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跟婷宜交手之前,若白走到她身邊,沉聲對她交代了一句話:
「她很瞭解你,那麼,就讓她不要那麼瞭解你。」
她聽得懵懵懂懂。
直到她第一次出腿,因為緊張,又一次忘記了若白反覆對她的提醒,下意識地在出腿前小跳了一下,隨即在婷宜眼中看到一閃而過的嘲笑。是的,婷宜太瞭解她了,同隊訓練了三年,對她的每個習慣都瞭若指掌。
所以,只要她——
「你說的沒錯,她很瞭解我。她知道我只要神經質地小跳一下,就是要真正出腿了,只要她搶住時機,就可以將我擊倒。所以,只要我小跳,她就會搶先出腿!」
說著,她興奮起來,臉紅紅的,像一個孩子。
「這時候,我不出腿,反而先往後退一步,她就會落空,在落空的那一瞬間,就是我反擊的最好時機。」
「對。」
「然後,她吃了幾次虧,就會發現我在用這招騙她,」她眼睛裡滿是亮晶晶的光芒,映著若白淡然的面容,「然後即使我再神經質地小跳,她也不會理我,這時候,我反而又真正出腿,就打她一個措手不及。」
「對。」若白說,「跆拳道比得不僅僅是腿法或者速度,更多的時候,比得是選手之間的智慧。」
「嗯!」她用力點頭,然後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很有趣,很……很好玩!」
「不過,像這樣的方法,對婷宜只能用一次。」他淡淡說,「而且,即使這樣,你也沒能贏得了婷宜。你今天能夠幾次得手,也是因為她太相信自己的經驗,以至於輕敵。」
「……是。」
她臉紅了。
這次不是因為興奮,而是不好意思自己剛才的得意忘形。
經過一個站牌,公交車停下,乘客們下了很多,車內基本空了,彩霞的光暈將一排排塑料座椅映成溫柔的紅色。車門關上,汽車繼續向前開,百草忽然又想起一個問題。
「若白師兄,為什麼你不同意和婷宜一組訓練?」
「原因我說過了。」
她搖搖頭,「我覺得那不是真正的理由,特別訓練你都是安排在訓練課之後再進行的。我覺得……我覺得你好像是在……」好像是在有意頂撞沈教練,可是,為什麼他要那麼做,她又覺得說不通。他雖然性格沉默寡言,但是一向尊敬師長,無論是對喻館主還是沈教練都很敬重。
若白沉默半晌,說:
「只能如此。」
「呃?」
「你想代表中國,參加世界跆拳道錦標賽嗎?」
百草愣住,「沈教練應該是已經決定要讓婷宜參賽了。」
「你想去嗎?」
「……」
「想不想。」他皺了皺眉。
「想。」
「那麼,你必須讓包括沈教練在內的所有人知道,你是比婷宜更強的存在。」望著前方,他淡淡地說,「一星期後,你與婷宜的實戰,必須至少打成平手。」
前面能看到松柏道館的站牌了,從塑料座椅上下來,百草呆呆地跟在若白身後往車門走。她的腦袋還是有點發懵,所以說,若白師兄是有意的,有意在所有隊員面前選擇和她,而不和婷宜一組,從而使得她和婷宜變成激烈的競爭關係。
司機開車並沒有放慢速度。
腳下在搖晃,她拉住車門旁邊的拉環,怔怔地看著若白。霞光淡淡映著他的側面,暈紅色的光芒中,他的輪廓依舊淡然清俊。難道,三年前的那一夜,他真的已經打定了主意?
車停了。
兩人剛下車,迎面急匆匆跑過來一個抱著嬰兒的年輕媽媽,高喊著讓司機等一下,顧不得跑到前面車門,直接向下車門跑過去。錯身而過的一霎那,百草看到那女子穿著一雙細細的高跟鞋,腦中猛地閃過什麼——
「小心!」
如閃電般旋身,百草伸出雙手,搶在那女子鞋跟一滑險些摔倒將嬰兒摔出去之前,扶住了她!
