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王府上下的人都沒睡著。伺候生產的下人自然沒有閒,其他幾房的夫人則是心焦欲焚,難以成眠。其實她們遠沒必要擔心孩子是男是女,四娘父親這半年來官運亨通,直上雲霄,後台如此強勁,除非她真生出一隻狸貓,不然這主母位子是坐定了。
半夜下起暴雨,雷聲轟鳴。我披了件外衣出門,撐著傘往荷池走去。那個人佇立雨中已經有好一會兒了,現在雖然已經近夏,但雨夜還是寒氣逼人的,即使他不愛惜身子,也不可以病在我這裡。
我悄悄走到他身後,為他撐起傘。那人神遊歸來,回頭看我。
我說:「父親,雨水寒冷,小心身子,回屋去吧。」
父親滿是水珠的臉上帶著迷茫的表情看著我,這表情好生熟悉,母親去世那夜,他喝醉了酒滿口胡言的時候,就是這失魂落魄的模樣。
「紫玨。」他開口道,抓住我舉著傘的手。
我沒好氣。他思念母親固然是好,可總是認錯人可不是辦法。我抽回手,說:「父親,我是念兒。」
父親彷彿沒聽清我說的話,繼續說自己的,「你回來了?你來看看,看看我現在過的生活。你滿意了?」
又來了,接下來是否要像上次那樣,把自己的種種不幸全都歸功於母親頭上?只因母親早已作古,死人沒法開口說話,他可以盡情栽贓誣陷,發洩情緒?
我感到厭惡,耐著性子說:「父親,您這樣會著涼的。四娘還在生產,您怎麼來這裡了?」
我的話如同墨水潑進了這漆黑的雨夜一樣,沒有聲音,不留痕跡。父親逼上前來,字字珠璣,「我常常在想,假若當初沒有愛上你,沒有娶你進門,現在又是怎樣的一番光景。你看看這錦衣玉食,你看看這高權厚祿,這都是你賜予我的!可你一走,還剩下來了什麼?你看看眼前這副軀殼!」
慢著!我聽出不對。很明顯我聽到的故事版本與這不同!什麼愛與不愛,什麼賜與接受,統統都和這雨裡的景一樣模糊,我摸不著邊際。
我不作聲,聽由父親繼續投訴母親種種不是,想從中挖掘一點不見光的內幕。
「明明……明明知道你的目的,明明知道……知道你心的裝著的是誰。可我為什麼還是那麼傻?娶了你,視若珍寶!可你偏偏……偏偏……」
偏偏什麼?我就等父親說出重點。誰料父親就此把這句話斷在肚子裡,反而伸手扣住我的肩膀,猛烈搖晃。我幾乎快斷了氣,大叫一聲:「爹!」
父親停了下來,看我的眼神詭異神秘,像看著變做人的妖怪。我又叫了一聲:「爹……」音沒落,手裡的傘就給啪地一聲打落在地上。
眼前的男人神情冰冷陌生,語調如利刀,一句簡短的話刺在我心上。
「我不是你爹。」
夜空中一道閃電劃過,暴雨轉瞬淋濕了我的衣衫。
父親蹣跚而去,我卻彷彿被定在了原地。茫茫黑夜中,我遺世孤立。雨水沖刷著一切。
如意焦急地勸我回屋去,我對她的話置若罔聞。風吹動滿池荷葉,片片都像鬼魅,伸著手向我撲過來,要拉著我下地獄。
我笑,急什麼?我命中注定要犯的罪孽才造了一項,遠遠不夠。等我他日修煉成精,欲再進一步羽化升仙之際,再來將我自高處帶去地府,不正是大快了人心,全了一齣好戲?
天埔拂曉的時候,一聲嬰兒嘹亮的啼哭響徹王府。我又多了一個弟弟。
我同睿兒去賀喜,恰走到四娘院子裡的迴廊處,就見王氏那兩個寶貝兒子迎面走了過來。真是陰魂不散,冤家路窄。
平日裡就跋扈,昨日又討得了半點便宜,今天更是囂張。老六瞪了睿兒一眼,說:「聽說太后要把四娘封為王妃呢!」
老七便問:「四娘做了王妃,那小弟弟不就是世子了?」
「那是當然了!」老六一臉得意。
睿兒面色沉靜,我昨天對他說的話看來是起作用了。
老七又說:「小弟弟是世子,那五哥是什麼呢?」
我感覺不妙,只聽老六說:「誰知道?他是哪裡來的野種都不清楚。」
我一驚,睿兒已經憤怒地撲了過去,我根本拉他不住。
只見這孩子握緊拳頭就向老六的眼睛上打過去,老六立刻大聲呼痛,弟弟老七立刻上前幫哥哥一把,跳起把睿兒撲倒在地上。
睿兒雖然比他們高大健壯,可是他們兩個對一個,專門使諢。三個孩子就這樣在地上扭打成一團。
我怒喝一聲:「統統給我住手!」
老七怕我,收了手。老六喊道:「別怕。打野種也有錯了?」
啪地一記耳光,老六的臉被打歪到一邊,那邊臉立刻紅了起來。
睿兒吃驚地轉頭看我。
我從容地收回手,一字一頓道:「這是在王府,你們是王孫公子,言行要同身份符合。造謠中傷兄弟,更是同皇帝仁信友愛大大牴觸。你們的娘不知道這條,父親是肯定知道的。不過是側室的兒子,在這安王府裡說白了連大房執事都不如。再說三道四無中生有,本郡主整治你們兩個還是綽綽有餘的。」
