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終仍是沒能如願。
雖然我抗拒就醫,但在努爾哈赤“救得活賞,救不活死”的威脅下,那些醫官大夫們無一不戰戰兢兢,玩命似的二十四小時守著我。
不僅如此,隔了兩重門,薩滿丁零噹啷的唸咒聲,時不時的在我脆弱的神經線上扎針——不知道為什麼,我對這些薩滿在心理上有著一種不可抗拒的恐懼,他們每念一次咒,我刻意想昏迷的意識便清醒一分。
如此,挨過了七八天,那些大夫們終於喜極而泣的告訴前來探病的努爾哈赤,東哥格格的性命已然無憂。
看來宿命果然無法違背!
注定我無力在東哥命定離世之前做出逆天之舉!我注定要乖乖的在這個身體裡繼續留下來,飽受痛苦的煎熬折磨!
時年中,努爾哈赤始建旗制,設黃、紅、藍、白四旗。
每三百女真壯丁編為一牛錄,首領為牛錄額真;五牛錄為一甲喇,首領為甲喇額真,統領一千五百人;五甲喇為一固山,首領為固山額真,一固山即為一旗,共七千五百人。
各旗以不同旗色為標誌。
四旗中,正黃旗由努爾哈赤親領,餘下三旗任命舒爾哈齊為正藍旗旗主,長子褚英為正白旗旗主,次子代善為正紅旗旗主。
四旗旗主的任命同時也意味著,代善由此開始踏入建州統治高層,參與時政,而他與褚英兄弟二人的角逐業已悄然拉開了帷幕。
這……正是我最最不願見到的!
轉眼秋去冬來,我的精神卻始終提不起來,葛戴每日都會扶我到院子裡曬太陽,給我說笑話兒逗樂,我卻很少再開口說話。
努爾哈赤打那以後便沒來過,褚英來不來我不清楚,代善卻每日必至,只是我從沒讓他進過屋。
我知道我是狠心!但唯有對他狠心才是為了他好!
這期間皇太極偶爾也會過來探望。
他的氣勢愈發冷峻逼人,孩童稚嫩的氣息正從他臉上緩緩褪去,逐漸露出少年特有的青澀俊朗。我清楚的意識到,這個孩子終於也將和褚英、代善一般漸行漸遠,最後被永遠留在原地的,唯有我一人而已。
十一月中旬,努爾哈赤和烏拉那拉阿巴亥的婚禮辦得異常熱鬧和隆重。葛戴因是阿巴亥的堂姑姑,竟被臨時硬拉去充當了新娘的娘家人——這個無理的要求實在做得有點過份,葛戴被侍衛帶走的時候,驚訝得都說不出話來了,只有我心裡隱隱有些猜悟到,這個不是阿巴亥的主意便是努爾哈赤的主意,想來無非是想借此向我炫耀示威。
隔天葛戴回來後便搖著頭對我說,太過奢侈了,只怕阿巴亥無福消受。
我聽後只是淡淡一笑。她有福無福那是她自己的事!各人只管活各人的,畢竟能在這個世上按自己意願隨性而活的女人實在是太少了!
完婚後半月,傳聞努爾哈赤竟再沒邁過其他福晉的房門,一味專寵於阿巴亥一人——這下子柵內又像是被捅了蜂窩,我這平時門可羅雀的小地竟被那些女人輪番踩了個遍。原我還以為她們會和我老死不相往來了,誰想那些失寵的女人們在新的目標出現後,竟又自動將我視作了她們的同盟軍。
真真可笑至極!
我受不了她們頻繁的來騷擾我,勉強忍了數日,終於在某日晨起後,思量再三,喚葛戴替我遞了個口訊給努爾哈赤,讓他約束好自己的大小老婆,別再來煩我。
可誰曾想,方過三日,便聽說努爾哈赤竟撇下百般恩寵的側福晉烏拉那拉氏,帶著貢品到北京去了。
這是建州向明廷第五次納貢,原本已定好由舒爾哈齊帶人赴京,可沒想到最後成行的竟是努爾哈赤自己。
明萬曆三十年。
“我”二十歲生辰當日,送禮的奴才便絡繹不絕的登門而至。
葛戴每次捧禮盒子進門,便會說,這是某某送的,先站在一旁觀我的臉色,再做處理。我對這些沒多少興趣,便隨手打賞了屋裡的丫頭奴僕,把她們高興得跟自己過生日一般。
少時,葛戴一臉謹慎的走了進來,我見她手上捧了三隻顏色樣式不同的匣子,不覺一怔。
“這又是誰送的?”僅看這些外包裝的匣子便已可感覺出裡頭裝的東西價值不菲。
葛戴小心翼翼的將一隻金鑲匣遞給我:“這是大……大阿哥……”
未等她囁嚅著把話說完,我一把奪過那隻金鑲匣子,高高舉起毫不留情的摜下,“啪”地聲,匣盒砸得個粉碎。
一屋子的下人被嚇了一跳,她們大概從沒見我發過這麼大的脾氣。
葛戴倒是略為鎮定,重新拿起一錦盒:“這是葉赫布揚古貝勒送的,底下的是那林布祿貝勒送的……”她眼眉揚起,聽我示下。
我略略點點頭:“先擱著吧。”
葉赫於我,何曾有親情可言?我冷冷一笑,繼續從桌上的一堆禮物裡挑東西送人。
一會兒乏了,便回屋去躺了會兒,等再出來,桌子上的東西竟然多了三倍不止,這回倒是著實讓我吃了一驚。
雖然往年過生日也有禮物收,卻從不曾有如此豐厚過。
“這些都是誰送的?”
“回格格的話,奴婢不知。”一個小丫頭怯生生站在角落的回答,頭壓得很低。
“葛戴呢?”
“回格格的話,葛戴姐姐在門口和人說話。”
目光穿過窗格,我淡淡一掠,卻見院門口葛戴身上那件背心獨有的彈墨色,在半敞的門扉間輕微晃動,門隙裡我分明還看到另一抹熟悉的月白色身影,心頭一慌,忙低下頭,假裝未見,可捧著茶盞的手卻情不自禁的顫抖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葛戴輕手輕腳的走了進來,我仰起頭,目光與她對觸。她沒料到我已經起身,些微一愣,臉上大窘,悄悄將手往袖子裡攏。
“拿出來罷!”我幽幽歎息。
“格格……”葛戴跨步走到我面前,收攏的拳頭緩緩展開,一枚剔透盈綠的翡翠戒指靜靜的躺在她白皙的掌心。
我眼神一黯,心口像是被挨了一記重錘。
好半天,我才伸手將那枚翡翠戒指拿起,緩緩套入自己左手食指,大小合適得令人歎息。
滿人喜愛佩帶戒指,也盛行將戒指送人,但是會將戒指量指定做成這般大小的人,唯有他……
“格格,要不要出去見見二爺?他……還在門外呢。”
我澀然一笑,將戒指從指間取下,放在桌面上,忽然抄起旁邊一塊緬玉鎮紙。
“格格——”
“啪!”鎮紙擊在戒指上,猶如砸在我的食指上,痛徹心肺。
戒指被砸成三斷,若非翡翠質地堅硬,這一擊怕是已成齏粉。我將那三截碎片收了放回葛戴手中,冷道:“把這個還給他。”
“格格……”葛戴痛呼。
我別過頭,狠起心腸。
如此最好!我和他,如此結局……最好!
大清早的空氣頗為涼爽宜人,我卻懶得動彈,仍是歪在窗前的軟榻上看葛戴比樣子在裁布。
瞧她那樣,倒還真有一副裁縫的架勢,若是擱在現代,怕也不失為一塊服裝設計師的好料。看了好一會,見她又是描線,又是裁剪,一通忙活,竟是累得額上微微有了汗意。
我噙著笑,忍不住說:“這會兒忙忙的趕做嫁衣,難道你這小妮子已經倦怠再陪我這老姑娘,想早早脫離苦海了?”
葛戴先是一愣,之後霞飛滿面:“格格又拿奴婢玩笑。”
“並非玩笑……前兩天管事嬤嬤特地來找你,事後你雖支支吾吾的拿話瞞我,但到底我對你還是知根知底的……我就想聽聽你的意思如何?”
葛戴咬著唇,悶悶的不說話。
“葛戴……”我輕輕喚她。
她纖細的脖子僵硬的擰著,忽然丟開手中的剪子,朝我跪下:“格格!奴婢情願一輩子跟著您!只求格格千萬別趕奴婢走!”
我瞅了她好半天,她背脊倔強的挺著,頭只是低著,看不到她此刻臉上是何表情,我歎了口氣:“也罷!我也不贊成女孩子這麼早便嫁人,且由我出面和管事嬤嬤說說,再留你兩年吧……不過,等你年紀大些遲早也要嫁人的,只是你身份特殊,我不願他們隨便配個人,委屈了你。”
葛戴沉默半晌,生硬的說:“奴婢既然服侍了格格,這一輩子便是格格的奴才!”
