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公婆來了

    胡麗鵑的網名叫「給點陽光就燦爛」。她很愛笑,笑起來連粉紅的牙齦都會很敞亮很放鬆地鑽出她薄薄的嘴唇,連同有點暗黃的四環素牙一起暴露於人眼前。她笑,是因為每天值得高興的事情太多了。比方說,上個月下了場春雨,地面濕答答的,隔著冰冷的公路她都能看見下面睡了一年的草秧子蠢蠢欲動;再比方說,下個星期報社的食堂整修後重新開張,雖然味道有可能一如既往地差,換了裝潢不換師傅,換了湯,沒換藥,但畢竟,不用長途跋涉5里地去找個乾淨的麵攤兒,這就蠻開心的了。
    胡麗鵑的好心情,驟然轉陰。自打婆婆公公來了以後,那就像是陽光下的一片烏雲,不大不小,不多不少,就這麼可可好擋住了太陽一樣地陰。而這片雲,恰巧擋住了所有的燦爛。
    同事下班前背著包,鎖著抽屜,拿著手機約飯局,撥號等話的工夫,沖麗鵑說:「羨慕啊!回家吃現成的了!拜拜!」麗鵑咧咧嘴,看不出是愁是樂地說:「拜拜。」
    婆婆公公來以前,丈夫亞平也算是預先通知過麗鵑。亞平說:「爸媽想過來看看,上次我說我們工作太忙,一天都吃不上一頓囫圇飯,爸媽也過來幫我們點兒忙。這新房子,從他們支援了首期以後,還沒來看過呢!」麗鵑高興地說:「好啊好啊!來吧來吧,家裡有人看門,上班都放心些。你就說歡迎!」
    亞平說:「我就知道你好。早就跟他們說了,麗鵑都盼他們來呢!這不,他們明天下午就到了。」「啊?……!你這算什麼啊?我歡迎是我自己的話,幹嗎要你代表?你代表以前總要知會我一下吧!」麗鵑突然覺得自己的熱情似乎有點自作多情,其實,無論歡不歡迎,人家想來就能來,想走就會走。人家父母為首期這15萬慷慨捐贈了兩萬,自然就有了兩萬的權利。
    這權利若單看成是兩萬,不多,可這兩萬是首付的一部分,加上全部貸款,那就是50萬,50萬,若少了那兩萬,自己的房子就只能買43萬的,若只能買43萬的,就不能挑現在這個東頭六復七樓的大房子,而只能住在西頭的二樓。這兩萬塊錢,支援的是多麼的及時,多麼的有遠見,多麼的遠水解決了近渴,哪怕再差半年,世博會召開地址選定以後買,這套房子就不是50萬了,而是100萬!所以,這兩萬塊,對於麗鵑的新家來說,它不僅僅是兩萬塊,從經濟學的角度講,這是以小博大,50萬甚至更多;從歷史學的角度講,這是轉折點,在關鍵戰役中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從力學的角度講,這是四兩撥千斤;從感情的角度講,這是一輩子的感恩,這個意義太大了!
    這當然不是麗鵑的想法。麗鵑以為,兩萬就是兩萬,他們決定要買房子,而他父母答應贊助兩萬,她很感激,也打算以後加了利息還。不過,從他們買了房子,到馬不停蹄地裝修,跑得斷了腿,爬樓速度趕上猴子上樹,倆人體重總共降了8公斤,一直到入住的這一年半內,麗鵑最常聽到亞平在電話裡說的話就是:「房子就算是股份公司吧!你們二老也是最初的大股東啦!等我們一弄好你們就過來玩兒吧!想住到啥時候就住到啥時候,這原本就是你們的家,有這兩萬塊錢,客廳的地都鋪滿啦!要是沒你們這兩萬,那我們可就……」
    以後麗鵑發現,電話的邀請內容大致不變,變的則是「家裡的電線鋪鋪也要兩萬呢!」「家裡的燈具潔具裝裝也要兩萬呢!」「家裡的廚房櫃子一組也要兩萬呢!」「家裡的牆粉粉也要兩萬呢!」等等等等。然後,估計電話對面的二老就咧著嘴高興地幻想麗鵑的家裡,燈也是他們買的,地也是他們買的,門也是他們買的,傢俱也是他們買的,連油漆釘子把手鏡子沙發靠墊兒,反正湊起來只要能以兩萬作為單位的東西,都是二老掏的錢。麗鵑每次聽亞平跟他母親絮話時候的謙和與耐心,就忍不住環顧四周由兩萬拼湊起的華麗,越住越覺得愧疚,平生出一種心虛的感覺,麗鵑打心底懷疑——這家,有一根線,一塊磚頭,是我自己省出來的嗎?
