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我的曾祖父沒有死在娘胎裡,活到現在也該有一百多歲了。
那是公元1905年,世界上發生了幾件大事:愛因斯坦發現了相對論,英國人發明了巧克力,俄國沙皇尼古拉二世呆在宮裡沒什麼消遣,同時痔瘡發作,只好拿猶太人出氣。那年毛澤東只有十歲,正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幫老太太收谷子;希特勒剛剛中學畢業,除了繪畫好點,其它科目均成績平平;在遠東,日本人和俄國人很不體面地打了一仗,日本人僥倖得手,從此就把他們舉世聞名的羅圈腿騎到了中國人脖子上;在中國,上海人開始抵制美國貨,北京的青年皇帝廢除了科舉制,讓我的高祖父如被五雷轟頂,登時失去了生活的全部理性。我高祖父劉大昌,三百畝良田和七匹大青騾子的主人,那時已經在北京呆了三年,本想中個榜眼探花什麼的牛逼一下,沒想到一夜之間全泡了湯,盛怒之下打馬狂奔,在回家的路上遇州嫖州,遇縣嫖縣,直到長出了滿身楊梅大瘡。回家後發現他的老婆,也就是我高祖母劉何氏,已經懷了七個月的身孕。劉大昌怒火攻心,拿烙鐵烙了她整整三天,劉何氏始終一言不發,最後只好把她綁到了樹上。這時北京性慾旺盛的皇太后苦悶已極,決定玩一盤君主立憲的遊戲,派五大臣出洋考察,同時幫她採購性器。南方的革命黨對此深表不滿,派了一個小伙子和一枚炸彈來參加歡送儀式,按照五十年後的性別判定標準,那個小伙子無疑是一個姑娘,因為他留了一頭披肩長髮。在此後的幾十年間,這個民族對男人留長發表現出無比的痛恨,派一群帶紅袖箍的人專門管這事,抓住了就剃成禿子,要不就割掉腦袋。1905年7月13日未時正,五大臣拜別宮門,整衣待發,御林軍和王公貴族們齊聲歡呼,那枚炸彈不失時機地表達了革命派的觀點,精準地摧毀了鎮國公載澤的1.5個睪丸,雖然無傷國體,卻使鎮國公府上一大群側福晉夜夜心生怨望。
就在那枚革命炸彈炸響的同時,在鄒口縣紅山鎮,我的高祖母劉何氏被沉潭了。那口潭在鎮東170步,名叫白龍潭,潭邊有一座白龍廟,供奉著東南西北四海的龍王,旱天他們管降雨量,風調雨順時他們管倫理學。我的我的高祖父劉大昌,三百畝水田和七匹大青騾子的主人,一手伸進褲襠,摳著他黃湯流膿的大瘡,一手求籤問卜,東海龍王閣下給了他一支下下必殺簽。十五分鐘後,紅山鎮最權威的神學家劉疤眼開始圍著劉何氏跳傷寒舞,這種舞在後來的迪廳裡曾十分流行,它的要點是雙眼緊閉,雙手亂甩,全身劇烈哆嗦。劉疤眼跳了20分鐘的舞,轉身抄起一個黑鐵桶,一瓢一瓢往劉何氏頭上澆黑狗血和丫環小鳳喜的月經。1905年是鼎革之年,所以沉潭儀式也在與時俱進地花樣翻新,按照往年慣例,沉潭女人本應頭澆她自己的月經,這樣才可以消除她心底的怨恨,不至於死後報復人世。不過劉何氏懷孕七月,實在擠不出月經來,況且鼎革之年,人心思變,也只有從權。在鄒口縣紅山鎮,人人都知道「從權」是什麼意思,因為大聖人孟軻就在這裡發表了他著名的辯證法,這辯證法由兩個互相矛盾的命題構成,所以永不出錯:男女授受不親,這是第一原則,稱作禮;嫂子掉進河裡,小叔子可以伸手去撈,這是第二原則,叫作權。在這兩個原則的指引下,中國人過著亙古不變的幸福生活。不過後世也有修正派學者發表過一個觀點,認為聰明的小叔子完全可以不違反第一原則而把嫂子救上岸,比如他可以找根樹枝什麼的;實在找不到樹枝,他還有袖子。