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自己還是個幼童的時候,養過一隻鳥兒。小鳥一身翠綠的羽毛,會說人話,拍著翅膀,「吉祥如意!吉祥如意!」叫個不停,我可喜歡了。
那時別家的女孩還在念《女則》,母親已經著手給我講《資廣賢文》了。
父親笑她:「一個女兒家,教她這些做什麼?會一手好女紅,嫁個好人家享福才是。」母親只是笑,不同他爭辯。
我一直是母親的驕傲,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一學就會,聰敏伶俐,遠在哥哥陳賀之上。父親總道:「念兒若是身為男兒,必有一番作為。」
我不服,「誰說女子不如男?爹爹看好了,念兒要做一代女中豪傑。」
父親樂不可支,舉起我轉圈,那隻小翠鳥在一旁叫:「遵命!主上!」
「好一隻滑嘴鳥!」父親只覺得很有趣。
母親臉色卻一變,「出口無序,不是只吉利鳥!」
我記得母親後來拿來了剪子,指使丫鬟們捉住鳥,親手剪去了鳥兒的一小截舌頭。那之後,就再沒見鳥兒叫過這句話了。
我很不明白,不過是一隻小鳥兒。
母親對我說:「有時候忽略一個細微,卻會為此招來殺身之禍。所以謹慎才是你不該忘的行為準則。」
我覺得恐怖,更心疼小鳥。我顫抖著問母親:「為什麼不直接殺了它呢?」
為什麼?為什麼?寧願剪了它的舌頭也要它活著。
母親的臉是那麼悲傷,「因為生往往不如死。」
我悠悠睜開眼睛,夜,燭火閃爍,空氣中有藥的苦澀氣息。聽覺漸漸回歸到了我的身體,耳畔傳來淺淺的呼吸聲。
睿兒合衣睡在我身旁,胳膊摟著我。即使睡著,他的力氣還是那麼大。我感覺到熱乎乎的腦袋重重地壓在我一邊肩上。
這個孩子。我笑了。
一動,床邊就有了動靜。在一旁假寐的如意猛地睜開眼,驚喜萬分。
「郡主……」我立刻意示她噤聲。她會意,叫來嬤嬤,把睿兒抱回自己的房裡去睡。睿兒一隻手緊拽著我的衣袖,怎麼扳都扳不開,我又惟恐吵醒了他,乾脆脫下衣服,裹著他,讓嬤嬤把他抱走了。
我支起酸痛的身子,問:「我昏睡了多久?」
「兩天兩夜!」
比我計劃的時間是要長了一點。我理理長髮,呼一口氣,大難不死,再世為人的感覺怎是一個暢字了得。
如意含著淚,楚楚可憐地說:「郡主,你可嚇死如意了!如意當時還真以為您要死了……您不是說了那藥沒這麼烈的嗎?怎麼……您不知道你吐了多少血……」
我笑,拍拍她的手,「想要求逼真,當然得下血本。倘若連這點把握都沒有,我又怎麼會不謹慎到拿自己性命做賭注?倘若輸了,閻王爺可不肯送我回來。」
不置於死地,如何後生?
聽外面風吹荷葉,嘩啦聲不絕於耳。如此真切,不是夢境。
夢裡,母親穿著一身奇異卻又極美的衣服,帶著我站在一座墳前。墳上蓋著新土,我也是個小小孩子。白紗遮著母親的臉,我看不真切,只聽到她在對我說:「永遠別想逃離,除非你已經站在這一切的最頂端。」
我一直疑惑,那不是已經走到了盡頭,哪裡又有路了呢?
「孩子,我的念兒。」母親的聲音逐漸飄遠,「如果不想被命運操縱,那就成為命運的操縱者吧!」
雨不住下,茫茫黑夜裡我找不到母親的蹤影,忽然見一個人站在荷池邊上,我急忙奔過去。
「爹!爹!我找不到娘了!」
男子轉過身,卻是一張陌生的面孔,冷冷推開我的手,說:
「我不是你爹!」
我一身冷汗醒來。
窗外天光大亮,鳥語花香。院中有小丫鬟在交談。
「你說郡主這病來得真怪。和前陣子小世子病一樣呢?」
「你聽說了嗎?這院子不吉利,所以郡主和世子才生病的。」
「噓,小心讓人聽到。」
「聽到又怎麼樣?郡主病了三天,王爺才來看過一面。」
「是啊。楊王妃一去,這光景就變了。」
「我看楊王妃沒去前也一樣……」
「放肆!」如意的呵斥聲響起,「這是什麼地方,容得你們在這裡嚼舌根的嗎?活得皮癢了?」
那兩個小丫頭嚇得連聲道歉,急忙忙走了。
如意推門進來,還有點氣未消:「太不像話了。說閒話都說到人前了,也欺人太甚了吧?」
我喚她:「如意,扶我坐起來。」
她扶我起來,問:「郡主今天覺得怎麼樣?」
「頭還有點昏,身上沒力氣,其他倒沒什麼了。」
她試了一下我的額頭,「還有點燒。我這就再開一副去熱的方子。」
「世子呢?」我問。
「去學堂了。」
「他又回去了?」睿兒在家由我教授已久了。
「世子懂事得緊,說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讓旁人看出我們情況有多糟。我擔心他在學堂受其他公子欺負,給他備了點藥粉就是了。」
「什麼藥粉?」
如意笑:「郡主莫擔心,是讓人發癢癢的粉,不傷人的。」
我笑:「你也會這套。」
「郡主,」如意有點擔心地喚我一聲。
我同她笑笑:「一切都在按計劃。我要你打聽的事怎麼樣了?」
如意說:「容王爺的確是病重了,這些天宮裡太醫天天往容王府跑呢。但是太后還是知道郡主的病。王爺說得很清淡,說是著涼,太后送了藥材。」
「你看容王爺這病……」
如意壓低聲音說:「我看了太醫開的方子,我覺得容王爺這次是險了。」
我輕歎一聲,靠進墊子裡。
下午剛用過藥,就聽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小小少年飛奔進來,一下撲到我床上。
我哎喲叫一聲,把睿兒抱住,笑道:「姐姐現在可受不起你這樣,快下來!」
睿兒摟著我的胳膊,仔細看我,「姐姐今天氣色好多了。」
我問:「今天在學堂過得怎麼樣?」
睿兒忽然沖旁邊的如意擠了一下眼睛,得意地說:「自然是順順利利咯!」
我笑起來,可是到底身體虛弱,沒笑幾下就覺得氣有點緊,喘息起來。睿兒立刻從床上跳下來,拍著我的背。
好一陣才緩下來。睿兒一臉擔憂地看著我,小心翼翼地靠過來,依偎著我。
如意悄悄退了出去。
我摸了摸睿兒還滿是汗水的額頭,抽出手絹給他擦拭。他伸出手摟住我的腰,整個人埋進我懷裡。我感覺到他在瑟瑟發抖,不由憐愛地抱住他。
「姐姐,以後還會有這樣的事發生嗎?」睿兒問我。
「我不知道。」我說實話。我即使精通周易,怕也算不出人心。
他走過來,伸手摟住我的脖子,有力的手臂讓我忽然感到一陣安心。他在我耳畔,一字一頓地說:「我不允許!我絕對不允許!」
我們這樣依偎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