我一番話字字夾著陰風,兩個小子臉色又青又白,大氣不敢出,眼裡都是恐懼。
我問:「可還有什麼不滿?」
兩個孩子齊搖頭。
我也不欲欺壓兩個半大的孩子,手一揮,放他們走了。兩個小子腳底抹油般一眨眼就不見了。
睿兒驚訝:「姐姐……」
他習慣性地對我伸出手尋求安慰。我一反常態,用力把他推開,冷冷道:「別過來!」
睿兒一驚,滿眼是不解和委屈。我也沒有了心情去看望小弟弟,扭頭就回了宜荷院,任由睿兒跟在身後呼喊我。
我徑直走去書房,指著那一面書牆,對睿兒道:「今天給我面壁思過,晚飯時才給出來。」
睿兒急了,拉住我的袖子,「姐姐,你難道不氣?可是他們是在侮辱母親啊。」
我說:「我是氣,但我不是氣他們,而是氣你一錯再犯,氣你莽撞粗魯,欠思考,欠冷靜!今天他們只是小小用語言挑釁了一句你就按奈不住,將來怎麼成氣候?拳頭可曾讓人誠服?蠻力何時又能扭轉乾坤?」
睿兒噤生,抽了幾聲,我厲聲道:「不許哭!」
他立刻強行忍了眼淚,只見小臉憋得通紅,我見憂憐。
我狠下心轉身離去,留他一人在屋裡,鎖上門。如意擔心,「小世子身體本來就不好,又罰他沒有飯吃,怕……」
我咬咬牙,「我不管教他,還有誰會去管教他?」我可絕不會讓睿兒落得和陳煥一樣的處境。他今天只是少吃一頓飯而已,總比將來失勢淪落強上千百倍。
我教他的不僅僅是為人處世,還是母親當年教我的種種求生之道。
母親對我說:「念兒,你們姐弟身份尷尬,你勢必學會強勢手腕,必要時候心狠手辣。唯有生存了下來,才有機會計劃美好未來。」
我抱著琴坐水榭,彈起了《長清調》。這輕快明亮的旋律配上這春末夏初的迷人景色,很是動人。可惜我心裡焦躁,指法凌亂,比陳婉也好不到哪裡去。也不知道她給那位宵陽王的夫君彈過曲子沒有,更不知道那個宵陽王告訴她自己就是那個青衣的將軍沒有。
記憶中,那個英挺的男子端坐在下座,卻儼然把那張紅柚木椅當寶座。抖動的珠簾下,也可以感覺到那凌厲的一瞥如何驚心動魄。彷彿那道目光,已經把我的一切思緒都洞察得一清二楚,縱使人山人海,我也無處匿藏。
太子弘曾提醒我:「妹妹看那將軍,是不是儀表不凡,頗有王者風範?」
我笑起來,「弘哥哥莫在遊戲結束前洩露天機哦!」
我知道,如果有一天,這道目光再度看過來,我還是會如那天一樣,後退一步。
曲已不成曲,我索性放下了琴。池裡小荷已露尖尖角,雖是新的生命,我卻突然間惘然若失起來,看著稚嫩的生命,心緒如麻,理還亂。
我時日不多,父親隨時可以把我嫁人,睿兒若再不長大成熟,我走後誰能護他?
下毒只是那個人的方法之一,若沒有我,怕是早就索去了睿兒的命了吧?皇帝重病,世局隱隱動盪起來,不易察覺的變化開始改變我們的生活。就像遙遠可見分岔路口。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我不容有後悔的一天。
這一方院子,這一座王府,短短數個月,就已經上演了那麼多出好戲,若說人生不精彩,那必定是活得太過如意。
傍晚,我親自端著飯菜踏進書房,睿兒回過身,定定地看著我,一天時間,彷彿穩重了許多。
我問:「想明白了?」
他點點頭,提筆沾墨,在紙上寫了兩個字。我過去一看,只見「變通」二字雖筆跡還很幼稚,氣韻卻遒勁有力,霸勁十足。
我終於露出欣慰的笑容,大赦天下,「快來吃飯,今天有粉蒸排骨和珍珠圓子,都是你最愛吃的。」
睿兒歡呼一聲,夾過一個圓子先送我嘴裡,「姐姐先嘗嘗。」
我笑,他的天真活潑和撒嬌永遠是我最珍愛的東西。我努力吞下圓子,對他說:「快點吃了,然後姐姐帶你做花燈去,七夕將至,要去祭母親了。」
睿兒神色一暗,把咬了一半的圓子丟回碗裡,低聲說:「可是大家好像都忘了母親了。」
我正欲開口安慰他幾句,忽然覺得不對勁,一股火燒般的劇痛自腹胸竄起,迅速蔓延到全身。手一鬆,瓷碗落地,碎成萬片。
如意立刻捉過我的手給我把脈,叫起來:「菜裡有毒!」
睿兒叫了一聲,撲來抱住我,可瘦小的他阻止不了我滑落的身體。下人們湧了進來,七手八腳扶我起來。我只感覺那股劇痛操縱了我所有感覺,除了痛我什麼也感覺不到,只見眾人圍著我,嘴巴一張一合,可我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
最後的畫面,正是睿兒焦急失措,悲痛而又憤怒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