但在我高祖母劉何氏沉潭這事上,即使大聖人復活,想必也會焦頭爛額,左右為難:被沉潭的女人沒有月經怎麼辦?是讓她tobe,還是讓她nottobe?這兩個英文詞是我加上去的,我在大學主修法律,畢業後當了十幾年律師,每次想起這件事來,總覺得應該判劉何氏一個緩刑,等她把我曾祖父生下來,再沉潭不遲,這樣我們家族就不用在潭底世代生活,直到1989年白龍潭被填平後才升上地面,我身上也不會有這股難聞的死魚味,這味道經我曾祖父、祖父和爸爸,一直傳給我,一代比一代濃,以至於小區保安經常當我是販死魚的。而每次去法院開庭,我都要往身上噴大量的「無香」香水,否則走不到法院門口,人們就會群起將我撲殺,因為眾所周知,人們制定法律就是為了消除死魚味。
1905年7月13日未時,我高祖母劉何氏被沉潭。正式入水之前,劉何氏已經在鎮口的大柳樹上綁了整整十二個時辰,四鄉八里的人聞風而來,據說盛況空前,足足聚集了七萬多人,超過了本地任何一次國民集會或政治選舉,這說明美人裸體比政治更有魅力,一枚美人下體勝過十萬頭政治家。關於這次集會,劉明天曾經無數次感慨,這個劉明天是我的十四叔,也是「無香」香水的發明者,正是靠了他的發明,我們家族才得以像正常人一樣混跡世間。按劉明天的說法,我高祖父劉大昌應該給白龍潭裝上一圈柵欄,無論誰來看他老婆的屁股,都要向他買一百個銅子的門票。「七萬人啊,」劉明天憂傷地說,「要換了我,一百年前就當上民族資本家了!」
民族資本家是不是一定要靠他高祖母的屁股賺錢,這課題留給社會學家們去解決,我更關心的是我高祖母劉何氏的肚子。那時我的曾祖父剛剛七個月,卻過早地獲得了洞察人世的能力,在混濁但營養豐富的羊水裡,我的曾祖父時而蛙泳,時而仰泳,卻始終靜靜地看著我,用他清澈而無所不知的眼神指點人世,告訴我哪些必須放棄,哪些應該堅持。
一百年間,我和我的曾祖父從未交談,然而每逢亂世,他就會站在我身邊,用他鮮紅的、散發著死魚味的血鋪平我的道路。
1905年7月13日,我高祖母劉何氏被沉潭。她一絲不掛,在樹上綁了十二個時辰,越發妖艷動人。北中國熾熱的陽光照著她圓溜溜的大肚子,肚子上血跡斑斑,使那個微微外凸的肚臍眼紅光閃耀,像最純正的紅寶石和情人的左眼,煥發出驚心動魄的美。她坐在地上,一身肌膚嬌嫩無比,她雙腿叉開,帶著一股滿不在乎的勁兒,用她最神秘、最溫暖的部位嘲弄著整個世界。紅山鎮的男人們團團圍在她身邊,拚命地嚥著口水,目光如同快刀,在她的臉上、胸口、雙腿之間凶狠地削割。事實上,他們並不幸福,他們驚恐萬狀,他們彷徨、猶疑、遲遲不敢去看她的雙腳,這雙腳在北中國聞名遐邇,在鄒口縣久負盛名,曾經使全紅山鎮的男人意醉神迷,了無生趣,寧可想著那雙腳自慰,也絕不碰自己老婆一下。那是怎樣的一雙腳啊,精緻、小巧、粉嫩,比嬰兒更純真,比死亡更親切,比黃昏更陰險,五個精靈般的腳趾齊齊攢向腳心,蓮花的顏色、蓮花的形狀,在紅山鎮方圓百里之內散發著比蓮花更清,比梅花更幽,比蘭花更雅,令人痛不欲生的芳香,令所有的男人同時流下眼淚,跌跌撞撞地撲向那雙小巧、卻被無限放大了的腳。「俺的娘哎,」紅山鎮的趙鐵匠哭著說,「看見了,看見了,可俺還怎麼活啊?求求你,饒了俺吧,饒了俺的鐵匠鋪吧!」