    而且亞平還不斷以興奮的口氣追蹤報道最新房價:「我們對面那套庫存房,當時沒人選的,上周賣啦!就那,都要60多萬!才80多平方!」「隔三條橫馬路那片荒地也開發小區啦!地段還差些!都屬於南匯縣的地了,居然也敢要7000塊一個平方!」麗鵑聽多了,都知道下面公婆要答的話了:「幸虧當時我們當機立斷湊了兩萬啊!你看看!你看看!好傢伙!」
    亞平的父母顯然擁有不是商量,而是通知,不是提前通知,而是臨時抽檢的權利,隨時光顧他們兒子的家。從東北那迢迢千里之外,雄赳赳氣昂昂地跨過牡丹江,越過長城那道關,再渡過黃河,趟過零度等溫線,直奔長江盡頭的上海。
    也就是說,在麗鵑撅著腚,四月乍寒的天氣裡,穿條棉毛褲渾身大汗地收拾兩層樓的半夜裡,她的公公婆婆已經跋涉了整整兩天的旅途,第二天下午時分就要駕臨了!
    「明天咱們一起去火車站接。」亞平一邊擦冰箱,收拾裡面的陳年老貨,諸如放了一冬的皺皮蘋果,已經乾巴了的芹菜,過期的豆奶,一邊跟麗鵑商量。半夜一點半了,倆人還在搞大掃除,用亞平的話說,他媽眼裡揉不得沙子,於是,麗鵑只好手裡揉著抹布。麗鵑跟亞平的打算是,先把家裡大差不差地總體收拾一遍,讓老人有種一進門四下光鮮的感覺就成。
    「不行!你也不早跟我說,我明天下午有趟稿子得結,版面都空等著呢,哪能說不去就不去,你一人接不就行了嗎,幹嗎非得兩人一起?你去接,我早點下班,回來安排安排晚飯什麼的。」
    「你怎麼這樣呀,咱爸媽不是頭一回來嘛,你接都不接,他們得有想法,別是你不歡迎?單位的事,再大都是小事,自家的事,再小都是大事。做媳婦的,至少頭兩天得表現表現吧?!晚飯不用你弄,一起出去吃吧,還方便。你那手藝,肯定不合咱媽胃口。」
    「喂!喂!說清楚,誰爸媽?是你爸媽!別用個『咱』字,容易引起歧義。我爸媽上個禮拜還過來打過麻將呢!是!我工作不重要,你爸媽重要。沒問題啊,我明天就辭了工作去接你爸媽去,不就一個月三四千塊錢嗎!哪比得上讓二老開心重要呀!」
    「哎!麗鵑!你這話我不愛聽啊!你只能當我的面兒說說,要是擱咱媽跟前也這麼說,老人要不樂意了啊!我先跟你打好預防針,爸媽這次來,在這兒又不是住一輩子不走,就那麼幾天,你要收點兒小性兒,跟我可以使勁兒鬧,跟老人面前要乖乖的,做個聽話孩子,知道不?」
    「切!好了,好了,知道了!我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行了吧?」
    「哎!對!這才是好孩子!過來,我親親,等過了明天,我連親你都得躲廁所了!來,快來呀!……」「去去去!一頭一臉都是灰,人家嫌你齷齪,少來!」
    麗鵑第二天為表現出新媳婦的親善,准點跟亞平在火車站南一出口碰頭了,焦急地等待將晚點50分鐘的火車。當然,工作是沒辭的,工作也是幹完的,犧牲的是麗鵑今天早上如金條般珍貴的睡眠。
    所以,在等車的當兒,麗鵑的嘴巴,就跟被大浪沖到岸邊的魚一樣,沒停地一張一合,打著哈欠。「怎麼還沒到啊?得等到幾點啊?我能借你寬大的臂膀先靠一會兒嗎?親耐滴腦工?」麗鵑是典型的上海姑娘,人前精明幹練,人後嬌滴滴,說話口吃不清楚,或者故意把舌頭伸得比較長一點。老公,不說老公,發音發成腦工。
    麗鵑不是第一次看到公婆。倒是每次看到他們都覺得他們是剛從嚴冬大雪裡鑽出的洞熊,毛厚皮重,特怕寒,所以全副武裝地抗寒。
