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去之時乃是毫無預兆的,我甚至連個小丫頭都沒有帶在身邊,只隨意的撿了幾件換洗衣物,捲成一隻小包袱,然後在某日子正,頂著滿天星光,悄然坐上馬車出了赫圖阿拉。
之所以如此神秘,非得弄得偷偷摸摸的趕在半夜裡走,這個原因努爾哈赤沒說,我也心知肚明的沒問。
一路馬車顛簸,搖搖晃晃的出了內城門,外城門,然後直通城外山道。我掀開簾子望著宸天繁星,已然麻木得連心都不會痛了。
馬車駛出赫圖阿拉後,並沒有直奔葉赫方向,反而轉往十里外的費阿拉舊城。
我想在臨走前最後看一眼費阿拉——這個要求提出時我也不過是隨口一說,當時甚至懷疑努爾哈赤根本就沒有聽見,不過就此刻的路程安排來看,他到底還是留心到了。
從費阿拉繞回,已是丑時末,趕車的車伕將馬趕得很急,我在車裡顛得七葷八素,先前滿腹悲傷之情全被顛飛,只覺得火氣上湧,突然有種想破口大罵的衝動。
我用盡全身力氣利用四肢緊緊撐住車廂,這才避免自己被顛得在車內滾來滾去。這種瘋狂的“飆”車行為,簡直比殺人還恐怖,就在我再也忍受不了,三字經衝口而出前,馬兒嘶叫一聲,車輪奇跡般定住了。隨著慣性,我卻一頭栽到了車廂門口。
車外有腳步聲接近,我撐著身子狼狽的爬起,正納悶犯嘀咕,只聽一個男子的聲音恭聲問道:“請問車內的可是布喜婭瑪拉格格?”
我微微一驚,彎腰掀開簾子直接探出頭去。
只見黑沉沉的山道前一簇簇的儘是明亮的松脂火把,我頓時嚇傻了眼,視線緩緩收回,最後落在眼前這個穿了件湖色團花事事如意織錦馬褂的男子身上。
年輕秀雅的臉孔,神清氣爽的含蓄笑容……我哇地一聲大叫,興奮的笑道:“烏克亞!怎麼會是你?你在這裡做什麼?”
“奉淑勒貝勒爺之命,寅時正在此恭候布喜婭瑪拉格格,護送格格回葉赫!”
我愣了下,高漲的情緒陡然跌落:“你非得用這樣的口氣跟我說話麼?”他對我刻意疏離的恭謹有禮,讓我心情重回鬱悶。“唰”地聲,我放下簾子,縮回車內。
車子慢悠悠的開始重新上路,我無聊的發悶。天色漸漸轉亮,亮光一點一點透過簾隙灑進車廂,我終還是忍耐不住,撩起了窗簾子。
烏克亞悠然騎在馬上,神情淡泊自如,目不斜視。
“阿丹珠好麼?”我不管他到底聽不聽得見,只是細聲詢問。
過了許久,他才沉緩開口:“好。”頓了頓聲,歎道,“她嫁人了。”
“嫁人?嫁了誰?是褚英麼?”我坐直了身子,腦袋幾乎探出窗外。
“不是。”側面看去,烏克亞的臉色有些憂鬱,“阿爾哈圖土門……不要她!阿丹珠心心唸唸想嫁他,可他執意不肯娶。如此拖了兩年,阿丹珠年紀大了,最後只得服從阿瑪的意思,嫁了族內的一員部將……”
原來……那般率性而為的阿丹珠竟也不能得償心願。父兄的親情寵愛集於一身的阿丹珠,從沒受過委屈和挫折的阿丹珠,自信爛漫的阿丹珠……阿丹珠尚且如此,我又將如何呢?跟她比起來,我缺失的更多——布揚古……唉,布揚古!葉赫的親人於我而言,簡直比仇人更可怕!
“格格在想什麼?”
我抬頭,沒直接回答他的問話,反沉下臉恨恨的說:“烏克亞,你若再如此跟我講話,從今往後,我只當不認得你!”
說罷,作勢欲甩簾子,他忽然扭頭,動容歎息:“罷了!阿步,算你贏了!”
我嘻嘻一笑,正要揶揄他兩句,忽然車後一陣馬蹄聲聲踏響,由遠及近的急促傳來。烏克亞面色微變,揚聲高呼:“全隊戒備!”
烏克亞帶來的兵卒約莫二三十人,此時在他的帶動下已全部收馬靠攏,團團圍住馬車。
我好奇心起,正欲探頭看個仔細,烏克亞斥道:“阿步,回去坐好!不管外頭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要出來!”他既然發了話,我也不好意思再探究,畢竟這種事不是鬧著玩的。如今時局混亂,山頭強匪哪個都不是吃素的,真打了起來,萬一有個什麼好歹的,就不知道我這個過氣的老美人還能不能再發揮一把一笑傾敵的魅力。
馬蹄聲漸漸靠近,我感覺有點怪異,怎麼聽起來好像這馬只有一匹似的……難道是探哨的?還是這強人果然強到忘形,居然單槍匹馬的也敢來打劫?
“站住!”
“什麼人!”
一群呵叱轟然響後,只聽鏘地聲,像是兵刃的金屬交擊聲。隨即有個熟悉的怒吼聲蓋住了一切叫囂:“狗膽的奴才!放大眼睛仔細瞧瞧爺是誰!”
嘩啦一聲,兵刃落地接連響起,然後是拍袖子打千的聲響:“爺吉祥……”
我窩在車廂內,焦急的啃著手指,心中警鈴大作。果然沒幾秒鐘,有只大手撩起了簾子,但沒等完全掀開,便聽烏克亞的聲音阻止道:“大……”
“滾開!”暴躁的脾氣盡顯他此刻的憤怒與不耐。
簾子終於被掀開,我呆呆的望著那張劍眉星目,英氣俊朗的臉孔,微微蹙了蹙眉。
“下來!”褚英瞪著我,眼裡充滿血絲。
我別過頭。
“下來!”他伸出手,遞到我面前時,聲音出奇的放柔了,竟似在懇求我,“下來好不好?跟我回去……”
我心裡一酸。回去?回哪去?哪裡又該是我去的?我原本便不屬於這裡,當真要回去的地方也絕非是赫圖阿拉。
“褚英……”我轉過頭,盡量使自己保持冷靜,“你不該來!”
“為何我不該來?”他哀痛莫名,那隻手往下滑落,卻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我若不該來,那誰才該來?我不管他們是如何想的,但是……要我眼睜睜的看著你離開,我辦不到!”他怒吼,一把將我拖過去。
我半邊胳膊發麻,疼得絲絲抽氣,他全然不顧,將我生拉硬拽的拖進懷裡,強行抱離馬車。
“褚英!”我驚呼,騰空落在他懷裡的感覺令我有些眼暈。
“阿爾哈圖土門!”烏克亞攔到了他面前。
“擋我者死!”褚英咬牙,臉色鐵青。
我心裡一悸,愕然的看著他。稜角分明的臉孔,眼眸如火,嘴角勾起憤怒的殺氣——他是認真的!若是烏克亞當真奉行職責,堅持到底,那麼今日的褚英怕是當真要大開殺戒!
他想造反嗎?居然敢如此違逆努爾哈赤的命令!
我撐在他胸口的手微微發顫。之所以半夜離城,為的就是封鎖消息,然而……此刻褚英卻已奮然趕至,那麼……代善呢?皇太極呢?他們是否也都已知曉?
“褚英!褚英——”我憋足一口氣大叫,“拜託你回去!”眼淚不爭氣的奪眶而去!
為什麼要來?為什麼要來!我寧可相信此時在赫圖阿拉城內,誰都還未曾得知我已離開!沒有人知道……
“東哥——”他一把摟緊我,嘴唇滾燙的印落我的額頭,顫慄,“不行!我不能……我不能……”
“阿爾哈圖土門!我是奉了貝勒爺的指令,護送格格回葉赫,請阿爾哈圖土門莫要令我等難做!”
“奉誰的指令也不行!”褚英激動的大叫。
我一把捂上他的嘴。
他瘋了——我卻不能陪他一起瘋!
“褚英!你聽好了!”我用力吸了口氣,斬釘截鐵的告訴他,“我很高興你能來送我!回葉赫是我自願的,沒人強逼於我,你聽明白了沒有?我想要回家……難道這也不行嗎?”眼淚抑制不住的滑落,“我被你們建州強留了這麼多年,難道人老珠黃,想回家安享餘生也不行嗎?”
“不是……”
“你回去!不要……逼我恨你!
他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臉色蒼白,眼底有著濃郁的傷痛:“東哥!東哥!東哥……”他發狂似的念著我的名字,然後仰天長嘯一聲,驀地將我放下地來。
他原地站著,雙手垂在兩側,握緊了拳頭骨節泛白:“你等著……不出三年,我一定接你回來!三年……就三年……好不好?”
默默的垂下淚來,我不喜歡褚英,甚至一度曾經憎恨過他,但說到底,他對我的這份情卻是忱摯可見。
“好。”我啞聲回答。
明知這一聲“好”,無非是騙人騙己的一個謊言,然而在看到他悲涼的露出一抹寬慰的笑容後,我不禁再次心顫落淚。
謊言,也分善惡吧?就讓他帶著這個善意的美麗謊言回去吧!
“那麼……再見!”我吸著鼻子,在自己眼淚成河之前,踉踉蹌蹌的跑上馬車。
簾子放下時,耳邊清清楚楚聽到烏克亞的一聲無奈歎息,以及褚英顫抖的語音:“珍重!”
我躲在車廂裡,把臉埋在膝蓋上,嗚咽痛哭。到底是什麼樣的情緒影響了我,我說不清,只是覺得悲哀,只是……覺得想哭。
馬蹄聲噠噠響起,漸行漸遠,我的淚模糊了我的雙眼……身子微微一晃,馬車已然重新啟動,繼續踏上邁向葉赫的歸途。
內心悲痛之中又似乎透出了零星的期翼,也許……也許……
不,沒有也許!
