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私有財產在中國法律中的地位比較尷尬。2004年憲法修訂,增加了私產保護條款:公民的合法的私有財產不受侵犯,雖然有個「合法的」前綴,畢竟是個巨大的進步。在此之前的私有財產一直都是個二奶,老公也不是不疼她,但一旦發生衝突,肯定還是向著大婆。用老百姓的話來說,這是一個「既……也」句式,既保護公產,也保護私產,既疼大婆,也疼二奶。這個句式用在戀人之間比較合適,我大學時談過一個女朋友,有一天她臉上長了顆小痘痘,十分苦惱,問我還愛不愛她,我說:「我愛你,也愛你臉上的小痘痘。」她聽了特別滿意。「合法的」3字耐人尋味,因為財產的合法性需要舉證,這事不大好辦,比如我腳上的皮鞋,雖然是商場買的,但發票弄丟了,你非說它是偷來的,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邱大嘴這兩天倒很和善,見了面總是笑嘻嘻的,也不跟我炸刺兒了。上週末到所裡坐了一會兒,他敲敲門進來,說中院的李恩正提刑庭副庭長了,你說怎麼辦?我愣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就是上次打過麻將的李法官,我說這王八蛋業務那麼差勁,人品又操蛋,怎麼還能提?他嘿嘿一笑,丟給我一支煙,語重心長地說:「老魏,上次那15萬,你不該拿。」我說對,不該拿,是我糊塗。他說這樣吧,你拿兩萬塊出來,我替你交給他,這事就算過去了,你以後還得求人家不是?我說他沒這麼好說話吧,兩萬他也收?邱大嘴說他也沒損失,那天也是拿了錢走的,你再憑空給他兩萬,他還不笑歡了?我心想這麼處理倒是一勞永逸,不過赤裸裸地送錢,終究還是難看,我問邱大嘴:「他喜歡什麼?送點別的算了。」邱大嘴說酒色財氣唄,錢唄,女人唄,還能有什麼?我說我有塊江詩丹頓的名表,值4萬多,一次都沒戴過,要不你把他約出來,吃一頓,娛樂一下,再送他塊表,不是更體面?邱大嘴咧咧嘴,笑得十分古怪,轉身出去了。
  我把這些天的案卷材料整理了一遍,感覺有點無聊,給肖麗撥了個電話,問她好點沒有。今天一早她就叫肚子疼,在馬桶上坐了半個小時,滿桶都是血,臉色煞白,站都站不起來。當時我的心也有點疼,畢竟一張床上躺了兩年,沒有愛情也有手足之情。心想雖然是你自己造孽,但弄到這步田地,身邊無依無靠的,也挺可憐。陪她到醫院掛了個號,肖麗過意不去,一個勁兒地催我:「你去忙吧,我自己能行。」我估計她有事不想讓我知道,心腸立刻硬如鐵石,想活該,難受也是你他媽自找的。甩了甩手,一言不發地出了醫院大門。
  肖麗懷孕兩個半月,說是在樓梯上摔了一跤,意外流產,不過我斷定她是吃藥墮的胎。我和陳慧結婚幾年,她一直沒懷孕,後來到醫院檢查,醫生說我的精子存活率極低,當爹比中彩票都難。這事我一直沒告訴肖麗,她做賊心虛,遮遮掩掩地多次暗示,說我才是孩子的親爹,我不點頭也不搖頭,一直笑瞇瞇地鼓勵她生下來,心想生下來就去做親子鑒定,鑒定完了一腳踢出門去,你沒家沒業沒工作,還帶著個孩子,我看你這輩子還怎麼活?肖麗倒也乖覺,乾嘔了兩三天,突然就摔倒了。摔得有動機,有目的,有人證物證,摔得天衣無縫,可只有一點沒摔清爽:上上下下都有電梯,你非跑樓梯上摔跤幹嗎?不過這事不著急,先給她記著賬,總有一天徹底清算。
  那天從豐山縣城接了她,肖麗一句話不說,坐在車上不停地掉眼淚,估計心情複雜。我當時也很矛盾,想罵她,又想溫柔地安慰兩句;想揪過來扇上兩耳光,又想抱進懷裡親一親。不過最終什麼也沒做,歎了口氣,把口袋裡那顆假鑽石掏了出來,說多虧你回來了,要不這鑽戒我送給誰呢?她淚眼朦朧地看看我,哇地哭出了聲,說老魏,我對不起你,我……以後一定……我心想哪他媽還有以後,要不是陳傑的事還要你出力,我現在就把你揣下去!