我知道她說的是孩子話,也清楚她是真的不想被人強迫了嫁人,於是伸手扶她起來,說:“我餓了,去給我拿點點心來。”
“啊,早起嬤嬤做了奶餑餑……”她咋咋呼呼的跳了起來,像是一陣風般刮了出去。
她一走,屋子裡就靜了下來,我瞪著自己袖口的花紋發呆。胡思亂想了一會,忽然感覺屋內的氣氛有些怪異,不覺抬起頭來。
門口無聲無息的站著個人,我後腦勺上的神經突突抽了兩下,疼得絲絲吸氣。
“側福晉怎麼來了?”我坐起身,不緊不慢,“進門也不讓丫頭知會一聲,冷不丁的往我屋裡一站,倒怪嚇人的。幸好是大白天,若是晚上點了蠟燭,怕還不得又要讓人猜疑著莫是鬧鬼了。”
阿巴亥往前跨了一步,隨性的往我跟前的凳子上坐了,只一言不發的瞅著我。
半年多未見,她倒是越發出落得清麗動人,小兩把頭上簪了翡翠點金的扁方,腦後梳起燕尾髻,露出一大截雪白的頸子。
她那雙眼眸黑黝黝的望不到底,她面無表情,我也猜度不出她是何用意,只是覺得她似乎想要看透我,看穿我……很好笑的念頭,其實她什麼表情也沒有,我根本就是自個兒在瞎猜。
“爺讓我來看看你。”彷彿過了許久,就在我快要忘記房間裡還有她這號人的存在時,她突然開口了。隨著這一句話,她的眼眉,神情,動作都舒展開來,人也似乎鮮活起來,之前的她真是跟個木頭人沒啥分別。
我正不知道該如何接她的話,這時恰巧葛戴端了點心果盤進門,見阿巴亥在屋,竟唬得傻了,愣在門口半天不知進退。
“葛戴,給側福晉看茶。”
“哦……是。是……奴婢遵命。”她竟忘了放下點心,茫然的仍是端著盤子轉身去了。
我不禁暗叫可惜,我可真是有點餓了。
“東哥……”阿巴亥猶猶豫豫的喊了我一聲,如星星般閃亮的眼眸中透出一股困惑,“我該叫你姑姑?姐姐?還是……”
“什麼都不是。側福晉與東哥非親非故,你只管叫我的名字就好。”我不敢有任何的鬆懈,只是皮笑肉不笑的跟她周旋。
她秀氣的凝起眉毛,大大的眼睛裡滿是探究的神色:“我來,並不只是因為他叫我來我才來的。”
“哦?”
“我……有些事想不通,想來請教你。”
我眉稍一挑:“請教我?”忍不住虛假的掩唇輕笑,“我有什麼能耐能替側福晉解惑?側福晉怕是找錯人了吧?”
她飛快的看了我一眼,然後低下頭,再抬起時,臉上已換了一種輕鬆的笑容:“東哥,你很防備我。”她用的是肯定的語氣,沒有一絲一毫的疑問和婉轉。
這回,我也笑了,直接回答道:“大家彼此彼此,心照不宣。”
阿巴亥的笑容愈加粲爛,這時恰逢葛戴重新捧了茶盞進來,阿巴亥瞥眼瞧見,卻突然把笑容收了,端端正正的從她手裡接過茶來。
她喝茶時的氣度雍容,分明就是一副貴婦人的架子,完完全全再也找不出一絲一毫小女孩的氣息,我些微有些吃驚,又有些替她心痛惋惜。她再如何受寵,如何能耐,也不過還是個十二歲的小女孩。
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若擱在現代,恐怕也就才上初中,正該是和一大幫同學嘻嘻哈哈玩鬧的純美花季。我轉眼又瞄了瞄一旁恭身垂立的葛戴,不禁一陣恍惚,這丫頭也同樣如是啊。
“你先下去吧。”擱下茶,阿巴亥冷冷的對葛戴說。
葛戴抬起頭來,固執的將臉轉向我,我衝她略一頷首,她才一步三回頭的退了下去。
“東哥!”阿巴亥放鬆下來,臉上再次露出困惑般的神情。
我不吱聲,很有耐心的等她開口繼續問我,她支起頭,遲疑了會,最後很小聲的問:“你為什麼不肯嫁給爺?”
我冷冷一笑,原來是當說客來的。
“不喜歡。”
她怔住,兩眼發直。
“我不願意嫁給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婚姻是建立在兩情相悅之上的,沒有感情的婚姻對我來說,只是一場悲劇。”
“兩……情……相悅?”她的聲音開始顫抖。
我忽然醒悟,在她的觀念裡,這種思想前衛得幾近叛逆。可以預見到她接下來肯定會以為我在發瘋說瘋話,可誰知,一轉眼,她竟呆呆的望著我笑了起來。
笑容先是淡淡的,軟軟的,但慢慢的她臉上的顏色變了,她雙肩微顫,嘴角垮下,眼睛裡漸漸笑出了淚水,最後,那眼淚就順著臉頰滾了下來,越落越多。
“阿巴亥……”
“值得嗎?東哥,難道你一點也不曾後悔嗎?為了這種可笑的理由,你瞧瞧你現在都弄成這麼樣子了?”她激動的從凳子上站了起來,手指著我,邊說邊哭,“什麼女真第一美女?你已經蹉跎掉了女人最寶貴的光陰,現在的布喜婭瑪拉在世人眼中,不過是個嫁不出去的葉赫老女!”
“啪”地聲,她將桌上的茶盞一股腦的掃到地上,然後趴在桌上放聲大哭起來。
葛戴聽到動靜,早緊張的跑到門口東張西望,我悄悄向她打個眼色,仍是讓她走開。
阿巴亥哭了一陣,忽然用袖子把臉上的眼淚抹了個乾淨。然後她轉過身看著我,眼睛紅紅的,臉上敷的胭脂水粉也被哭花,但她仍像是只驕傲的雀鳥般高昂著頭顱:“我嫉妒你!我打小就嫉妒你!從我三歲懂事起,阿瑪就告訴我,我有個額其克被建州的淑勒貝勒抓去了,他是為了你而被抓的。可是阿瑪卻一點也沒有因此而討厭你,他甚至還不只一次的用充滿感性的言語來讚美你,說你是如何驚人的美麗,教人一見之下連性命都可以為你輕易捨棄……我打心底裡不服氣,這種愚蠢的話也只有我的阿瑪才會編得出來。可就是這個從來沒真正關心過我,只會對我說這些蠢話的阿瑪,卻在我七歲那年被我的族人殺死了,叔祖父興尼牙要奪位,不僅殺了我阿瑪,還殺了我的哥哥……我額娘被他們搶了去,我因為才七歲,渺小又不起眼,因而得以僥倖逃過一劫,可終日惶惶不安,度日如年,直到額其克布占泰返回烏拉……他和我阿瑪一樣,不,甚至比我阿瑪更癡狂,他雖然已經有很多妻子了,可是他每日裡念念不忘的只有一個名字,那就是你:布喜婭瑪拉!”
面對她近乎是發洩的指責,我唯有默然。
每個人都有隱藏在背後不為人所知的一面,阿巴亥之所以有如今這般要強的性格,多半跟她的境遇有關。
“……額其克回來後沒多久,便說要把我許人,他說建州的淑勒貝勒是個有作為的大英雄。我不管英雄不英雄,我無論嫁給誰,都好過在烏拉仰人鼻息,看人臉色的活著。我受夠那種低人一等的生活了,我要靠我自己去得到我想要的東西,哪怕是用我的年輕,我的美貌,我的身體……而且,我知道在費阿拉城裡有個女真第一美女,我想見識一下你到底是如何的美麗!”
見她說得咬牙切齒的,我淡淡一笑:“這不就見到了麼?很失望吧,我並不如你預想的那麼風光,美貌帶給我的並不是我想要的幸福……”
“為什麼你要拒絕可以輕易到手的幸福,而寧願……”
“那是你的幸福,不是我的。”我打斷她,“那是你給自己定義的幸福……卻也不見得就是真正的幸福。女人,並不是非得仰息著男人而活,這是我意識裡根深蒂固的信念,無法妥協,因為我並不屬於這裡。”
“不屬於這裡?不屬於這裡?”她臉色慘白,喃喃的念著,“是了,你不稀罕呆在費阿拉,你也不稀罕做費阿拉的女主人。那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想回家。”我輕輕的歎息,不管她到底能不能真正聽明白我的意思,我也只是任由自己發洩壓抑許久的惆悵,“我想要自由……”
窗外的藍天如此的明媚,空氣清新的令人迷醉,可這麼廣袤的空際,卻容納不了我一顆脆弱的心。
小小的屋子裡一片沉寂,靜得無聲無息,窗外偶爾有小鳥飛過,羽翅撲閃的響聲讓我倍感無限嚮往。
“東哥……”
“嗯?”