他們即使來了又能如何?我能面對褚英說出的話,未必能對他們說出口。他們若是來了,反而增添彼此間的傷痕。
還是……不來的好!
可,為什麼……我的心,竟會感覺如此之痛?!
回到葉赫後,布揚古比想像中要待我親熱,我揣測或許是他看我還不至於老得掐不動,指不定還能派上些用場,所以才分外的討好我。
我欣然接受一切,轉身卻將布揚古和那林布祿送我的金銀首飾全都賞了屋裡的丫頭僕婦,直把她們樂得跟什麼似的。我倒也並非是刻意要去收買人心,然而我這個老格格想長期在家好生呆著不受氣,上下還是得多加打點才行。
自我回轉,葉赫為表感謝之意,同時能更好的緩解與建州的關係,於是將孟古姐姐之妹擇日送至赫圖阿拉。
是年中,努爾哈赤娶了這位年紀比我足足小一半的姑姑葉赫那拉氏,納為側福晉;後又娶了一位西林覺羅氏,納為庶福晉。
冬十一月,據聞努爾哈赤命額亦都率師招渥集部那木都魯諸路路長來歸。還擊雅攬路,為其不附,又劫屬人,是以取之。
明萬曆三十九年。
轉眼在葉赫已經待足一年。超級乏味的一年,每日渾渾噩噩,除了吃喝拉撒睡,感覺無所事事的像是在等死。布揚古雖然不怎麼為難於我,但是看似鬆懈的管治下卻是盯得極嚴,生怕我跑了或者一個想不開尋了短見。
七月,建州派出七阿哥阿巴泰及費英東、安費揚古攻取渥集部烏爾古宸、木倫二路——沒想到連七阿哥都披甲上戰場了,皇太極他……是否仍不受重用的留置家中呢?
八月,一則驚人的消息傳到葉赫——建州貝勒舒爾哈齊亡故。在幽禁了兩年半後,於十九日猝死於暗無天地的牢獄之中,終年四十八歲。
冬十月,建州大將額亦都、何和禮、扈爾漢率師征渥集部虎爾哈,俘二千人,並招旁近各路,得五百戶。
建州勢力節節擴張,布揚古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凝重,然而偏生在此緊要關頭,那林布祿卻因心力交瘁而病倒。
明萬曆四十年正月。
新年方過,便有消息傳來,建州與蒙古科爾沁部族聯姻,努爾哈赤娶科爾沁親王明安之女博爾濟吉特氏——滿蒙聯姻,努爾哈赤終於跨出了歷史性的第一步。
布揚古終於震驚發怒,我看著他在家宴上聽聞消息後遽然變色,硬生生的將手中的酒盅給捏碎了。然後,他鐵青著臉孔慢慢轉過頭,視線穿過人群,木然的停留在了我的臉上。
我心怦地一跳,忽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
好日子……恐怕終於要到頭了。
這一年,我年滿三十。這個歲數,以現代眼光來看,根本沒啥大不了的,可是放在古代,卻已是祖母級別的老姑娘。
而現在,我這個曾經的“女真第一美女”,如今的“葉赫老女”,卻不得不再次放下自尊,被自己的兄長遣送至一個我早知會去,卻延遲了兩年的地方——烏拉城。
馬兒懶洋洋的踢踏著細碎的腳步,以踩螞蟻的龜速前進,間或的它還不時發發拗脾氣,進一退二。
我優哉優哉任由它原地打轉,反正我不急,急的是前面兩位大爺。
穿紫色漳絨福壽三多紋袷坎肩,下巴有些尖瘦,膚色略白,面容秀氣的那位是我的小哥,布揚古的弟弟布爾杭古;另一位著絳色緙金水仙紋袷馬褂,容長臉,膚色偏黑,寬額窄鼻的男子是布占泰的弟弟喀爾瑪。
他們兩個,一個是奉命來送我的,一個是奉命來接我,同樣是兩個部族首領的弟弟,身份相似,偏生長相卻差了十萬八千里,就連性子也是南轅北轍,大相逕庭。
“東哥!你能不能快一點?錯過了時辰,讓貝勒爺等久了,豈不是……”
“不妨不妨!”喀爾瑪在布爾杭古的抱怨聲中再次充當了和事佬,“兄長在出門前便關照了,諸事且隨布喜婭瑪拉格格心意便好……”
我一揚下巴,給了布爾杭古一個“你多管閒事”的眼色,在看見他吃鱉的糗樣後,又忍不住笑趴在馬背上——反正事情都到了這份上了,再壞也不過是個死字,我既已抱定了這份決斷之心,反而不再把任何東西放在心上。
“布喜婭瑪拉格格,前頭便是烏拉河了,能否請格格棄馬乘船渡河呢?”
這個喀爾瑪,別看人長得不怎麼樣,可脾氣還真是沒話說。一路上我百般刁難,甚至執意不肯乘坐馬車而要求單獨騎馬,他都沒說一個“不”字。
“東哥!下來!”布爾杭古已然下馬走到我跟前,口氣惡劣的用手抓住我坐騎的轡頭。
我撇了撇嘴,不情不願的從馬背上跳下。
眼前是一條滾滾大江,此刻岸邊正泊了一艘烏木大船,喀爾瑪指揮著奴才將我的隨嫁用品一一搬上船。布爾杭古抓著我的手腕,將我往船那邊拽,我不滿的甩手。
他瞪了我一眼,壓低聲音:“你以為自己還是黃花大閨女呢?如此惺惺作態,也不知醜!”
我嗤地聲蔑笑:“我倒是想在家惺惺作態給自己瞧來著,偏生你們愛把我丟來丟去給別人看出醜,我又有什麼法子?”
“你……”他氣得揚起手來。
我不買賬的瞋視,冷笑:“你敢!你可仔細掂量了這一巴掌的後果!”他果然還是懼了,悻悻的收回了手,將我死命往船上推。
我也懶得再跟他計較,懶洋洋的踩著舢板跳上船。不一會兒,喀爾瑪命令手下撐船渡河,我站在船頭舉目遠眺,只見臨江之畔的平原上拔地而起一座巍然古城。
喀爾瑪見我觀望,便饒有興致的給我講解。原來烏拉城分中城和內城,內城正南開門,略呈梯形狀佈局,周長近八百米,四角設角樓,偏北有一處嘹望台;中城呈不規則四邊形,周長三千五百多米,中城共開城門三處,即東門、南門和北門,同內城一樣,中城城牆四角也設有角樓。
我隨聽隨點頭,其實並沒有多少真正往腦子裡去記,望著腳下的滾滾渾水有點心不在焉。
布占泰……不知他見了我,會是如何想法?
唉,腦子裡真是一團亂,雖說早已抱定既來之則安之的毅然信念,但我有時難免仍會油然生出一種彷徨孤獨的無措感。
船身猛地一晃,打斷了我的思路,我回過神,發現原來船已靠岸。喀爾瑪仍舊指揮著奴才搬東西,不厭其煩。布爾杭古卻在一旁瞪著我示意我下船,我不屑與他囉皂,不等丫頭來扶,直接踩著舢板麻利的從船頭飛快的溜下平地。
“你……像什麼樣子,沒個規矩……”他追在我身後,壓低聲音抗議,我只當他在狗吠。
平坦的江岸平原上,蜿蜒飄來一串五彩的長龍,翻飛舞動的旌旗讓我心神一懍,沒等我想明白,喀爾瑪已然笑道:“兄長真是性急難耐了啊……”邊說邊意味深長的瞟了我一眼。
我的心怦怦狂跳,勉強按捺住緊張的心緒,只見那隊伍飛速靠近,布占泰一馬當先,飛馳而來。我下意識的退後一步,背後卻撞上了一堵硬邦邦的人牆。
布爾杭古冷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去吧!”順勢在我腰間推了我一把。
我一個趔趄,站步不穩的向前衝了兩沖,可是並沒有因此摔倒,因為布占泰已搶先一步將我攬在懷裡。
“東哥!”他喊了一聲,然後扳正我的身子,眼神熱烈而驚喜的打量著我,“東哥!果然是你——你到底還是來了……”
我很想下狠勁推開他,或者像當年初見時那般狠狠的踹他一腳,可惜身不由已。且不說布爾杭古就在身後虎視眈眈的盯著我,就是滿場的侍衛也絕不會讓我討到半分好去。於是,我只得勉強擠出一絲微笑,用那種所謂嬌柔的聲音說道:“是。東哥見過貝勒爺!貝勒爺吉祥!”
布占泰一陣狂笑,當真意氣風發,得意非凡。
隨後我便被他直接抱上馬背,在眾人簇擁下浩浩蕩蕩的轉向烏拉城。
婚禮緊鑼密鼓的在籌備,隨著婚期的接近,我不免開始有些心浮氣燥起來。估算著日子,建州方面也早該收到消息才對,可是……為何遲遲按兵不動?
夏始,當蟬聲鳴響在耳邊時,布爾杭古忽然收到葉赫遞來的書信——那林布祿病逝。布爾杭古原為送婚使者,這時接了噩耗,竟是匆匆忙忙的棄我而去,將我一個人丟在了烏拉城。好在布占泰倒也並不性急,每日至房中探望,頗為循規蹈矩,並無過分的逾禮之舉。大概他是想給我留個好印象,畢竟我已是他嘴邊的一塊肥肉,早晚都會被他吞下肚,也不爭在這一時。
於是,我索性以婚使不在為借口,提出暫延婚期。布占泰倒也是個爽快人,立馬答應等布爾杭古處理完族內喪事,再行婚禮。
我總算得以稍微舒了口氣。
六月,天氣轉熱,這一日布占泰未曾蒞臨,直到傍晚也未見他來例行報到,我不由感到有些奇怪,但這個念頭一會兒也就丟開了。他不來也好,最好是永遠都不要來!
