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當那個婦人跪在我腳下的時候,我是真的感覺到一種悲哀,深刻體會到了人常說的那句「沒了娘的孩子」的意義。失去了靠山,隨便什麼人都可以來算計,命頓時賤如泥。
  我用虛弱的聲音說:「李嬤嬤,算起來,你跟了先王妃有五年多了。她在世的時候,待你一直不錯,睿兒也差不多是由你帶大的。可沒想到,她走了不足一年,你就生了異心,居然狠心想要毒害我!」
  嬤嬤一臉鼻涕淚水,膝行至我腳下,大聲呼喊:「三小姐,老奴實在冤枉!她們把那藥材交給老奴的時候,說的可只是瀉藥。」
  我問:「他們是誰?」
  李嬤嬤一震,卻閉緊嘴巴埋下身子。
  如意開口道:「李嬤嬤,你可要想清楚了。我們私下問你,就是給你將功贖罪的機會。若是捅到王爺那裡,可不就是幾個耳光幾個板子那麼簡單了。」
  李嬤嬤顫抖得厲害,可是還是咬緊牙關不肯說半個字。
  我抿一口茶,道:「李嬤嬤,他們給你多少好處,讓你閉嘴?我猜猜,你那聽說有幾分才學的兒子,前陣子好像在某地某了個差使吧?」
  李嬤嬤猛地抬起頭來,對上我的笑臉,又猛地埋下去,不住磕頭。
  「郡主英明,這一切都是老奴做的,不干我兒子的事。郡主明查啊!」
  「那就告訴我,藥是誰給你的。」
  「郡主,老奴要是說了,老奴的兒子就活不了了。郡主別問了,那也是您不該知道的。您就……您就裝不知道吧……」
  「荒唐!」如意喝道,「人家要我們的命,我們卻還要裝不知道?」
  「如意。」我站了起來,「算了,我明白。」
  李嬤嬤一張老臉上滿是淚。可憐的,一切也不過是為了兒子。
  我說:「李嬤嬤,你不說,我心裡也有數。你放心,我會裝作不知道的。可是要真的要保住你兒子的命,還得看你自己的。」
  李嬤嬤怔了怔,似乎明白了。
  我站起來,走出了房間。如意緊隨其後,附在我耳邊問:「郡主,那包換下來的瀉藥怎麼辦?」
  「銷毀了吧。」我說,「還有,剛才這事,就不用讓睿兒知道了。」
  睿兒雖然聰明懂事,但畢竟還小,有些事,他還並不是那麼容易明白的。
  比如,以身為餌。
  書房內,睿兒正在專心溫書,我佇立在窗外看他許久他都沒發覺。這孩子嚴肅認真時的表情像極了一個人,尤其是他思考的時候,那皺著眉頭抿著嘴的神情,與那個人如出一轍。
  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他必出落成一代翩翩佳公子,文韜武略,傲視群雄。而他前面道路,又會有多寬廣呢?
  次日才起床,如意一邊服侍我梳洗,一邊小聲在我耳邊說:「李嬤嬤不認罪,投井了。」
  我心雖不驚,可手還了抖了抖,茶水濺了出來。
  我問:「其他人怎麼說的?」
  「說是失足,不過總有議論,不少人說你和世子的病都是她弄的鬼。」
  「議論就議論吧。王爺怎麼說?」
  「王爺什麼都沒說,當時趙王妃在,就吩咐先火化了,等李嬤嬤兒子回來再下葬。」
  四娘在這個家裡漸漸嶄露頭角,開始管理一些人事。她知人善任,行事磊落,很快就取得了不少下人的喜歡。這般韜光養晦,行事低調,可真值得我學習。
  睿兒來找我,我的雙手正浸在銅盆裡。他不解,「姐姐,你在做什麼?」
  我說:「洗手啊。」
  他過來看,「姐姐的手是纖纖如玉蔥,不見半點瑕疵,為何反覆洗呢?」
  我把手舉眼前端詳,微笑起來。
  七夕的夜,月色嫵媚地如懷春的姑娘,害羞地在雲端露出半邊臉,柔柔撒下銀光。我點亮了一盞又一盞荷花燈,交到睿兒手裡。他小心翼翼捧著,放入河裡。
  河水上燭光點點,蜿蜒而下,直至我看不到的盡頭。我站在風中,衣抉翻飛,髮絲飄動。睿兒一直注視著我,用我不是很熟悉,卻也不再陌生的嚴肅表情。
  他問我:「姐姐,這些燈會漂到哪裡?」
  我笑,手輕輕放他肩上,「漂去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母親會知道我們在想她……」
  鐘聲在林子裡迴響。河的上游有座尼姑庵,想起來,陳孝帝的皇后歐陽氏在皇帝死後,就是在這座庵裡出的家。這座靜慈庵也就此聲名遠揚。