    上次跟亞平回東北,正趕上臘月春節,那個冷!二老也是裡三層外三層,武裝得連眉毛都找不到了,裹得比阿拉伯婦女還嚴實。這次來上海,都四月了,還是棉襖棉褲,看著累贅。特別是婆婆,身架子本來就不像東北人,纖細瘦弱,又套得密不透風,感覺都快給棉襖壓垮了。公公一如既往地甩著兩隻手在前頭走,留下婆婆拎著大包小袋,滴里嘟嚕得腰都直不起來,一路小跑跟著。
    跟婆婆比,皮靴皮短裙,只一件薄羊絨外套的麗鵑,簡直就是在赤道上生活了。
    「媽!我來!麗鵑,幫媽提著包!」亞平不僅自己鞍前馬後,還把老婆的積極性都充分調動起來,以顯示自己在家中的家長地位。「媽,把你的包給我吧!」麗鵑趕緊討好地接話。「不重不重,我這一隻手都能提倆!我自己拎,我自己拎!」倆人跟打架似的,最終麗鵑被婆婆分配了一隻算是份量最輕的黑挎包。
    一進家門,婆婆把包往地上一扔,就開始各房間四下仔細打量。「這家可夠亂的啊!你們忙得都沒空收拾。」婆婆笑瞇瞇地評論,一句話就讓麗鵑涼了半截的心。「這可是收拾了6個小時的結果。若要是沒收拾,還不知道給批成什麼樣了。」麗鵑撇著嘴暗自嘀咕。
    亞平特周到,攙著他媽的胳膊一樣一樣介紹,恨不能扒開刷好了的牆叫他媽看看下面埋的電線或者是拆了櫥子看看廁所管道。
    麗鵑不太習慣亞平的慇勤,那種過分,不像是對自己的爹娘,倒像是對某個重大客戶,點頭哈腰的,「媽小心點!」「媽這邊走,這邊亮!」對自己娘,這也太虛偽了吧?反正麗鵑一回自己家,進門就喊:「姆媽!餓死脫了!要吃紅燒雞腳!」若是媽把雞腳夾進自己碗裡,便會嗔怪著翻臉:「做啥做啥,我自己不會夾啊?!」麗鵑眼裡,這才是正常的家庭關係。
    亞平的媽媽生就一副笑模樣,那個尖尖的下巴,一笑就好看地瞇成一條縫的和善樣兒,很像電影演員鄭振瑤。麗鵑第一次去亞平家的時候,亞平媽媽就拉著她的手從頭到腳仔細打量,恨不得拿條大毯子將她從上到下裹起來,生怕她著涼,一個勁兒地問:「冷不?餓不?累不?」麗鵑沒跟亞平媽說幾句,亞平媽就轉頭對亞平說:「你小子行啊!這麼標緻的一個媳婦,又俊又疼人兒,還是上海閨女,你可不能慢待了人家,我不答應啊!麗鵑是個好閨女,我中意!」這初次的婆媳過招,簡直順利得不可想像,雙方印象極好,麗鵑回來便跟自己媽說:「不要你了!我有新媽了,不曉得多好,對我比對她親女兒都親。以後不要跟你一起過,我跟婆婆過。」說著,摟著姆媽的脖子來回搖搖。
    她媽倒是依舊保持張冷臉,永遠感覺誰欠她一筆錢地不爽,淡淡回她句:「哼,對你千日好,不如人家一個笑。女兒是養不熟的,真賤。去吧去吧!我就希望以後你可別哭著回來找我就行了。哼!你是沒吃過婆婆的苦頭。你要真命好,倒是我前世修的福,就怕是個笑面虎,吃你都不吐骨頭。」
    麗鵑的娘是典型的上海小市民,弄堂裡泡大的,滿口髒話,即便是表達內心的喜歡,也用些不入耳的字。「逼丫頭!」「逼養的」「爛污逼!」麗鵑就是在她娘這樣的千變萬化不離個「逼」字的暱稱中長大的。除了老師同學同事喊她麗鵑,在家裡,她基本上是沒大名兒的。
    「不要這樣喊我!」麗鵑大了以後,不許娘這樣喊她,感覺特丟人。雖然娘在同學面前還注意著不喊自己不堪入耳的小名,但弄堂裡的人,無人不曉得她娘的稱呼。姑娘大了,臉總歸掛不住。亞平第一次去麗鵑家的時候,麗鵑媽媽欺負亞平聽不懂上海話,在弄堂一樓的公用廚房裡跟老鄰居談女兒的對象,還一口一個「逼丫頭」,麗鵑怕亞平遲早會聽明白,亞平一走,她就關起門來警告她媽:「你再喊我那個,我不認你哦!」麗鵑媽一點不以為然,當場回一句:「有男朋友了不起啊!你就是成了貴夫人了啊,你怎麼還不都是從我腸子裡爬出的小爛污!我就喊,我就喊!」麗鵑掉頭就走,一個月沒回家。