草草用罷晚膳,我躲在花棚架子底下納涼,連小丫頭嬤嬤一併遣開,不許她們跟著,免得看著心煩。竹籐躺椅上極為涼爽,吹了會兒晚風,涼涼的,身上已不見汗意,眼皮睏倦的打著架。
這時門外急匆匆的響起一陣腳步聲,我倏然睜眼,恰好瞅見門口走馬燈似的闖進一大幫人來。
“就是她!”為首的一名貴婦人伸出蓮花指憤慨一點,長長的指尖毫無分差的指中了我。
我依稀覺得她有點面善,可惜沒工夫讓我想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就見貴婦身後如惡狼般撲出三四名體型彪悍的嬤嬤。我才驚呼一聲,嘴裡便被塞進了一顆圓滾滾的硬物,然後一長條布將我的嘴給封了起來,手腳被她們粗暴的強按在地上,反綁於身後,照樣是用繩索捆了個結結實實。
“啪!”一記耳光清脆響亮的落在我右側臉頰上。
事出突然,驚駭之餘我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我強睜著酸澀的眼睛,奮力掙扎,然而在意識到一切不過是自己徒勞,白白的消耗體力後,我由最初的驚慌懼怕逐漸冷靜下來。
目光一一掠過這些人。
那位出手打我的貴婦人,年紀在二三十歲之間,眉宇間透著熟捻的味道,像是在哪裡見過……一瞥眼,我又瞧見在她身後另外還站了兩位同樣是主子打扮的女子,一個年紀約莫三十出頭,相貌與之前的那位極為相像,貌似是姐妹;另一個卻只十七八歲,模樣秀氣斯文,臉上掛著緊張怯然的表情,正舉足無措的絞著手帕子……
身子猛地一震,陡然明白過來!
“唔!”我掙扎,眼睛死死的盯住那名躲在最後的女子。
“姐姐……”許是被我盯得發怵,她臉色雪白,閉著眼往後退縮。
貴婦人略略彎下腰,修長的眉毛微微挑起:“你可知道我們是誰?”
我暗自歎了口氣,點了點頭。這三個人啊……興許我一時猜不出她們兩姐妹的身份,但是,她……四格格穆庫什,我如何能不記得?
出嫁時不過十一歲,轉眼過了六年,她已脫去身上的稚氣,但是骨子裡滲透的文秀之氣卻是沒辦法全然改變的。
既然認出了穆庫什,那麼她們兩位也就不難猜了——舒爾哈齊的女兒,額實泰和娥恩哲姐妹——動手打我的正是娥恩哲!
“你倒也是聰明人!只可惜長了這麼一張狐媚子的臉孔……”她叫嬤嬤們拖我起來,我扭著肩膀,很配合的跳著站直身子。雙手被反綁在背後,腕子上很痛,這繩結打得太緊,這副細皮嫩肉消受不起,怕不是已經磨破皮,勒進肉裡出血了。
額實泰臉上淡淡的,瞧不出喜怒來,卻任由著妹妹胡鬧,想必她心裡其實也是贊同的。倒是穆庫什,小臉慘白,渾身發顫,好似此刻正在受難吃苦的人不是我,而是她!
我冷冷一笑,都說女人善妒,但是妒火燒到這份上了,怕是最終難免會引火燒身,自身難逃。我很想勸慰她幾句,可惜嘴裡塞著東西,舌尖都沒處著落,更何談開口?
於是只得冷眼看著她們幾個擺弄,眾嬤嬤們將我高高抬起,無不留情的扔到一張長條案幾上朝天平躺。我因為身子底下硌著手,又疼又不舒服,才稍稍動了動,娥恩哲張口就是一句:“掌嘴!”
啪啪兩聲,我臉頰火辣辣的燒了起來,感覺耳根子燙得像是腫了起來。嬤嬤們板著臉,肅然退開,緊接著一陣丁零噹啷的鈴響,我稍稍抬頭一瞄,頭皮猛地一陣發麻,
三四個臉罩面具的薩滿圍住我不住的唸唸有詞,我整個腦袋像是要炸開般疼。薩滿……又是薩滿!我最反感和厭惡的就是這些個詐詐唬唬、神神道道的巫師!
嘩啦——一盆不知道是何物的液體潑在我身上,我噁心的想吐,這股味又騷又臭!天哪,她們該不會拿屎尿來潑我吧?我就算是個借屍還魂的二十一世紀女鬼,也不必如此待我啊!
心裡憋火,我憤怒的掙扎,如果眼神當真能夠變成利劍,殺死人的話,那麼這些個女薩滿已然被我秒殺!
“噗——”女薩滿拿嘴湊近我的臉,噴了一口水霧,我閉了閉眼,液體滲進了眼睛,火辣辣的疼,眨了眨眼,眼淚便痛楚的流了下來。
“姐姐……我怕!”穆庫什害怕的低叫,“別……別再折磨她了……她好可憐!姐姐……咱們饒過她吧……”
“如何能饒?”娥恩哲冷笑,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是如此的猙獰恐怖,“非得逼她現出原形不可!”
“不錯!”一直未曾開口的額實泰忽然說道,“妹妹不可被她裝可憐的外表給再騙了去!要知道為了她,已經死了多少爺們?遠的不說,就說咱們建州,當年可是你親眼所見的,你大哥二哥為了她手足相殘,險些爭得頭破血流……如今你大哥領命輔佐政務,想必阿牟其已是決心要將建州交到他手裡了。所以,單單為了你大哥今後的前途著想,也該趁早滅了此妖女才是!”
她根本就是頂了個看似冠冕堂皇,實則可笑至極的爛理由在煽動蠱惑人心,也只有像穆庫什那樣毫無心機的的小女生才會上她的當。
看著穆庫什由原先的猶疑逐步轉變為堅定,臉上慢慢的露出壯士斷腕般的決然神情,我心裡一寒,幡然醒悟,今日她們三個只怕不單單是想藉著薩滿來驅除妖邪,她們怕是要將我這個妖女徹底驅除乾淨才肯安心罷手了。
我並非怕死啊,只是自知時機不對,就怕自己死不了,卻被她們摧殘得缺胳膊少腿,最後落得個半死不活的淒慘下場。
“唔——”我拚命掙扎,雙腳用力一蹬,整個人側翻了個身,從案幾上跌了下來,直撞得胸口生疼。
“妖女!”娥恩哲怒叱一聲,玉手揮處,那三名鐵塔似的嬤嬤又衝了上來,強行按住我的手腳。
我當真是欲哭無淚,只聽額實泰陰鷙的冷笑:“還是直截了當送她走罷,也免了她痛苦!”
“也好!”娥恩哲沉聲,“去取柴火來!”
我頓時嚇出一身冷汗!
難道……她們想放火燒了我?
該死的!這個院子裡的奴才下人都死哪去了?不敢吱聲,好歹也出去個人通報一聲,找個救兵來啊!
正在絕望的當口,忽聽門口喘吁吁的有人大叫:“不得了,側福晉……大阿哥來了……”
大阿哥!大阿哥……哪個大阿哥?我求生心切,哪管得什麼大阿哥小阿哥,只需看到娥恩哲她們三個面色大變就知道這個誰誰誰的必定會是我的救星!
趁著嬤嬤們失神的空隙,我翻身在地上順著門口打起滾來,不管了!逃得一點是一點……
果然沒滾幾圈,便聽額實泰一聲尖叫:“抓住她!”
我已然精疲力竭,濕答答的衣裳滾了一身的泥灰,好不狼狽。頭昏腦脹間只覺得有隻手觸到了我的身上,我想也不想,躬身低頭直接拿腦袋撞了過去。
只聽“哎”地一聲低呼,有隻手撐住了我的腦袋,然後一個戲虐的聲音笑說:“這是玩的什麼把戲?”
我狼狽的抬起頭來,然而被那古古怪怪的水霧噴過之後,眼睛疼得實在厲害,只覺得眼前有個男人的影子在模糊的晃動。我使勁眨了眨眼,眼裡水汪汪的滑下一串淚珠,被淚水一沖,眼前陡然一亮。我這才真正看清眼前這人,竟是個面貌清俊的公子哥兒。
他嘴角略彎,先還帶著三分戲虐,三分玩笑,然而在看到我流淚的霎那,臉色慢慢變了,笑容收起,神情凜然的側過頭去:“內幃之中豈容你等放肆?即使是婢女丫頭犯了過錯,打罰即可!為何偏要施以此等肆虐施暴行徑?你們這些福晉們平日講究的體面和慈悲都到哪去了?”
額實泰等頓時啞口無聲,滿院子的下人跪了一地。
瞧這光景,不由令我想起褚英來!果然不愧是大阿哥!威嚴總是不一般,即便是父輩的妻子,在大阿哥面前總也矮上一截!
“你沒事吧?”他蹲下身,大概是嫌我身上太髒,略略皺了皺眉,強忍著將我嘴上的布條解開。
我呸地吐出硬物,那東西圓溜溜的在地上打著轉,原來竟是顆碩大的胡桃。他又替我解了手腳的束縛,我揉著手腕腳踝,活動著酸疼發麻的牙關,搖晃著從地上爬起。
“你是……”
“多謝大阿哥!”
“你莫非是……”
我回眸瞥了他一眼,這個大阿哥有點呆!他既然能到這小院來,難道不知這裡頭住的是誰麼?
“我是葉赫那拉氏……”
“你是布喜婭瑪拉!”
