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那日邪門得很,舉頭不見明月,卻是繁星滿天。星星也就罷了,偏偏客星光芒璀璨,居然在太微宿。這是大大的不吉!
皇上本召集親友一同賞月,沒想到看到這一幕凶象,臉色瞬間凝重,讓人覺得氣溫都有下降。眾人識趣了悄悄散去,我本帶著睿兒要同父親一起回王府,沒走多遠,就見一個公公趕了過來,請我回去。那公公汗涔涔道:「郡主請快,皇上想您過去下棋。」
我覺得蹊蹺,看著公公的樣子,簡直是要請我去救命。我回頭望一眼,父親臉色鐵青看我。我喊一聲:「父親……」
他粗聲粗氣道:「去你的。」
這個不祥的夜,一切都怪異非常。我趕到的時候,棋盤已經擺放好了,皇上捻了一顆黑子在把玩。見我來了,只點點頭,一指對面,就要開始了。
真不知道這下的是哪路棋。我只有危顫顫地抓了一顆白子。皇上執黑先行,氣勢洶洶,第二手就反常規地下在左上角,到飛鎮攻擊的時候,我的白棋已現敗勢。
我並不計較輸贏,這盤棋我不敗也得敗,但如何能輸得精彩,讓皇上滿意,著實需要技巧。
我無法,只有避開角上利用,讓黑棋做活,躲閃迂迴,下得含蓄。皇上鼻子裡哼了一聲,自然是不滿意我的萎縮,下手更狠。在我一步硬擋後,黑方在白空中生出一個劫,逼得我差點就要棄子認負。
可偏偏就是這著激起了我的鬥志,決定放手一搏。不堅持到最後,怎知鹿死誰手?
當下就執白子靠,縮小距離。黑方吃子,我卻落子過去劃破黑空。黑方為求安穩妥於尖夾,我接著就拐,讓皇上為難了一把。
他迅速抬頭掃我一眼,喜怒並未形於色,我更放心大膽玩我的小把戲。他退我貼,他扳我逃,奈何我不得。
正見白棋形勢大好,我也不亦樂乎的時候,陳煥來了。他可以說是闖了進來,風風火火,也不通報,直達榻下,只當我不在場,對皇上說:
「父皇,北邊亂了!」
我一驚,棋子落回盒裡。
皇上抬眼看我,「怎麼了,下啊。」
我又揀起棋子,前步黑棋正虎撲而後扳,我本該挖,卻因為給剛才的話打亂了方寸,不敢打劫,只好退讓,損失兩子。就此之後,我便一路拘謹退讓,任由皇上追殺大龍。
棋快完時,陳弘也來了,同陳煥站一起,不敢言語。我漸漸回過了神,抓住一個漏洞,吃了一子,可惜方纔的失誤已經救不會來,再折騰也是垂死掙扎,白棋實空不足,已成敗局。
皇上也不見高興,按部就班,只等我投降。我乾脆放手,欲補活大龍。可陳煥卻等得不耐煩了,小聲說:「父皇,您給個意思啊!」
我正好僥倖吃了一子,皇上一拍,喝:「放肆!」
我立刻下了榻,跪下來,道:「和熙該死!」
皇上和陳煥都怔了一怔。片刻的寂靜後,皇上才說:「沒事,繼續下。」
棋已經沒了活路,草草收了尾。
宮女端了茶上來,皇上喝了一口,才有心思同兒子說話。他看了兩個兒子一眼,抓了幾顆棋子在手裡把玩著,問:「怎麼樣了?」
陳弘說:「李成來報,方州農民造反,北朝軍見機,立刻鼓動群眾,軍隊也早已有備,於是……」
我坐在那裡,沒皇帝的令又不能走,十分尷尬。皇上似乎忘了我的存在,問:「方州太守,我記得是孫福民?」
「正是他。」
「人呢?」
「連夜逃到簡州,簡州太守楊璠收留了他。」陳弘輕聲說。
皇上卻對後面那個名字不感興趣,下旨道:「孫福民玩忽職守,就地斬了,朕不要看到他。剩下的,明天早朝的時候再議。」
陳煥前一步道:「父皇,敵軍這次是有備而來,聲勢浩大,部隊精練,志在必得,不可以掉以輕心啊!」
