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縯在蔡陽招募到四五千人,大張旗鼓的購置兵器,轟轟烈烈的舉起了反旗。
就在劉良獲悉消息,上門質問後的第二天,劉縯找到了我。我不清楚他是從何人口中得知我的情況的,總之當他神情緊張的站在我面前時,他臉上的驚喜與擔憂都不像是假裝出來的。
他是真的在擔心我,以至於他顫巍巍的伸手抱住我時,我竟沒忍心推開他。
「麗華,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你受苦了。」
大病未癒的我體力上還是很虛,他的懷抱溫暖且強壯,仿若一處可以依賴、停歇的港灣。我疲憊的閉上了眼,軟軟的將下巴枕在他的肩上,擯棄掉腦子裡一切雜亂的念頭,只是安安靜靜的窩在他的懷裡,什麼都不願再多想。
「咳。」輕微的,角落裡有人悶咳了聲,我知道此人乃是故意而為,卻沒立即睜開眼,仍是懶懶的靠在劉縯懷裡,一動不動。
劉縯卻是掙了掙,雖然他最後也沒推開我,但我卻能明顯感覺到他的。
「叔叔!嬸嬸!」
我倏地睜開眼,側目望去,只見劉良夫婦正從裡屋走出來,劉良一副想發作卻硬生生憋住的表情,良嬸則是目光中透著點點惋惜的瞅著我。
我在心中輕歎了一聲,看樣子我剛才的所作所為又引起一個不小的誤會。正欲抽身離開,卻沒想劉縯手上突然加了把勁,反用力摟緊了我的腰肢,將我牢牢的箍在懷裡。
我微有嗔惱,抬頭瞪他,卻發現他把臉側向一邊,正對著大門口。順著他的視線,我轉過頭去,猛地身子一顫,驚呆了。
溫柔的笑容凝在他的唇邊,雖然臉上的氣色稍許顯得有些黯淡,人也清瘦了許多,卻愈發襯托出氣質上的空靈博雅。
劉秀站在門口淡淡的衝著我和劉縯微微頷首,算是簡略的打了個招呼,而後他跨進門來,沖劉良夫婦跪拜:「侄兒拜見叔叔嬸嬸!」
「秀兒?」良嬸激動的托住他,驚喜的喊道,「你回來了?昨日聽劉稷說,你們在宛城販糧時遇到了官兵封城,劉稷那渾小子回來時額頭還破了個大口子,結了老大一塊血痂子,著實嚇人。你沒什麼閃失吧?」
「讓叔叔嬸嬸掛心了,秀一切安好。」
我趁他們叔侄敘話間隙,試圖從劉縯懷中掙脫出來,哪知他使的力氣不小,竟是越勒越緊,沒有半點要放鬆的意思。我惱了,抬腳在他鞋面上狠狠踩了兩腳,他吃痛的皺起了眉。我拿眼狠厲的瞪了他兩眼,他這才鐵青著臉將我放開。
目光追隨著劉秀的一言一笑在移動,他的笑容裡隱著淡淡的疲憊,雖然遮掩得極好,我卻看得清清楚楚,一時間心裡一痛,竟是有種隔世般的恍惚。
回想那日分別,他站在車簾外說過的話——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能把鄧嬋安然送回新野。
我辜負了他的期望,我其實是個很沒用的人,沒有照顧好鄧嬋,沒能把她平安送回鄧家。
在那一刻,我的眼睛濕了,淚珠在眼眶裡直打轉,我忙低下頭去,悄悄用袖子將眼角的淚水拭乾,而後不著痕跡撣起頭。
他們叔侄談得甚是樂乎,我沒法開口打斷他們的對話,雖然我現在迫切想知道劉秀在宛城到底發生了何等驚心動魄的變故,他又是如何九死一生滌回蔡陽的。
劉良有意留兩兄弟吃午飯,良嬸便親自下廚忙活。我廚藝不精,完全插不上手,良嬸體貼的遞了我一簸籮的蔥,讓我到院子裡去剝蔥。
剩下叔侄三人在前堂,沒過多久,就聽劉縯扯高嗓門說了兩句,我凝神細聽時卻又沒了聲音。看樣子劉良叔代父職,劉縯就算再天不怕地不怕的狂妄,也不敢在劉良面前太過放肆。
一簸籮蔥快剝完時,院門口栓著的兩條狗汪汪叫了兩聲,我抬頭一看,一名三十歲上下的青年推開院中的籬笆門快步走了進來。
「你……」我不認得他,可是憑直覺也猜到此人定然又是個劉氏子孫,正想招呼良嬸出來,青年卻對我比劃個噤聲的手勢,然後貼著大屋的窗戶探身往裡瞅。
我好奇的看著他朝窗內無聲的打手勢,過了片刻,劉縯狀似無心的從屋內走了出來,才出門,就被那青年一把拽到了旁邊。
「劉賜他們一幫人正領著族裡的宗室弟子們在咱們家門口鬧事呢,大姐讓你趕緊回去!而且還聽說鄉里有許多子弟都收拾細軟準備外逃,生怕受到牽連。」
「哼!」劉縯額頭青筋直跳,「一群窩囊廢,這等貪生怕死,枉為劉氏子孫!」
「大哥,你趕緊回去瞧瞧吧。娘今天又不肯吃藥,我才聽人說文叔回來了,怎麼也沒先回家報聲平安?娘最疼文叔,還是讓文叔勸她……」
「文叔沒回過家?」
「是啊,有鄉親見他徒步而歸,可我在家等了半天也沒見他人影。娘都急死了,以為我又誆她,後來聽人說見他先往叔叔家來了,娘才稍許安靜了些。」
劉縯沒說話,突然側頭睨了我一眼,目色深沉。
我垂下頭,避開他的目光,把剝好的蔥拾掇乾淨,才想去廚房,就聽屋內傳出劉良的一聲大喊:「劉仲!為何過門不入,鬼鬼祟祟的站在外頭跟劉縯說個什麼勁?」
原來他是劉仲!
