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一大早,麗鵑回娘家。一進門就仰面癱倒在大床上裝睡不起。
「吃力死了!又是工作又是家,要是在家做女兒就好了,有父母養著還不要看人臉色。」麗鵑有感而發。
「怎麼?阿婆給你氣受了?」麗鵑媽特別敏感。
「沒的事。婆婆很好,樣樣事情做到家,今天我過來,她還在家拆窗簾洗呢,一點兒忙都不要我幫。我說的是單位裡,老闆不好對付。二老闆的要求簡直跟朱建華跳高一樣,三天兩頭翻新。」
「拿人俸祿受人使喚,這是正常的。現在曉得飯碗不好端了吧?一直養著你花父母錢,都以為父母錢是天上下雪下下來的,不曉得艱難。小姑娘眼睛要活泛一點,領導想到的馬上要跟上,最好能想到領導前面。」
「想到領導前面?不想活了?就是想到了都要假裝沒想到,你比領導還高,哪個敢要你?」
「也是。社會就這樣難弄。沒辦法。」
吃午飯的時候,麗鵑毫無顧忌,手指當筷,從盤子裡拈菜吃。媽媽還一個勁兒給她夾,「怎麼跟餓死鬼投胎一樣?家裡沒吃啊?」
「你不曉得亞平媽燒菜多難吃,我是一邊吃一邊可憐亞平前十八年的生活,那是怎樣的蹉跎歲月啊!孩子這樣也長大了,不容易啊!怪不得人家都抱怨大學食堂伙食差,就他一直誇交大食堂。他媽來了兩個禮拜,吃了一個禮拜豬肉燉白菜,一個禮拜豬肉燉粉條。好像他媽媽就會這種大鍋燴。難得燒個紅燒肉,簡直就是暴殄天物,什麼料都往裡面放,肉裡一股姜味道。還有啊!他媽媽感覺是童養媳出身,那種可憐巴巴相,以折磨自己為快樂,苦行僧都不如她那麼苦,光幹活不吃飯,我都不曉得她是怎麼活下來的。她就是綠色植物,照點陽光就完成光合作用了。要麼就練邪功,辟榖。我一看她吃飯的戳氣樣子,我就吃不下去了。」
麗鵑媽聽完,從鼻子裡擠出個洞察一切的「哼」字。「她這是苦肉計,是做規矩給你看的,意思是她們家媳婦就是這樣當,你別理她,裝看不見。你要吃不下,就正中她下懷,你這輩子就有的苦了。我養女兒,不是給人家當老媽子的,他亞平有本事就請保姆,不叫他媽媽累,沒本事就是他媽願意伺候你們,你可別心一軟,幫著干,這一幫,以後再撤不下手了。先是副手,以後就成棟樑,再以後他們一家躺著就見你一人忙。不信走著瞧。」
「你放心,我看出來了。我就是按照你的方針行事的。」
「小逼丫頭聰明呀!不教就會!吃個雞腳爪!」
這邊亞平的媽也在跟亞平絮話:「亞平啊,你覺不覺著,找媳婦過日子跟談戀愛還是有區別的?那些個看著好看的,不見得好用。而那些個不那麼入眼的,反倒是過日子的一把好手。人說丑妻薄田破棉襖是男人的三件寶,不是沒道理的。你看麗鵑,別的都還行,就是不大會過日子,眼裡沒活兒,到家不是一坐就是一躺,床亂得像豬圈一樣,照樣刨個坑就臥下去了。沒事的時候要麼看電視,要麼搞電腦,我來一看,家裡灰都落老厚。上海污染這麼大,一天抹三遍都不顯得亮,何況你們一週一次呢?亂一點還能忍,髒不行啊,時間長了家裡要生蟲子長蟑螂,傢俱要長霉。一樣一樣都是錢添的,哪能不愛惜呢?冬衣被子什麼的,見個太陽就要搬出來拍打曬曬,油煙機用完就要擦,不擦以後堵上了就廢了。