幾乎是同一時間,他驚訝的脫口而出。
我點了點頭,不堪疲憊,回頭再打量娥恩哲,竟是一臉咬牙切齒的恨意,額實泰仍是面無表情,倒是穆庫什像是嚇壞了,捂著臉嚶嚶啜泣,傷心不已。
“布喜婭瑪拉格格,為何你……”
我揮揮手,打斷他的話,逕直說:“沒什麼!福晉們只是跟我鬧著玩而已……”
“不用你這妖女假惺惺的來濫充好人!”娥恩哲惱羞成怒,一張臉扭曲得可怕,眸底儘是仇恨。若有可能,她是當真想撲過來,生生咬下我一塊肉,以洩私憤吧?
“大阿哥不必介意!”我淡淡的衝他點點頭,揉著酸疼的胳膊,準備回房。
好好的一個涼夏夜晚,竟被攪得如此烏煙瘴氣,我惋歎。
“布喜婭瑪拉格格,請留步!”大阿哥在身後追了過來。我滿身狼狽,哪裡還有心思跟他多囉嗦,若非念在他方才及時出現救了我,我早已攆人。
“大阿哥請回吧,順便……麻煩把她們幾位也帶出去!”回眸最後瞅了眼她們三個,心裡忽然一軟,竟鬼使神差的轉了回來,走到她們面前說道:“莫忘了你們都是姓的什麼,愛新覺羅家的子孫裡,你們是我見過的最差勁的三個!”
她們三人具是面色大變,都像是活生生被我扇了記耳光似的。過得片刻,穆庫什聳動著肩膀,跌坐在地上放聲嚎啕大哭。
一晚上衝了三遍澡,卻仍是覺得自己身上有股子異味沒有祛除,心裡硌得慌,就連最後躺床上,輾轉反側也總是半夢半醒的感覺自己一直泡在水裡在洗個不停。
好容易挨到天亮,我被小丫頭輕聲喚醒,直覺得身體酸乏,懶懶的不想多動彈。可是小丫頭卻說布占泰卯時已派人來喚了三次,於是匆匆用了點早膳,不情不願的往正院趕了去。
才到得院門口,忽聽“嗚”地一道尖銳呼哨聲破空拉響,哨聲諳啞嘶厲,乍一聽像是鬼在哭狼在嚎,十分刺耳。
隨著那歷經幾秒鐘的哨聲停頓,一聲低噎的慘呼隨即響起。
我心裡倏地一抖,急急的跨進門檻,卻因視覺衝擊太過猛烈而僵住。手扶在門框上,慢慢驚愕的滑坐在門檻之上。
院內,布占泰臉色凝重陰冷,左手掌心握著一張巨型鐵弓,弓上搭了一枝去掉鐵製箭鏃的蒼頭箭。只見他扣箭的右手雙指略為一鬆,咻地聲,蒼頭箭夾起一股嗚咽的尖哨凌厲的射了出去。
我心一顫,一個“不”字噎在喉嚨裡未及喊出,便聽慘叫聲已然響起。對面兩根木樁中間,娥恩哲□著雪白的肩背,上身僅著了一件肚兜,雙手淒淒慘慘的被吊在木樁上。
布占泰再次搭箭拉弓,一旁面色慘白的穆庫什再也忍受不住,身子微微抽搐,眼一翻竟仰天倒在額實泰懷裡。額實泰仍是一語不發,然而面容憔悴,與昨日那種雍容華貴的氣度簡直是天壤之別。
“嗚——”帶響的蒼頭箭再次射出。
光禿禿的箭頭戳中娥恩哲白嫩的肌膚,在她背上留下一點鮮紅的印記,然後啪嗒落在地上。
滿地的蒼頭箭羽,娥恩哲的背上已是傷痕纍纍,圓點的紅印帶著一絲的血痕遍佈肩背。布占泰的箭法使得極有技巧,每次都射她不同的部位,讓她痛楚難當,卻又絕不至於折磨死去。
我摀住嘴唇,哆嗦著。
這算什麼?乾巴巴的特意找人叫我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就算是在替我報仇了麼?他在做什麼?以如此殘忍的手法去折磨一個弱質女流,而這個女人卻是他的妻子——虐妻!他到底……算得上是哪門子的男人?!
“咻——”“啪!”箭羽跌落,可娥恩哲已然不會吭聲,她耷拉著腦袋,手腕處被繩索勒得血紅,纖細的身子在炎熱的夏風中如蒲草般輕微漂蕩。
“夠了……夠了……”好半天,我才找回我自己的聲音,顫抖著大叫:“夠了!”
布占泰停下手,將鐵弓換到右手,輕輕朝左手掌心裡吹了口氣:“東哥,這是家事!家有家規……你莫插手!”
額實泰終於動容變色,猛地從斜刺裡衝出,跪在布占泰跟前,抱住他的雙腿,悲痛欲絕的叫道:“爺!您還不如拿弓弦直接絞死妹妹,爺的右手箭妹妹已然受不了,您若是換成左手,還不如直接賜她一死,免了她的活罪吧!”
“滾開——”布占泰憤怒的抬腳將額實泰踢出老遠,“就是你這賤人平時教唆的,你以為我就不會收拾你了麼?”左手將弓弦拉滿,蒼頭箭直接瞄準她的腦門。
我嚇得全身直冒冷汗。素聞布占泰箭法如神,有個別號稱之為“何叱耳”,滿語的意思乃是左弓。也就是說他不僅能和正常人一般右手挽弓射箭,還能左右開弓,而左手比右手更加靈活有力。
如果換個現代點的說法,那布占泰九成九是個左撇子!
“貝勒爺!”穆庫什不知何時竟然醒了,醒來卻恰好看到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忍不住尖叫,連滾帶爬的匍匐過來,“爺!求求您!我們知錯了!求您饒了姐姐們這一回吧!爺,您要罰便罰我吧!”
“你們一個都跑不了!”布占泰滿腔慍怒。
我忽然發覺他這不只是單純的在為了我而發洩怒火,就某種程度而言,他其實是在藉著這愛新覺羅家的三個女兒在發洩對努爾哈赤,以及建州的強烈不滿和憤慨!一如……當年被圈禁於費阿拉城梅園之內,這在他心中必然留下深刻陰影,成為伴隨他終身最隱晦的傷痛和侮辱!
他不過是伺機尋了這個古怪的理由得以發洩私憤罷了!
弓箭從額實泰的額頭撤開,忽然箭頭一轉,竟是“嗖”地下朝昏迷中的娥恩哲射去。當時我已離得娥恩哲很近,事發突然,我連想都沒想清楚,就任由動作先行於大腦一步,轉身搶撲在娥恩哲的背上。
“哎!”我低低的喊了聲,疼得呲牙咧嘴,嗷嗷直叫。
“東哥——”身後的布占泰激動的大叫一聲,嘩地扔掉弓箭,飛步向我奔來,“東哥!為何如此衝動,要替這賤人擋箭?方才有多危險,你可知道?真真嚇死我了!”
有多危險我是不清楚,然而我卻清楚方纔那枝蒼頭箭已然射中了我的肩胛骨,傷處此刻正一陣一陣的隱隱抽痛,痛徹心肺。我也只剩下張著嘴吸氣的份兒,根本連一句整話也說不出了。
布占泰的那記左弓蒼頭箭,硬生生的撞裂了我的肩胛骨,大夫給開了藥方,雖不至於大熱天的要上夾板,卻嚴密叮囑不可亂動,以免骨頭難以長好。
傷筋動骨一百天,我正好以此為借口,將婚禮一壓再壓,最後日期只得拖延至九月末。
然而九月初,便聽說娥恩哲因不堪丈夫羞辱,居然從烏拉城裡逃跑了,布占泰因此大發雷霆,將額實泰和穆庫什關進了牢裡。
局勢開始緊張起來,不用多問,整個烏拉城已瀰漫出一種壓抑的氣氛。九月中,布爾杭古忽然到了,我不清楚他們這些男人攪在一起到底商議了些什麼計策,只是清楚的知道烏拉的太平日子挨不長了。如果我被許嫁烏拉是個媒子,那麼娥恩哲受了鳴鏑之辱後逃回建州,將成為努爾哈赤攻打烏拉的導火索。
於是,我躲在房裡每天數著日子開始倒計時……
萬曆四十年九月廿二,努爾哈赤親率三萬大軍,借口布占泰屢背盟約和以鳴鏑射侄女娥恩哲,急速向烏拉進兵。七天後大軍抵達烏拉境內,沿著烏拉河而下,直逼烏拉城,隔河列陣。
布爾杭古原想回葉赫搬救兵,可是沒等他走成,建州大軍已然壓境。烏拉城內慌成一團,布占泰佔據有利地形,避而晝出夜伏,安養兵力,欲借疲勞戰來拖垮建州兵卒。然而未出三日,建州改變戰術,竟而突襲攻佔了烏拉城周圍各個小城,又將沿河六城的房屋、穀物、糧草盡數放火焚燬。
烏拉城自此被徹底孤立無援。
布占泰心急如焚,連日來的不眠不休,已將他弄得形容憔悴,疲憊不堪。
“東哥……”他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到我跟前,悲涼的望著我,“我該怎麼辦?”
很突兀的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問的太大,答案也太重,我無語,只是將手放在膝蓋上默默的垂下頭。
寂靜的房間內,我坐著,他站著,兩人彼此間都不說話。
“東哥!”他忽然顫聲喊我,“可否讓我抱抱你?”
我茫然抬頭,他表情悲痛,眼底閃爍著無奈的光芒,於是我那顆早已麻木的心沉了沉,不怒反笑:“怎麼辦……爺早有定奪,何必再來問我?”
“東哥……”
“我累了,想歇會兒。爺若有召喚,東哥也好打起精神來……”
“東哥!”他忽然衝過來,單膝跪地,強勁有力的臂膀牢牢的摟住了我,我掙了掙,無奈下也只得任他抱了,“對不起……”
又是……對不起?!似乎這聲“對不起”已然有很多很多人跟我一再的提起,可是他們到底哪裡對不起我了?為何明知會“對不起”我,卻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斷傷害我?
我是真的累了……心太累!已然承載不起太重的東西!
