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三十日下午,南昌的朋友派了一輛車,送我和小龐到江西新余(怕傳銷團伙起疑,我們沒敢說坐飛機,聲稱坐的是三亞到上海途經上饒的K512次火車,這班車不過南昌,只能到新余乘車)。開車的柳師父很健談,說他有一次被朋友拉去聽一堂直銷課,聽到中午十二點,他說餓了,要吃飯,朋友不讓,說課還沒上完,先唱歌,唱著歌就不餓了。柳師父大怒:「這他媽的算什麼事?不正常嘛!唱歌能當飯吃?」
此後的二十多天,當我餓得頭暈眼花時,無所事事地閒逛時,躺在狹窄的床上不敢翻身時,我都會想起柳師父的這句話。這是最樸素的道理,也是最重要的:餓了要吃飯。我在上饒見過六十多人,有一些算得上閱歷豐富,有一個還是大學生,他們瞭解歷史掌故,精通各種深奧的理論,卻唯獨不懂這個:餓了要吃飯。
上火車之前,我和小龐去酒店開了一間房,把可能遭遇的情況都想了一遍,逐一設計台詞。怕暴露身份,我沒敢帶自己的手機,為此專門編了一段:
我扮演傳銷者:你這個朋友不是老闆嗎?怎麼連個手機都沒有?
小龐回答:哦,他的手機在火車上被人偷了。
我皺眉:你們兩個大活人,連個手機都看不住?在哪裡被偷的?
小龐:具體說不清楚,我記得到廣州之前他還打過電話,過了廣州站才發現手機沒了。
我:那你們沒報警?
小龐:找過乘警,乘警說沒辦法,廣州站上下車的人太多,沒法追查。
後來有朋友問我:「你沒受過專門訓練,居然在裡邊潛伏二十多天都沒暴露,怎麼做到的?」我得意洋洋地誇口:「其實一點都不難,只要事事留心,肯定能心想事成。舉個例子:我雖然不是坐火車去的,可那班火車經過的每個站我都能背下來,怎麼樣,像個真正的臥底吧?」
這當然是吹牛,我確實做了很多準備,可遠遠不夠周詳,有兩次差點就露餡了,不過每次都有驚無險,僥倖逃過。
二零零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凌晨一點,我和小龐抵達上饒。天很冷,夜很黑,火車站的牆上貼著反傳銷的標語:嚴厲打擊各種傳銷和變相傳銷行為!根據我的經驗,凡是嚴厲打擊的,一定是氾濫成災的。嚴打「雙搶」的地方,多半都在城鄉結合部;嚴打賣淫嫖娼的地方,不是酒店,就是髮廊街。
事實證明,我的猜想果然沒錯,在上饒市信州區,每天來來往往的行人中,有相當一部分都是傳銷者。在傳銷術語中,一個團伙就是一個「體系」,除了我所在的「本系」,還有數目不詳的「旁系」、「友系」、「別系」,一個體系最少一百人,最保守的估計,活躍在上饒市區的傳銷者也不會低於千人。
小龐說會有兩個人來接我們,一個就是小琳,另一個稱為「嫂子」。看得出來,他是真被小琳迷住了,一提起她就眉開眼笑,手舞之,足蹈之,一副樂不可支的模樣。我不由得陰暗起來,想這小子該不會見色忘友吧,萬一他把我賣了怎麼辦?
等了半個多小時,小琳和嫂子姍姍而來。我穿的還是三亞的衣服,凍得兩腳直跳,心裡也有點惱火,故意挖苦小龐:「看來你女朋友也沒把你放在心上啊。」其實我錯怪她們了,她們並不是故意怠慢我,而是開了一晚上會,會議內容只有一個:怎麼對付這個新來的叫「郝群」的傢伙。我自恃聰明,卻沒有想到,從到達上饒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落入了他們精心編織的網。
小琳很年輕,嫂子年紀也不大,正是愛美貪靚的好時候,穿得卻都很寒酸。小琳穿一件綠色的舊羽絨服,嫂子是一件灰撲撲的棉衣,衣襟處破了一個洞,露著灰白的棉花。她們的態度倒很熱情,一口一個「哥」,叫得我心裡暖烘烘的,還搶著幫我提行李,不斷地噓寒問暖。嫂子非常貼心,特別囑咐:「哥,你終於到了,給家裡打個電話吧,報個平安,省得家人惦記。」我心想這姑娘年紀不大,想得倒挺周到。
後來才知道這是傳銷團伙接待新人的規矩:見到新人,第一件事就是讓他給家裡打電話。因為接下來會有許多不可想像的事,等他進了傳銷窩點,發現事情不對,一個電話就可能釀成大禍。在「電話管理」方面,每個團伙都有一些出人意料的「高招」,有的甚至會把新人的手機騙走,然後撥通昂貴的聲訊台,一直打到欠費停機,到時求助無門,只能老老實實地任他們擺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