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男女

  「春曉,給你個任務,把這個財神擺平了。」老總頭也不抬地邊簽字邊吩咐。「不行!我這個月要出貨,得下工廠盯著,出了問題,虧損算您的算我的?」我抗議。老總停了筆,認真端詳著我的抗議。「你還真的出趟馬,這個人看著就不是凡角,我怕王小勤之類的人出馬要適得其反。」「您別打一個捧一個了,用著我的時候,小勤就是渣滓,用到小勤的時候,我在您口中怕也是堆垃圾了。」我不滿地抗議,「好歹我也算書香門第,你老把我當勾闌院的使。」「我認真給你分派任務,你別老貧了,我去給蔣科長打電話,你那攤交給他。晚上在大富豪春江花月夜見。」

  王小勤是公司辦公室主任,人稱末代妖姬。那婦人的風韻發揮到淋漓盡致,未曾開口眼神就先到了,笑起來眼睛瞇成個月牙兒,再加上她大方的做派,通常沒什麼人拿不下的。這次來的是何方神聖?

  下班鈴一響,我提著包就直穿馬路去了大富豪了,大富豪就在我們公司對面。剛到包廂門口,老總就拉著我訓:「怎麼穿著制服就來了?也不換一套?妝也不化,不嚴肅!」「不就是陪吃飯嘛!我又不賣色相,看不慣,你現在去拉小勤。」我極不高興。看老總惡狠狠地用眼挖我,只好再解釋,「今天我就是穿著工作裝上班的,總不能再回去換吧?實在不行,我抹點口紅。」「算了,先進去吧。」

  一進包廂我就看見他了,頓時有眼睛一亮的感覺。原來男人也有讓人心動的長相。儒雅,我想,就是這兩個字了。

  「這是春曉,這是萬科的老總林奇。」劉秘書介紹到。我突然間一拋往日的大方與熱情,只矜持地點了下頭,在他的直視下,我真希望自己也能風含情水含笑。我開始後悔自己穿的太寒愴,不能以同樣的眼睛一亮回報他。

  飯桌上大家一直有一句沒一句地閒扯,繞來繞去繞不到點子上,我到最後都沒鬧清楚林老總的公司是幹什麼的。我只一直悶頭吃,一句話也不說。我感到了一股來自男人的壓力,怕一出口就出錯了。雖不抬頭,我也能感到老總的眼睛恨不能吃了我。最後老總終於忍不住了,說:「我們的春曉以前是個小麻雀,唧唧喳喳,今天怎麼啞巴了?來,湊兩個笑話給我們聽聽。」我第一次覺得老總不太識相,我好不容易在儒雅面前保持的淑女形象一下就被他給捅破了。唉!反正也沒什麼形象了,索性不那麼累了。「我這是饞的。你多久都不拉員工出來吃飯了,我趕緊先跟螃蟹和三文魚打個招呼,熟熟臉。」我又開始露出我那虎牙了。「吃的怎麼樣?」林突然開口問候我,眼底漾著一絲笑意,讓我沒防備。「還行!要是能有個冰激凌壓壓驚就圓滿了。」我舔了舔嘴唇,翻了翻眼睛。「沒聽說過中餐有上冰激凌的,下次去吃西餐吧,可以滿足你的要求。」林的聲音也很溫柔。我喜歡看他的高高突起的喉結,還有他很有稜角的下顎骨,很男性化。

  那天我的話並不多。後來林跟我說,他從看見我一個人把一盆蝦都剝了吃,蝦皮堆得高過我臉的時候就喜歡我了,一個不做作的女孩子。既然我那不雅的吃相他不介意,我也就懶得跟他解釋其實我那是緊張的。通常我感到壓力的時候都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動,很機械地重複一種單調工作。

  「林奇要投資我們的皮革廠,我費了好大勁勸說的他,你盯緊一點。」老總交代。「他是幹什麼的?」我問。「他的生意很不錯。我也搞不太清他的背景。你想,我們這樣一個財大氣粗的公司都有求於他,應該不是太賴吧?只知道這裡的琥珀山莊他投了很大一筆。去年的股票市場有三支牛股是他背後操莊。」我吐吐舌頭,「款兒啊!我喜歡!」「具體他幹什麼的,你問他不就行了?」老總言下有意。「唉!您當老總真屈才,國家情報局長都趕不上你,你太會用人了。」「嘿嘿,我就是范蠡,把西施派出去打探消息。」我白了他一眼,又佔我便宜,他不知道范蠡是西施的情人?