皇上冷笑一聲,「有備而來,那更不可以倉促應戰。」說完,瞟了一眼殘局,目光定在我低垂的臉上,「不然,即使贏了,也是贏得艱辛,贏得僥倖。」
我似乎感覺到一陣冷風從身後灌了過來,不由抖了一抖。
皇上走後,我才問陳弘:「楊公子是否危險?」
陳煥走過來,冷冷說:「你怎麼不先關心你嫁過去的妹妹?」
「婉兒怎麼樣了?」我問。
他理理衣襟,說:「說是軟禁了起來。」
我皺眉,「不至於吧。」
「她可是以大陳公主的名義嫁過去的。如今兩國開戰,最左右不是人的就是她。」陳煥還有一句沒說,我卻知道是什麼:「你該慶幸當年嫁的不你。」
「她好歹是一國之母。」我道。
陳煥道:「正因如此,才只是軟禁,而不是一殺了之。」
他說的有道理。我沉默不語。
陳煥以為我難過:「怎麼?哭了?」
我推開他往外走。哭?總有一天我會哭,但不是現在。在我知道我僥倖逃脫厄運的時候我為什麼要哭?我若是連這點狠心都沒有,今天被囚禁的就是我!
陳婉,你可以恨我,但我始終不曾後悔,也不會改變。即使再來一次,我也會做同樣的選擇。我就是這樣一個狠毒的女人,為了生存下去,不擇手段,褻瀆神明。
皇宮的夜,深深不見盡頭,我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去的路。曾經熟悉的一切都扭曲了,只有我完整地站在這裡,由寒冷侵襲。這裡一個人都沒有,孤單的路又長又坎坷,每每以為前方就是出口,待到繞過樹叢,才發現那又是一段路的開始。前方總有燈光飄忽不定,可我知道這輩子都到達不到那裡。
遙遠的地方有人在呼喚我,聲音也如那燈光一樣飄忽不定。我停了下來,等它靠近。
如意帶著淚痕撲過來,「郡主,如意還以為你出事了!」
我能出什麼事?現在還有什麼事能比戰爭更轟動的嗎?
有我熟悉的樂曲傳了過來,響在這寂靜的夜裡,淒涼婉轉。也不知道在這深宮中,還有誰也喜歡這首《長清調》,技法嫻熟,彈得出神入化。
是誰?也是迷茫渴望解脫的人?
如意說:「郡主,你知道嗎?這首《長清調》,是出自北朝的。」
我們站在夜風中,聽著旋律纏纏綿綿,如歌如泣。
三日後,段康恆來向我辭行。他終於得到機會建功立業,上戰場殺敵。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充滿自信,笑容是那麼俊朗,語調是那麼輕快,只讓我萌生濃濃不捨之意。
臨走,他摘下了一朵艷麗的芙蓉花,輕別在我發間,退一步,笑道:「郡主卻是人比花嬌。」
我勉強笑:「也得有懂欣賞之人。」
他握住了我的手,手掌溫暖厚實,更襯得我的手冰涼。
再親密也不過如此了。我們兩人並未有婚約在身,這樣見面其實已經與禮法不合。
他走得依依不捨,一步一回頭。可再不捨,他還是走了。只說了一句:「要等我回來。」
我坐不系舟上看開敗的荷花,睿兒走到我身後。他問:「姐姐在想誰?」
「我誰也沒想。」我說。
「姐姐,」睿兒說,「別等他,他不會回來了。」
等?我在等他嗎?
那麼多適齡男子,段康恆是最為適合我的。他能為我遮風擋雨,這點我相信他。
說到愛。我愛他嗎?我會愛他嗎?
不由無奈地笑了。
我將睿兒拉過來,仔細看他,「你怎麼知道他不會回來了?」
「他不會回來的!」睿兒還是這句話。
他的表情是那麼認真嚴肅,努力想要我相信他的話。他不知道,我並不在乎段康恆是否會實現他的承諾。人生過客那麼多,也許我也只是他的過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