    麗鵑把亞平帶回家是迫不得已的事情,那天在街上勾肩搭背被鄰居小華姆媽撞見,麗鵑就預料到不等自己回家,娘就知道了。
    「小逼現在膽子大嘛!帶個小白相蕩馬路,啥人?回來講都不講,不要財沒誆到,人都蝕本了。」「亂講啥?不跟你講就曉得你沒正話。人家正正經經軋男朋友的。」「啥人?老闆啊?美國綠卡啊?小開啊?」
    「你怎麼這麼俗氣呀?!講來講去就是出國、鈔票,沒二話。就是工薪階層。普通人。」
    「哎呀!幫幫忙!你腦子裡有糨糊啊?淮海路上丟塊磚頭下去,砸到十個人,五個老闆,四個老外,你怎麼把惟一一個啥也不是的給抱回家了?前面小芳,樣子生得像只夜壺,都釣到個老外,我看她大概除了ILOVEYOU,拜拜,哈嘍和身體語言以外,什麼都不會,那樣子的都嫁到美國去了,我養你到大學,連塊手絹都不洗的,到最後要跟個鄉下人啊!我看你書讀到屁眼裡去了。真是讀書越多腦子越銹,他幹什麼的啊?」
    「搞電腦的。交大畢業的。」
    「交大畢業了不起啊?淮海路上丟塊磚頭下去,五個搞電腦,四個搞外貿,不是交大,就是復旦。這都能蒙住你的眼?」「你怎麼老往淮海路丟磚頭?一點都不環保。我談對象,要你管?我喜歡就喜歡,你想找什麼樣的,你自己去找!也不看看你的肚皮,買褲子都三個X,就你這樣的,還對人家男人有要求。你有本事,你能勾引老外,怎麼找我爸?就曉得吹。」
    麗鵑生在小市民的家庭,內心裡卻一直渴望擺脫那種紛雜的環境,不要每天踮著腳邁過污水橫流的菜場;不要隔壁鄰居放個屁都聽得一清二楚;不要沒有個人空間,跟父母擠一間房一直到上大學;不要所有鄰居的家長裡短街坊鄰居都門清。更不希望她媽媽跟賊骨頭一樣一到半夜就跟鄰居大嫂一起去捉這個或那個的奸,然後隔日滿巷口都知道。
    小時候她們班的班長,家裡父母是中學教師,小姑娘文文靜靜,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懂禮貌,很討老師喜歡。那個班長家裡是有鋼琴的,從小被送去學芭蕾,最重要的是,有自己的書房和臥室!把麗鵑給羨慕壞了!
    從那時起,麗鵑就希望自己能學得跟班長一樣有教養,不希望自己一張口就被人聽出弄堂的身份,為這,還偷偷模仿了班長好些時候。「我以後一定要脫離弄堂,弄堂裡的上海小男人,為幾分菜錢討價還價的不予考慮。」這就是麗鵑找對象的基本要求。
    「死逼丫頭,你懂什麼叫與時俱進吧?我們當年,你爸爸那算條件好的!有正式工作,有技術,又沒有老娘,我找到的時候,還被人眼紅的!那時候不興出國,要是興,你以為我找不到?我若找到了,還會有你這個小敗家精賠錢貨?老娘給你提方向提要求,還不是為你好?還不是怕你嫁過去以後受罪?他工資多少?」
    「還沒到問的時候呢!我怎麼好意思問人家?」
    「這都不問清楚你都敢談?看他的衣服,眼睛一瞇,行頭估算一下也八九不離十了。家裡有存款吧?房子有?」
    「不知道。你想知道什麼你寫張紙條,我拿著一條一條問他。問清楚了叫他簽字畫押送過來給你看。」
    「那不用了,你下禮拜帶過來,老娘替你一審,全明白了。」
    「去去去,等下給你嚇跑了。」
    「這種貨色,嚇跑有什麼關係?」麗鵑娘抬眼看看麗鵑不悅的神情,又追加一句,「你放心,你老娘風浪裡混了多少年了?這點事情搞不定,我烏龜倒爬。」