  我們討論本子的事,我問她:「你當初是怎麼想的?知不知道後果有多嚴重?」肖麗說了兩聲對不起,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兩手緊緊地抱著我的小腿,放聲大哭:「我錯了……嗚嗚……我錯了,我年輕不懂事,嗚嗚,你原諒我……原諒我嗚嗚嗚……」我心中冷笑一聲,心想我要把那40萬給了你,你他媽就不用哭了,不定躲哪兒罵我傻逼呢。我摸摸她腦袋,心裡恨不能找把錘子敲下去,語氣卻很溫柔,說兩年多了,就算我有什麼不好,可管你吃,管你住,穿的用的全是我給你買的,你做得還是有點過分吧?她哭得更加厲害:「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嗚嗚嗚……」我歎了口氣,說你生病,我照顧你;你出事,我陪你,你跟人跑了,訛詐我,鑽戒我還是買給你,小麗,你……說到這裡搖了搖頭,她慚愧得無以言表,伏地嗚嗚號哭,像是在舔我的腳。
  這是我對付女人的絕招之一:趁其心虛,一舉降服。先讓她犯錯,犯了錯不打不罵,只說自己的好。女人都是偏執的動物,你張嘴一罵,舉手一打,她逆反心理發作,牙一咬頂著茬兒上,反過來也要找你的不是,一筆筆地清算。男女之間都是糊塗賬,哪能算得清?最後吵半天,氣半天,結果不了了之,大家都有錯,大家也都有理。你不批評不教訓,只說自己的好,她自然就會匍匐腳下,永世不敢再反。
  把肖麗拉回來,陳傑就好對付了。那本子上只有一堆字母,我就說是我的情人,這小王八蛋又不是反貪局,肯定拿我沒轍。我當律師14年,算是糾紛高手,每次通話都錄了音,就算真的東窗事發,我會怎麼樣先不說,他敲詐我40萬,絕對算得上數額巨大,足夠判15年,出獄後快40歲了,這輩子就這麼毀了,到時順便把肖麗也捎進去,少則3年,多則10年8年,反正是她自找的,也怪不得我心狠手辣。如果這些還不管用,我還有最後一件厲害的法寶:他爹叫陳明德,他媽叫劉阿翠,他家住在鋼管廠宿舍6棟302,他妹妹陳潔欣明年高考,就算這小王八蛋自己不怕死,我就不信他們全家都不怕死。到時找幾個人,上門恐嚇一下,再甩個幾萬塊給他,逼著他寫個保證書,把敲詐勒索都寫上,這東西雖然沒什麼法律效力,可對法盲來說意義重大,諒他也不敢亂說亂動。等本子拿回來,我一把火燒了,再想法慢慢地整治他,論白道,論黑道,論人脈,論手段,我就不信這小王八蛋能逃出我的手掌心,總有一天讓他生不如死。
  四高麗還躺在省醫院裡,這傢伙也真狠,吞釘子、吞洗衣粉,吞玻璃,吞了一肚子垃圾,吞得腸餿肚爛,終於騙了個保外就醫。此事不可以輕心掉之,我托監獄管理局的熟人問了問,一下放了心,原來這幾年他和小二黑沒有關在一起,人雖然出來了,倒未必是針對我。再說他們那夥人早就抓乾淨了,他自己也受到嚴密監視,不見得能有什麼作為。我手裡有個電警棍,一直沒用,這兩天充足了電,時刻帶在身邊,出出入入加倍小心,尤其是到停車場取車,我總要拉個人陪著,就算四高麗真要動我,至少有個救應的,沒那麼容易得手。陳慧的氣焰越來越囂張,一天打幾個電話,語聲凌厲,用詞粗野,恨不能生吃了我。現在不是發狠的時候,我軟語相勸,善良無比,昨天還把她叫到所裡,當面給了五萬,她依然不滿意,不過態度好了一點,想來也不至於下狠手。
  這就是我的生活。這世上有三種人,第一種人愛自己也愛別人,第二種人只愛自己,不愛別人,我屬於第三種:既不愛自己,也不愛別人。有時候我覺得生命只是一場恍惚,什麼也抓不住,什麼也留不下,凡世種種,只為靜等老死。海亮和尚送過我一幅字,上書兩句箴言:
  想人間婆娑,全無著落;
  看萬般紅紫,過眼成灰。
  就是這個意思。我埋下了種子,卻從不期待果實,它滿貯蜜液,或者暗藏毒汁,於我並無分別。

《誰的心不曾柔軟:原諒我紅塵顛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