一個時辰後,劉何氏就被投進了水裡。在那天夜裡,以及那以後的無數個夜裡,年輕的趙鐵匠追隨著那雙腳,一次次潛入潭底,在死水和淤泥間作永久而無謂地爬行,最終兩手空空。他雖然虔誠,但鑲了兩顆金牙,身上又沒有死魚味,所以永遠進不了那扇光輝之門。而現在,當我開始記錄整個家族的歷史,重新想起趙鐵匠留在岸上的那句話,終於明白:美可以征服鐵匠,可以征服全世界的鐵匠鋪,可以征服所有的大鐵錘,卻永遠征服不了那一潭死水,征服不了潭底的漫長歲月,更征服不了那些泥塑的全能之神,這些神以四海龍王為名,即管降雨量,又管人間倫理,自始至終、全心全意地與美為敵。
1939年秋天的一個深夜,已經鬚髮蒼蒼的趙鐵匠潛入日本聚居區,砍下了十四隻日本女人的腳,把它們全部扔進了白龍潭,以此來紀念他的青春所見,那雙殘酷的、芳香的、令人痛不欲生的腳。他說:「這些操他娘個逼的日本腳,就不配長在腿上!這些操他娘個……」接著日本兵追擊而至,趙鐵匠還沒來得及做完一次完整的操娘運動,身上已經中了147顆子彈。那時我爺爺正當壯年,在潭底聞聲抬頭,聽見鮮血流盡的趙鐵匠喃喃地說:「現在,俺可以活了,俺可以活了……」
第二種說法更接近傳奇,說趙鐵匠粗通英文,所以能夠以蹩腳的哈姆雷特方式發表遺言:「now,Itobe,Itobe,tobe,tobe,tobebebebebebe……」
這個說法是我杜撰的,以此來紀念第一種說法中趙鐵匠未及講出的那個字。此字偉大而淫邪,在人類的繁衍史上具有非凡意義,永恆地散發著溫暖之光。但對我們家族而言,此字一無所指,因為潭底那些漆黑的歲月,教會了我們一條全新的道路,這條路直達天堂,任何鑲金牙、沒有死魚味的生靈都無法企及。
幾十年後,在鄒口縣的縣志上,趙鐵匠已經變成了「抗日英雄趙成鋼」。每到清明時節,總會有無數少女簇擁而來,為他獻花,替他添土,親吻他虔誠而無用的金牙。這些少女穿白鞋子、白襪子,人人都是天足,並且塗著各種顏色的指甲油。所以趙鐵匠依然不能活,依然不能tobe,只能聽著他1939年的歎息穿過147個彈孔,在20世紀堅硬的陽光下野蠻而憂傷地飄揚,飄揚,飄揚……
1905年七月,我高祖母劉何氏被沉潭。按照北中國最標準的沉潭儀式,她和她的肚子必須經受萬人唾棄,在我曾祖父生而俱來的記憶裡,我看到了這個畫面:美麗的劉何氏和她美麗的大肚子位於畫面中央,背景是陽光和茂密的柳葉,一群群面目不清的矮子圍在她周圍,彎著腰,咳嗽著,一口口濃痰子彈一樣射出,在她肚皮上流淌,流淌,直到形成結晶的高山。在這個過程中,劉何氏始終在笑,她昂著頭笑,笑得大柳樹枝葉飄搖;她叉著腿笑,笑得那個字岌岌可危;她流著淚笑,笑得白龍潭波浪翻湧。這是人世最後的時刻,女人以大笑和美來對抗東海龍王閣下無情的終審判決。被唾棄的女人唾棄著,被嘲弄的女人嘲弄著,被摯愛的女人摯愛著。然而死亡臨近。我七個月大的曾祖父正在子宮裡拚命地游泳,蛙泳,蝶泳,仰泳,自由泳……,然而死亡臨近。七個月大的曾祖父徒勞無功地掙扎,無限悲哀地呻吟,然而死亡臨近。他什麼都沒有,除了那雙腳,殘酷、美麗而芳香的腳,也正是死亡本身。軀殼可以吐上痰,但死亡不容褻瀆,所以那雙腳,殘酷、美麗而芳香的腳,死亡本身,自始至終沒有沾上一點唾沫。哪怕只是一點。
現在我明白,正是那幾萬人莊嚴而神聖的唾棄,以及他們對美的信仰,才使我的曾祖父獲得了死而復生的能力。在漆黑的潭底,他撕開子宮和肚皮,頑強而無禮地爬出母體,從此開創了他偉大的事業,一個家族。對於萬人必經的那條正路,他從一開始就採取鄙視態度。他討厭一切形態的洞穴,每每在困絕處自開生路,所以我們家族才能夠才潭底長久生存,與死水淤泥為家,世世代代散發著死魚味。