我收住腳步,不禁回頭多瞧了兩眼。秉承劉家的優良傳統,劉仲的長相不賴,形似劉縯,神似劉秀,應該說正好介於兩兄弟之間。
劉良說話間已跨下堂階,一臉嚴肅的瞪視著劉仲。
劉仲縮了縮頭,不敢不答,卻是避重就輕的說:「娘病著,掛念文叔,聽說來叔叔家了,所以命我來瞧瞧。」
劉良聽後面色稍霽。這三兄弟中,一看就知道劉縯最不會裝假,他這會子站立不安,面帶焦慮之色,只怕一顆心早飛回家了。這等心思,連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又如何能瞞得過在官場混跡多年的劉良?
「哼!」果然,劉良拂袖回到屋內。
劉縯與劉仲對視一眼,面面相覷。隱約間我瞧見門內劉秀似是衝著他們悄悄揮了揮手,懵懂中的兩兄弟頓時恍然大悟,默不作聲的踱到院外,然後疾步奔走。
一頓午飯最後只剩下劉良夫婦、劉秀和我四個人吃,劉縯、劉仲溜走不說,就連劉安和劉軍兩兄弟居然也不在家,我猜度著蔡陽宗親這回鬧得挺凶,估計劉安、劉軍也被拉了去,只是不知道這對兄弟會站在哪邊。
我一邊用餐一邊滿腹心事,偶爾斜眼打量劉秀,他坐在對面,卻是一派悠閒斯文,完全像個沒事人似的。
他難道還不知蔡陽劉姓宗室到底發生了什麼大事?可瞧方纔他打發劉縯、劉仲的樣子,卻又不像是完全不知情。
看不透他!
和劉縯全然相反,他把心思掩藏得極好,幾乎滴水不漏,我根本無法猜出他在想什麼。
這頓飯吃得食不知味,飯後劉良外出小解,我原想幫良嬸收拾碗筷,她卻強行按住我:「你既是客人,身上又帶著病氣,我怎能讓你幹這些粗活?快快歇著吧。」
我只得作罷,對面一直靜坐的劉秀等良嬸走後,忽然開口道:「病了?」
「沒……」我訕訕的低聲回答,「已經好了,沒事……」
「為什麼沒回新野?」
他的聲音低醇如酒,溫柔中不失責備,雖然我明白那原是出於一種關切之意,可一聯想到鄧嬋,剎那間我只覺手足冰冷,手指微微起來。
「怎麼了?」他見我神情有異,便又追問了句。
我咬著唇,強忍住心中的悲痛,起身走到他面前,撲通跪下:「麗華有負重托!」
席上一陣窸窣,劉秀幾乎是跳著站了起來,伸手扶我的同時,聲音亦帶著一種:「發生了什麼事?」
「表姐她……」我憋著氣沒有流淚,這個時候在他面前哭泣,只會顯得虛假。我不需要任何人因此可憐我,原諒我,這是我的錯,是我沒有照顧好鄧嬋。
我伏在地上不敢抬頭去看他的表情,劉秀聽我把整件事說完後像是呆掉了,半晌沒有任何回應,直到劉良蹣跚著腳步回到屋內,才適時打破我和他之間詭異的僵局。
「叔叔!」輕輕的,劉秀終於吁出口氣,「秀需得回家探望母親,這便告辭了。」
劉良似乎覺察到了什麼,但他瞇著眼卻什麼疑問都不提,故作不知的點了點頭:「你且去吧。」
我胸口堵得慌,似乎千斤重的巨石活生生要將我壓死。就在這個時候,眼前有片陰影罩了下來,劉秀忽然挽著我的胳膊,將我從席上拉了起來。
我撣起頭,他的臉色平靜,沒有絲毫的憤怒與責備,那雙一向我無法探視清楚的眼眸,此刻正清澈如水的望著我,眼底默默流淌著一絲憐惜,一絲自責……
但所有的感覺都像是我的幻覺般,只一瞬息的霎那,劉秀已掩藏好所有的感情,平靜無波的對我說:「我們走吧。」
我猛地一顫,連道別的話也沒顧得上和劉良夫婦說上一句,只茫然被動的跟著他走出了院門。
天色有些陰沉,似乎轉眼便要落下大雨,田埂上的風很大,呼啦啦地壓倒田里未及收割的禾苗,一波一波的像是海浪般起伏著。
風吹亂了我的長髮,鬢角的髮絲在我眼前飛舞著,走在我面前的劉秀,背影透著一股淒涼。我忍了那麼久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為什麼不罵我?你這樣子不說話算什麼意思?」
前面的腳步終於停了,他不回身,仰頭望著天空,風把他的衣袂吹得颯颯作響。許久,淡雅哀傷的話語零零落落地吹散在風中:「這不怪你……錯不在你……是我沒把你……們……照顧好……」
天際傳來一陣悶響,雷聲滾滾,仿若一把重錘緩慢地敲擊在殘破的鼓面上,一聲又一聲,沉痛地敲擊著我的心房。
我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酸楚,撲上去從身後一把抱住他,失聲慟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