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5節

  第13節:心術(13)
  一個不同意,一個非要貼,頓時劍拔弩張。病患家屬狠言相向:"人死了,就是因為你們不給貼符造成的!死了做鬼都不放過你!"
  俺的小蕾關鍵時刻來了一句:"符既然這麼靈驗,你們把病人帶回家去,貼自己床頭好了,還要我們醫生護士幹什麼?"
  老拳差點砸到她鼻子上,幸虧護士長有經驗,一個箭步將小蕾撲倒。
  我見到小蕾的時候她還憤憤呢!笑著刮她鼻子:"你就算不能救火,也不要引火上身。人家本來就在要失去親人的當口,你何必將人家逼到死角?聽說這傢伙家產過億,是一個大企業的掌門人,年紀剛三十七八,他這一走,一家大小連個仰仗都沒有。你哪怕就從人道主義出發,也不要嗆人家了。"
  小蕾突然眼淚就掉下來了:"到底誰沒人性?這個要死的人,是他們家的頂樑柱,是他們家的利益所在,人要是走了他們家就垮了。說到底都是私利。可他們有沒有想過我們?這個人送來的時候和死人有什麼兩樣?我們費了多大的勁把他救活,我一夜不睡地搶救他,我能從他的生裡得到什麼好處?我為什麼要費這樣的辛苦去救他?就為每個月兩千塊錢我費得著花這樣的心血嗎?我對得起我的職業和我的心,可他們連最起碼的尊重和感恩都沒有,他現在活下來,全部是符和和尚的功勞,他要是死了就是我們的過錯。如果是這樣,他家人為什麼不送他去廟裡,卻要送到我們醫院?我們沒有功勞,連苦勞都沒有,我難道不寒心嗎?我說這句話有什麼錯?"
  我答不出。
  我只能以病人的心去想,一個臨死的人,家裡能抓住的任何一根救命稻草都是希望。這個符就是他們最後的希望。我既不願意破壞他們最後的支柱,也不願意承擔我無能為力的責任。這是兩難的抉擇。
  我抱著小蕾,親親她,抱抱她,刮刮她的鼻子,突然我問:"刮鼻子的刮怎麼寫?"
  小蕾一愣,說:"怎麼寫?提手旁的嗎?"
  "小笨蛋,颳風的刮呀,舌頭的舌加個立刀。"
  她還一臉迷惘。
  我在她手掌上寫下。
  "啊!你說是刮宮的刮啊!刮匙的刮啊!切!不專業!"
  我大笑。她的幽默感,永遠是這樣即發的。我希望她多笑笑,少哭哭,永遠沒煩惱。雖然這就像物理上的勻速直線運動一樣,只是一個理想狀態。隨著現實的推進,她的心會越來越堅硬。
  "小蕾,你還喜歡當護士嗎?"
  "喜歡的。"
  "哪怕人家罵你?"
  "大部分人都是好的呀,上個月出院的王媽媽今天路過這裡特地給我買了點心。很多人很懂道理的。我怎麼覺得越有錢的人越不通人性呢?王媽媽那麼窮,你對她一點好,她都記得。開寶馬的,你對他再好也沒用。"小蕾頓一下,洩氣地說,當然,"我對他好,他的確不知道了,很有可能到死都不知道。"
  第14節:心術(14)
  "不是的,小蕾。這世界,無論什麼行業,無論什麼地方,都是有好人有壞人。好人永遠佔多數,壞人永遠佔少數。所以世界才沒亂了套。要是世界上善惡不分,是非混淆,我們就變成暗黑帝國了。"
  小蕾憂心忡忡地說:"別的地方我不知道,但我覺得醫院真的快變成暗黑帝國了,每天都上演打砸搶,全武行。我要告訴我的小學妹們,除了學打針,還要學女子防身術。NND,今天那個人的妹妹,太壯了,怕有180斤吧!給她打到我要半殘了!"