翌日,布占泰派遣部將英巴海乘船至對岸建州軍營,請求和解。努爾哈赤未予理睬,竟將英巴海轟了出來。之後連續三日,烏拉派了三次使者求和,均被拒。
第四日,布占泰出現在我房門口,身後跟了一隊全副鎧甲的侍衛。滿屋子的丫頭嚇得噤若寒蟬,我平靜的將懷裡逗弄玩耍的一隻小貓趕了下去,撣了撣長袍光滑而又冰冷的綢緞面料,仰頭對布占泰一笑:“這便要去了麼?好!”頓了頓,忽又想起一事,忍不住譏誚的問道,“爺希望東哥如何妝容呢?是慘不忍睹,還是淒楚可憐?”
布占泰繃緊了面皮,一聲不吭。
我哈哈大笑,笑聲裡鼻子微微一酸,我刻意忽視這份悲痛,大咧咧的朗聲說:“那好……就這麼著,咱們走吧!”
布占泰轉身疾走,腳步快得出奇。他帶來的那隊侍衛裡有個叫拉布泰的人跨了出來,恭身向我打千:“格格……得罪了!”說罷,右手輕輕一揮,身後有人拿了條指粗的繩索出來,利落的將我雙手反綁於身後。
我疼得咧嘴吸氣,拉布泰斥道:“笨蛋,動作輕點!”那人嚇得手一哆嗦,反將繩結抽得愈發緊了。
跟著他們一路繞出城,然後乘了一葉扁舟,船身不大,統共只能裝個七八個人,除了我和艄公以外,布占泰一共只帶了喀爾瑪、拉布泰等六名親隨。
嘩嘩的水流聲自船側湍急而過,我忽然冒出個傻念頭,如果就此一頭栽下河去,不知道那滋味又是如何?應該不會太難受吧……
傾過身子,我望著渾濁的河水癡癡發怔。
“爺,快到了!”拉布泰小聲提醒。
“嗯。”布占泰點頭。然後拉布泰稍一示意,立即有兩名侍衛一左一右的拉起了我,將兩柄明晃晃的鋼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小心些,可別當真傷了她……”布占泰有些猶豫,但眼神始終躲躲閃閃的不敢正視我。
“奴才們自有分寸,爺放心!”
“什麼人——”冷不防河對岸傳來一聲厲喝,十多名小兵手持長槍,沿著河堤奔走。
拉布泰急忙朗聲說道:“海西烏拉部首領貝勒求見建州淑勒貝勒!”
這句話剛說完,那頭已有人朗聲大笑:“是布占泰那老小子來了?我來瞧瞧可真……”這聲音耳熟得讓人熱淚盈眶,我扭頭看去,只見一名身穿黑色甲冑的大將騎馬奔至岸邊,雖然隔得遠了些,卻仍可從體型上清楚的辨認出來。
“扈爾漢!”我脫口高呼。
滔滔江水未能完全掩蓋住我的聲音,岸邊的扈爾漢頓住了馬步,錯愕的嚷道:“是……東哥格格?是東哥格格麼?當真是你——他娘的!布占泰,你小子想做什麼?捆個娘們當人質,你算哪門子的英雄好漢?”
布占泰臉色鐵青,面部肌肉微微抽搐著,鼻翼翕張,情緒有點不穩但終於沒有吭聲。
得得得……一陣馬蹄驟響,嘩啦一聲,水花四濺下竟有一匹烏騅寶馬負著主人,連人帶馬一塊躍下河來。湍急的河流中,水深至馬腹……
眸瞳漸漸濕潤、模糊,眼前的人影在不斷晃動,一股錐心刺骨的痛楚剎那間滲入我的五臟六腑,痛得我快無法呼吸,心底隱埋至深的傷疤猶如重新被活生生的揭開,絲絲的抽搐疼痛。
“東哥……”馬背上的人影漸漸回復清晰,隔了七八米遠,那聲歎息似的呼喚裡飽含了太濃的情感,傳到我耳裡,竟讓我抑制不住的劇烈顫抖起來。
“皇太極!”布占泰冷冷的話語在我耳邊炸響。他這一聲喊,也終於將我給震醒。
“布占泰!”皇太極臉色微白,烏黑冰冷的眼眸與他微白的臉色形成鮮明的對比,黑白分明間,那抹極具氣勢的懾人煞氣靜靜的在他身上瀰散開來。
這一刻的皇太極,冰冷得叫人心裡發怵!
“布占泰——”一片混亂的馬蹄聲在對岸響起,正黃旗的旗旛迎風飛揚,努爾哈赤一馬當先立在岸邊,握著馬鞭的手筆直有力的指了過來,“布占泰,先時擒你在陣上,我赦你不殺,寬釋出來,厚養款待,扶為烏拉領主,又以我愛新覺羅氏三女配你為妻。今日你欺騙蔑視我建州,七次違背盟誓,掠奪我屬部虎爾哈……”一連串的指責如重錘般砸來,布占泰只是面不改色,昂然挺直的站在船頭。
努爾哈赤語音一轉,雖然距離遙遠,我卻似能感覺到他火熱的目光在我臉上滾了一圈,而後繼續大聲怒斥:“而今……你竟意欲強娶我所聘之葉赫女子,且以蒼頭箭辱射我侄女。俗語有云,‘寧削其骨,莫毀其名。’你已辱我至此境地,我如何還能容你猖狂無禮?就算他日大明天子怪罪,我今日也必定要一雪你予我的奇恥大辱!”
我目光緩緩從努爾哈赤身上移開,略為往邊上偏過,身子猛地一顫,下頜涼嗖嗖的觸到了冰冷的刀面。
代善!二阿哥……古英巴圖魯……他,竟也來了!
心裡一陣恍惚,再回神看時,發現皇太極猶如一尊雕像般一動不動的挺立在河裡。此時已是九月末,河水雖未結冰,卻也刺骨寒冷。那烏騅馬連打了兩個響鼻,哧哧噴著熱氣。
我心疼不已,千言萬語凝在喉間,百轉千折卻終是無法吐出一個字。他紋絲不動,薄薄的雙唇堅毅的緊抿成一線,臉色愈發轉白,他不說話,只是靜靜的瞅著我。
不過僅僅幾米遠的間隔,我與他之間似乎伸手便能夠到,卻又彷彿隔得甚為遙遠……
不知道布占泰和努爾哈赤隔河相對,到底交談的什麼,在這一刻我能感應到的,只有他……只有一個他!
“老八!回來!”努爾哈赤的一聲催促,喚醒了我。
皇太極擰緊了眉頭,臉上閃過一絲痛楚複雜的神情。過了好一會兒,他猛地一勒韁繩,強硬的將馬首擰拉回轉。烏騅馬在滾滾河流中蹚了回去,望著他孤寂如山的背影,我心裡抽搐,眼淚無聲的落下。
“布占泰!你記住了!我只給你兩個月的時間!”努爾哈赤騎馬立在岸邊,周圍的建州將士開始向後退去,“兩個月後,你若不能兌現諾言,我照樣會率兵打來——別以為我當真攻破不了你的烏拉城!你莫忘了,這烏拉河遲早是要結冰的!”
沿河的大隊人馬開始往後撤,我眼瞅著逐漸消失的那個身影,終於化作了視野裡的一個小黑點,心裡好比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各種滋味攪在一起,說不出的憋屈難受。
“真想不到……”喀爾瑪大大的鬆了口氣,感慨,“果然不愧是第一美女,就連努爾哈赤那般驕傲無懼的人物,居然也會為了一個女人放下身段,應允退兵。”
“不過是權宜之計罷了!”布占泰的神情淡淡的,有些冷,又有些蕭索,“回去吧。趕著這兩個月,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們抓緊籌措呢。”
“格格,為何不同去?”綽啟鼐問我話時,我正趴在窗前用力掰著窗簷下凍結的冰柱玩,兩隻手凍得通紅,而我呼著滿口的白霧,卻是樂此不疲。
他見我不大理會,便又跨前一步,焦急的說:“我並非是說格格留下不好,只是烏拉城一旦打起仗來,阿瑪未必能顧得了你!這裡……太危險!”
我嗤聲輕笑,他含含糊糊的講了半天,難不成還以為我對布占泰情深意重,所以才決意留下與之共患難、同生死?
真是笑話!我倒是想走,可是他老子肯麼?
兩月前的那次短暫會面後,努爾哈赤將大軍留駐烏拉五天,在烏拉河邊鄂勒琿通呼瑪山下做木城屯兵千人。之後建州與烏拉兩方首領貝勒在此五天內談妥和解退兵的條件,布占泰拒不承認鳴鏑一事,努爾哈赤表示可以不加追究,但卻要烏拉拿出誠意,除了必須開放道路,以供貂皮、人參、東珠等物銷往撫順漢區外,還要布占泰將長子綽啟鼐以及十七大臣之子一齊送至建州為質。
被逼無奈下,布占泰只得暫時應允了這一苛刻要求,以作緩兵之需。待得建州撤兵,布占泰隨即與布爾杭古談妥,欲將綽啟鼐與十七大臣子女一干人等送往葉赫暫避,烏拉境內厲兵秣馬,全城內外一副嚴正備戰之態。
在此緊要關頭,我與布占泰的婚事自然暫且擱置,而他似乎也因為上次退兵一事,對我感懷愧疚,因而也不再像以前那般藉故常到我房裡逗留,這倒更加稱了我的心意,樂得輕鬆度日。轉眼到了正月十五,天寒地凍,烏拉河水面已然凍結成厚厚的冰層,布占泰感到時機緊迫,不容再等,便決定三日後將子女全部送走。
“大阿哥的好意,東哥心領了!”我莞爾一笑,終於將一根足有兩尺多長,手腕粗細的冰柱掰下,心滿意足的握在手裡,欣喜不已。
看著冰柱因為我手上的體溫一點點的融化成水,滴落於覆滿窗欞的積雪之中,那種感覺好似在看自己的心在滴淚。我傻呵呵的一笑,心裡好不淒惻,癡迷得注視了好久,卻突然被一聲低呼打斷思緒:“快丟開!小心皮膚給凍黏住了!”