「謝謝!謝謝!」
年輕媽媽驚魂未定地抱緊孩子,連聲對百草感謝,低頭看時才發現原來自己的高跟鞋踩到了公交車踏階上的一小塊油漬上。
公交車開走了。
百草轉過身,見若白正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你怎麼知道她會摔倒?」
百草愣了愣,忽然也覺得很莫名,「就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突然就覺得她會摔跤,萬一再傷到孩子就糟了。」
「為什麼突然有這樣的感覺。」
「呃……」邊走邊想,她回憶產生那種感覺的過程,「……也許是……我看到了她的高跟鞋鞋跟很細……她跑得很急……公交車踏階上好像有塊油漬……還有她跑的路線……她抱著孩子……」
不到一秒鐘的時間。
從她和那個年輕媽媽身影交錯,到她飛速轉身去扶那個年輕媽媽,只有不到一秒鐘的時間。
看著身邊這個嘴裡喃喃分析著的傻呼呼的女孩子,若白的眼神變得幽深,目光無法從她身上移開。她能夠將所有這些線索聯繫在一起,在這樣短的時間形成正確的判斷……
不對。
不是判斷。
這麼短的時間,在她的大腦還沒有接受到判斷的明確信息之前,她的身體就已經做出了反應。
「你還在練觀察對手的起勢?」他問。
「嗯,」她點頭,「雖然好像沒有用,但還蠻有趣的,所以就一直練了下去,反正也不至於有什麼害處,呵呵。」
「不僅僅在訓練的時候練,日常生活也在練?」
「呃,好像是有點走火入魔。」她侷促地摸摸頭髮,可是摸了個空,這才意識到她的頭髮已經在下午被剪掉了,「訓練的時候已經養成了習慣,就連吃飯、上學、走在路上,都會不由自主地看身邊的人,在想他們下一步打算做什麼。比如說……」你應該馬上就會皺眉頭,她心想。
「什麼?」
若白皺了皺眉。
「呵呵。」
百草忍不住笑了,所以說真的很有趣。
在兩人身後的天空。
落日如融化的金子一樣美麗。
看著雖然頭髮被剪得很怪異,但是呵呵傻笑起來卻比晚霞還要燦爛的她,若白的唇角居然也有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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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踏入松柏道館的大門,百草立刻察覺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息。按說道館的傍晚訓練應該已經結束了,庭院裡竟然看不到任何一個弟子的身影,也聽不到練功的吶喊聲,空氣中卻隱約流淌著某種激動的氣息。
走出小路。
她才發現原來松柏道館所有的弟子都聚集在練功廳!
一扇扇紙門半開,裡面是黑壓壓的人群,有的小弟子擠不進去,就擁在門口興奮地朝裡面張望。所有弟子的臉上都寫滿激動和嚮往,彷彿終於見到了崇拜已久的偶像,一個個眼睛不眨地看著,不時跟夥伴們竊竊私語。
有些弟子看到了若白,立刻讓出一條道路給他。
百草跟在他的身後走進去。
被若白的身影擋住,她的視線受到一些阻礙,但是依然能夠看到阿茵、萍萍、秀琴、曉螢、吳海、豐石他們都在裡面,也跟門口的那些小弟子們一樣,滿臉都是激動和開心。
記憶中,這樣的場面似曾相識。
三年前,她第一次見到廷皓、婷宜兄妹時,也是這樣的情形。正想著,那個身穿雪白道服,婷婷裊裊的身影闖進她的視線,那人正站在榻榻米的中央,含笑耐心地指導秀達在出腿時需要注意的一些問題。
居然真的又是婷宜!