  「春曉,我是林奇,還記得嗎?」只兩天過後,他就給我打電話了。我諳熟此道,我當然知道他是誰,這兩天白日夢裡都是他,但,我還是猶疑了一下,用英語問:「WHO?」「你忘性好大啊,只兩天就不記得我了。」他的口氣裡有悻悻的感覺。「哦!哪裡呀!我忙昏頭了,有事麼?」據說空手套白狼的時候要欲擒故縱。我試試看這招管不管用。「晚上有個應酬,我想你跟我一起去,沒打擾你的約會吧?」「和誰?」「一幫玩股票的朋友,你不認識。」「人不認識沒關係,我認識桌上的菜呀!」我又開始玩笑,我聽他在電話那頭也笑了,「好,六點我在你公司樓下接你。」

  放下電話,我看看表,已經4點半了,他還真是個強勢男人,根本不提前打招呼,萬一我有約會呢?我看看身上的職業套裝,覺得在他那樣一個有氣度的男人面前略寒摻了,立刻打了車回去換了套貼身的素色長裙,把盤上去為了方便工作的長髮也放下來,低低挽個辮子,捲曲的棕色髮絲在臉龐邊嫵媚地繞著圈。唉!這女人要想套個男人還挺費事,萬一不成,我還白貼了車錢。邊想,邊抹著口紅。怎麼才能讓我這雙象銅鈴一樣大的牛眼看起來嬌柔一點?我對著鏡子瞇縫了半天,學著小勤的樣子彎成月亮。月亮不像,像老花眼,看不清東西的樣子。

  他開著一輛黑色的公爵王,和他本人一樣不露鋒芒。我原指望他看見我的時候誇我一句漂亮的,我虛榮慣了,若有人不稱讚我美,我好像覺得人家話沒說完似的。哪裡知道他視若無睹。算了,我就當他心裡誇過我了。

  那桌飯吃的實在是沒勁,一桌北京來的人操著京片子,說著和我隔行如隔山的話,簡直就是黑話,什麼「洗籌」啊,「倒莊」啊,「拉抬」啊什麼的,到最後我竟然不禮貌地開始當桌打哈欠了,睡眼朦朧。林適時地說,「以後談,去OK吧。」我頓時來了精神,直衝青雲樓。

  青雲樓是當地最好的歌舞廳。林說要進包廂,我說不要,我喜歡在大廳,音響效果好而且人多,可以熱鬧些,場子大也好跳舞。大廳一支歌50元,加快要80,我一口氣點了20支,且支支後面都寫著「加快」。林苦著臉說,「我今天碰上花錢的主了。」我哈哈大笑,說:「快意的報復!誰讓你們剛剛折磨我的耳朵?我也要折磨你們的!折磨了還要讓你掏票子,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下次別惹我!」

  我擅長唱孟亭葦的歌,聲調起伏不大,只淡淡哼哼就行了,加上絕好的音響,有時候自己都覺得自己隨便包裝一下就是個流行歌手了。果然,歌畢掌聲響起。那一夜我忙的很,上竄下跳,屁股還沒沾著板凳就又要跑上去再唱。終於林忍不住一把拉著我根本不商量地就奔向舞池,擁著我跳舞。「還沒過夠癮?你唱的不累,我手拍的累了,讓我們休息一下。」「唉!你不知道,我有一綽號,叫歌霸。那意思就是一隻手霸著話筒自己唱,一隻手霸著話筒不讓人家唱,我剛起興致,你就搗亂!」他不說話了,只輕輕攬著我漫漫晃著,三步並做兩步走。原本高亢的情緒在他的安定之下突然放鬆,我懶懶地走著,

  「春曉,晚上我請你吃飯。向你陪罪,上次讓你沒有盡歡。「林又打電話來。」算了你饒了我吧,這樣週而復始我們永沒有結束的時候。我請你吧,以後就算一筆勾銷了。「我說到,「你喜歡吃龍蝦麼?我請你。」他猶豫了一下,說:「很貴的,我請吧。」「不貴!我請的起。」

  下了班我又上了他的公爵王。「去哪兒?」他問。「我建議你把車停公司門口,打車去,因為那裡沒地方停車。」我說。「什麼地方沒停車場?」他突然狐疑了,好像不情願跟我走了。「去吧去吧,答應了就別耍賴。」我拉著他不許他退縮。