我的曾祖父沒有姓名,用潭底生靈的語言,我們稱他為卡塔塔。對我們家族而言,卡塔塔的道路具有無與倫比的意義,從此以後,我爺爺,我爸爸,我的六十六個叔叔以及我本人,都遵循著他開創的道路,撕開子宮,撕開肚皮,頑強而無禮地爬出母體,獲得生命和死魚味,以及洞察人世的能力。後來我們升上地面,憑借「無香」香水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也娶正常的人類女子為妻。就在2005年,我妻子為我生了一個兒子,他背離了卡塔塔的道路,像一堆屎一樣被擠出來,並且一出生就鑲上了金牙,聞不到一點死魚味。我對這團屎一樣的小東西既噁心又憎恨,就在他出生的當天夜裡,我扭下了他的腦袋,把他一點點塞進了馬桶。既然他喜愛洞穴,那我就應該幫他選一個最骯髒的,因為我非他人,正是他的父親。
1905年,我高祖母劉何氏被沉潭。她到死都不肯說出姦夫的名字,給我們家族留下了一個永遠不解的謎,也使每一個散發死魚味的生靈都顯得面目可疑。根據民間惡毒但可信的傳說,姦夫有可能是三個人:第一個是個盎格魯-薩克森傳教士,他曾在劉何氏死後放聲大哭,因此遭到眾多中國好漢的毆打,因為這個民族從來都痛恨洋鬼子,從1905年到現在,敢於毆打洋鬼子的都是好漢;第二個是鎮西普濟寺的和尚,劉何氏沉潭的那一刻,他渾身顫抖,頭上九個香疤,個個滿貯汗水。這和尚吃了幾十年的素,直到1956年,又一個鼎革之年,一群扎寬板皮帶的小伙子,其中一個是趙鐵匠的孫子,把和尚綁了起來,用家傳的打鐵功夫撬開了他的嘴,往裡面塞了整整一碗紅燒豬肉。也因為鼎革之年,每一塊豬肉都被施了魔法,所以當天晚上和尚就上吊死了,死時xxxx凶狠挺立,直指東方,那正是白龍潭的方向;第三個版本是我最喜歡的,說姦夫不是別人,正是我高祖父的爸爸,劉何氏的公公,劉向高。說正是因為劉何氏與她的公公私通,所以才在潭底生下了她丈夫的兄弟。
這個傳說讓我無比感動,不光因為我可以名正言順地姓劉。要知道,這世紀可以確定的東西不多了,有一個確定無疑屬於自己的姓,這多麼讓人幸福,同時我的輩份也可以再高一輩,我現在當律師,給全世界的法官當孫子,只要輩份高上一輩,我就可以當兒子了。同樣,輩份高上一輩,我就不再是我,而成了我自己的父親,我兒子的爺爺。
1905年,我高祖母劉何氏被沉潭。那時陽光熾烈,當神學家劉疤眼念完咒、眾人吐完痰,鎮國公載澤拾起他被摧毀的1.5個睪丸,當俄國人放完最後一槍,從黑龍江的戰壕裡舉手投降,當希特勒拿著他差勁的成績單長久地憂鬱,紅山鎮四條精壯漢子齊聲吆喝,高高舉起了我的高祖母,從大柳樹到白龍潭170步,劉何氏就大笑著撒了170步的尿,這泡尿一部分撒在地上,一部分撒在劉來福的頭上。九十年後,她撒過尿的土地成了一座金礦,她撒過尿的劉來福已經死了幾十年,但他的六個孫子,不是當書記,就是當總經理。
1905年,我高祖母劉何氏被沉潭。那是一個鼎革之年,陽光熾烈,到處生機勃勃,20世紀像一個人盡可夫的雛妓,花枝招展地走向人間。親愛的朋友,請珍惜這最後一刻的日光,因為接下來,你將被無情地帶進白龍潭,在漆黑的死水底部,在死水底部漆黑的淤泥中,與我一起,去艱難挖掘那些漆黑的歷史,以及那些漆黑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