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過往的行人起初並不算多,然而無論是車馬人流,經過我身旁時都會把驚異的目光投向我,在我身上逗留片刻。
我知道這是因為滿身血污實在太過扎眼,可如今我除了硬著頭皮繼續往南走,別無他法,好在劉玄臨走並沒有把他的斗篷要回去。我把身上的斗篷裹緊,又把帽子兜在頭上,埋頭前進。
在離宛城還有三四里的時候,路上的行人陡然增多,而且大多是拖兒帶女,牽牛推車,彷彿舉家逃難似的。這些人紛紛與我背道而馳,且一臉淒苦無奈,更有孩子坐在推車上哇哇大哭,嚷嚷著要回家。
越是靠近宛城,流民越發隨處可見,更有許多人在城外徘徊,周邊的野地裡搭滿了草棚架子。
我用包裡的五斤馬肉跟一戶人家換了套乾淨的粗布衣裳,將自己重新打理得有個人樣後,那戶人家的三個孩子終於不再瞪著驚恐的眼睛瞅我。
「如今人人都往城外跑,你怎麼還偏往裡頭闖呢?」
據這家的男人描述,前日城內暴亂,有幾百人糾結造反,和官府的人打了起來,場面相當激烈。城裡的百姓害怕殃及,所以紛紛出城避難,有親戚的投奔親戚,無親無故又不願離鄉背井的只能選擇在城外周邊徘徊,以觀形勢。他們指望著官兵能將暴動鎮壓後,再回到城裡去。
我立即聯想到劉秀他們,心裡繃緊了一根弦,焦慮難安。
「你們難道沒想過那些人也許能推翻新朝、光復漢室?」我狀似無心的不答反問。
那家的女人瞪著一雙茫然的眼睛,扭頭去看丈夫。那男人撇了撇嘴,嘀咕道:「誰當皇帝跟我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們這些平頭百姓所求的無非是三餐溫飽,一世太平罷了。」
我微微一震,訥訥的說不出話來。
因天色已晚,城門關閉,我只得在這戶人家搭的草棚子裡和那三個孩子擠了一晚。第二天準備進城的時候,發現城門口聚集了許多官兵,城內固然有成群結隊的人拚命想往外擠,城外亦是圍了一圈人翹首觀望。
官兵卻是將城門死死守住,揮舞著手中的長戟鐵戈,強行將圍堵的百姓驅散開,甚至還把那些想出城的百姓逼回城內,將才打開的城門重新緊緊闔上。
「怎麼回事?」我大驚失色,一種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
嘈雜的人聲淹沒了我的聲音,沒人回答我的問題,城內的百姓哭爹喊娘,城外的一些壯丁男子紛紛湧上前與官兵理論。
「為什麼不讓我進去?」
「我爹娘還在城裡沒出來呢……」
「你們不能這麼不講理……」
亂哄哄的場面持續了將近半個時辰,城樓上突然爆出一聲厲喝,壓住了底下的吵嚷聲。眾人一怔,紛紛揚起頭來。
朝陽刺眼的照在城樓上,城樓上除了嚴守以待的士兵外,正中還站了三四名深衣長袍的男子。
為首的那位,唇留兩撇髭鬚,身材雖不見得高大威猛,然居高臨下卻有種睥睨的傲氣。我心下微凜,恰見左右百姓無論男女老少紛紛跪下地去。我不敢造次,忙混在人堆裡屈膝跪下,地上堅硬的小石塊硌得我膝蓋生疼。
城樓上有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喝斥道:「都想造反了不成?你們是不是都不想要脖子上的腦袋了?」
我聽這話頗嫌這說話之人蠻橫粗魯,忍不住好奇的問了句:「此人是誰?」
跪在我左側的男人側頭橫了我一眼:「真乃無知婦人,連南陽郡太守甄大人都不知麼?!」
我不覺一愣。
南陽郡守甄阜!這個人我豈會不知?