  我們來到本地最大的大排擋廣場,滿街煙霧繚繞。吆喝聲,暴炒聲和著滿地流淌的污水嚇得他不敢邁步。我就喜歡看他這狼狽的樣子,捂著嘴偷樂。「這裡有家店炸龍蝦和炒田螺最有名了,包你吃到下巴掉。」我拍拍他的肩,「來吧。」

  他侷促地坐在長板凳上,看我點了一大盤螺絲和龍蝦,還有花生米和臭豆乾。我正忙著往滾燙的豆乾上抹辣醬,豆乾在我手上翻來翻去,我還撅著嘴巴吹著。他拿出餐巾紙反覆擦著筷子。「這也叫龍蝦?根本就是臭水溝裡怪物嘛!」他很不滿。我沒空理他,這是個一點飲食文化都不懂的人。東西只問好吃,不問出處,你管它哪來的幹嘛?在我吮了十幾個螺絲,啃了五六個蝦鉗之後他終於忍不住站起來,「我帶你去吃龍蝦吧,這裡我不舒服。」他想拉我的,看我滿手是油,又把手縮回去。我看看自己的手指頭,四下裡找餐巾紙,發現都被他用完了,作罷,在桌子上抹了兩下,又往裙子上蹭蹭。他苦笑著搖搖頭,「春曉,有幾個丫頭像你這麼不愛乾淨的?」「你懂什麼?這叫隨遇而安!以前我出差去山東的鄉下收大蒜,村長請我吃驢肉,就在村頭的茅坑邊上,人一走過去,蒼蠅嗡地黑壓壓飛起一大片。我都不知道那驢死了幾天了,但為拍村長馬屁,讓他賣的便宜些,照吃不誤,邊吃邊剝生蒜壓,怕得痢疾死在半道上。你還別說,那驢真好吃!」我若無其事跟他吹我的歷險,他滿臉心疼與好奇。「你個小丫頭,到底有多少故事?」我付了帳,共23塊8毛。

  他帶我去了本地的FIVE STAR賓館的餐廳。一進門,服務生們都恭敬地喊:「林總。」我們在大廳坐下。四周空蕩蕩,好像只一兩桌人在吃飯。「一個龍蝦船,一個釅燉鮮,再從西餐部要一個冰激凌。」他根本沒看菜譜就吩咐。菜還沒上來之前,一個漂亮的中年婦女穿著制服就走來打招呼,「林總,怎麼沒去包廂?」他說,「不了,她喜歡熱鬧。」他指了指我。那個女人詫異地偷偷打量我。然後和藹地說:「慢用,不打擾了,有需要就叫我。」我說:「她是誰?跟你很熟?」他說:「這家賓館的副總,估計今天當班。」「她幹嘛老看我?」「她沒見過我單獨帶女人吃飯,好奇吧。」哼!才不信呢!都冒充自己純情。「我是第一次跟一個陌生女人上床。」如果你身邊的男人這樣說,你一定要相信他,這是他第一百次跟女人上床,但對你這個陌生女人,他的確是第一次。管他!再大事大不過吃飯!

  龍蝦船樣子好看,其實一點都不好吃,我好後悔,剛剛應該把螺絲打包帶來的。林只抽煙,什麼都不吃。「你不餓?」我問。「看你吃很享受,你吃東西很專心,感覺菜的味道很好。」他笑了。「的確很好,美中不足的是沒有音樂伴奏。」我又提無理要求。「快下班了,彈鋼琴的都走了。要不,我來湊個趣?」他調侃著問。「你?你會什麼?」「我練了8年小提琴,後來放棄了。」「可惜了。」我哀歎。「不可惜,我不是很感興趣,是被父母逼的。」「我是說,可惜了那把小提琴,被你糟蹋了8年。」他哈哈大笑,仰天的時候喉結一動一動,讓我有撫摸的慾望。我從口袋裡摸索了半天,翻出個一元的硬幣,拋給他,說:「願聞雅奏,借曲消愁。」他站起身,很紳士地躬了躬身,轉身去要了把小提琴。

  我對音樂不敏感,只知道有名的幾個曲子。我不知道他拉的是什麼,只知道唧唧妞妞象彈棉花。但他拉到梁祝的時候,我真的感動了,覺得很優美,配合他欣長的身材,和他投入的表情。曲畢,我忍不住鼓掌。

  「怎麼樣?聽到蓬萊仙音了麼?」他問,臉上帶著驕傲。我成心打擊他:「真不懂規矩,我付了你錢點的歌,你該說,ENJOY YOUR DINNER,MADAM。」我們同時哈哈大笑。