  六六:這是個真實的過程,全程我都在場。那個人,就是週五晚上我以為死掉的男人。全部的人都覺得他不行了。即使在所有人都覺得他已經死了的情況下,依舊沒有放棄地去實施所有的搶救措施。
  你知道對一個死人幹活的感覺嗎?明知道無望還是要去做。
  我覺得醫護人員是極其堅強而充滿希望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最後關頭就是有奇跡發生。這個人在經過十幾個小時的搶救之後,就回來了。當然,我要作為患者家屬,在被醫院三次通知做後事準備以後,又被告知沒死,肯定會相信這是神的保佑。人在絕望的時候,只有神是你的支柱。醫生的力量依舊還很渺小。
  但我希望這個家屬不要把醫生傷害得太厲害。因為醫生是人不是神,他們要是真的放棄了治療,我看就是玉皇大帝來,都不行。管子一拔,啥都沒了。這個人到現在也是在生死臨界線上。生靠的也許是老天爺幫忙,但死不死的絕對看醫生態度。
  但我內心裡非常清楚,無論你病患家屬什麼態度,醫生護士再委屈,內心裡是有桿秤的,不會因為你的無理取鬧而放棄一條生命。《聖經》上說,這世界有三樣東西對人類是最重要的,FAITH(信),HOPE(望),LOVE(愛)。我認為,我能看到的對這三個字最好的詮釋,就是醫院。
  3月9日
  今天我們敬愛的朱主任又被投訴了。我們笑壞了,越是德高望重,越是投訴大王。這沒辦法,幹得多,錯得多,不干總是沒錯的。
  他的錯永遠是態度。醫務處的同志們委婉提醒他多次了,除了醫術高明以外,還要態度謙卑,現在患者是老大,患者不買你賬,你被投訴率太高,要影響你們科的精神風貌小紅旗的。
  朱主任無可奈何,依舊好脾氣地口頭答應了。今天他突然一本正經地召開會議,要大家群策群力,看看怎樣才能讓患者覺得他脾氣好。全場掩面而笑。
  全國湧來看他的病人坐船坐飛機坐火車長途跋涉,在醫院門外自帶鋪蓋卷,買黃牛號也好,網上掛號也好,徹夜排隊也好,費時費力好不容易輪上。一進屋,朱老就伸手拿片,無論你怎麼主訴症狀他是不聽的,只在片子上掃一眼,蹦出"開刀"二字或者"不開刀"三字。患者再問什麼時候住院,就回一個字:"等。"再問等多久,沒話了,下一個病人已經進門。我要是被他看,也會被活活氣死。為見活菩薩一面費盡周章,見了以後就這樣熱臉貼冷屁股,誰都受不了。
  第15節:心術(15)
  朱主任委屈得不行,我們一面批判他,他還一面申辯:"我是外科大夫呀,不是老中醫或者內科大夫,我這個不需要問長問短的呀,來我這裡總歸就是為了看病,瘤子拿掉了你什麼症狀都沒了,瘤子拿不掉,我說一籮筐話,你還是難受呀!再說了,一下午就三個小時時間,我要看六十個號,一個小時二十個號,一個號三分鐘,還不包括人情號、加塞號、院辦帶來的,會算術的人都算得出的呀,三分鐘我要看片子,判斷能不能手術,怎麼手術,還要安排病床,怎麼跟你寒暄、安慰你情緒呢?我認為醫院應該設立一個專職的情緒安撫員,專門干安撫工作,不要讓我來幹這些事情嘛!"
  大師兄說:"主任啊,人家就是要聽你講話,其他人安慰沒用的。"
  幾年前朱主任問診的時候,我是那個跟後面開藥安排住院的小助,我知道他的苦楚。門診病人只是他大量病人中的一小部分,還有熟人介紹來的,還有領導派下來的,還有病患口口相傳堵他家門口的。他就一個人,不是千手觀音三頭六臂,能處理過來就怪了。
  院裡接到的最經常的投訴就是消費欺詐。意思是我掛了你朱主任的號,奔的是你朱主任的名而來,排的是你朱主任的病,最後出院小結上寫得分明:主刀的不是你朱主任!你這不是欺詐是什麼?
  我泱泱大科,光醫生就一百多號,要是病人都只看朱主任的,就他一個人開刀,全簽他的名字,你們信我也不信啊!他一周就四天開刀,病人卻一百多個,你相信他一個人一天能轉場二十多台嗎?有些瘤又不是疑難雜症,不過是普通的腦膜瘤垂體瘤,我們這裡最小的副教授都隨便開開,你非要強迫朱主任開做什麼?
  對患者來說,腦子里長瘤那是不得了的大事,對我們來說,瘤子也分三六九等,普通瘤子,殺雞焉用宰牛刀。你到底要的是結果,還是享受過程?包你人沒事,十天之內出門不就行了嗎,來的時候又是功能障礙,又是斜癱軟爛的,走的時候神氣活現,到門口咬我們一口,真是的!
  當然,要是我,也是很痛苦。花了平板液晶數字的錢,到手是直角平面,錢還沒少付,總有不爽。
  這個世界,真的是很難平衡啊!
  朱老今天對護士長說:"寶珍啊,我需要很多的病床!"
  寶珍笑著說:"大家都需要。你不要再特權了,我也要投訴你。"
  老頭無奈地搖頭:"都欺負我。"
  小醫生有小醫生的煩惱,大醫生有大醫生的煩惱。
  六六:俺跟著坐台門診半個下午,啼笑皆非。同學們哪,你們是真不知道看門診有多熱鬧。俺坐在吳教授身後,聽某女如下對話:"醫生啊,俺們那邊的醫生讓俺過來看看,說俺有垂體瘤,麻煩你給看看。"

《心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