她一怔,自從初原去了美國,婷宜再也沒有來過松柏道館。難怪大家會這麼興奮,尤其是新進道館的小弟子,這三年來婷宜已經成為家喻戶曉的明星,名氣比起三年前更加要大得多。
「若白,百草。」
今天的喻館主看起來也特別紅光滿面,掩飾不住臉上的笑容,對他們點頭,示意他們過去。若白進入沈檸教練跆拳道訓練基地之後,仍舊每天帶領松柏道館的弟子們進行晨練,但是傍晚時分的訓練由於時間衝突,就全部由喻館主親自負責了。
隨著若白走過去,百草詫異地看到喻夫人竟然也在。
喻夫人鮮少出現在練功廳。
這三年來更是深居簡出,平時在道館想要見到她一面都很難。而此刻的喻夫人,溫柔地站在喻館主身側,唇角的笑容如晨曦般美麗,一雙眼睛裡蘊滿了感情,看向旁邊,卻不是婷宜所在的方向。
「師父。」
「師父。」
她與若白一起向喻館主行禮,齊聲說。一年前,師父凝重地告訴她,喻館主這樣包容和照顧她,而她始終不正式拜喻館主為師,是無論怎樣都說不過去的事情。於是她有了兩個師父。
彎腰行禮的那一瞬。
彷彿有個曾經熟悉的身影從她的眼角視線中一閃而過。
只是那樣的一閃。
她的心臟猛地抽緊了!
那是——
晚霞氤氳裡,一股乾淨清爽的氣息,如同染著淡淡消毒水的氣味,乾淨得不可思議……
那是——
她的脖頸如化石般僵硬住,一瞬如同一生,竟不敢抬頭去看,耳膜轟轟地響,恍惚中,喻館主的聲音仿若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初原回來了,你們好久沒見他了吧……」
呆呆地低著頭。
視線中滿是濕潤的霧氣,白茫茫的,她連自己的腳尖都看不清楚。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心中慌亂,呆呆的,忽然不敢抬頭,不敢被他看見,也不敢去看他。
她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了。
他在美國,坐飛機都要好久好久。她曾經幻想過如果有一天她攢下一大筆錢,就要去美國找他,看看他生活得怎麼樣,模樣有沒有變化,在哪家醫院工作,一定是很出色的醫生。可是他還記得她嗎,他知道她每天都把小木屋附近打掃得很乾淨嗎,他知道她一直惦記著他嗎?
「……初原師兄,……」
似乎若白向那人走了過去,耳膜的轟轟聲越來越大,她呆呆地站著,一點也聽不清楚他們都說了些什麼。
似乎喻館主宣佈今天的訓練結束。
似乎無數的弟子湧過她的身邊,將那人包圍起來,激動興奮的聲浪幾乎讓練功廳的空氣沸騰起來,她卻被越擠越遠,與那人之間彷彿又遠隔了深深的海洋。
也許他只是回國探親。
也許很快他就要又飛回美國了!
驚慌使她猛地抬頭,目光越過前面重重疊疊將他包圍的松柏弟子們,她急切地去尋找他的身影。在黑壓壓的人群中,在熱烈的簇擁中,因為他秀雅頎長的身高,她一下子就找到了他!