按照劉縯他們的計劃,立秋謀動時第一個想要綁架挾持的就是此人!只是素來聞知其名,卻始終不知其樣貌長相,今日得見尊容,實在超出我以往的想像。
只聽甄阜在城樓上發話道:「近日有逆賊作亂,是以奉陛下諭旨,本官下令關閉城門,這期間若有膽敢擅闖擅離者——斬首!」
城下一片響動,有應聲磕頭的,也有起哄發牢騷的,那些官兵隨即衝了上來,從人堆裡揪出兩三個鬧得最凶的,推推搡搡的把人綁了就走。
我從地上爬了起來,有些茫然的望著城門。
甄阜還活得好好的,顯然劉秀他們試圖佔據宛城的計劃並沒有成功。眼下這等虛張聲勢,緊閉城門,四處搜捕,看著叫人心驚膽戰,然而從側面看,卻未必不是件好事。起碼我知道,現在那些被鎮壓的人裡頭必然還有漏網在逃的。
我在心裡暗暗祈禱,但願劉秀平安無事,屬於漏網之列,沒有被甄阜他們抓到。
只要一想起甄阜對待李通家人的手段,我便不寒而慄。
無法想像若是劉秀落在他手裡,會是何等樣的慘狀!
我用馬肉跟流散在城外的居民換了些許生活必需品,然後在宛城城外靜守了七八天。就在我望眼欲穿,幾乎想放棄輾轉回新野的時候,宛城的封鎖終於解禁了。
城裡一無改變,仍是一幅充滿了生氣勃勃的景象,我站在街道上,遠遠的望著已成廢墟的李府,心裡卻是一陣陣的發澀。
等了這麼多天,換來的不過是清冷蕭蕭。偌大的宛城,以我一人之力,根本無法查探到劉秀他們的蹤跡。
在郡守衙府前,我找到一張縑帛告示,寫明某年某月某日誅殺叛逆數十名,那一長串的名字看得我兩眼發暈,幾乎腿軟得癱到地上去。
強撐著一口氣,將那些人名一一察看下去,連看三四遍,確定上頭沒有我熟識的人名,這才顫顫的離開衙府,離去時只覺得手足冰冷,渾身無力。
看完告示後心裡的不安卻始終難以消散,鬱悒的感覺一直重重的壓在胸口,思慮再三,我終於決定放棄回新野,毅然南下蔡陽。
從宛城徒步回新野,已是困難重重,去蔡陽更是翻了一倍的路程不止,更不用說這其間我還得橫渡一條沘水。
這一路摸爬滾打,我甚至因為不熟悉路況而走岔了道,歷經風餐露宿後終於在十月初趕到了蔡陽。
劉秀家我雖去過兩次,可每次都是乘著馬車去的,到底該怎麼走我可實在說不上來,只是清楚的記得南陽顆粒無收,只有劉家碉裡種出了莊稼。
這日蔡陽境內,我又累又渴,想找處人家討碗水喝。繞過一處芳草萋萋的亂崗後,一片金燦燦的禾苗隨風迎擺跌入我的眼簾。我疾走幾步,一時喜出望外,沒曾下腳下被石頭一絆,竟是一頭栽在田埂上,昏了過去。
我做了一個夢,夢裡依稀看見劉秀站在麥田里衝我揮手,我興奮得向他跑過去時,卻發現一臉獰笑的甄阜從劉秀的身後衝了過來,提著明晃晃的寶劍,一劍刺中了劉秀的背心。
「啊——」我激動得跳了起來。
睜眼的同時,只覺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我捧著頭一聲,身子軟軟的倒下。有雙手即使托住了我的後腦,側目一看,卻是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婦人,正看著我吟吟而笑。
「可算是醒了,夜裡高熱不止,我真怕你挺不過去呢。」婦人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回首喊道,「女子醒了,軍兒,你的粥熬好沒?」
門外「噯」了聲,隨即一名尚未及冠的少年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粥跨進門:「娘,粥來了。」
婦人將我扶了起來。