“你知不知道,爺昨兒個在殿上已當眾宣佈,等他歸老之後,要將所有的妻妾兒女都歸二阿哥所有。”
“啪”地聲,飛翔的鳥兒不知何故,竟一頭撞在窗欞上,摔落地去。
我倏地轉身,愣愣的望定她。
阿巴亥的臉色蒼白間透出一層淡淡的,透明的嫣紅,眼眸閃亮。
眩暈感隨之襲來。
女真人婚配盛行“轉房”之俗,即所謂的父死則妻其母,兄死則妻其嫂,叔伯死則徑亦如之。所以,努爾哈赤指明今後百年身故,由代善接收妻妾本無可厚非,這也原已在我意料之中,可是……為何阿巴亥會有如此柔和的眼神?
這種眼神讓我心驚肉跳!
“你……你……”我喃喃的吐出兩個音,竟覺如鯁在喉,艱澀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少頃,她臉上神色收起,又恢復成雍容華貴的側福晉,衝我含蓄一笑:“我回去了。爺交待的事,我也做完了……”她頓了頓,又加了句,“你放心,他問起時,該說的我便說,不該說的絕不會多嘴。”
我嗤地一笑:“側福晉也請放寬心,東哥亦是如此。”
她含笑點點頭,轉身走了。
等她走後,葛戴靈巧的蹭進屋來。我看看她,又抬頭看看窗外的天,忽歎:“恐怕要變天了……”
“不會啊。”她困惑的說,“今天天氣很好啊,不可能會下雨的。”
“只怕現在無妨,卻難免今後……”
“格格在說什麼呀?奴婢都聽不懂了。”
“聽不懂才是有福之人……你傻愣著幹嘛,我要的點心呢?”
她空著兩隻手,呆了呆,才叫:“呀!我給忘廚房了……”
明萬曆三十一年,正月初一。
昨日除夕夜的晚宴,我照例推辭不去,可是沒想到天方濛濛亮,竟被人吵醒。一道身披絳紅色的羽緞斗篷的影子,掀了厚厚的棉簾子直闖了進來,在我跟前一晃:
“還窩在炕上做什麼?快起來跟了我去。”
我懶懶的只是不動,連眼也懶得睜:“別處玩去吧,我再睡會兒……”
“呵。”他笑,“敢情是把我當成老八那小子了麼?快起來看看我是誰?”
“管你是誰。”一股冰涼冰涼的寒氣往我捂緊的被角里直鑽,嗖地抓住了我的一隻腳,我嘶地抽氣,拚命蹬腿,尖叫,“搞什麼……”
雙眼睜開,話卻只喊出了一半,炕頭上坐著眼眉帶笑、英姿颯爽的男人竟然是努爾哈赤。
我縮回腳,磨蹭著坐起身,仍是用棉被將身子裹得緊緊的。
“爺怎麼來了?”
“快些起來,帶你去瞧好東西。”
“狩獵麼?沒意思,我不想去。”
他今天興致頗高,竟不在意,扭頭對一旁的葛戴吩咐:“去!伺候你主子穿衣。”
葛戴不敢不從,磨磨蹭蹭的過來替我穿衣,我邊打哈欠邊推被子,瞥眼見他仍是大馬金刀的坐在房內,不禁來氣:“麻煩爺先迴避!”
“架子越發大了!”他站了起來,卻沒出門,反近身湊了過來,“要不爺替你穿吧。”
這下子倒讓我警覺起來,今兒個努爾哈赤實在是反常得太奇怪了。
一會兒穿戴妥當,我自讓葛戴替我梳頭,他站在我身後,手裡撫著我領子上的一團火紅色的裘皮,問:“這火狐狸皮子倒是件稀罕物。老大送的還是老二送的?嗯,老大送的你不會穿身上,多半是老二……”
我使勁白了他一眼,拍開他的手:“這是八阿哥孝敬我的。”打從皇太極五歲起送了我第一張火狐皮毛,以後每年他都會送一張來,都說火狐狸難找,可要活捉而不損及皮毛更是難得。於是我格外珍惜,藏了這些年,湊了五張整皮子,去年冬見葛戴會裁衣,便讓她給我制了件短皮上衣,但衣樣子卻按著我的意思做得極具現代感,竟有些類似於男人穿的馬褂子,幸而是在家穿,外人想瞧也瞧不著,也免去不少麻煩。
“皇太極這小子也算是真有孝心了。”努爾哈赤站在我身後,驚羨的打量著我,隨口道,“這幾日孟古姐姐病了,他日夜守在榻前,不眠不休,端茶奉水……我的兒子裡,也就屬他最有孝心。”
“姑姑病了麼?”我詫異的回頭。
“不是什麼大病,女人家動不動就愛頭疼腰酸的,她身子又弱,往年一到冬天總也容易得病。”他沒在意的隨口回答,一把將我從凳子上拖起,“走!走!帶你出去透透氣!”
我百般不願:“我要去瞧姑姑。”
“一會去,一會回來後再去……”不由分說,將我生拉硬拽的拖出門。
只精略的帶了正黃旗下的十餘名小兵隨扈,努爾哈赤便帶著我離開費阿拉城,縱馬馳騁。我因騎術不佳,平時就很少獨騎,現如今更是只能坐在努爾哈赤身前,抓著馬鬃閉氣。
刺骨寒風刮在我臉上,痛得猶如刀割,甚至眼睛也只能瞇成一道縫,完全無法領略到騎乘的樂趣,這種滋味真好比大冬天騎摩托車不戴頭盔,豈是一個“冷”字可以說得。
努爾哈赤卻是興奮得不住大笑,時不時還吼上一嗓子。
到最後我只能彎腰低頭,雙臂緊緊摟住馬脖子,任它顛得我頭暈眼花,渾然不知身在何處。
約莫熬了兩個多時辰,只聽身後“吁”地聲勒馬,然後我身子猛地騰空,穩穩的被人抱下馬背。腳踩在實地上好一會,我只是捧著頭茫然的找不著北。
“看——”忽聽身旁努爾哈赤帶著萬分驕傲的對我喊了聲。
我踉踉蹌蹌的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轉身,然後……驚呆。
碧波藍天下,一座巍巍古城坦承在我腳下,灰瓦白牆,依山傍水,風景獨美。百餘萬平米的佔地面積,著實令人咋舌……
“紫……紫禁城?”明知道不可能,但我仍是顫顫的問了個白癡問題。
“哈!你見過紫禁城麼?那是大明皇帝住的宮殿,不過……我努爾哈赤住的也不賴!”他俯首指著遠處山腳下的城堡,細細述說,“這是給你的禮物,從你去年生日那天起,我命人在這裡壘下第一塊磚……這是給你,葉赫那拉布喜婭瑪拉的生日禮物——赫圖阿拉城!”
“砰登!”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道是剛才騎馬的眩暈感沒有消退,還是被他的豪言壯語給嚇的,總之,我徹底傻眼了。
“東哥!東哥!”他趕忙抱我起來,“怎麼了?”
“這份禮……”我臉孔抽搐,尷尬的笑,“未免太大了,我能不能不要?”
“東哥!”他警告的瞪了我一眼。
於是,我只得起身行了個禮:“謝爺的賞。”
名義上說是送我的,總不可能真讓我一個人住那麼大一座城池吧?我涼涼的在心底冷笑,不過是借花獻佛,他倒當真會順水送人情。
“過完年,我便讓所有人從費阿拉城搬過來……”
果然吧,我可一點都沒猜錯,之前真是被他嚇壞腦子了。
我轉身找馬。
“哪去?”
“回去,看姑姑。”
“你……”
“我這人特沒情趣,倒叫爺失望了。”我不冷不熱的回答,仍是規規矩矩的行禮,“爺明兒個還可以帶福晉們來,我想她們會很樂意聽爺這麼說。”
“你……”他氣得臉都青了,方纔的歡喜和興奮一掃而空,“你是真的就一點也不稀罕我對你的好?”
