆坐了很久,忽地連著狠狠地抽了好幾口煙,接著像是著了魔一般猛地站起來,大聲道:「吳媽,吳媽。」吳媽慌地從外間走進來,雙手在圍裙上不停地揩著,道:「太太你叫我。」梅姨媽道:「叫老張把車開出來,我要出門去。」
  吳媽驚愕道:「這樣晚了……」
  梅姨媽的臉色簡直難看極了,慘白慘白的,「叫你去你就去!」吳媽也不敢多說,趕緊走出去,站在紅磚台階上朝著花園裡大聲喊:「老張,老張,快出來,太太叫車呢。」
  到了第二天早上,賀蘭迷迷糊糊的醒過來,才發現自己差點就掉到床底下去,她昨晚竟是蜷在床邊睡的,緊靠著櫃子,她起身去洗澡換衣服,對著鏡子梳頭髮,她頭髮極好,披散下來紋絲不亂,平日裡都只是那一個圓夾子攏住就好,然而今天卻偏偏梳了個新頭型,將烏黑的頭髮分成兩縷,分別用藍絹子紮住。
  賀蘭梳洗完畢出房門的時候巧珍就在外面等著,一見賀蘭就小聲道:「小姐,家裡出了事兒了。」
  賀蘭一怔,道:「什麼事兒?」
  巧珍指指樓下,一臉的驚慌,賀蘭趕緊下樓去,才下了幾步樓梯就看見姨媽拿著電話在那裡臭罵,簡直是怒不可遏,「姓蔡的你個下三爛,有本事你就告去,我在家裡等著巡捕房來抓我,我告訴你,別說在這小小的渝平,就是告到楚州秦大帥那兒去,我也不怕,大不了挨一身剮,我拿著刀子去砍你怎麼了?你給我記住,我辛辛苦苦把賀蘭養了這麼大,她就是我的命,誰敢動對她動壞心思,我就敢跟誰拚命!」
  賀蘭走下來的時候姨媽已經摔了電話,接著左手抱著右肘,右手夾著一根香煙,靠在玻璃隔扇上,一口接著一口地吸著煙,眼圈通紅,胸口激烈的一起一伏,一回頭看到賀蘭,就挑挑眉頭道:「起來的這樣晚,你乾脆不要上學,整日裡懶在家裡算了。」說罷就自己轉過身去往餐廳裡走,餐桌上早就擺好了早點,都是些賀蘭往日愛吃的東西。
  賀蘭輕聲道:「要遲到了,我不吃飯了。」
  姨媽的腳步一頓,竟放輕了聲音,軟化下來,道:「平日裡你遲到的次數難道還少了?今兒反倒勤奮起來了,吃幾口飯能耽誤多少時間?一會兒叫老張開車送你去。」她的嗓子是啞的,顯見是上火發炎了。
  賀蘭低頭道:「我真不吃了。」
  梅姨媽站在餐桌前,神色一默,索性將抽到半截的煙頭用力地往餐桌上的水晶煙灰缸裡用力地一按,又點了一支煙,冷冷地道:「不吃拉倒,我知道我這個地方髒,連東西都是髒的,連累你這樣乾淨的小姐!」
  賀蘭挨了這一句,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哽咽道:「姨媽,我不是這個意思……」
  梅姨媽背對著她,半晌道:「像你這樣不聽話的孩子,早晚要吃點虧,才能明白這世上的許多道理,但我活著一天,就拼著我這條命護著你一天,若是我死了……」她的語氣一頓,眼眶一陣發漲,擎煙的手指微微發抖,低聲道:「若是我死了,好歹我也給你掙了這份家業,夠你終生花用,只盼你不要吃苦受罪才好。」
  廳裡的傭人都鴉雀無聲地站著,賀蘭低著頭,眼淚辟里啪啦地掉下來,梅姨媽卻胡亂地擦了擦臉上的眼淚,竭力淡淡地道:「行了,行了,大早晨的哭成這樣,一天都不吉利,你不是要遲到了麼,趕緊走,讓老張開車送你,吳媽,給小姐包點點心路上吃。」
  賀蘭坐上汽車的時候,巧珍正忙忙地將一紙袋的點心遞過來,她看著賀蘭把點心拿好了,那臉上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來,賀蘭看出來了,便道:「巧珍,你想說什麼?」
  巧珍略微猶豫一下,才道:「小姐,你以後可不要任性氣太太了,我們這些做下人的,都眼看著,太太對你,真是好到不行。」
  「……」
  「昨天半夜吳媽鬧風濕腿,我到廚房裡給她燒一點熱水,正趕上梅太太從外面回來,太太回來就問你睡了沒有,我說你睡了,太太讓我倒杯茶給她,自己上了樓,等我端茶上來,就看見太太在你屋裡,你當時睡著了,太太就坐在你床邊,一面守著你一面悄悄的哭,那樣子真是可憐。」
  賀蘭覺得胸口好似灌滿了熱水,一陣陣滾燙的發漲,就連眼眶,也漲的生疼,鼻子裡硬生生地起了一股子酸澀的感覺,她抱著懷裡的點心,輕輕地點一點頭,她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生了肺炎,高燒不退,半夜迷迷糊糊的醒過來,那時候姨媽也是坐在她的床邊,攥著她的手,默默的哭。
  其實這些事兒她都記得,她怎麼可能不記得。

《芙蓉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