    亞平第一次上門的時候,麗鵑媽還特地到門口小店花10塊錢把頭髮吹了吹,麗鵑的爸爸也樂顛顛地下廚燒了拿手的鱔糊羹、椒鹽小黃魚。亞平低著頭爬上陡直的木樓梯,聞著一股混合野貓屎尿味道的發霉木板的味道,來到了麗鵑家的鴿子窩。房間不大,一間大房子外帶自己家隔出的小隔間,東西擺得滿滿登登,倒是凌而不亂,清清爽爽。屋子裡的傢俱一看就是不同年代拼湊出來的,有樟木箱子架在屋頂搭出的小閣樓上,也有29寸彩電架在五斗櫥和雜品櫃中間的縫隙上。一看就是家境也不算殷實的普通人家。
    「來來,坐!小李是吧?」
    「阿姨!」
    「家裡地方小,不好意思。上海的房子就這樣呀!我們家還算好的,一樓半老劉家,三代同堂好幾十年了!不過我們這裡位置好呀!散步都能到淮海路,現在拆遷都拆到一大會址了,過不了兩年就到我們家了!不要小看這套房子哦!不給套三室一廳,我是不搬的!」麗鵑媽以此來抬高身價,意指自己家也算是城市小資產階級。
    亞平靦腆地笑笑。
    「聽你口音是北方人啊?」
    「嗯,家在牡丹江。」
    「什麼江?」
    「牡丹江。」
    「牡丹江哪裡啊?離北京遠不啦?」
    麗鵑爸爸忍不住插嘴道:「牡丹啊!河南牡丹花啊!那個武則天叫牡丹花全部都開的地方啊!這都不曉得?」
    亞平趕緊接口說:「不是河南的牡丹花,是黑龍江省的牡丹江市。」
    「就你能!你曉得牡丹,還是講錯了吧?好好燒你的飯去,不要一趟上一趟下!哎喲!黑龍江啊!那在什麼地方?好遠的!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啊?不容易哦!你家有親人在這裡?」
    「沒有,考大學考過來的。」
    「不容易啊!要是上海沒人,肯定也留不下來。」
    「不是啊!就是人才招聘的時候應聘上的。」
    「你在什麼單位啊?我曉得你搞電腦,這個工作倒是很熱門,就是學的人太多了。」
    「山大公司,一個搞電腦遊戲的公司。」
    「啊喲,遊戲啊?小孩子玩的啊?我知道的呀,我們家門口,好多網吧,一大群小混混都在玩這個。殺人遊戲,打槍遊戲,乒乒乓乓,路過頭都昏了!那個怎麼賺得到錢呀?!」
    「這個我不懂,我是搞技術的,市場我還真不瞭解。」
    「搞技術的吃的是辛苦飯,跟麗鵑爸爸一樣,忙嘛忙死,閒的時候也開心。他爸爸的船廠,一有船回來維修,他都幾天幾夜不睡覺的!不過收入倒也還可以,雖說不富裕,餓倒餓不死。你們呢?忙不忙?」
    「挺忙的。」
    「年輕人,忙點好,學到東西是自己的,而且忙點收入高呀!現在都不怕忙,就怕閒著。你們那裡待遇還好吧?」
    「還行,一個月五六千的樣子。」
    「五六千?那不多啊!大學畢業出來也就這樣啊?隔壁小吳跑跑出租,辛苦點一個月也有這個數!讀書多真是蝕本啊!不如早工作早賺錢。讀多有什麼意思,你說是不啦?」
    亞平尷尬地點著頭,不曉得怎麼接話。
    「讀書不賺錢,那當年我要讀技校你還死活不肯?」麗鵑替亞平解圍。
    「哎呀,話不能這麼講啊!你老娘好有眼光,當年你要真讀個技校,分到哪個廠不都倒閉?女孩子,讀得高,攀得高呀!不然怎麼鯉魚跳龍門呢?你能讀,我自然要你讀。你讀不下去了只好去當工人。」
    「你父母呢,做什麼工作的?身體都還好吧?」
    「普通工人。工廠不景氣,母親退休了,父親也提前退了。家裡還有一個姐姐,在哈爾濱工作。」
    「哦。」
    麗鵑媽「哦」完以後,臉突然就沉了下來。也不再沒話找話,手裡開始忙自己的事情了。