我受驚,手裡一鬆,“吧嗒”下,冰柱子落在窗欞上,被碰成了三四截。冰晶剔透的光澤,在陽光的反射下耀痛了我的眼睛。
我暗自著惱,猛然回頭:“你怎麼還沒走?”
綽啟鼐露出吃驚的表情看著我,張了張嘴,似乎不太明白我怎麼就突然語氣變得惡劣起來。我甩了甩濕答答的手,接過小丫頭遞來的手巾抹乾淨,隨後不冷不熱的問:“大阿哥還有別的事麼?”
這麼一個大釘子碰下去,換誰都不定受得了,更何況他還是個養尊處優,做慣人上人的大阿哥。
綽啟鼐面色不佳,沉著臉說:“那……格格保重!”
我隨口“嗯”了聲,用手巾包著手,繼續趴窗欞上點著腳尖去掰另一根凌柱。隔了一會,忽聽身後有細微的腳步聲急速靠近,我眉頭緊蹙,慍道:“你到底還有何事?”倏地回頭,惡狠狠的一瞪,卻沒曾想反被一張困惑詫異的臉孔給嚇住了。
“這又是在跟誰發脾氣呢?”
“貝勒爺……”我退開行禮,斂眉,“爺來了,怎麼也不叫丫頭通稟一聲,這麼悄沒聲息的靠過來,我若是手裡握了把刀,冷不丁的被嚇了一跳,情急之下興許就會傷著爺了!”
布占泰的神情有些萎頓,一張原本略顯富態飽滿的臉頰此刻已明顯凹陷下去,臉色蠟黃,眼圈灰黑。他瞟了眼我手裡的冰柱,冷淡的說:“格格手裡拿的可不就是刀子麼?”
我一怔,突然他左手一探,已凌厲的抓住我的手腕,右手將我手中的冰柱劈手奪過。他動作快得出奇,等我反應過來,便只聽到耳邊伺候我的小丫頭一聲慘呼——那支冰柱尖銳的□了她的腹部。
小丫頭撲通跪倒在地,捂著肚子抽搐顫抖,她臉色發白,殷紅的血不斷從傷口湧出來,染紅了那雙白皙嬌嫩的小手,也染紅了剔透晶瑩的冰凌……
“你……你……”我驚駭得說不出話來,四肢無力,腦袋發暈。
“冰柱看似鋒利,其實若不灌注全力,其殺傷力遠不及一柄小匕首!”布占泰漠然的看著那丫頭在地上痛苦的掙扎,呻吟,然後眼瞼揚起,似笑非笑的瞧著我。
我全身顫抖,脊樑骨上嗖嗖發冷。
他這是什麼意思?他……他以為我掰弄冰柱,是想尋機自盡?所以他才徹底給我敲個警鐘?!
早知布占泰心狠,但是……親眼目睹和道聽途說的區別在於,這種真實感實在太過殘忍!人命在他而言,竟可如此輕賤!前有娥恩哲,後有這個……可憐的小丫頭!
“呵……”我淒然一笑,笑聲比哭聲更難聽。原來……他竟是如此怕我尋死!“你怕什麼?布占泰!你是怕我死了,還是怕努爾哈赤打來,沒了護身符?”
布占泰嘴角抽動了下,面色陰鷙冷厲。
“啊……啊……”小丫頭痛楚難當的慘叫,腹部的傷口重不致死,卻折磨得她躺在地上全身抽搐,生不如死。
“不用怕……你不用怕,我不死……我不會死!”我哈哈大笑,笑得眼角迸出淚花,身軀亂顫,“我捨不得死——我要活著等到你死的那一天!”笑聲一收,我指著他的鼻尖,厲聲尖叫,“我要看你最後是如何的死法!”
綽啟鼐一行最終還是沒能走成。
兩日後,正月十七清晨,建州三萬鐵騎如同一柄鋒利無比的鋼刀般,毫無預兆的直插烏拉腹地。烏拉兵力無法擋其精銳,一天之內,連續丟失孫扎泰城、郭多城、鄂膜城三座城池。是夜,建州大軍屯兵郭、鄂二城。
正月十八,布占泰統兵三萬,出富爾哈城迎戰。然而建州鐵騎士氣如虹,烏拉兵抵抗不住建州大軍潮水般的衝擊,陣腳頃刻大亂,兵潰如山倒,紛紛棄甲丟戈,四散奔逃。布占泰全軍崩潰,散於戰場中不知生死。建州兵越過富爾哈城,乘勝進逼烏拉城門。
城內亂成一團,雞飛狗跳,人仰馬翻,我麻木的守著空蕩蕩的屋子,聽著滿城淒厲的哭喊,竟突然有種很想放聲大笑的衝動。
丫頭下人們跑得一個不剩,此時的我,孤伶伶的一個……不知是該跟著那些逃難的百姓一起找機會混出城去,還是該靜靜的留在這裡,等著布占泰或者努爾哈赤衝進來……
心在流淚……一如那屋簷上融滴下的冰凌水滴。
天是灰的,心亦是灰的!
雪漫漫飄落,耳畔的哭喊聲漸漸弱了下去,我站在院中央,看著滿地狼藉,好不淒涼。伸出手,掌心悠悠接住飛舞的雪花。
美……這般潔白無暇的雪絮,淒美得令人屏息,令人噓唏。
“東哥!”
我不由一顫。
是誰?誰在那裡喊我?
茫然轉身,迷濛的大雪漫飛中,有個明藍色的影子衝向我,一把抓起我的手。手心是滾燙的,包容住我毫無體溫的手,我全身戰慄。
“快跟我走!建州兵就要攻進城,我二弟達穆拉守在城頭,可是對方正紅旗旗主太厲害,恐怕不消一時三刻,便將面臨城破……”
我被動的被他拖到門口,邁出門時腳下被門檻絆了下,額頭重重的撞上門框,疼得我眼冒金星。
不是他……不是他……
來的人為何是綽啟鼐?為何……不是他?
我木然僵硬的抽開手,綽啟鼐錯愕的回頭:“東哥!再不走……便來不及了!”
“我不走……”低低的三個字吐散在冰冷的風雪中。
綽啟鼐沒有聽見,只是繼續著急的說:“建州兵凶殘無性,你若被他們抓到……不!不行!我得帶你走……”
“我、不走!”我再次重複,用盡全部力氣大喊,“我不走——”
綽啟鼐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怪物!
“東哥!阿瑪……已經不知下落,也許……”
我不想聽,轉身拔腿飛奔。
我所期盼的人,不是綽啟鼐,不是布占泰,不是努爾哈赤……統統不是!我想他……想見他!這種思念刻骨的啃噬著我的內心,讓我肝腸寸斷,痛徹心肺!
只是……想見他!哪怕是遠遠的……偷偷看上一眼!
“東哥——”綽啟鼐的喊聲淒厲的迴響在空曠的街道上。
我不聽!我不想聽!現在,沒有人能阻止我的腳步,沒有人能阻擋我想去見他的那顆心!
怦!怦!怦!
心跳如雷!
近了!近了!城門近在眼前,雪幕中,那些殺聲震天的嘶喊聲在我聽來已然不再可怕!
轟——
厚重的城門被攻破,紅色!一片如血一般殷紅的顏色湧進城門!
我呼吸急促,不停的喘氣,胸口壓抑得疼痛難忍!
建州的正紅旗殺了進來,刀光劍影中血濺白雪……堅甲利劍,鐵騎馳突,廝殺是何等的淒厲壯觀!
我呆呆的站在街道中央,忘記了一切,腦子空空的,心裡除了不停的喊著同一個名字外,再無任何感覺……
“東哥!”
“東哥——”
無法再辨明自己身處何地,混亂中只是感覺有人撲倒了我,有人接住了摔倒的我……脖子僵硬的扭回頭,我嚇得大聲尖叫。
綽啟鼐匍匐在我腳下,背上顫巍巍的插了五六枝羽箭,箭沒其身,他側著臉躺在冰冷雪地裡,面色青白,眼瞼緊閉,血慢慢的從他身下溢出。
“啊——”我慘然尖叫,捧住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東哥!東哥——”喊聲焦急慌亂,有人抓著我的肩膀輕輕搖晃,“鎮定些!沒事——沒事的……有我!我在……東哥……”隨著低柔的歎息,我被擁進一具溫暖有力的胸膛。
神智漸漸回復清醒,我猛地推開那具胸膛,驚愕的對上那雙隱埋於記憶深處許久的溫潤眸瞳。
代……善!
我張著嘴,想喊他的名字,可是……嗓子堵著,胸腔裡像是被塞進了厚厚的棉絮,憋屈得我眼睛酸痛,卻沒有半分淚意。
“東哥,不要怕!是我……我不會傷害你……”
噠——噠——噠——
腳下地皮微微震動,白朦朦的雪幕彷彿被一團黑亮如墨的顏色硬生生的撕開。
“東哥!”顫抖的一聲呼喊,焦急喜悅混成一體。即使那聲音不夠十分響亮,卻仍像是在我心裡炸起一道驚雷。我一顫,從地上踉蹌掙扎著站起,腳步情不自禁的往前挪動。
是他麼?真的是他麼?
“東哥——”烏騅轉眼逼至眼前,馬上的人兒是那般的英姿颯爽,無與倫比!
眼眶漸漸模糊,我掙開代善的懷抱,奔走著伸出手,癡迷的展開一抹欣喜的笑容!是他!是他!真的是他!