  一個大勢已去的皇后,一座孤寂的廟宇,還有一條奔流不息的河水。承載了豪門中多少故事。
  那日半夜有雨,雷聲轟鳴,我被驚醒過來。恍惚間察覺有人在床邊,心裡一驚,正要出聲,只聽睿兒說:「姐,是我。」
  我撩起床帳,他立刻鑽了進來。一摸,手腳冰涼,衣服濡濕。
  我立刻掀起被子將他裹住。他哆嗦了一下,依偎進我的懷裡。我抱緊他冰涼的身子,用體溫慢慢溫暖。
  「怎麼了?」我問。
  睿兒過了好一會兒,才小聲說:「我夢到娘了。」
  我收緊手臂。
  他在我懷裡說:「其實,娘在生前,也不喜歡我。我總想討她好,她笑都不笑。不看我,不關心我,她總在想著她自己的事。」
  我歎息,「她有太多的痛苦,而且只能自己承擔。她是愛你的,你不要怪她。」
  睿兒說:「我沒怪她。只是,她在我腦海裡越來越淡了,我幾乎都想不起她什麼模樣。從小,在我身邊的就是姐姐。我覺得沒有娘也一樣。」
  「傻孩子。」我笑,「沒有娘,怎麼會有你。」
  睿兒一把摟緊我,又往我懷裡拱了拱,「我只要姐姐,只要姐姐好。」
  我情不自禁吻了吻他的額頭,「我可記住你這話了,將來一定要兌現的。」
  睿兒把腦袋深埋在我頸項裡,含糊地應了一聲,似乎睡去了。
  那夜他睡得很不安穩,似乎在做著什麼夢。我被他弄醒,仔細聽他囈語,似乎在叫著我的名字,我輕拍著他的背,輕聲回應著。他漸漸安穩下來。
  睿兒就這樣同我擠了一夜。次日我醒來,發現這孩子手腳都纏在我身上。我半邊胳膊酸麻,幾乎似乎失去知覺,而且還出了一身汗。如意打來水,我悄悄抽身,留下還熟睡著的睿兒去洗澡。
  等梳洗完畢回到屋裡,裡面卻熱鬧得很。只聽如意和嬤嬤苦口婆心地勸道:「世子爺,您就下床吧。再不起來,去學堂又要遲了。郡主知道了要責備奴婢的。」
  睿兒惱怒的聲音響起:「不起!你們走開!都走開!」
  說完一個枕頭扔了出來,正落在我腳前。
  如意見我來了,如蒙大赦,「小世子突然不肯下床,奴婢們正在勸呢。」
  我探頭看,睿兒接觸到我的目光,臉上突然騰起兩朵火燒雲,一頭鑽進被子裡。
  我好奇:「好端端的,他這是怎麼了?不舒服嗎?」
  「倒不是不舒服。」如意笑得別有一番意味,湊到我耳朵邊,小聲說,「是世子長大了。」
  我一時沒明白過來:「什麼意思?」
  睿兒突然從被子裡跳出來,大喊道:「出去!出去!你們都出去!」
  一邊喊著一邊把床上的東西往我們這邊扔,一張臉紅得要燒起來。
  我這才隱約明白過來,「哎呀」叫了一聲。
  如意和嬤嬤都噗嗤笑了出來
  睿兒兩眼簡直要噴出火來,看到我在看他,又把自己埋進被子裡了。
  我笑著走過去,扯了扯被子:「不熱嗎?快出來!」
  裡面發出含糊的一聲:「不要!」
  我笑著搖了搖頭:「你聽我說,這事沒什麼可丟臉的。每個男孩子都是這麼過來的。這說明你長大了,是個大人了,可不能再這麼使性子了!」
  被子蠕動了幾下。
  「快出來吧。」我說,「趕緊洗個澡。你若不想去書院,那就不去好了,回來我教你一樣的。」
  「我去!」睿兒忽然從被子裡鑽了出來。
  他通紅的臉上滿是汗水,我又呵地一聲笑起來。睿兒眉頭鎖住,我忙收斂了笑,叫如意她們拉他出來梳洗。
  睿兒這下卻是再也不肯要她們服侍洗澡了,自己在裡廂折騰了半天,水濺了滿地,才勉強弄清楚。
  我看他衣服穿歪了,身手去理,睿兒卻是像被電著一樣猛地躲開。我的手尷尬地伸在半空,半晌才訕訕地收回來。
  孩子大了,自然要同我生分了,必然要經歷的階段。
  吃早飯的時候,睿兒幾乎把腦袋埋進了碗裡。三下五除二,塞飽肚子,拔腿就往外跑。
  我喊住他:「專心唸書,別惹事,知道了嗎?」
  睿兒含糊地應了一聲,看都不敢看我,縮著腦袋跑走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搖了搖頭,吩咐如意:「既然這樣了,就把他的藥停了吧。再配點補身子的藥。」
  如意應下。
  我一聲長歎:「轉眼就長大了啊……」

《京都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