人都說南方女人勤快,怎麼我看她一點不像南方人?還有,她好像還特別好吃。嘴跟上磨驢子似的不停地嚼,都沒空過嘴。家裡各種花色兒的包裝袋,幾天就一堆。吃飯的習慣尤其差,光吃菜不吃飯。菜是留著看的,目的是就飯,她倒好,空嘴吃肉,一塊接一塊,也不曉得讓讓老人,讓讓男人,眼裡沒旁人。我拐彎說她吧,她還說吃飯胖。真邪乎,吃飯胖,吃肉反倒瘦了?家業再大,也經不住這樣吃啊!有句話叫坐吃山空,她真是又坐又吃。唉!本想改造改造她,你看她那天晚上的脾氣,哪裡講得?這要是不講,媽又怕你以後受罪。你們都沒過過苦日子,萬一哪天遭遇個什麼,她肯定不是陪你落難的人。想當年文革的時候,受批判的都是才子,身邊的佳人多少都逃脫了,能守在身邊不離不棄的,不是鄉下的原配就是以前的丫鬟。真感情都是要經過火煉的,我怕你萬一有個什麼事兒,經不起她的打擊。當然,媽希望你一輩子就順順利利的,不必經受考驗。」
亞平寬慰他媽說:「不至於的,媽。麗鵑雖然嬌氣,她是上海女孩,上海女孩裡她還算好的,至少不虛榮。我又不是有錢人,她跟我的時候我也不富貴發達,不就是普通工薪階層嗎?她媽當時不同意,她不照樣堅持要嫁給我?就沖這點,說明她心裡還是有我的。人哪能沒個缺點?要多看她長處。現在這年代,有幾家吃不起肉的,她吃點東西,你別老盯著她看,你搞得我都不自在。」
「她那叫吃點東西?一碗紅燒肉我切28塊,你吃8塊,你爸吃7塊,她一人吃13塊!這盆肉要是在家裡,兌點蘿蔔土豆,我跟你爸能吃一個星期!這樣算算,一個月下來伙食費得浪費多少?這家又不是金山銀山,每個人都敞著嘴從裡頭掏,多少錢也經不住折騰啊!更別提還要穿衣買房了。你看你們那一櫃子衣服!一個人有幾個身子啊!一天換一套都能換一個月不重樣兒。煤氣、電費、電話、你們的手機,出門坐車,哪樣不要錢?看著掙得多,這花花,那花花,一個月存不下幾個。你們腦子裡一點危機意識都沒有,萬一哪天誰病了呢?萬一有了孩子呢?需要錢的時候哭天喊地都不應。媽是過來人,你們沒經歷過的,媽都要預先講給你們聽,不能看著你們走在河邊還不拉一把。你們那日子,過得太懸乎了!」亞平點頭稱是。
「媽跟你講的這些,你心裡有個數就行了,可千萬別學給麗鵑聽,不然我活也干了,還沒落個好。她願意改就改,不改就拉倒,當父母的也只能做到這樣了。」
過會兒,亞平問:「媽,你們都來倆禮拜了,是不是該跟麗鵑父母見個面兒?我們結婚是分開辦的,好不容易湊一塊兒,一起出去吃頓飯吧!」
「誰請?」
「當然我們請啦!」
「出去吃什麼?不就是聚一起聊聊嗎?出去吃地方不敞快,人還拘束,不如在家吃,要不,叫她父母下個禮拜來家吃頓飯?」亞平想想,說:「好吧!那你記得多買點菜!」
麗鵑回家的時候天都黑透了。亞平媽聽見門鈴響,一打開門,就見麗鵑大包小袋地衝進屋子。
「亞平!我下午去逛了逛巴黎春天,正趕上春裝下市,打折的好厲害呀!我沒忍住,就替你還有我,一人買了一套衣服。快來試試!」亞平在麗鵑的指揮下套上休閒裝前轉後轉,「媽,你看這好看不?」麗鵑問婆婆。
「這衣服他衣櫃裡有一件差不多的,那件是藍色的,好像就顏色不一樣。」