咻——破空聲急促響起,擦著我的耳鬢凌厲飛過,未等我笑容收起,一蓬如雨般密集的亂箭掃在我與他之間。
七八米的間距……又是如此渺小的距離,竟是硬生生的阻住了我奔向他的腳步,將我倆再次隔斷。
身子騰空,我被人攔腰抱上了馬背,淚眼婆娑的望著那抹黑色明亮的影子漸漸拉遠,那一刻,真是心如死灰……
“皇——太——極——”撕心裂肺的痛也不過如此,我寧可……寧可被方纔那叢亂箭射死,那樣子起碼可以死在他的懷裡,而不是像現在這般,被一臉獰笑的布占泰緊緊按在馬背上動彈不得。
難道……當真連最後的一點心願也不能夠滿足我嗎?
只是想好好的看他一眼,難道這也不行嗎?
不行嗎……
布揚古進門的時候,我正趴在案著上用毛筆蘸墨胡亂塗鴉,他腳步放得很輕,我雖目不斜視,然而餘光瞥處,卻早將他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
手中的筆未停,繼續在宣紙上劃了一撇一捺。布揚古靠近我,挨著桌案邊上瞅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困惑的問道:“這可是漢字?”
我一揚眉,淡笑道:“不錯!”
“妹妹居然會寫漢字?”
我小心翼翼的吹乾墨跡,信口胡謅:“在建州的時候跟巴克什學的,大哥瞧著如何?”
布揚古一臉的尷尬:“我可不識得……這寫的是什麼?”
我將紙輕輕推到一邊,紙上三個不算太端正的大字,寫的正是“皇太極”。我當然不可能告知他是何意思,於是裝傻岔開話題:“大哥找我何事?”
這傢伙擺明無事不登三寶殿,平時躲我還來不及,如何會親自登門找我?
“布占泰病了……”
我點點頭,早知如此。布占泰帶著我從烏拉城突圍出來時,滿身是傷,能夠僥倖被他活著逃到葉赫,已是奇跡。回來後,布揚古將他單獨留在別院,我雖未再見過他,卻也聽聞他因為傷口污濁,感染炎症,在床榻上足足躺了兩個多月,也未見好轉。
“他病得很重……”布揚古的語氣好似憂心忡忡,可臉上卻一點悲哀憐憫的感情也沒有,相反,他略略勾起的嘴角讓我感覺竟有那麼一絲的幸災樂禍。“他想見見你!”
研磨的手停頓住,我咬牙道:“讓他去死!”回過身,帶起滿腔恨意,“你告訴他,等他要死的那天,我自然會去看他——我說過的,一定會看他是如何的死法!”
布揚古似笑非笑的瞅著我,也沒見他神色有絲毫的變幻,只是盯著我看了許久,忽道:“這樣會任性發狠的東哥才與我記憶中的小東哥有幾分相像了,你還記不記得,小時你跟阿瑪賭氣,竟然一聲不吭的跑到建州去找姑姑……”
我微微一怔。他怎麼突然想到提起這些陳年往事呢?十歲的東哥……那年賭氣去了費阿拉的東哥,失足跌落海子的東哥,與愛新覺羅家從此糾葛不斷的東哥……
我不由心煩意亂,“啪”地聲將墨丟得老遠。
“東哥……建州的阿爾哈圖土門犯事了!”他不徐不疾的語調讓我心頭沒來由的一顫。
“誰?”
“阿爾哈圖土門——努爾哈赤的長子褚英!”
我錯愕的抬起頭,對他四目對視,他平靜的勾起一抹冷笑:“那個有勇無謀的傻子!去年六月努爾哈赤才立他為儲,授命他輔佐政事,甚至在努爾哈赤親征烏拉時期把偌大的建州全權交託到他手裡。如此尊崇的地位,褚英竟不知好好珍惜,不過只過去半年多,他竟已迫不及待想要把副交椅變成正的,趁努爾哈赤率兵出征時,要挾幼弟和大臣必須聽命於他,不得違背,又妄稱如若父親弟弟敗歸,便拒開城門……哼,真是個傻氣的笨蛋!努爾哈赤豈是眼裡能容得沙礫之人?”
我腳下一軟,砰得跌坐到椅子上,只覺口乾舌燥,全身無力:“那……他,如今……”
“拘了!怕是……難逃舒爾哈齊的下場!”
心頭轟隆隆的似有一陣悶雷打過,耳朵裡嗡嗡的響成一片。
“……你等著……不出三年,我一定接你回來!三年……就三年……好不好?”
“……三年……就三年……”
“……我一定接你回來……”
三年之約……三年之約啊!果真……是……一語成讖!
我握緊雙拳,任由指甲深深的掐進手心,木鈍的心上彷彿又被殘忍的加上一刀。
褚英……回憶一點點的湧入腦海裡,任性的褚英,跋扈的褚英,驕傲的褚英,傷我至深,卻也同樣愛我至深的褚英……他不可能會成為第二個舒爾哈齊!他是……長子,是他的大阿哥啊!
面對一個從小呵護長大的親子!努爾哈赤,你如何狠心下得去毒手?難道權力和地位當真如此重要?重要到可以令人利慾熏心,可以拋卻一切情感,甚至……包括至親至愛?
渾身發寒,我摟緊自己的胳膊,弓起身子。
皇太極,未來的清太宗,滿清歷史上真正的開國帝皇,他將來是否也要變得如此殘酷無情?
一個無情、無性、無愛的寡冷皇帝……
心裡大痛,眼淚滴滴答答的墜落,在青石地磚上濺起無數悲哀。
布占泰的病情始終沒見好轉,他身上的傷口隨著天氣轉熱,開始流膿潰爛,他行動不變,只得整天躺在床榻上,輾轉翻側,痛苦呻吟。每每聽身邊的小丫頭議論,我在得到深惡痛絕的快感後,也不禁會生出一絲對他的憐憫,但這種感覺轉念便會被我壓下,丟棄。
布占泰已是亡國敗寇,海西烏拉已滅,窮其一生恐怕也再難復起,他原是個打仗的奇才,神勇過人,可如今卻是病入膏肓,藥石難救。直白的說句不中聽的話,他的利用價值,在布揚古等人的眼中已等於零。
然而,這樣一個價值等於零的人,卻成為努爾哈赤攻打葉赫的最佳理由。
萬曆四十一年九月初六,努爾哈赤借葉赫悔婚,藏匿布占泰為由,率兵四萬人,向海西女真的最後一族部落葉赫發動攻擊。建州沒有在年初滅了烏拉後攻打葉赫,反在拖了半年之久才發動突襲,葉赫毫無防範,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璋城、吉當阿城、烏蘇城、雅哈城、赫爾蘇城和敦城、喀布齊賚城、鄂吉岱城等大小共十九座城寨先後陷落。建州四旗鐵騎所到之處,盡數焚燬房屋,掠奪穀物,擄劫人口,僅是烏蘇城,就有三百餘戶人丁遭掠。
葉赫部損失慘重,逢此危急時刻,蒙古喀爾喀部竟也發兵掠奪葉赫部,使得葉赫部雪上加霜,部民普遍無糧下鍋,紛紛逃奔建州而去。葉赫面臨土崩瓦解的嚴重勢態,葉赫東城貝勒金台石無奈之下,只得抱著一線生機向明廷求援。
在等待援兵到來的日子裡,布揚古的脾氣愈發焦燥難測,有時我會發現他紅著一雙佈滿血色的眼睛,像惡狼一般陰鷙的瞪視著我,彷彿我就招來一切災禍的罪魁禍首。
在這段風雨飄搖,動盪不安的歲月裡,病痛纏身的布占泰終於悒鬱而終,面對他的死亡,我發現自己原來對他早已不帶半分感情,無愛亦無恨……
“嗄……”縹緲游離的靈魂被急遽的疼痛拉了回來,我退了兩步,後背重重的撞在牆上。
布揚古雙目盡赤,惡狠狠的瞪著我,他的兩隻手卡在我細長的脖子上,令我呼吸不順。
“你……做什麼?放開!”我怒叱,卻未作絲毫的掙扎。
“你——葉赫那拉布喜婭瑪拉!打從你一出生,族內的女薩滿便給了你八字讖言,你可知道?”
他的聲音惡狠狠的透著陰冷,我閉了下眼,困難的調整呼吸:“知……道。可興天下……可亡……天下……”
“可興天下,可亡天下!”他冷笑,“阿瑪當年為了這句話,欣喜若狂,打那以後,待你自不同其他姐妹。果然你也確實與眾不同,艷名冠絕天下,女真族內再無女子能出你之右……可是……”他磨牙,白亮的牙齒在我看來猶如惡魔,我頭髮一陣陣的發麻,“我現在忍不住要問你一句,你生存於世,到底是為了興誰家的天下,亡誰家的天下?”
他的手勁忽然加大,我仰高頭顱,直覺得呼吸憋悶,兩眼發黑。
“你到底是為誰而生?到底是……”他顫慄的怒吼,“海西三部先後為你而亡,難道……最後還要亡了我葉赫不成?東哥!你莫忘了你姓的是葉赫那拉,你不是姓愛新覺羅!”
我本已昏昏沉沉,任由意識漸漸散失,可是在斷斷續續的聽完他的這番話後,忽覺怒火中燒,忍不住抬腳踹向他胸腹,跟著揮拳砸他的腦袋。
我的手勁不大,但是突然含憤給予的一擊卻也不容小覷,布揚古頭上挨了我一拳,錯愕的跳後,手終於從我脖子上拿開。
“咳……”我撫著疼痛難當的脖子,怒道,“這種話也虧得你說出口!這難道還是我的錯了麼?你且捫心自問,我可有半點對不起你的地方?這麼些年你將我丟在建州,置之不理,每次有難,都是因你將我像牲口似的送來送去,若說我不恨你,不恨葉赫,那是天大的笑話!今天我不妨坦白告訴你一件事,葉赫會亡!它早晚要亡在你手裡!”