「小心,才煮的,有些燙!」少年咧嘴一笑,笑容裡帶著一種淳樸。他把碗湊近我的嘴,拿木勺子小心翼翼的餵我喝了口。
嘴裡發苦,這小麥粥熬得相當滑膩,而且入口帶著一股甜爽的清香,令人食慾大增,我忍不住多喝了幾口。
「我在粥裡拌了些野蜂蜜漿。」似乎瞧出我的不解,少年含笑解釋。
一碗粥下肚,胃裡轉暖,我開始覺得恢復了些許力氣,忙問:「這是哪呢?」
「這是我家。」婦人答道,「你暈倒在我家田里,是早上我二兒子去田里耕作時把你背回來的。我瞧你是趕了許多路……你打哪來啊?」
我正要回答,猛地窗外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然後院子裡的門推開了,伴隨著一片嘈雜的雞鳴狗吠聲,有不少人在屋外焦急的喊著:「良叔!良叔!」
沒等婦人從榻前起身,就見門外衝進一人來。人影才晃進門,便扯著嗓門嚷開了:「良叔!良……嬸。」那人身形猛地一頓,緊跟在他身後接二連三的撞進七八個人來,大約是都沒想到屋裡尚有其他女眷在,一時都呆住了。眼珠子紛紛在我身上打了個轉,然後一齊低下頭去沒再吱聲。
婦人站起身,和氣的問:「你們良叔不在,和劉安去田里了,有什麼事麼?」
為首的那人也不過才三十來歲,相貌堂堂,只是神情慌張,彷彿受了什麼驚嚇,一時難以定神。
「良嬸!」身後有人開口,「出大事了……」
一句話沒講完,就被最先的那個人用手肘捅了一下,講話的人立即閉嘴。
「那個,嬸嬸,我們去田里找良叔……」
「站著!」良嬸忽然叫道,「出什麼大事了?子琴,是不是我們家劉安又惹事了?」
「沒……」
「劉軍!」良嬸回過頭來,厲聲問道,「你老實說,是不是你哥哥又闖禍了?你不許瞞著娘!」
劉軍一臉無措:「娘啊,哥哥這幾天一直在家,和我在田里幹活來著,哪都沒去,這你不是知道的麼?」
子琴忙道:「嬸嬸,不關劉安、劉軍的事,跟他們無關……」
「那跟誰有關了?你們氣急敗壞的跑了來,不跟這兩小兔崽子有關,又會是跟誰有關了?」
見子琴不答話,良嬸真急了:「我到田里找劉安去!」說著便要出門。
「嬸!」子琴忙拽住她的胳膊,「唉,我跟你說,真不關劉安的事!其實是……伯升……」
「劉縯?!」異口同聲的,我和良嬸一齊叫了起來。
良嬸詫異的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匆匆忙忙的掀了身上的薄被,跳下床:「劉伯升在哪裡?劉、劉文叔有沒有回來?」
腳才踩著地,就覺得如踩澤地似的怎麼也站不穩,一旁的劉軍伸手想扶我卻終是猶豫了,只這眨眼的工夫,我就一跤跌坐到地上。
良嬸急忙攙我起來,我急道:「文叔……文叔有沒有回來?」
我想聽到答案,又怕聽到答案,一時只覺得百感交集,各種滋味攪在一起,不由握緊了拳頭。
子琴驚異的瞥了我一眼:「昨日劉稷倒是先回來了……女子,你莫不是跟著文叔一起去宛城的陰麗華?」
我全仗著一口氣硬撐著,這會兒聽說劉秀尚未回蔡陽,又駭又急,底氣一洩,只覺眼前金星亂舞,喉嚨裡噯地發出一聲嗚咽,人往後直挺挺的仰去。
良嬸原本扶著我,卻沒料我說倒便倒,一時沒站牢,竟被我帶著一起摔到地上。劉安、子琴見狀連忙奔過來幫忙,將我倆扶了起來。良嬸年紀大了,被我帶倒摔在地上,後腰還撞在了床角,起身時不由捂著腰,滿臉皆是痛楚之色。
我心生愧疚,想道歉,可話到嘴邊想起生死未卜的劉秀,想起一屍兩命的鄧嬋,不由悲從中來。嘴一張,竟是哇地聲哭了起來。
這半月來,我跋山涉水,哪怕吃了再多的苦,我都沒再哼過半聲,流過一滴眼淚。沒想到如今閘口一開,竟是再難收住自己的情緒,哭得完全沒了平時的豪氣。