    「麗鵑,叫你爸好忙完了!都幾點了還不開飯?客人等急了。菜已經不老少了,有得吃就行了。又不是什麼大客人。」
    麗鵑拿眼睛翻翻她媽,「開水泡飯好啦,最省。」
    「開水泡飯也沒什麼不可以。你不要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等下結婚又要陪房子又要陪傢俱,哪一分不是從嘴巴裡省出來的?你以後有得吃開水泡飯不錯了。你自己選的好東西。」這番話,麗鵑媽是用上海話說的。
    「眼烏珠也不張張大!挑來挑去挑這麼個東西,他哪點好?不就生得賣相好點?個頭高點?」亞平前腳出門,門還沒關嚴,麗鵑媽就叫起來了。
    「他人還行,不像那些紈褲子弟花花公子,對人蠻實在的,也聽話。找男人呀,關鍵要好用。你找個上海小開,鈔票倒是有,今天帶個女人回來,明天帶個孩子回來,煩不啦?再說了,他是外地人,離父母遠,跟我爸當年沒爹沒娘還不是一樣?大部分時間不就是你的兒子?我最喜歡他的性格,一點不小家子氣,不像有些上海男人,整天追在屁股後面大事小事都要問,連衛生巾都塞到老婆包裡,『你晚上幾點回啊?剛才誰給你打電話啊?剛才那個衝你笑的男人你認識吧?夜裡吃點啥?』整天都是這種問題,一點不男人。我手機放在他那裡,要是有男人找我,他只會遞過來,多一句都不問。自由,自由你懂不懂?這樣的男人到哪裡找?再說了,人家亞平的確帥嘛!帶出去好台型哦!跟陸毅似的!我也面上有光呀!」
    「以後要過日子的,性格能當幾張老人頭用?老娘的生活經驗,免費傳授給你:男人要有本事,不要圖好看,圖性格!好看惹事!性格生非!人家拿破侖矮不矮?國王!男人漂亮是飯桶,女人漂亮是花瓶,花瓶還能賣幾個錢,飯桶值個屁啊!我講的你懂?」
    「人家姚明不是又高又帥又有錢?你光拿矮的說。」「姚明?我倒想你嫁過去,你夠得上人家?人家葉莉一米八幾了還被夾在胳肢窩下面,你穿上高蹺才剛摟到腰。淨講些沒邊的話。我告訴你哦,這門親事不要談!你趁早斷掉!」
    「斷掉沒問題。你養我和外孫就行了。」麗鵑眼皮都不眨地邊看電視邊嗑瓜子。
    「啊?!你說啥?你個死逼丫頭!你都……!哎呀!我真是養個賠錢貨!硬往人身上貼。這下怎麼辦哦!」
    麗鵑就這樣順順利利地嫁掉了。口袋裡還拐帶來爹娘加哥哥湊的結婚錢10萬。當然,肚子裡那個小的是騙她娘的。等娘醒悟過來的時候,麗鵑證也領了,首期房款也付了。一切都木已成舟。
    「亞平啊!上海像我們家這樣嫁女兒的不多的。哪家不都走得風風光光?別說酒席五星酒店擺幾百桌,就是歐洲游、東南亞游的周圍也不少。我們可什麼要求都沒提。我家麗鵑下嫁你了,家什都是娘家陪。我這做娘的,圖不上你什麼,也就圖個女兒幸福不受氣。希望你以後好好待她,不要在我們家當個寶,在你那裡當根草。我們在家裡油瓶倒了跨過去,到你那裡當老媽子。婚後你是男人,家務活要多擔待點兒,知道了?」
    亞平在丈母娘前莊嚴保證。女人原本就是用來疼的。
    「腦工!嘴巴干到冒火。倒杯茶好吧?」麗鵑手裡拿著遙控器一通亂按,口裡吩咐。亞平將茶端過來,在茶几上墊個木墊子,放穩。
    「燙!等下喝。」
    「謝謝腦工,你是世界上最最勤勞的腦工,我要給你發一朵大紅花,別在你的小把手上!」麗鵑就勢摟著亞平的大腿,拿頭來回蹭。亞平擼擼麗鵑的頭髮。
    基本上,婚後是麗鵑奴役著亞平。這種奴役,麗鵑拿捏得恰到好處,多一分引起反感,少一分變得疏遠。這種奴役,讓亞平覺得很受用,而且心甘情願,若某天沒享受到這種奴役,就有些失落,甚至會主動詢問:「累不累,要不要捏捏肩膀?」