“啪!”一耳光狠狠的扇在我臉上,將我的頭打得偏向一側,嘴裡有股腥甜的味道。我呵呵冷笑,很好!很好!這才像是真正的布揚古,之前的那種惺惺作態的大哥模樣,全部都是套上了虛假的面具而已。
“東哥……你也是葉赫的一分子!”他的聲音劇顫。
我別開頭不去看他,舔了舔嘴角咬破的傷口,哈地一笑:“是啊,我是姓葉赫那拉,可是親人待我還不如敵人……很感激貝勒爺的這一巴掌,讓我清醒了許多……”我推開他,冷笑著從他身邊走開。
隨他如何處置吧!
與布揚古徹底鬧翻,代表了我今後的日子不會再過得如此輕鬆。這種情形雖然並非是我所願,但要我承擔那莫須有的罪名,卻也實難忍受!
大明國最終出面干涉了這場戰亂,明撫順游擊李永芳派出遊擊官馬時楠、周大岐等帶領槍炮手一千人,分別駐守葉赫的東西兩城。同時又借予葉赫豆、谷等各一千石,供給大鍋六百口,暫緩了葉赫的饑荒問題,葉赫內部人心漸穩。
努爾哈赤見明軍駐守葉赫部,形勢對自己不利,不得已放棄攻取葉赫,退兵之時卻不忘修書於李永芳,與之解釋曰:“與明無嫌也。”
漠南蒙古喀爾喀部,主要駐牧於西喇木倫河和老哈河一帶,東臨葉赫部,西接蒙古察哈爾部,北靠蒙古科爾沁部,南連明朝的廣寧。
喀爾喀部原為達延汗第五子阿爾楚博羅特之後,因其子虎喇哈有子五人,故稱喀爾喀五部,分別為巴約特、巴林、扎魯特、烏齊葉特、弘吉剌特,其中扎魯特部駐牧於開原西北新安關外,在喀爾喀五部中最為強大,擁有騎兵五千餘眾。
第一次聽說吉賽這個名字,是在建州攻打葉赫,蒙古喀爾喀趁火打劫之時,是以從那以後便對這位扎魯特部的首領貝勒再無半分好感。
第一次見到他,愈發加深了對他的反感。並不是他長得有多討人嫌,而是他那種逞強好勝,自恃過高的性格實在叫人難以對他留下更好的印象——特別是……在得知布揚古有意將我許給吉賽,以慕鄰邦友好,邊界太平之後。
明萬曆四十二年四月,建州二阿哥代善娶蒙古科爾沁札魯特貝勒之女鍾嫩格格;同月,札魯特貝勒又將其妹嫁於五阿哥莽古爾泰。
滿蒙聯姻越加密切,努爾哈赤的野心在逐步伸向蒙古境內。
其後……有消息傳來,建州八阿哥皇太極在扈爾奇城,迎娶了科爾沁莽古思貝勒之女博爾濟吉特氏哲哲為大福晉!
陡然間聽到這個消息,我只覺得大腦眩暈,竟是在院子裡望著天上滿天的宸星癡癡的立了一宿。第二日便發起了高燒,持續病了大半月才漸漸好轉。自那以後,我開始覺得身體大不如前,不僅月事紊亂,膚色黯淡,日夕起坐時更是常喉嚨發癢,劇咳難止。
布揚古對我竟是不聞不問,我也懶得自己找大夫,這病症拖了大半年,不見其好,也不見進一步惡化,慢慢的這咳嗽咳著咳著就成了一種習慣,我也沒再有閒情去多加理會。
明萬曆四十二年冬十一月,建州遣兵征渥集部雅攬、西臨二路,得千人。
萬曆四十三年正月,努爾哈赤娶蒙古孔果爾親王之女博爾濟吉特氏為側福晉。
三月,建州遣使入京第七次朝貢……
我雖然身在葉赫,卻總是有意無意的打探著有關建州的一切消息,說來也是可笑,有時對於這份執著的癡念竟連自己都忍不住鄙視一把,然而我管得住自己,卻管不住那顆傷痕纍纍的心。
沒過多久,忽又聽聞努爾哈赤在建州釐定兵制,在原先的黃、紅、白、藍四旗之外,又增添四鑲旗,置理政聽訟大臣五人,以扎爾固齊十人副之。從如今八旗旗主的分置上,已可大抵猜出如今建州最高層勢力的最新變化——正黃、鑲黃兩旗,盡歸努爾哈赤親領;正紅、鑲紅兩旗旗主由二阿哥代善統領;原先屬於舒爾哈齊的藍旗一分為二,正藍旗,旗主由五阿哥莽古爾泰統領;鑲藍旗,旗主由舒爾哈齊次子阿敏統領;原先屬於褚英的正白旗,旗主轉由八阿哥皇太極統領;鑲白旗,旗主由十二阿哥阿濟格統領。
這些旗主裡面最讓我感到吃驚,不可思議的是鑲白旗旗主阿濟格,一個年僅十歲,毫無戰功可言的小孩子,居然統領了一個旗的兵力,這是何道理?難道……只是單純的因為努爾哈赤太過偏心這個兒子,亦或是格外寵愛這個兒子的額娘——大福晉烏拉那拉氏阿巴亥?
正當我處處留心於建州事宜時,卻忽略了身邊的一些詭異動向。於是乎,到得六月的某一天,屋裡的丫頭嬤嬤突然笑嘻嘻向我道喜時,我整個人都懵了。
布揚古最終還是將我許給了吉賽,那個長相不惡,但人品粗魯,會在吃飯的時候挖鼻屎,摳腳趾的噁心男人。
“我不嫁!咳咳……”因為一時激動,喉嚨口癢得要命,咳嗽竟是一發不可收拾。
布揚古面無表情的看著我,將手邊冰鎮的酸梅茶遞至唇邊,優雅自如的啜了一口,而後吐出的氣息也彷彿被冰鎮的液體凍過,冷得叫人發顫:“下個月,我讓布爾杭古送你去扎魯特!”
“我不嫁……除非我死!”我握緊拳頭。再不會了!再不會被他像牲口一般送來送去!不過還有一年的時間,我就是賴也要賴在這裡。
“去不去由不得你!”茶盞輕輕擱下,布揚古揚起頭冷淡的瞟我一眼,“吉賽這人脾氣燥,你嫁去蒙古後性子還是收斂些為好!”
“你這是……硬要逼著我去送死了?”我吸氣,太陽穴上漲得生疼。
“哪裡是去送死?你年歲大了,總是要嫁人生子的,若是將你強留在家的話便是我這個做兄長的不是了。”
我冷然大笑,多麼可恥卻又冠冕堂皇的說詞!
“我不會嫁的!”面對那張可惡的臉孔,我真想撲過去一把撕爛他偽善的面具,“就讓喀爾喀蒙古打過來好了!”我涼涼的,刻薄的說,“你信不信,即使你把我捆綁住硬塞上花轎,我也有法子讓吉賽後悔娶了我,然後將一腔怒氣轉嫁到葉赫頭上……”
布揚古一成不變的臉色終於有些動搖了,他微蹙眉心,給了我一個凌厲的警告眼色:“東哥!你若想活得長長久久,最好……”
“我就是不想活了!”我痞賴的打斷他的話,“你能威脅得了一個一心求死的人麼?不能吧!你畢竟也有左右不了我的時候!”
他氣得面色大變,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衝到我面前,怒道:“你當真不識好歹!莫要逼得我罔顧親情……我有很多法子可以弄得你生不如死!”他攤開手掌,五指在我面前緩緩收攏,“要死要活,由不得你……”
我冷笑,對他的強勢威脅置之不理,傲然揚起下頜,仍是三個字:“我——不——嫁!”擺出一副你奈我何的架勢,我成心氣瘋他!
他揚了揚手,最終沒甩到我臉上,狠狠的拂袖。隔了好一會兒,氣色漸漸平靜,在原來的座位上重新坐下:“說吧!讓我聽聽你的價碼!”
我大大的一怔。
“只要是在我能力範圍之內的,要求如果不是太過分的話,我可以考慮滿足你!”
我暗自吃驚。難道他以為……我這是在趁機要挾他?腦子在那一刻暈暈的有點找不著北,對於他的問題我琢磨著不知該用何種措辭來給予辯駁,於是呆呆的僵立在他面前足有三四分鐘,布揚古開始露出一副不耐的神情。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一句未經深思熟慮的話,竟然就此脫口而出:“我要去趟建州!”
“光!”布揚古手裡的茶蓋滑落至腳下,摔裂成兩爿。
話一出口,我先還心跳如擂,但見他一臉嚇到的表情,反而覺得好笑起來,故意惡意嘲諷:“怎麼不行麼?你若能讓我回趟赫圖阿拉,我便在下個月乖乖的坐上迎親的轎子!”
他眉頭軒揚,露出一種審度的眼神,困惑的望著我,低聲:“你出了個很刁的題……不過,我憑什麼相信你?”
“信不信隨你!你看著辦,可以不答應的。”
他盯著我足足看了五六分鐘,然後在屋子裡慢悠悠的踱起步子。過得許久,他忽然在我跟前一站,森冷的劈面厲聲喝道:“你打的什麼主意?你在那裡受辱作質,忍氣吞聲的待了十多年,為何還要回去?”
我心裡一痛,迎著他的目光,咬了咬牙,幽然歎道:“我要回去……因為我在那裡落下了一些很重要東西,我要……把它找回來!”
我的心,遺失在了赫圖阿拉,在最後離開之前,我得把它找回來!否則……我會因為心口的破洞,疼痛上一輩子!
“好!我會和額其克商量,回頭給你答覆!”布揚古閃爍的目光直愣愣的盯住我,“不過……下不為例!”
我呵呵一笑,知道他雖未最後表態,但建州之行怕是已八九不離的允了,和金台石商議云云,不過是托辭罷了。於是忍不住感傷的長歎:“沒有下次了!再不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