“爺愛對誰好,那是爺的權力。”
他出手捏住我的下巴,強迫我抬起頭來看著他,“這可是你說的……你等著,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當真我的寵愛就如同洪水猛獸一般可怕。你不稀罕,你不稀罕……”他手指微顫,倏地放開我,將我一把抱上馬背,然後他也跨了上來。
“回去!”他厲喝一聲,勒轉馬首。
馬蹄得得響起,身後的小兵們不敢懈怠的緊隨其後。
赫圖阿拉城分內外兩城,城垣由土、石、木雜築而成。
內城四四方方,東西南北長寬各為五百多米,佔地二十幾萬平米,外城同樣是四方型,邊長約為一千三百多米,佔地一百五十幾萬平米。
明萬曆三十一年正月末,建州兩萬餘戶人丁由費阿拉城遷入赫圖阿拉。
自此,我結束了在費阿拉近十年的生活,由一座枯燥乏味的牢籠搬到了另外一座更大、更奢侈,卻也更重樓深鎖的豪華大監獄。
孟古姐姐的病並沒有像努爾哈赤說的那般輕描淡寫。開春過後,她的病情非但沒有減輕半分,反而加重了許多。大夫們開出的方子上無非也就說些模稜兩可的話應付著,不過來去總是什麼心情鬱結,痼疾沉痾……最後總結來總結去,說是因為年初搬動了住處,環境不適所致,需加倍安心調養。
這可真是可憐了皇太極。他作為阿哥,原有自己單獨的住處,但為了就近照顧母親,便將睡鋪草草的搬到了孟古姐姐住處的西下屋。
可西下屋原是配給下人住的,家居簡陋粗糙,冬天沒暖炕,僅靠屋子裡薰爐子取暖。轉眼春去夏至,屋子裡又熱得跟蒸籠一樣,閉不透氣,原以為孟古姐姐的病總會慢慢好起來,可誰知偏一無起色,於是他在那西下屋一住便是四五個月。
搬來赫圖阿拉的時候,努爾哈赤給我安置了間別殿,僅是僕婦丫頭便塞了二十幾人,可是我覺得這屋子奢侈得簡直不像是給人住的。偏巧孟古姐姐住處邊上有間院落空著,我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帶著葛戴一干打從費阿拉就跟著我的嬤嬤丫頭搬了過去。
與孟古姐姐毗鄰而居,倒是彼此間多了許多照應。
這一日,一貫晚起的我竟早早的醒了,在床上翻覆良久,再難續夢,索性起了個大早。用罷早飯後覺得無聊,便自然而然的帶著葛戴去瞧孟古姐姐。
因為太早,值房的嬤嬤告訴我,側福晉和小主子都還沒起——孟古姐姐難得能入眠安睡,我不便去吵她,凝想片刻,便打算去鬧皇太極。
西下屋黑咕隆咚的,守夜的丫頭睡意朦朧的回我話,說昨晚上主子熬夜讀書直到三更才睡下。
心裡莫名的湧起一股憐惜之情,真是難為他了,白天照常要習武練功,半點不得馬虎懈怠,一有空暇便又要在慈母跟前盡孝,他就跟個玩命轉的陀螺一樣,沒有半分停歇喘息的工夫。
“噓——你也下去歇著吧。”打發走守夜的小丫頭,原先想捉弄皇太極的心思早丟到爪窪國去了。
我放輕腳步悄悄走到床邊,屋內光線昏暗不明,因為天熱,皇太極□著上身,臉朝裡背朝外的躺著,涼被搭在他肚子上,下身穿了條月牙白的真絲長褲。
我在他床前只略略一坐,便覺得胸悶氣短,這屋子實在太不通風了,采光也不行。於是心念一動,伸手在他背上一觸,果然沾手冰涼,指尖滿是汗水,不禁又是感到一陣心疼,忙拾起床頭擱著的一柄蒲扇,拿在手上輕輕替他扇風,
扇了十來分鐘,我右手換到左手,左手又換到右手,也不知換了幾回,只覺得兩條胳膊酸得都快舉不起來了。忽聽“咯”地一聲,皇太極的背脊突然像蝦米一般弓起,而後彈跳起來。
“怎麼了?!”我被他跳了一大跳。
他擁著涼被,怔怔的坐在床上,兩眼瞪得老大,視線卻木然的發直,毫無焦距。我心裡發怵,嚇得不輕,抓著他肩膀搖了兩搖:“喂!你別嚇我!怎麼了?做噩夢了是不是?”
我連問了三四遍,他才眨巴了下眼,眼珠呆滯的轉動著慢慢向我瞧來。目光才觸到我的臉,忽然俊逸的臉龐上窘迫的迅速染紅,他捂緊被子,把頭緊緊壓在胸前。
“喂,到底怎麼了?你倒是說句話啊!”
“出去!”他突然悶悶的吐出兩個字。
我抽了口氣,這小子跩什麼?
“出去!”口氣愈加惡劣。
我氣不打一處來,噌地站了起來,惱火的從他懷裡一把抽走涼被,叱道:“你睡迷糊了吧?!”
他呲牙咧嘴的跳起來搶奪被子,神情狼狽到極至。
掌心觸及被面,是一片暖融融的濕濡感,我皺起了眉頭,被子被他一把奪過。
“你……”我漸漸恍然,見他臉上窘迫的表情更甚,便再也忍不住的捧腹大笑,“你多大了,居然還尿床!”
他吸氣,瞪眼怒視我,眸光如刀。
我笑得直打跌,屋外的小丫頭聞聲在門口探了下頭,竟換來皇太極的一聲怒吼:“滾出去——”咻地聲,一隻瓷枕竟被他用力丟了出去,啪地砸在近門的牆壁上。小丫頭不可避免的被瓷枕碎片刮到,低呼一聲,抱著頭狼狽的逃出門去。
竹簾子啪嗒甩上。
我漸漸斂住笑聲,看來這次皇太極是當真動了肝火,以前可從沒見他發這麼大脾氣的。
我訕訕的摸了摸鼻子,乾咳一聲:“其實……那個也沒什麼……”
“閉嘴!”他呼呼喘氣,胸膛急促的起伏。
我發現他雖然年幼,骨架纖細,但身子卻並不如我想像中那般單薄,胸腹肌肉結實健壯,以一個少年而言,還算滿有料可看的。
“咳……”我被口水嗆了下,臉不禁有些泛紅。
真是色女啊,我怎麼對個小毛頭品頭論足起來了呢?
“東哥!”
“啊?什麼?”
“我在跟你說話,你又走什麼神了?”他嘶吼。
“是……是嗎?你剛才說什麼了?”
他的眼神似乎要吃人,臉紅得跟只西紅柿一般,我卻越看越覺可愛。
少年人啊!可愛的少年人……
“你故意的是不是?”他咬牙切齒,“我讓你到那邊櫃子裡給我拿條褲子……”
“哦,哦……褲子!褲子!”我忙點頭,“是了,你褲子也尿濕了。”
“東哥——”他突然從床上跳了下來,表情猙獰,我哇地聲大叫,沒來得及跑,就被他從正面撲倒在地。
雖然他年紀比我小許多,可身高卻已與我比肩,力氣更是比我要強悍得多,而他又是含忿衝過來的,這一仰面跌倒,我只感覺一陣天旋地轉,原以為後腦勺與地磚親密接吻,非得撞出一個大包來,可沒想他竟及時伸手繞到我腦後。
著地時屁股和後背一陣劇痛,可頭卻穩穩的被他用手托住,完全無害。
這小子……我呲著牙想,畢竟還是有點良心的呀!
“不是……”
他□的上身滾燙,我模模糊糊的想,怎麼那麼燙啊,難道是發燒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啞著聲解釋。
我憋住笑,點頭:“是,是,八爺,我保證不會說出去……連你額娘那兒也……唔!”
身子猛然一顫,我腦袋裡轟然作響。
他……他……他居然吻了我!
雖然只是短暫的觸碰,但是唇上還留著他暖暖的、青澀的味道,這個……可不可以單純的理解為他是惱羞成怒,所以情急之下只想盡快堵住我的嘴,防止我再胡說下去?
“你……”我望著他,距離太近了,我甚至能看清他長而捲翹的睫毛。
烏黑的瞳孔熠熠生光,他的眼眸在笑,雖然臉上面無表情,可是眸中已露出一抹調皮的笑意。
只是,在捉弄我嗎?這到底什麼跟什麼啊?
在那一刻,我的腦子被他攪成一團漿糊。
“東哥……你很香。”
我錯愕的望著他。
然後他突然衝我笑了笑,低下頭在我唇上又輕輕啄了下:“真的很香。”
“你小子……”我雙掌使勁一推,將他從我身上掀翻下去,怒氣沖沖的坐了起來,他也正慢慢從地上坐直,“色膽包天啊,居然敢耍起我來了!看我不把你的糗事對外大肆宣揚……”
“要說儘管說去。”他輕鬆的回答,側著半邊身子,修長的雙腿彎曲,右手手肘支在左膝膝蓋上,回眸衝我冷蔑的一笑,“全天下也只有你這傻瓜才會把這個當成笑話……嗤,尿床……我在你眼裡真就那麼幼稚嗎?”
我張大了嘴,呆呆的看著他。
難道……難道……是男孩子發育期特有的那個?
這個念頭驟然間突兀至極的闖進了我的腦海,我耳朵裡嗡地聲,臉上被灼灼的燙了下。
他卻優哉的繞過我,逕自走到衣櫃面前,打開:“我要換褲子了,你若有興趣留下看個仔細,我倒也不介意……”
我“呀”地聲低呼,驚慌狼狽的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的奪門而逃。
門外正和海真小聲說話的葛戴,驚奇的回頭看我:“格格,你的臉怎麼這麼紅?”