隔著重重疊疊的人群。
他竟也正在凝望她。
時間如同水晶般凝固住,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褪去了幾分少年的青澀,多了幾分青年的溫雅,初原微笑地望著她,彷彿從不曾離開,也從沒有過分別。那笑容依然是透明晶瑩的,比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要純淨。
初原沒有說話。
他只是就這樣微笑地望著她,彷彿他可以這樣看著她,一直一直地看下去。
松柏道館的弟子們閃出道路給她。
她呆呆地望著初原,笨拙地向他走過去,喉嚨有些痙攣般的抽緊。腦中一片空白,直到已經站到他的面前,她張了張嘴,聲音卻乾澀地卡住。
「你還記得她嗎?她是戚百草。」
婷宜的聲音響起,她跟初原並肩站在一起,兩人同樣的眉目如畫,就像一雙璧人。她看了看百草,笑盈盈地向他介紹說:
「你別看她以前只是個不起眼的小姑娘,這三年來,她進步很快。不但加入了沈檸教練的跆拳道訓練基地,而且去年還率領松柏道館奪得了道館挑戰賽的冠軍呢。」
「是啊!百草師姐很了不起!」
「上個月百草師姐得到了城市杯跆拳道比賽的冠軍!」
「百草師姐參加了好多國家級比賽!」
「有一次,體育頻道的新聞裡面還提到過百草師姐得到冠軍呢!」
松柏道館的小弟子們一聽婷宜在誇獎百草,紛紛高興地附和說。旁邊的阿茵、萍萍她們卻面面相覷,心想初原師兄不會真的不記得百草了吧,以前初原師兄很照顧百草的,每次百草練習完,他都會親自為百草上藥。
百草呆呆地望著初原,心臟一點一點往下沉。
初原上前一步,正準備說什麼,婷宜卻搶先挽住他的手臂,笑顏如花,接著說:「還有,今天在訓練基地,多虧了百草。」
「嗯?」
初原的聲音一如既往,和煦溫暖。
「沈檸教練要看看我最近練功疏忽了多少,讓我和百草交手幾個回合,結果……」瞅著百草,婷宜笑盈盈地說,「……這個小丫頭很是讓我上了一些當,害得我被沈檸教練教訓了幾句。」
「不過沒關係。」
婷宜含笑直視百草那雙沉默的眼睛,說:
「這些年來,在國內比賽得太輕鬆,我確實太過懈怠和輕敵了,用這樣的狀態去參加世錦賽可不行。百草,謝謝你今天提醒了我。希望一星期之後的實戰,你能夠繼續給我驚喜。只是,不要是像你的頭髮這樣的驚喜了。」
說著,婷宜又覺得好笑起來,甚至用手摸了摸百草的頭髮,邊笑邊對對初原說:
「你看看,哪有女孩子的頭髮做的這麼古怪這麼難看,都這麼大的女孩子了,也不知道好好收拾一下自己。」
聽到婷宜打趣百草的頭髮,松柏道館的弟子們不由得紛紛盯住百草的腦袋,見她的頭髮確實又古怪又醜,幾個新入道館的小弟子忍不住跟著婷宜哈哈笑起來。
然而只是笑了幾聲。
練功廳裡就變得死寂異常,不僅跟百草相識多年的秀琴、阿茵、萍萍這些大弟子們看出氣氛不對,就連剛才笑出聲來的小弟子們也覺出了不對。
「今天下午,你已經說過一次了。」
就像被人扇了一記耳光,百草的臉頰火辣辣地燒起來,她緊緊握住雙拳,僵直地站著。
「就算我的頭髮再醜,你也不用當眾嘲笑我兩次。而且,我與你實戰,無論是今天下午,還是一星期之後,都不是為了給你驚喜,而只是為了——」
她的臉色蒼白,雙頰處卻如火燒一般紅,眼底也彷彿有火在燒。她盯著婷宜,一字一句地說:
「我想要戰勝你。」
說完,她側轉身體,向初原的方向行了個禮,僵聲說:
「初原師兄,歡迎你回來。」
然後又向喻館主夫婦的方向行禮,她僵直著身體走出練功廳,身後鴉雀無聲了幾秒鐘,隨後響起婷宜歉意的聲音——
「對不起,我沒想到百草會介意我評論她的頭髮,有機會我會去向她道歉。不過今天是迎接初原哥哥回來,大家不要因為這件事影響了氣氛……」
再然後,百草就聽不到了,她僵硬地走出了練功廳,走出庭院前的草坪,走過小路,走到小木屋前的那棵大榕樹下。暮色沉沉,有鳥兒在樹葉間飛來飛去,她頹然地低下頭,死死咬住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