「太不一樣啦!那是去年的款式,有個小翻領,今年時興無領的,還有,這件是白色的,仿李察基爾新電影裡的那個造型,穿上去多帥!」
「不就差個領子嗎?衣服穿身上保暖就成,天天跟著趕時髦,永遠都趕不完的,要不怎麼把你們兜裡的錢給掏干呢?你看我身上這件毛衣,還是10年前買的,沒破沒壞,一點不落後。」
「哈哈,媽,都像你這樣,社會不要進步了,工廠全部倒閉了。怪不得你們廠早就關了。社會主義的後腿都是你們拖的。要樹立消費的觀念,能掙會花。花錢是賺錢的動力。像你這樣,一個月就消費飯錢150,給你1萬也沒用啊,反正是放銀行裡。大家都住10年前的房子,穿10年前的衣服,拿10年前的工資,那這10年的發展怎麼體現?現在的變化是日新月異,你要跟上時代啊!」
「我是跟不上了,這件衣服多少錢?」
「480。打折以前是1280。這是元旦才上市的新款,才四個月,掉這麼多,划算吧!買衣服不要買最新的,就買這種打折的合算。」
亞平媽倒吸一口冷氣,「480?!哼!這哪兒是衣服好看呀!錢好看!」亞平媽轉身走進衛生間,不再看小夫妻倆,拿著搓衣板吭哧吭哧地搓衣服,盆晃蕩得亂響。麗鵑吐吐舌頭,亞平刮刮她鼻子,將她帶回臥室。
麗鵑脫得只剩三點在試衣服。
「好看嗎?」
「好看。你穿什麼都好看。麗鵑,跟你說個事兒,以後買了衣服,別在我媽面前提錢。問你的話,你就減個零兒,大家都好受。不然,她明天又吃不下飯了。」
「你媽吃不下飯的事情多了,我要為了讓她吃得下飯,謊話編得車推馬拉都盛不下。看你媽過日子的謹慎,買把菜要從菜場東頭走到西頭,一家一家地問,多一根少一根都在意,一點沒有北方人的豪爽,倒像我們南方人。」
「嘿嘿,我媽今天還說你像個北方人呢,大手大腳。」
麗鵑立馬走到亞平身邊,扳著亞平的頭問:「今天你媽是不是特爽?趁我不在家,使勁跟你告狀?都說我什麼了?讓我聽聽,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沒說你什麼,淨說你好了。不過麗鵑,老人在家的時候,你好歹要表現表現,不說讓你干家務,但我媽又不是老媽子,她幹活的時候你至少得在旁邊陪著說說話吧?這也算是一種孝順。出個耳朵能費你多少事兒?」
「我不知道跟她說什麼。你看你們一家人在飯桌上說的那些話題!七大姨八大姑,什麼五服以外的表弟,什麼你姐夫廠長的小蜜,一個我都不認識,看你們說得熱乎勁兒,我一點都插不上嘴,感覺自己是一個純粹的外人。」
「你聽著應兩聲就行了,該笑的時候陪個笑臉,該難受的時候出個表情。其實他們說的人,我也大多不認識,不就是嘮家常嗎?你非要搞清楚族譜幹嗎?」
「廢話,我誰誰都不知道,曉得你們在說什麼啊?就跟你聽英語聽力似的,連個背景都不提供,突然插進去,你能知道答案嗎?何況我也不感興趣。」
「你這不是哄老人高興嗎?又不是找精神伴侶,非要整出個共同語言來。那你父母喜歡打麻將,我不會,不也學著陪他們嗎?這就是個『孝』字,懂不?現在老人都不要我們負擔了,我們能為他們做的,也就是多陪陪,多聽聽他們說話了。」