我急忙捂著臉:“有嗎?是……天太熱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謊扯得太離譜,我的心撲通撲通跳得極為猛烈。
“今兒天是很熱,所以海真姐姐特意命人煮了綠豆湯,一會兒加了碎冰,奴婢端一碗來給格格解解暑氣吧!對了,八爺醒了沒?要不要叫人進去伺候?”
我臉上又是一燙!這小子……居然已經長大成人了,我竟還傻傻的一直把他當成以前那個沒發育完全的小毛頭。
短短幾個月,孟古姐姐已經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樣,她每天進食甚少,基本上只能喝點流質性的東西,如果稍微吃些肉類葷食便會嘔吐。
她並不咳嗽,也不發燒,只是全身無力,就連說話也不得不放緩了速度,慢聲細語,全無底氣。
盛夏時節,她骨瘦的雙手卻如井水般冰涼。
“藥吃過了?”我柔聲問。
“才吃下去,卻又吐了一半……”海真在一旁無奈的回答,“這大夫開的藥也實在太難吃了,格格現在每日裡喝的藥比吃的飯還多。”
孟古姐姐躺在床上楚楚一笑,雖說臉色蒼白,顴骨因為面頰消瘦而略顯凸起,眼眶則相對凹眍,可那對烏黑的眼瞳卻也因此顯得分外深幽,獨有的清柔婉約淡淡的從她身上散發開來。
“姑姑,前幾天園子裡的荷花全開了,我命人採了幾朵來……”我示意讓葛戴將插了荷花的花瓶捧到床前,“擱在房裡,也看個新鮮。”
孟古姐姐看了兩眼,微微一笑:“真是……有勞東哥費心了。”
“姑姑這是說的哪裡話。”聽她氣若游絲,我心裡不由一酸。
孟古姐姐算是“我”的親人中唯一一個真心關愛我的人了,見她這麼一直有氣無力的病著,我當真不是滋味。
“皇太極呢?”孟古姐姐輕聲詢問。
我臉上微微一熱,沒有吭聲。還是一旁的葛戴立馬機靈的回道:“回側福晉話,八爺才起身,這會子正在用早膳……”
孟古姐姐含笑對我說:“你□的丫頭果然個個透著伶俐,只是……皇太極還小,我怕他福薄,擔不起這個爺名,以後記得還是喊他八阿哥吧……”
小?不小了!
我在心裡嘀咕一句,想起方才被他捉弄的糗態,心裡又是一陣彆扭。正想說話反駁兩句,忽聽外頭嬤嬤高聲喊:“八阿哥來了!”
隨著身後門簾子嗒啦一響,我竟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
“兒子給額娘請安!”皇太極精神抖擻的行了禮。
孟古姐姐滿面歡顏,從床上勉強撐著抬起手來:“快些起來吧。”瞥眼見我傻傻的站在床邊,便奇怪的問,“東哥有什麼事嗎?”
“啊……不,沒、沒什麼……”我慌慌張張的又趕緊坐下了,卻聽身後有個聲音嗤地一笑,皇太極從我身後緊貼上來,在我耳邊湊過嘴:
“表姐,你為什麼不幫我換褲子就跑出來了?”
我微微吸氣,這種話他竟然也好意思拿到這裡來說?
忍不住回頭惡狠狠的瞪他!
他痞賴的微微噘嘴,然後擺出一副難過不滿的純真表情:“那些丫頭笨手笨腳的……”他從背後伸手緊緊抱住我,“我還是喜歡表姐替我穿衣裳……”
呀!呀!呀!
我險些從凳子上一頭栽下地去!他還真會演戲!在他額娘面前居然也敢如此明目張膽的擺我一道!
我回過身,伸出兩隻手猛地捏他的臉,將他嘴角的兩團肉使勁拉向兩邊。他用漏風的嘴哇哇大叫,手舞足蹈:“額娘!額娘!表姐欺負我……”
海真噗嗤一笑,掩著唇低下頭偷笑,葛戴也不好意思的別開了臉,肩膀卻在微微顫抖。
孟古姐姐蒼白的臉上浮起一抹和悅的笑意:“真想不到你倆的感情會如此親厚。”她伸手顫巍巍的拉了拉我的衣角,我一愣,放下皇太極,俯下身去。
“姑姑?”
“以後……八阿哥也要拜託你了……”
我內心震撼,她贏弱無光的臉龐縹緲的蒙著一層頹敗之色,幽暗的眼眸濃郁的透著殷殷期待。
“額娘。”皇太極握住了她的右手。
孟古姐姐勉強掙了掙,強行支起身子,將左手顫抖的伸向我,我一懍,忙遞出手主動握住了她。
“東哥!東哥……”她嘴唇哆嗦著,眼淚竟自眼角無聲無息的淌下,“我的親人……我的親人……”她念了兩聲,身子急遽顫抖,忽然喉嚨裡“咯”地一聲,竟從嘴裡噴出一口鮮血。
血星子濺到我的臉上,溫溫的……
孟古姐姐的手鬆開了,那張慘白的臉離我僅有半尺距離,可是我卻只能茫然無措的看著她雙眼一翻,脖子僵硬得向後倒去。
“喀!”皇太極悶哼一聲,他的右手抓著孟古姐姐的右手,左臂卻飛快的塞到她的腦下。孟古姐姐的頭最終穩穩的倒在他的肘彎裡,可他的手肘卻重重的砸在堅硬的瓷枕上。
“姑……姑姑——”我尖叫,看著她雪白的衣襟上點點猩紅,心如刀絞,潸然淚下。
“額娘!額娘……”皇太極臉色煞白,額頭青筋暴起,“傳大夫——傳大夫——”
海真哆嗦著腳下一軟,竟轟地癱倒,昏死過去,最後還是葛戴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一會兒兩名醫官急匆匆的趕來,場面一度混亂。
問診,察看,針灸……一番緊張慌亂的作為後,孟古姐姐逸出一聲呻吟,呼吸漸漸趨向平穩。
我這才大大的鬆了口氣,卻發現自己的手不知什麼時候起死死的攥緊了皇太極的手。十指交錯相握,我與他的手裡滿是濕漉漉的汗水。
“沒事了!”我摟著他僵硬緊繃的身體,輕輕拍他的背,“沒事了……她不會有事的……”說到後來,竟不像是在安慰他,而是在安慰自己。
“額……額娘……額娘……”孟古姐姐雙目仍是緊閉,眼睫顫抖,發白的嘴唇哆哆嗦嗦的反覆輕聲念叨。
我心裡酸痛至極,一把抓過她枯瘦的手,跪倒在她床前:“你要什麼?你想要什麼?”
“額娘……額娘……”眼淚默默的順著她的眼角不住的滑落,“我想……回家……額娘……帶我……回家……”
皇太極偎在她頭前,哀聲呼喚:“額娘!你醒醒!你睜開眼看看兒子!”
我心陣陣抽痛,無語凝噎,好半天,我一咬牙,堅定的說:“我帶你回家!我帶你找額娘!”
一旁的大夫慌了神:“格格切勿造次!側福晉身子虛弱,絕不適宜搬動,更不可能遠行!”
我咬著唇,看著昏迷中不斷痛苦囈語的孟古姐姐,心亂如麻。
“好!我去想辦法!”我狠下心,猛一跺腳,轉身就走。
才衝出門,身後有人衝上來一把拖住我的胳膊,驀然回頭,竟是皇太極。
“你要去哪?”
我定定的望住他:“我還能去哪?”
“不要……去求他!”他眼裡有痛,一種受傷的、無助的哀痛。
我強咽苦痛,澀然:“除了這個,還能有什麼更好的法子?”
“東哥……”
“這是你額娘的心願,也有可能……是她最後的心願。”
抓緊我胳膊的那隻手在顫抖,我輕輕推落他的手,他垂下頭,黯然神傷:“你可知,你要為此付出何等代價?你可知……他等你開口求他已經等了多少年?你可知……”
“我知道。”悲痛到極至,我竟能坦然笑出來,我最後用力抱了抱他纖細的身子,然後放開,“我都知道……沒關係,我不在乎,為了姑姑,我什麼都可以不在乎。”
孟古姐姐待我親如家人,我無法坐視不理,不能看著她含恨而終。
她太想家了!這個離家十五年,再也沒有見過親人的可憐女人,她想念她的額娘!她的親人!
她的思鄉之情我懂!那種想念著故鄉的刻骨之痛,我何嘗沒有?
也許我的心願無望達成,但至少……至少我能幫到她!
我能幫到她!
即使,那個代價高昂得將令我終身痛苦!
但我在所不惜!