良嬸先是一愣,然後慢慢靠了過來,伸臂將我攬在懷裡,輕輕的用手拍著我的背,低聲道:「女子莫哭,有良嬸在,有什麼委屈跟良嬸說……」
我越哭越傷心,放聲悲嚎,似乎想藉著這一場慟哭把數日來的委屈與害怕一併發洩出來。
滿屋子的男人見此情景,面面相覷,尷尬得不知該做些什麼好。
「良叔——良叔——」驀地,院子傳來一迭聲的呼叫,第二撥找良叔的人大呼小叫的湧了進來,打斷了我的哭聲。
「良叔!救命啊,良叔……」轉眼間三四個男人一頭衝進房門,鬼叫道,「我們都要被伯升害死了!」
良嬸未及開口,就聽門外傳來一把蒼老的男聲:「伯升如何害死你們了?」
抱著我的良嬸突然一震,我用衣袖胡亂的抹乾眼淚,淚眼婆娑間就見門口人影一晃,一個身穿短衣,腳蹬草鞋,雙手擎了具犁頭的中年男子一腳跨進門來。
那張臉佈滿滄桑,兩鬢微白,雖衣著不顯,然舉手投足間卻透著一股儒雅之風,非像尋常農夫。最最叫我心悸的是他的一雙眼眸,一個眼神投遞過來,竟是冷靜中透著犀利鋒芒。
「良叔!」也不知誰先帶頭喊了聲,隨後擠滿一屋子的大大小小男兒均頷首垂手,附和著怯聲喊道,「良叔!」
「鐸!」良叔隨手將手中的犁頭擱在門外,撣了撣身上的塵土,拔高聲音道,「說啊!伯升這小子到底如何害死你們了?」虎目一掃四周,落在我身上時,星芒微現,神情卻絲毫未見任何變化。「你們這些平時喊都喊不來的大忙人,今日一齊跑到我家裡來,總不會就為了告訴我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吧!到底怎麼回事?」
「良叔!」子琴拱手施禮,「良叔得替侄子們做這回主,不然劉氏宗族滿門亡矣!」
良叔身子一頓,沒吱聲,可眉心卻緊鎖起來,擰成一個「川」字。
終於有人耐不住了,不等子琴慢條斯理的說完原由,大聲嚷道:「劉伯升反了!他拉著他那群賓客們,揚言要推翻新莽,匡復漢室江山……」
良叔終於面色大變,呆愣半晌,他一把抓住子琴的胳膊,厲喝道:「此事當真?!」
子琴點了點頭,滿臉憂色。
良叔踉蹌著倒跌一步,臉色發白的伸手扶住門框,悵然道:「這個不自量的忤逆子……」頓了頓,又問,「劉仲和劉秀呢?他們兩個也任由老大胡鬧不成?」
子琴回道:「劉仲向來沒多大主見,伯升說要反他便也跟著反了。」
「那劉秀呢?文叔那孩子做事向來穩重,可不是會胡來的人!」
「文叔上月去了宛城,至今未歸……」
良叔又氣又惱,良嬸忙道:「你先別忙著生氣了,當務之急是先勸著大侄子別胡來才好。另外也得叮囑族親,這消息可不能洩漏出去,這……這可是滅門株連的大事,不是鬧著玩的!」
眾人齊聲稱諾。
良叔一跺腳,轉身就走。
良嬸本想追上去,無奈腰撞傷了,根本挪不開步,只得揚聲著急的喊道:「你又上哪?」
「上伯升家,找嫂子……」聲音漸漸遠去,也聽不清他最後還說了什麼。
我大大的喘了口氣,打量著滿屋子的人,最後視線落在良嬸身上,半晌問道:「敢問伯母與劉秀如何稱呼?」
良嬸回頭,似乎還沒從剛才的震驚中回過神來。一旁的劉軍小聲墊她回答:「劉秀乃我堂兄。」又指著一屋子的人道,「這些都是我們劉姓宗親的叔伯兄弟!」
我心中早有底數,這時聽完劉軍的介紹後,再無半分疑慮。
方纔那位良叔,不是旁人,應該就是那個打小撫養劉秀成人的親叔叔——曾任蕭縣縣令,如今還鄉養老的劉良!
沒想到我雖不認得劉秀家,卻誤打誤撞的跑到了劉秀的叔父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