  出餐廳的時候起風了,我禁不住縮了縮脖子。他脫下外套,披在我肩上,一股來自男人的溫暖洋溢在我週身,他的衣服有種好聞的暗香流動。幾年以後我才知道那是CD的男士香水的味道。以後只要我聞到這個品牌的香水,我就想到了他。聞香也可以識男人的。

  「怎麼辦?沒車了,我們要走一段了。」我知道這是他的借口,只想多泡我一陣。滿地紅色夏利,招手就停,蹩腳的謊言。好在我也醉翁之意不在酒,索性踩著高跟鞋跟他溜躂。

  「哎,聽說你要投資我們公司的皮革廠?有這回事?」「你是你們老總放出來探我口風的吧?」「有一點。但大部分是我的好奇。」「沒有的事。那是你們老總的建議。我對這個項目不感興趣。」要完蛋!我們老總還覺得把握大的很呢!「為什麼?」「皮革製品不屬於朝陽工業,投資大,收益少。我是做投資的,要講回報,資金回籠越快我才能越賺錢啊。」他解釋,「我到是中意你們的電腦配件廠,這個項目投資小,見效快,現在銷路也好。」我搖搖頭說:「不敢苟同。你說的沒錯,就因為大家都看著容易上馬,大家都上。據我所知,江浙一帶的小廠不下千個,產品都差不多,都沒有形成規模經營,在這種情況下就又開始拼價格了,現在利潤低到剛夠一個廠的運轉。我想很快就有廠子得關了。你還去吃這個殘羹剩飯幹嘛?皮革廠雖然老點,投資大點,但我們公司的很多皮件產品還是有市場的。傳統的象配皮玩具,新開發的煙灰缸皮套都有了穩定的客戶。你至少在短期內不會因為風雲突變而血本無歸。再說皮件的國內市場也旺銷。而且我看開發區那塊地以後得漲。先進去佔著地方,以後倒地皮也不錯。」他換了一種眼光看我:「嘿嘿,看不出你個小東西,沒事還鑽研點業務,說的蠻像那麼回事。」我還沒他想的那麼笨,雖然他貌似誇我,可其實並沒有改變他自己的主意。我不去點破他,因為我知道男人不希望女人把自己看得太透徹,最好讓你永遠保持崇拜。我假意崇拜著,只心裡清楚。女人裝傻的好處在於可以讓對手看輕你,然後在他不防備的時候給予致命一擊。

  不知不覺已到了環城河邊。夜光下,微風裡,我一掃往日的嬉皮笑臉,柔弱無骨。「腳痛!堅決反對高跟鞋!和裹小腳一樣變態。」我無法忍受折磨,不顧體面地脫了鞋塞丟在地上,光著腳跳了一跳。我抬眼看他,髮絲半掩我的眼,真的嬌媚了。他突然拉起我的手,另一隻手蠻橫地拽過我的腰,頃刻間我失了平衡繳槍投降,不掙扎了,任他緊擁著我。他低下頭,深深看著我,眼波如海,我快淹死了。一陣心慌,我特別害怕這種男女近距離交道,趕緊別過臉去。「春曉。。。。。。。」他低吟之後就將溫熱的唇蓋在我的唇上。我心口一陣刺痛。怕了男人的溫柔,讓我無可抵禦。

  窒息的長吻之後,我恢復了頑皮,把手指伸在他鼻子前:「聞聞!是不是一股冰激凌的奶香?」他不理,拉著我的手指深吻,再托著我的頭細緻地輾轉地吻我。奇怪,我怎麼不配合著浪漫,腦子裡不爭氣的在想,他那麼高,會不會覺得脖子酸,這麼老低著?男人吻的長也是個累活兒。憑我的直覺,我感到了男性的熱力開始升騰。

  我還不想把我們的關係拉的太近。我的印象裡,愛是件很長久的事,總得戀愛個4,5年才能發展到彼此相交,我喜歡享受男女之間曖昧的感覺,不點透,慢慢猜。像三泡台一樣,泡個三旬過後才出味。我主動推開了他。「原諒我的情不自已。」臨別時他誠懇道歉。我笑笑,衝他皺皺鼻子,翩然而逝,留個飄曳的背影給他。

  果然我們的關係曖昧起來,像戀愛又不像。常在一起吃飯喝茶,說到情份的時候我就開始打岔。

《六六短篇小說、雜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