雷聲隆隆,雨點粗暴的砸在湖面上。
荷葉被打得辟啪作響,微卷的殘邊在狂風暴雨中瑟縮顫抖。
已是夏末……
已是一塘殘荷……
恍惚間似乎還能清晰的回憶起那碧綠新嫩的荷葉,那鮮明奪目的花骨朵,嬌艷明媚的花枝在湖心開得是那般的絢爛。
然而時過境遷,盛夏的怒放早已變成此刻的滿目凋零,暗墨色的殘葉猶自頂著狂風暴雨苦苦支撐。
此情此景,讓人見之眼澀,一如……在鬼門關前飽受煎熬的孟古姐姐。
她也在撐!
撐著等待能見到從葉赫來人的那一刻……
有多久了?
三十天?四十天?還是五十天?
努爾哈赤打發人到葉赫去通知孟古姐姐病危,請求她的額娘來赫圖阿拉見女兒最後一面,離現今到底已經過去多久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那一日,努爾哈赤冰冷的話語,冷漠的表情至今歷歷在目。
“知道。”
“你這是在求我?”他譏誚的揚起唇角,我從他眼中看到一絲殘忍的笑意。
身後不遠處,阿巴亥正在對鏡梳妝,事實上,由於我來得匆忙急促,竟是衝破了侍衛的阻擾,直闖寢室。當時我一心想找努爾哈赤,竟忘了這裡其實是阿巴亥的房間。
好端端的一場夫婦同床鴛夢,竟被我硬生生的打斷。
當努爾哈赤□著身體,僅在腰圍上簡易的裹了一床被單,下床緩步走到我面前時,我能感覺到他凌厲而探索的興味,以及床帷內阿巴亥深惡痛絕的目光。
可是我管不了那許多,為了孟古姐姐,我管不了那些應有的避諱和顧忌。
“我求你……”我顫抖著軟聲,同時身子緩緩矮下,倍感屈辱卻又無奈的跪倒在他腳下。
我原以為下一刻定會換來他得意的狂笑,又或者他會直接扛起來我將我丟上床。然而,當我惴惴不安得渾身冒冷汗時,他卻什麼都沒有做。我盯著他光溜溜的腳背,心頭一片空洞和茫然。
過了好久,他忽然輕輕歎了口氣,蹲下身子與我平視:“你知不知道葉赫現在與建州關係緊張?”
我茫然的搖頭。
“自打布揚古悔婚,將你另許孟格布祿後,建州和葉赫之間的關係一度惡化,這幾年兩部交界周邊小摩擦不斷,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爆出大衝突。在這種情況下,你認為有可能滿足得了孟古姐姐的心願嗎?”
我的眼淚不聽使喚,唰地流了下來。
“乖,別哭……”他柔聲哄我。
“可是……無論如何,她是你的妻子……她嫁了你整整十五年,為你生兒育女,從無半句怨言,她只是……只是想念她的額娘,想見見她的額娘而已。難道就這一個要求也無法滿足她嗎?她、她有可能會死啊!”我忍不住痛哭流涕,抓著他的肩膀,十指顫抖,真想一把掐死這個無情的男人。“她會死!她會死啊——難道連她最後的一點心願也幫不了她嗎?你是她的男人,她的丈夫,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她,怎麼可以這樣……”我啞著聲用手握拳,用盡全身力氣拚命捶他,打他,“你們男人幹嘛老要爭來爭去,打來打去!她有什麼錯?她有什麼錯?她有什麼錯……這關她什麼事?為什麼要這樣對她?為什麼?她有什麼錯……”
我發瘋般慟哭,胸口發悶,一口氣沒換上來,險些厥過去。淚水濛住了我的雙眼,我只能模糊的看到他猛地拉了我一把,然後我倒在他懷裡,他拍著我的背,幫我順氣,柔聲說:“她沒有錯!是我的錯!全都是我的錯……你別哭了!無論你要做什麼我都答應你……”
這是我第一次在努爾哈赤面前哭得如此懦弱,毫無骨氣。
“格格!格格……”遠遠的,重重雨幕裡有個撐傘的細小身影跑了過來。
我回過神,幽幽的歎了口氣。
“格格!”葛戴喘吁吁的跑到我面前,衣衫已被雨水打濕,髮絲凌亂的黏貼在她臉上,她焦急的望著我,“格格!雨下這麼大,你跑出來做什麼?而且身邊連個人也不帶,萬一……”
“我只是想看看荷花……”我淒然一笑,“可惜,好像來得不是時候,花都敗了,連葉子也……”
“格格!”葛戴顧不得聽我惆悵,飛快的說,“葉赫來人了!”
我一懍。葉赫來人了?我沒有聽錯吧?真的是葉赫來人了?!
“可是側福晉的額娘來了?”我興奮得差點跳起來,渾身不可抑制的顫抖。
來了!終於盼來了!
“這個奴婢不知,只聽說前頭貝勒爺差人叫了八阿哥去,這會子恐怕已經往側福晉屋裡去了!”
我一時興奮得忘乎所以,連傘也顧不得撐了,抱頭衝進雨裡。
大雨滂沱,雨點子打在臉上,疼得有些發麻,可是我卻滿心愉悅!
來了!終於來了!孟古姐姐的心願……終於可以小小的得到一點滿足。
一路冒雨跑到了孟古姐姐的住處,守門的小丫頭見我滿身滴水的狼狽樣,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我劈頭就問:“人呢?葉赫的人到了沒有?”
小丫頭驚慌的點了點頭,我鬆了口氣,喜形於色。
葛戴這時撐著傘踉踉蹌蹌的從身後追了上來:“格格!淋濕了身子,萬一凍病了可如何了得?”
我沒空理會她的嘮叨,一腳跨進門,興沖沖的便往孟古姐姐的屋子裡沖。
屋內點著薰香,可是卻完全掩蓋不住濃烈刺鼻的藥味,四名大夫在屋內團團亂轉,神色焦惶。海真守在床前,嚶嚶抽泣,哭得無比淒惻傷心。
沒見著一個葉赫的人,更沒有見著孟古姐姐的額娘!
孟古姐姐面色蠟黃的躺在床上,氣息奄奄,枕邊血跡宛然——她又吐血了!我的心急遽下沉。
“葉赫來的人呢?不是到了嗎?”我旋身逮住一位老嬤嬤追問,“皇太極呢?他現在在哪裡?”
許是我聲色皆厲,她被嚇壞了,撲通跪下:“回格格的話,貝勒爺和八阿哥都在偏廳,葉赫來的人也在……”
我當即撇開她,往偏廳跑。
未到門口,便聽裡頭嘩啦一陣巨響,像是某種瓷器被砸在地上的聲音。隨後,努爾哈赤低沉的嗓音徐徐傳出:“皇太極,稍安毋躁!”
吱嘎一聲,我推開門扉,蕭索的站在門口。
廳內面積不大,一目瞭然,除了努爾哈赤和皇太極父子外,對面還站了一名長相猥瑣的矮個男子。
微微吸進口涼氣,我感覺身上雨水帶著股強烈的寒氣,在下一秒迅速滲進我的體內,凍得我全身冰冷。
“東哥!”門被打開的瞬間,努爾哈赤飛奔出來,皺著眉頭將我拉進懷裡,“怎麼全淋濕了?那些下人都是怎麼當的差?”
“葉赫……”我木然的伸手指著對面那個瑟瑟發抖的男子,“葉赫來的人就是他?”我倏地擰過頭,憎恨的看著他,尖叫,“你騙我!你根本就沒有通知葉赫!害姑姑白白空等一場……你根本就是蓄意欺騙我們每個人!”
“東哥——”努爾哈赤一聲厲喝,“我為何要騙你?是那林布祿不肯讓他母親到建州來看女兒,他擔心我是假借孟古姐姐的病情,企圖要挾他母親做人質!你若不信,你去問他——”他伸指一瞪眼,“你過來!你過來告訴她,你是誰!”
那男子早被他嚇破了膽,叫了聲:“媽呀!”面無人色的一屁股癱在了地上。
一旁的皇太極恨極,飛起一腳踢中他的胸口,將他踩在腳下:“那林布祿!那林布祿——”他咬著牙,目露凶光,滿臉殺氣,這樣的皇太極當真叫人看了神魂俱碎,“我發誓這輩子絕不原諒他……”
“格格救命!布喜婭瑪拉格格救命!”那男子哀嚎著向我爬了過來,“奴才名叫南太,是側福晉乳母的丈夫……是貝勒爺叫奴才來的,奴才什麼都不知道啊!格格您救救我……念在是同族的份上,求求您向淑勒貝勒爺求求情!啊——奴才這條命要死在他們父子手上了……嗚……格格……小爺,您饒過奴才吧……”
皇太極不依不饒的追著南太暴打,發瘋般邊打邊罵那林布祿,雙眼佈滿血色,神情幾近癲狂。
“皇太極!”我害怕得內心直顫,撲上去一把死死抱住他,“別打了……冷靜下來!皇太極……你不要這個樣子!求求你,不要這個樣子!”
