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走後,我只覺得頓無生趣。
轟轟烈烈熱熱鬧鬧哭哭笑笑一生,最後不過是冷冷清清淒淒慘慘麻麻木木結束。痛沉澱積累下來,情緒也冷了下來,一時似乎已經找不到什麼可以激動的人和事。只覺得世事如此乏味,十五年就已經品嚐了個遍。
整個王府都沉浸到一種委靡的狀態裡,即使是大白天也都安靜得彷彿無人居住。父親幽居著,不上朝,連孩子們都不見,我也不見。我聽下人在說,最近王府周圍似乎多了些奇怪的人。
我披著發撫著母親留下來的古琴,全是斷音。風舞滿園的荷,如同鬼魅。嬌媚的夜,冷冷清清的人。
睿自案前抬頭,問我:「姐,我現在習字,將來用來做什麼?」
用來做什麼?做什麼?
如果他能順利長大成人,他自可以大展拳腳,一出我們此刻所受的種種怨氣。到時不管是懲奸除惡還是出氣洩怨,都無人敢對我們說什麼。
我將他攬到膝邊,為他擦去額上因為認真寫字而出的汗,對他說道:「睿兒想做什麼人?」
睿兒想了想,說:「我只想永遠和姐姐在一起,將來住在一座玲瓏庭院裡,日日陪姐姐彈琴作畫,七夕郊外放河燈。」
我點他小鼻子,笑道:「貪玩!」
睿兒一張玉雪可愛的小臉笑得燦爛,我輕輕吻他,他短短胖胖的胳膊摟著我的脖子,腦袋埋在我頸窩,像只粘人的貓兒。
天真無憂的他聽不到我歎息。
過後的半年都是這樣平靜壓抑地過去了。父親在母親下葬後就染上了風寒,本來以為是小病,沒想竟然越來越重,天轉冷時,已經臥床不起了。
我想母親的死對他打擊還是太大了。他必然是深愛著母親的,為著這點那點的原因,不能再去愛她。如今她已死,愛也就再無需掩飾住。
新側妃日日侍奉在床邊。那麼年輕的紅顏,就要這樣凋謝在這深院裡。委實可惜了。
可我呢?我何日又能自由地走出這深院?
父親其實早已有兩年不再上朝,家中在喪期,自然也沒有應酬來往。整座王府都很靜。
因為太安靜了,安靜得詭異。
大年過後是元宵,外面熱鬧得很。睿拉著我的手,像我小時候纏著弘一樣纏著我,「姐,外面有花燈,是花燈。」
「不行。」我說,「不安全。」
「我們都半年沒出去了。以前還會上上香,可這半年連門都沒出!」他同我耍渾,扭著手,又來扯我衣服,我的長袍寬袖給他扯得鬆鬆的,他就撲上來摟著脖子。這個小東西給憋壞了,一出去就要野的。
我看外面給燈照得透著橙黃的天,也心動了。擰他一把,「叫嬤嬤拿上次那件男裝來,帶上阿鐵,這才可以。」
睿歡呼。
夜,已經被各色的花燈點亮。那一點一點,一團一團柔媚的橙黃下,是張張歡愉的笑臉。和樂昇平的夜,家家戶戶都沉浸在節日的喜慶氣氛裡,那些嶄新的衣,紅潤的臉,燦爛的眸,多情的調,都在盞盞花燈的烘托下染著滿足和安逸。
我換了男兒衣服,帶著睿兒去梨園聽戲猜燈謎。
那小桃紅好口齒,紫雲煙好扮相,兩個名角一個嬌柔美人,一個伶俐紅娘,你唱我舞,搭配得天衣無縫,底下叫好連連。
聽完了戲,睿兒鬧著要去看煙火。我拗不過他,只好囑咐他拉緊我的手,擠進人群裡。
街上人潮如織,我牽著弟弟慢慢走。突然頭頂一聲響,爆炸開一大朵金色牡丹。人群頓時沸騰,歡呼起來。
睿兒直道:「姐姐,煙花!煙花!」
我笑道:「我看到了。你拉緊我的手。」
睿兒說:「我要想吃糖葫蘆。」
我邊拉著他往路邊走。正在掏錢,忽然一股人流衝過來,一下把我擠了個踉蹌,睿兒的手一下從我手裡脫了去。
我一怔,立刻叫:「睿兒,站著別動,姐姐來找你。」
只聽睿兒叫:「姐姐!我在這裡!姐姐,你在哪裡?」
我往聲音發出的方向擠過去,「睿兒,站著別動。姐姐就來了。」
「姐姐……姐……」
他的聲音一下沒了,我只覺一股冷氣順著脊樑鑽到腦門。
「睿兒!——」
可是人那麼多,密不透風,我一個文弱的女孩子被夾在人群裡,簡直寸步難行。
我急得眼睛都紅了,大叫:「睿兒!!不要嚇姐姐!你在哪裡!」
這時忽然一個溫潤的聲音自人群中響起:「各位沒看到這位姑娘在找弟弟嗎?」
隨著聲音,擋住我的幾個人的身體似乎被什麼力量一下扯開,眼前空出一條路來。
「姐姐!」睿兒呼了一聲,撲進我的懷裡。
我鬆了一口氣,忙抱住他。
那個溫潤的聲音又響起:「姑娘,這裡人太多,還是小心為妙。」
我抬起頭。
眼前高大挺拔的男子有著一張端正平實的面孔,雖是轉頭就忘的平凡,卻有一種親切。可是待我站起來,才發現他有一雙鷹一般的琥珀色眸子。
那漫天的煙火都映在那雙透明的眸子裡,更是映下我發愣的模樣。深邃妖冶的眸子彷彿帶有攝魂的力量,讓我的神智片刻空白。
回過神來,他已經走出幾步遠,回頭一笑:「姑娘保重。」
那低沉溫潤的聲音就像一杯醇酒,我心神一陣蕩漾。
這個人,是誰?
睿兒忽然猛地搖了搖我,「姐姐,你在看什麼啊?」
我問:「剛才是那個人幫的你?」
睿兒不知怎麼,露出一副厭惡的表情:「那又怎麼樣?那個人看姐姐的眼神好奇怪。」
我笑:「人家幫了你,該心懷感激才是。」
睿兒不甘心地嘟著嘴巴:「我就是不喜歡他。姐姐,我們回去吧。」
我想他鬧了一晚上,也該累了,便帶著他回了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