    「討厭!死遠點,我看不透你的花心思?人家肩膀長在哪裡啊?肩膀頭沒捏兩下,手指頭就捏到前面了。今天就不捏肩膀。但可以捏捏腳丫丫。」麗鵑說完,便將白白嫩嫩泛著血管粉紅色的腳丫子遞到亞平嘴邊。亞平就勢親一親。「好臭好臭!」「那,去倒盆洗腳水來!洗完了就香香了。」亞平又會顛顛兒地去打盆不冷不熱的洗腳水,順便搭條毛巾在肩膀上。
    真是遇到大家務,兩人倒是平分秋色,各有伸手。比方說,要是兩人難得在家做頓飯,麗鵑就先把案板功夫做好。菜擇好了洗淨,切成整齊的段段。「亞平,真正的大廚都是掌刀的,站在灶頭的都是小角色,你看我扮演完主角,現在把配角讓給你,給你也有個露臉的機會。不能老讓你做群眾演員啊!」麗鵑口頭上是一點虧不吃。
    而吃完飯,一定是亞平洗碗。這是婚前講好的。「我不能洗,一洗手就完蛋了,變成老絲瓜,到時候你一摸我的手,就像左手摸右手。我要始終保持手的十八九,讓你一摸什麼感覺都有。」
    不過亞平洗碗的時候,麗鵑就會拿把掃帚,把廚房的地掃掃,鍋台擦擦。
    兩人約定的一周打掃一次衛生,體力活兒歸亞平,技術活兒歸麗鵑。分工自然,從不發生糾紛,配合得嚴絲合縫,簡直就像前世的夫妻一樣。
    這種平衡,在公婆到來的第一天,就被打破了。
    婆婆在家裡樓上樓下溜躂了一圈以後,開始拆出大包小袋,把東西歸置利落,自己就摸到合適的空間塞進去。而公公,則一直坐在餐桌邊抽煙。
    麗鵑看著公公抽煙凶狠的勁頭,內心直犯嘀咕。「煙頭要是掉到亞麻餐布上,那500塊就泡湯了,我過兩天要趕快去配個玻璃台板。不,明天就去。」
    「媽!出去吃飯吧!你們也累了,吃完飯早點休息,我們明天還要上班的。」麗鵑說。
    「出去幹啥呀?就在家吃吧!又不是外人。有啥吃啥。」
    麗鵑一下就窘住了,求助地看著亞平。家裡冰箱空空如也,昨天晚上把能燒的恰巧都清理光了。
    「家裡沒吃的了,沒準備,打算等你們來了一起去採買,看什麼合你們的胃口。今天不在家吃了。明天吧!」亞平說。
    「什麼話呀!媽都來了,哪能讓自己孩子還在外頭吃飯呢?我這就是個貼身的廚子,自帶飯票的保姆。你們都歇著去,我來看看,晚上吃點啥。去吧!別操心了。」
    「那好吧,麗鵑,你看看媽需要什麼,你跟著遞遞,我手裡的活兒還沒忙完,我上樓了。」亞平轉身走了。
    麗鵑礙手礙腳地站在婆婆身後,跟著轉圈兒。
    「有面嗎?」
    「不知道。亞平,家裡有面嗎?」麗鵑扯著嗓子喊。樓上一點動靜沒有。
    麗鵑站樓梯口伸著脖子喊:「亞平!亞平!」亞平從樓上衝下來。
    「擀面杖有嗎?」
    「好像沒有。亞平!亞平!」亞平再從樓上衝下來。
    「花椒呢?」
    「亞平?我們家以前買過花椒嗎?」亞平又從樓上衝下來。
    第一天晚上,家裡吃的是醬油炒蛋兌的打滷麵。
    洗碗的時候,亞平解放了,原因是沒搶過他媽。「你去吧你去吧!一個大男人,洗什麼碗呀!站廚房裡礙事兒!忙你的去。麗鵑也不用忙,你也去吧!看電視去。我一個人操持就得了。」
    麗鵑客氣了兩聲,高興地衝到客廳拿遙控器。「爸,一起來看電視?」麗鵑問公公。公公幹咳兩聲說:「不用不用。我不看外國電視,我上去歇著了。」
    婆婆從廚房伸出頭來,敲著碗說:「麗鵑啊!你看,這家裡連個盛面的碗都沒有,個個碗看著都像酒盅,人總不能趴鍋沿上吸吧?你爸吃個晚飯,盛了14趟,剛張開嘴就沒了。過日子得有個過日子的樣兒,明兒你告訴我,附近哪兒有賣日用百貨的,我去添點大鍋大碗大碟子。」