我雙手牢牢圈緊他,無論他如何咆哮怒吼,我只是不放。皇太極掙扎了一會後,終於慢慢安靜下來,我看著他,卻發現他雙眼泛紅,竟是傷心欲絕的流下淚來。
心裡因為他的眼淚狠狠的被刺得一陣悸痛。
皇太極……可憐的皇太極!
“砰”地聲,葛戴面無人色的撞在門框上,身子倚著門扉軟軟滑下:“不……不好了……側福晉……她……”
懷裡的身體猝然僵硬如鐵,沒等我反應過來,努爾哈赤已衝出門去,緊接著皇太極掙開我,跌跌撞撞的也跑了出去。
剩下我渾身打著冷顫,竟是連步子也邁不開了。
我茫然的看著葛戴,葛戴也看著我,她眼淚汪汪,鼻頭通紅,我想我也好不到哪去。
孟古姐姐……孟古姐姐……難道你真的忍心撇下你年幼無依的兒子,撒手而去嗎?
我乏力的癱坐在地,霎那間,心裡面像是被人掏盡了,空空蕩蕩的。
“格格救命……格格救命……”南太連滾帶爬的匍匐到我腳邊,神情淒烈惶恐到了極至,“格格一定要救奴才,待會兒他們父子回來……奴才生受不起……”
“那林布祿叫你來做什麼呢?”我呆呆的看著他,心裡酸痛,“他叫你來做什麼呢?你來與不來又有什麼用?”
“真不是奴才的錯!貝勒爺打發奴才來時就只吩咐了一句話,奴才到現在還沒鬧明白呢。爺就說:‘你去瞧瞧,孟古姐姐死了沒?’……”
轟隆——
一道閃電劈在屋脊上,南太竟嚇得驚跳起來。
雷聲方過,忽然主屋那頭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緊接著一片震天的哭聲響徹整個院落。
我眼前一暗,昏昏沉沉間聽見葛戴在我身邊嚎啕大哭。
勉強定了定神,我撐起兩條不斷哆嗦的腿,搖搖晃晃的站起,悲哀的冷笑:“你……可以回去告訴那林布祿了——孟古姐姐死了!他以後可以不用再擔心,有人會利用他的妹妹來算計他了!”
心痛得快無法呼吸了!
可憐的、可悲的孟古姐姐啊!
這就是你心心唸唸想見的親人哪,你牽掛了整整十五年的親人……
“格格!”
“扶我到姑姑那裡去……我要送送她……”
萬曆三十一年九月,年僅二十八歲的葉赫那拉孟古姐姐,在風雨飄搖中帶著滿腔的遺憾和不甘,走完了她短暫的一生。
因孟古姐姐在赫圖阿拉除了皇太極與我之外,再無親人,是以第一晚守靈我當仁不讓的留了下來。
努爾哈赤原是要求我回去,我掛念皇太極,自然不願。他派人催了兩三次未果,到得寅時二刻,竟帶了三名親隨奴才親自來了。
昏暗的靈堂後,孟古姐姐安安靜靜的盛裝躺在木榻上,頭朝西,腳朝東,頭前擺了一盞燈油,屋內唯一的光亮就來自於此。海真跪在靈前,嗚嗚的悲泣,皇太極全身縞素,跪在一側,表情木訥。
努爾哈赤的腳步聲沙沙靠近:“跟我回去。”
我跪在地上搖頭,側目憐惜的看了皇太極一眼,他從白天起就再沒說過一句話。
“這裡陰氣太重,你身子不大好,不宜守夜,跟我回去,明兒一早我再叫人送你過來。”
我仍是搖頭。
“不要固執……”說了一半,見我不說話,他忽然歎了口氣,自嘲的說,“算了,你就是性子倔,我又如何叫你不要固執。”頭頂衣衫嗦嗦聲響,我抬起頭時,他的一件外褂已披落我身,“夜裡涼,你自己小心。”扭頭吩咐葛戴,“好生照看你家主子,若有差池,唯你是問!”
葛戴低聲應了。
我見他起身要走,心裡一酸,忍不住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
他愣住,回頭:“怎麼了?”
“你能不能留下來?”我澀澀的問,眼睛一酸,淚水禁不住就掉了下來。
“東哥……”
“她是你的妻子,你若稍念夫妻之情,便該留下送她最後一程。”
他緩緩蹲下的身子驀地一僵,重新直起腰,最後漠然的將衣角從我手裡扯走:“小輩守夜即可!”說完,轉身離開。
“格格。”葛戴輕聲喚我。
我抹去臉上的淚水,酸澀道:“沒事。早知如此結果,我不過是奢求一問罷了。”
這句話才說完,忽見對面的皇太極身子晃了晃,竟是慢慢躬起腰,跪伏在了地上。
我見他肩頭顫動,雖然聽不見哭聲,但也明白他此刻定是在哭,於是起身踉踉蹌蹌的走到他身邊,一把抱住了他:“想哭就大聲哭出來!”
他渾身劇顫,偶有哽咽之聲,卻硬是強撐著沒有放聲哭號。我反而擔心他鬱結於心,會更加傷身,忙不迭的嚷:“你哭出來!你哭出來!我知道你心裡難過,我求求你哭出來——”
他未見得有聽見我的話,我卻再也掌不住的放聲嚎啕。
哭得喉嚨最後啞了聲,淚眼朦朧,神思恍惚間忽然聽見一個透著憤恨冰冷的聲音說道:“我要滅了他們!我要他們生不如死——”我心神一懍,激靈靈的打了個冷顫,懷裡的少年已然挺直了背脊,冷峻蒼白的臉孔上燃燒著強烈的恨意,“我要他們……把欠我的統統還回來!”
“皇……太極……”
“東哥!東哥!東哥……”他突然抱住我,頭埋在我的肩窩裡,冰冷僵硬的瘦弱身體在微微顫抖,“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我已經沒有了額娘,我再不能沒有你……”
我摟緊他,心如刀絞,只想摟緊他,用我的體溫暖起他那顆受傷的心。
“不要離開我!不要……”
“我不離開你!我一輩子都不離開你!我會永遠永遠守著你,絕不離開你!”
“啊……東哥!”他伸手抱住了我,終於嗚咽著哭出聲來,眼淚落在我身上,慢慢的打濕了我的肩膀。
第二日照例入殮。
一夜未闔眼,葛戴明顯憔悴了許多,皇太極和海真亦是,我想我絕對也好不到哪去,但無論如何也得撐下去。
孟古姐姐的屍身被人從窗戶口慢慢抬了出去,海真追在身後淒厲的哭號,聲嘶力竭,催人淚下。
女真人的棺木與漢人不同,漢人的棺材是平頂的,女真人的棺材是起脊的,上尖下寬,跟起脊的房屋一樣。紅土色的棺木,幫子兩側畫著山水花紋,雲子卷兒,棺頭畫著雲子卷兒和一對仙鶴,棺尾畫著蓮花祥雲。
瞧這排場,竟似按著大福晉的喪葬禮儀在辦了,可見努爾哈赤對孟古姐姐總算還有點良心。
孟古姐姐終於被安置進了棺木,入殮合蓋的時候,忽聽海真厲聲哭喊,竟摔開扶著她的兩名嬤嬤,衝過來一頭撞在棺木上。
隨著那一聲沉重的“砰”響,她身子軟軟滑倒,殷紅的血從她額頭汩汩冒出。
我直愣愣的看著,竟發現自己連一個字也喊不出來了,腦袋裡嗡嗡直響,眼前晃動的儘是海真那張慘白如雪的臉孔和一地殷紅如砂的鮮血。
最後,神智混沌,我終於一頭栽倒,不省人事。
醒來的時候,發現四周的光線陰沉沉的,窗外的雲層壓得很厚。我呻吟一聲,翻動身子。
“格格,你可嚇死奴婢了!”
葛戴守在床邊,面無血色的臉上掛著淚痕。
“對不起啊,讓你擔心了。”我撐起身子,“我昏了多久?現在幾時了?皇太極在哪?”
“格格,你昏睡一天了,今兒已是第三日,那邊正準備出殯呢。”
我呆了呆,然後急急忙忙下地。
“格格!”
顧不得梳妝,我身上仍舊穿著昨日的素服,於是忙忙的跑出門去,只見嗚咽聲,樂器聲不斷從鄰院傳來。
高高的牆頭上挑著一幅尺寬丈長的紅色幡旗,在陰涼的秋風中呼啦啦的四處飛舞。
我急匆匆的打開院門,或許是使力太猛,跨過門檻的霎那,竟有種莫名的眩暈感。但一想到此刻正孤獨無依的皇太極,我咬了咬牙,頂著頭昏目眩的不適,搖搖晃晃的往隔壁趕去。
將到院門口時,忽見拐角拖拖拉拉跑出一群人來。
未等我看個清楚,便聽一片竭嘶底裡的哭聲傳來:“布喜婭瑪拉格格!格格——格格救救奴婢啊——”
定睛細看,卻是四個孟古姐姐屋裡的小丫頭,被一幫侍衛生拉硬拽的強行拖著走。
我一急,忙喊:“站住!”
