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銷常被稱作「經濟邪教」,其中確實有一些宗教般的儀式,我眼前所見就是一例:先把信徒們聚到一起,唱讚歌、做祈禱,然後派來兩位大主教,一個講上帝的聖恩,讓信徒們心懷感激;一個講神聖的戒律,讓信徒們心懷敬畏。人們向來迷信權威,套用龍應台的名言:任何人只要坐在櫃檯後就是老闆,站在講台上就是老師。更何況還有這麼盛大的排場、如此隆重的儀式。等兩位大主教布完道,再來兩位更大的大主教,伴著聖潔的樂聲,邁著威嚴的步伐,堂堂皇皇,其冠其冕,信徒們目醉神迷,早已失去了辨別能力,只覺得心頭激盪、兩腿發軟,吹個口哨就會匍匐在地,爭搶著去抱大主教的細腿褲吻他們的腳。
青春痘小伙叫王赫超,眉間尺姑娘叫楊爽,先前的李總隆重介紹:「王總和楊總平時工作繁忙,難得他們今天大駕光臨,哪位事業夥伴抓住這第一次機會,為他們獻一首歌?」嫂子一個勁兒地衝我示意,我假裝沒看見,旁邊幾個人噌噌站起,一個小伙子拔得頭籌,幾步奔到中央,對眾人深鞠一躬:「各位事業夥伴晚上好,作為推銷行業,我也把自己推銷給大家」
還是同樣的話,還是同樣的歌,還是同樣的掌聲,每個人都要重新登場,座中有四五個老年人,先前一直沉默,這時也掙扎上前,結結巴巴地介紹自己,結結巴巴地唱歌,其中一個唱的是曲劇《卷席筒》:「小倉娃我離了登封小縣,一路上我受盡飢餓熬煎,二解差好比那牛頭馬面」唱著唱著忘詞了,站在那裡直搓手,臉上急得通紅,我看著心裡一酸,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去世的父親。
《卷席筒》唱完,四川閬中那對兄弟上場了,也許是因為受了儀式的感染,或者是出於對大人物的敬畏,那個哥哥眉眼舒展了一些,不那麼牴觸了,還帶著一點膽怯的神情,也學著他弟弟的樣子做了個自我介紹,不過還是不肯唱歌,一群人都起哄,他弟弟在旁邊又拉又扯,終於熬不過唱了幾句,然後蹣跚著坐回原位,臉上時陰時晴,顯得極為迷茫。
嫂子終於抓住了機會,站到中央唱了一首《母親》,然後將我隆重推出:「各位事業夥伴晚上好,今天我要給大家介紹一位新朋友。」然後對我招手,「哥,你來!」我幾步走到她身邊,依然是老套路:向事業夥伴請安、自我介紹、表演節目,牆上的詩讀完了,我想起在三亞時讀過的《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金聖歎這老不正經的對崔顥的《登黃鶴樓》讚賞有加,乾脆把這首詩背了一遍,場下有個女孩一直隨著我低聲朗誦:「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節目演完,兩位老總開始訓話。先發言的是眉間尺楊總,她的視野本就寬闊,又讀過中專,在傳銷團伙內絕對算高級知識分子,說起話來頭頭是道,各種理論、各種名詞紛紛從她雙唇中蹦出,震得滿屋子人頭皮發麻。暢談了一通天下大事,楊總又開始扮演慈悲聖母,告誡我們要抓緊發育、努力成長、勇於把握機遇,千萬不能當逃兵,要堅決聽推薦人的話,跟組織走,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地踩出一片明天。事實擺在眼前:上有春風化雨好政策,中有組織上無微不至的關懷,下有事業夥伴的鼎力扶持,如果再不上進,簡直就是咬呂洞賓的狗,踢孔聖人的驢,實在有負天地良心。
楊總講了二十分鐘,眾人大受鼓舞,啪啪拍掌,青春痘王總接過話茬:「楊總講得非常好,我聽了都很受啟發,各位事業夥伴要努力領會她的意思。」楊總優雅回應:「王總過獎了。」王總點點頭,開始講他自己的經歷。王總出身豪門,家裡有很多舅舅,其中一舅還是副處級幹部,俗話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豪門也不例外,這位王總從小就不學好,和所有的闊少一樣,終日游手好閒,到處惹是生非,好在有個萬能舅舅,總能化險為夷。話說時光荏苒,王總慢慢地成熟了,做過各種事業,當過司機、搞過零售,甚至做過批髮帶魚這樣的大生意,在紙醉金迷的生活中,王總開始思考人生的意義,也是蒼天眷顧英雄,終於被他發現了連鎖銷售,於是帶著滿下巴的青春痘來到了江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