「我哄她高興,誰哄我高興啊?我往她邊上一站,她就妄圖把你們家那代代相傳的媳婦經悉心傳授給我,而且毫無保留,諸如光幹活不吃飯,一天24小時只要是醒著手腳都不能停。光賺錢不花,錢拿回來都交給你,你說話我得聽,你罵我,我還不能回嘴。我相信你家的媳婦經跟以前的武林秘笈似的,傳媳不傳女。我不信你媽這樣教你姐姐。她跟我說的那些,我哪能違背我的意願奉承呢?我應了不就回到解放前了?毛主席白鬧革命了。我簡直不敢想像自己像你媽那樣,為個一毛兩毛站地攤兒邊上跟人討價還價,有那時間我寫篇稿子都賺回來了。」
「我媽怎麼了?我媽最多也就跟人家討價還價而已,你媽呢?到菜場去買把菜,非要訛人家幾毛錢蔥,我媽跟你媽比,還算光明的呢!」
「我媽訛來的錢都貼我這裡了!你媽省的錢我怎麼沒見?這房子我媽出了10萬!你媽呢?我還沒說你媽什麼呢,你看你蹦的!屋頂要是沒蓋,你都發射到月球了。你要是孝子,你去當,不要拉著我。李亞平!我媽都白對你好了!當年就該堅持著不讓我嫁你!平日裡看你倒是鞍前馬後的,這親娘一來馬上就變臉了,想著法子糟蹋我媽。你真是個兩面派!在過去鬧革命,你就是個叛徒!甫志高!」
「我從來就是一張臉。我對你媽尊敬是看你分上!她當年就是不同意你嫁的!你跟我結婚是我人品好,我一點不感她的情。我希望你也能看我的面子,對我媽好點兒!」亞平的聲音也壓不住了。
麗鵑的嘴唇已經開始發抖了。想想再吵下去就收不了場,掉頭進了書房。剛衝到門口,又回到臥室,抱上被子和枕頭。
留給亞平一張沒有被子的床和一隻孤單的枕頭。
有了上一次的戰鬥經驗,亞平此刻身手異常敏捷,一個箭步將腳塞進關一半的門縫,然後硬是將身體擠進了書房,反手關上門說:「麗鵑!不吵了好不好?你看看我們倆這都在幹嗎?又不是什麼原則問題,一升就升到分床的高度。這可不是好習慣。人家夫妻床頭吵床尾和,你總要給我個和好的機會,我給你提個要求,以後不許動不動就把書房門一關不叫我進。再怎麼不高興,不許分開睡。聽見沒?」說完,搶過麗鵑手裡的被子丟在地上,摟著麗鵑晃幾晃。麗鵑撅著嘴巴抬眼看看亞平,滿臉的委屈,靜止了一分鐘後,麗鵑撲哧笑了,說:「我特地抱了被子,看你過不過來。我發現,誰擁有被子,誰就佔領了制高點。再傲氣,抗不過個『冷』字。哈哈!」麗鵑抱著亞平的腦袋一陣亂親,親親脖子,親親耳朵。沒幾下,亞平抗不住了,將麗鵑放在地上,就著柔軟的被子開始意亂情迷。
燈開著,門關著,走廊另一頭亞平父親洗漱,大聲咳嗽的聲音非常清晰地傳進書房,窗簾甚至都沒合攏,對面六樓的客廳裡,清楚地看見電視裡人影晃動。亞平含著麗鵑的手指,將頭一點點伏下,麗鵑也因這毫無遮掩的刺激而心神蕩漾。麗鵑的聲音是壓低的,扣在嗓子眼裡的,類似於剛出生的小貓一樣稚嫩的,並在偶爾的瞬間因為抵禦不住快樂的侵襲而突然高亢。「套套!」麗鵑迷糊中偶爾的清醒。「不套!」亞平全然不顧了。
一個鐘頭後,亞平頭髮蓬亂地抱著被子進了臥室。
五分鐘後,麗鵑臉紅撲撲地抱著枕頭進了臥室。
躺在床上,麗鵑說:「你可發現,我們倆越是吵架越是……」
「嗯,潤滑油。要經常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