    「哦!就在附近有個超市。明天下了班我帶回來吧!」「不用!你不知道買多大的,你寫下地址,我自己就能找去。」
    麗鵑坐著看電視。婆婆拿著塊抹布在客廳裡轉圈兒。一會兒擦擦桌腿,一會兒擦擦茶几擱板,一會兒站在電視機前面仔細地摳散熱器的縫隙,將整個屏幕擋得一乾二淨。麗鵑扭來扭去地捕捉畫面。
    「我這不礙你事吧?」婆婆還抱歉地側過半個身子,留點光給麗鵑。
    「媽,我們昨天剛打掃過,你也歇著吧!一起看。」
    「電視我是不看的。又浪費電又傷眼,小孩子看了近視,老人看了白內障。再說了,一天時間就那麼多,光坐那裡啥也不乾耗費時間,活兒誰幹呀?剛才亞平拉我在家轉的時候,我四處摸了摸,都藏暗灰兒,你看你們這家,看著倒光鮮亮麗,廁所裡都結老垢了,我都坐不下去,這又不是外面的公共廁所。這就跟個黃花大閨女似的,表面上看著水靈,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那眼角的眼屎都不擦就出門了。我這兩天有空的時候拾掇拾掇。你們小孩子,還沒當過家過過日子,眼裡沒活兒的。這都得靠老的慢慢帶。我以前也是婆婆教出來的。」婆婆已經擦到屏幕了,還衝著屏幕哈口熱氣,拿著抹布使勁蹭,對頑固的灰塵採取指甲摳,拇指搓,唾沫噴等多項嚴打措施,總之是一個死角一個污點都不放過。看得麗鵑戰戰兢兢,渾身雞皮疙瘩直湧。
    麗鵑整部片子沒看出個所以然來。並且從電視旁邊經過的時候老聞見一股口水的酸味兒,當然很可能是心理作用。
    「我睡了啊!你也早點兒休息。」婆婆從廚房出來,順手把燈滅了,手裡捶著腰。
    「再見。」麗鵑起身點了下頭,「我等亞平忙完他的活,要接著用電腦,趕一篇稿子。」
    這一天,亞平從吃完飯上樓到他母親入睡,沒下過一步樓梯。好生奇怪。
    鬧鐘的尖銳呼叫刺穿了麗鵑的美夢,直達神經中樞。麗鵑眼睛都沒睜地像拍死一隻討厭的蚊子一樣一把拍下鬧鈴,繼續美夢。剛才做到哪裡了?哦!鈔票,銀行地上撒滿鈔票,想蹲下去撿。繼續,繼續撿。
    「麗鵑啊!鬧鈴響過了。」
    撿了一張,倒霉,是一塊的。要找100的。
    「麗鵑!要遲到了。」
    警察要來了,動作要快。
    「麗鵑。」婆婆站在床邊,推了推,「孩子可憐的,半夜才睡,這一大早又得起。要上班啊!怎麼辦呢?麗鵑。」
    麗鵑突然一個挺身,直直地坐起來,眼睛都沒睜開就往廁所跑。一推門,聽見裡面「卡卡卡」公公咳嗽的聲音,嚇得轉頭就退了,邊退邊喊:「我沒睜眼睛啊!一直閉著的。」再衝到樓下的廁所。使勁兒將眼睛撐開一條縫,突然就愣住了:衣冠楚楚的亞平正坐在餐桌邊上就著酸菜吃乾飯。
    「麗鵑趕緊洗,洗完了吃早飯。」婆婆叮囑。
    「媽,我們早上不吃乾飯的,就喝豆漿或者牛奶。你怎麼一大早就做干飯啊?」「是哪!我就是說,你們這裡米可不咋地。我下回來背點兒東北米,叫你瞅瞅啥是真正的大米。到時候你就知道早飯吃干的也美。」老太太拉開架勢要跟麗鵑敘話了,身體斜靠在樓下衛生間的門邊。
    「來不及了。媽!要遲到了,麻煩你讓一讓,我連刷牙都不能放牙膏了。」麗鵑說,10分鐘之內洗漱完畢換上套裝踩上高跟鞋,手裡攥著梳子就上路了。
    「哎!哎!哪能不吃早飯?胃要壞了!這孩子!一上午呢!」婆婆還追。

《雙面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