那些侍衛似乎倒也認得我是誰,竟齊刷刷的暫停了腳步,紛紛朝我打千行禮。
“她們犯了什麼過錯?你們這是要做什麼?”
“回格格的話,奴才們只是奉命辦事,要將這四個丫頭抓回去!”
“奉命?奉誰的命?”
恰好葛戴這時從身後追了上來,只朝那四個小丫頭看了一眼,便立即白了臉色,拉著我著急的說:“格格,這事你千萬別管!
我一怔,那些侍衛轉身拖著那四個哭哭啼啼的丫頭走了,我想攔也趕不及,不由氣道:“葛戴!”
葛戴撲通跪在地上,哭道:“格格!這事你真的管不了!”
“到底怎麼回事?”我一看這光景便明白這丫頭肯定知道,只是瞞著我不說。
“格格……”
“說!”
“是昨兒個貝勒爺親自下的口令,命平日服侍側福晉的四名貼身婢女今日隨主殉葬……”
我頭頂似有旋風刮過:“殉葬?”
“是。一會兒出殯,等薩滿法師祭完天地,便將她們四人生焚殉主……”
這就是殉葬?!
野蠻的,粗陋的習俗——殉葬?!
竟然要活活燒死她們!
“不——”我逼出一個字,搖搖晃晃的往院子跑。
“格格!”葛戴從身後一把抱住我的腿,“你不能插手干涉……這是薩滿法師的指示,這是天神的降諭,你不能拂逆天神……你若是衝撞了法師和天神,就連貝勒爺也救不了你……”
愚昧的人類!
都說古代人聰明,真不敢相信他們同時竟也會愚昧無知到如此無可救藥!
什麼法師!什麼天神!不要開玩笑了!
人命關天!這才是最最重要的!
我使勁掙開葛戴的束縛,沒想力氣使得太過竟將她踢倒在地,我稍一猶豫,仍是狠狠心撇下她,拔腿往門裡沖。
甫進門,就瞅見院牆四週一圈站滿了人,中間留出一塊空地,孟古姐姐的靈柩擺在正中,邊上豎了根通天高的索倫木桿。
三名臉罩面具的薩滿法師,用神帽上的彩穗遮臉,身穿薩滿服,腰繫腰鈴,左手抓鼓,右手執鼓鞭,在抬鼓和其他響器的配合下,邊敲神鼓,邊唱神歌,繞著一堆乾柴堆跳耀著。
柴堆中央是四個已經嚇得面如土色,魂不附體的小丫頭。
“住手!”我腦袋一熱,直衝了過去,“住手!住手——”
薩滿的舞步被我打斷,齊刷刷的扭頭向我看來,我目光一觸到那些個類似京劇臉譜似的面具,心裡沒來由的一抽,腳下一軟,趔趄著向前倒下。
斜刺裡忽然躥出個人來,在我倒地前穩穩的扶住了我。
“不能……燒死她們!”我顫抖著說,“這麼做實在……太殘忍了!不能……”
皇太極眉心攢緊:“這是上天的指示……”
“去他的鬼指示!”眼見跟他講大道理是說不通了,我不由急火攻心,再也顧不得許多,斥責道,“你們這是草菅人命!”
我叫嚷得很大聲,只見人群起了一陣騷動,接著眼前一花,一個大薩滿在我面前陡然冒了出來,手中的抓鼓在我鼻端咚地敲響,然後跳後兩步,左右雙臂張開,模擬鷹擊長空的姿態,撲騰撲騰地上下跳躥。
四周的議論聲頓時靜止,人人屏息觀望。
大薩滿圍著我跳神舞,另兩名薩滿法師則在左右敲打神器,鼓點聲、搖鈴聲、唸咒聲,擾得我腦袋發脹,忍不住怒叱一聲:“夠了!”
天色陡然暗下,圍觀的人發出一聲輕微的噫呼。抬頭觀天,厚厚雲層壓得很低,雷雨轉瞬將至,我不由心裡一寬。
很好!要下雨了,我看你們還如何放火!
這時大薩滿擊響抓鼓,身後兩名薩滿隨即將事先預備好的火把點燃,我剛剛才放下的心一下又提了起來。
“你們……”我掙扎,無奈皇太極將我摟得死死的。
“請金花火神——”大薩滿嗚嗚的低咽一句,煞有其事的跳了起來,身後兩名法師將火把投向柴堆。
轟地聲,事先潑上油汁的乾柴一點即燃,熊熊大火中四名少女慘然尖叫。
我急瘋了,大叫:“住手!住手——”可是無濟於事,雲層壓得天空一片漆黑,宛若黑夜,然而雨點仍是未下,眼見時機已晚,那四個小丫頭衣服上都滾著了火苗,她們淒厲的叫喊聲越來越低……
我頹然的垮下,若非皇太極抱緊了我,我想我連一丁點站立的力氣也沒有了。
緊接著,我看到薩滿仍在圍著火堆唸唸有詞的跳著,心中的怒火不由燃燒起來,直竄腦門,我憤怒的指向他們:“你們——裝神弄鬼,不得好死!”
辟嚓——隨著我的一聲厲喝,雲層裡劈下一道驚人的白光,雷電首當其衝的擊中那根祭祀中用來所謂能夠抵達天界的索倫桿。
索倫桿被雷電劈得粉碎,兩名薩滿靠得太近,一人被一條細長的木屑碎片當胸穿過,抽搐了兩下便倒地不起,另一人被雷火燒著了神帽上裝飾用的雉羽飄帶,惶恐大叫著四處亂躥,將周圍的人群也衝散了。
“額娘——”皇太極大叫一聲,放開我激動的衝向靈柩。
方纔的閃電劈柱濺落的火星將停放在旁的棺木也給燒著了,皇太極衝過去時,被橫裡衝出的努爾哈赤抱了個正著,他使勁掙扎怒吼,努爾哈赤只是不放。
“額娘——額娘——”
“天神降諭——”大薩滿顫抖著朝天上跪拜。
啪地聲,雲層摩擦著白亮亮的閃電,一道接著一道在四周劈下,古時沒有避雷針,但凡堆砌得越高的東西便越是先遭了殃,霎那間人群做鳥獸散去,人們抱頭尖叫著四處逃命。
我失神的看著孟古姐姐的棺木慢慢燃起,化作一團熊熊大火。
皇太極仍在瘋狂的哭喊,努爾哈赤甩手給了他一巴掌:“皇太極!你冷靜點!你額娘染病而亡,本就該遵循祭禮火葬,如今天神降諭,正是合乎天理!此乃你額娘之福!你原該替她高興才是!”
皇太極猛地停止掙扎,呆呆的收住哭聲。
抬頭看天,烏雲蔽日的天空中仍是霹靂雷光閃個不停,我不由茫然的喃喃自語:“為何還不落雨?”
話音未落,啪地聲,一顆斗大的水珠砸在我眼瞼上,我痛呼了聲,忙低下頭揉眼睛。雖然看不清四周的情況如何,但耳朵裡卻清晰的聽到雨點聲不斷辟啪作響的砸落地面。
“下雨了!”大薩滿跪在地上,雖然因為戴著面具的關係瞧不見他的表情如何,卻能清楚的聽到他言語間的驚懼和害怕之意。
驀地,他一個旋身梗著脖子看定我,那張詭異的面具讓我心裡直發毛,驚悸的感覺到心臟怦怦怦怦的加速狂跳。
“你是……你是……”大薩滿忽然狂叫一聲,連連後退,手指著我顫抖不已,“你是……”
我不明所以,大雨滂沱而下,淋濕了我的衣衫。
“啪!”大薩滿的面具掉落在泥濘不堪的地上,面具下是張駭然失色,五官扭曲的臉孔,他回過身手腳並用的爬到努爾哈赤腳下,大叫:“貝勒爺!是她!就是她——此女非此間凡人,順應天命,可興天下!可亡天下!”
可興天下!可亡天下!
這八個字一經脫口,我腦子轟地聲響起一陣雷鳴般的轟響,心頭猶如被那滾滾驚雷重重壓過。
為何這般熟悉?我曾在哪裡聽過這句話?
是在哪裡……
這句話又是什麼意思?
渾渾噩噩間,努爾哈赤帶著滿身的雨水大步走到我面前,雙目炯炯的望著我,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只覺得他的目光如同天空中發光發亮的閃電,要將我硬生生的劈開。
“哈!”他突然傲然大笑,雙手托住我的腰,將我騰空抱起打了個旋兒,朗聲高喊,“東哥!你是我的——天下亦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