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週末很快就過去了,星期一一到,培訓結束,考核來臨。
何知芳早早就到了酒店。辦公室裡還沒什麼人,她坐下來一邊喝咖啡一邊看報紙。
總經理室的門忽然打開了,張其瑞走了出來。他也沒想到這麼早就有人,看到秘書還吃了一驚。
何知芳立刻站起來,「張總……你昨天沒回去?」
張其瑞臉色不怎麼好。昨天酒會折騰到半夜三點,他回了辦公室,只洗了把臉就和衣而眠,如果不是手機鬧鐘響了,還起不來。
何知芳看他臉色不好,立刻去泡咖啡。辦公室的小套房裡有備好的換洗衣服,張其瑞灌下兩杯濃咖啡,洗了個澡,換了一身西裝,這才回復了精神。
「管家部的考核已經開始了吧?」
何知芳看了看表,「十分鐘之前已經開始了。先是筆試,然後是技能考核。」說著,她眼睛有點發亮,「張總,你要去看看嗎?聽說今年的題目也挺搞笑的。」
張其瑞想到顧湘那總是規規矩矩的模樣,碰到刁鑽苛刻的題目,還不知道會怎麼辦。於是也有了點下去看看的心思。
可惜兩人才走到電梯口,何知芳的手機就響了。她接過來聽,臉色很快大變,對張其瑞說:「是廚房,法餐部那裡出了點事!」
現在正是早餐時間,廚房出事那比管家部考試要重要許多。張其瑞帶著何知芳徑直去了餐飲部。
結果進了廚房,去看到管家部的人也在,顧湘正站在朱清的身邊,大概考試有什麼項目是要在廚房裡操作的。
廚房中央,一個健碩高大的老外正抓著手機嘰裡呱啦講著法語,情緒激動異常。此人就是張其瑞重金從法國挖回來的廚師,叫皮埃爾•讓•米何多什麼什麼的。平時大家只管他叫老皮。
老皮此刻不知道和誰在打手機,呼天搶地,淚流滿面。他有德國和意大利血統,和清秀的法國男人區別有點大,身材魁梧,從頭到腳都毛髮濃密。此刻情緒失控,看起來就像一頭正在抓狂的大狗熊。
張其瑞略通法語,聽了片刻,捉住了重點,問旁人:「死?是不是他有親人去世了?」
「好像不是。」顧湘的法語更好一點,斗膽更正領導的話,「像是……他家的狗死了……」
眾人默默。
老皮打完電話,又淚奔著朝張其瑞撲了過來。廚房空間有限,張其瑞有心閃躲,但是沒躲開,被這頭人熊抱了個滿懷。
老皮嗷嗷大哭:「埃裡克,埃裡克,我可憐的多費,居然被車撞死了。」
張其瑞沖顧湘使眼色,顧湘一個激靈,立刻翻譯:「他家的狗,多費,好像被車撞死了。」
何知芳抹了把汗,「不知道的人,還當他親娘死了呢。」
老皮繼續哭訴:「可憐的多費,被車拖出去了一公里,還被卡車壓……」
這下顧湘都沒勇氣繼續翻譯了。
「皮埃爾先生,我們很遺憾聽到這個消息,請您節哀順變。」顧湘賠著笑,法語雖然發音不大標準,但是語法正確,口齒流利。
老皮來這裡這麼久,和人交流一直用英文,忽然聽到有個姑娘同他說家鄉話,親切感油然而生,一時望了悲傷,也鬆開了張其瑞,朝顧湘看過去。
顧湘繼續問:「我們有什麼能幫你的嗎?」
老皮盯著顧湘瞧了片刻,忽然笑著過去要握顧湘的手,「小姐,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顧湘一愣,下意識伸出手。張其瑞忽然搶先而出,一把握住她的手,把人往自己這邊拉了一步。
「皮埃爾,我很遺憾你的不幸。你需要堅強一點。」說的自然是英語。
老皮一下轉笑為悲,哭哭啼啼地說:「埃裡克,我要請假,我要回去親自為多費下葬。」
張其瑞苦惱地揉了揉眉心,「現在正是年末,你知道我們有多忙。每天都有宴會,這個週末還有米其林公司的年會。」
老皮抖著毛哀婉地說:「工作只是一份工作,多費則是陪伴了我十年的朋友。我一定要去見它最後一面。」
法國人愛狗成癡,張其瑞雖然見怪不怪,但是一想到週末的年會,一個頭就兩個大。
只是老皮這人本來就是他的朋友,二來這人性子十分倔強,強留是留不住的。好說歹說,讓他幹完今天,明天才放他走。
少了一個法國廚子,好幾個宴席都開不了席,這著實是一件大事。張其瑞一連兩天都到處借人。可是誰家年末不忙,水平差點的他又看不上,連獵頭公司都表示愛莫能助。
這樣忙了幾天,都把顧湘考核的事忘了個乾淨,直到何知芳把管家部正式入職名單放到他桌上,他一眼就看到了顧湘的名字,這才想了起來。
「她通過了?」
何知芳笑著點頭,「成績還挺優秀的。衛經理當時都點頭微笑了。」
張其瑞在文件上簽字,「能讓老衛都點頭,倒也難得。你去叫一下小於。」
何知芳十分聰明,「是不是要送點禮物給顧小姐,慶祝她順利過關。」
張其瑞本是只是想讓小於代他轉達一下祝賀,聽何知芳這麼一說,忽然有點心動。
何知芳說:「若是祝賀老同學的話,送花就可以了。康乃馨什麼的隨便送。」
張其瑞把頭一搖,「光能看的東西,她估計不喜歡。你叫小於看看她家裡還缺什麼,給補上吧。」
於是顧湘回到家,快遞公司就在樓下等著她簽字,大箱子裡裝著豆漿機和一個相當高級的電飯煲。小於先走了,留了字條,說是張總關照的,有祝賀她通過考核云云。顧湘覺得不好意思收,楊露卻不客氣,搬著箱子就上樓了。從那天起,兩個人早上都有了濃濃的五穀豆漿喝。
眼看週末就要到了,米其林的酒會已經開始準備,法廚卻還沒有找到。張其瑞愁得焦頭爛額,這時,卻有人把廚子送上了門來。
張其瑞走進酒店的酒吧,一眼就看到那個男人。穿著一身修身的灰色西裝,頭髮上抹了發蠟,正在同吧檯裡的小姐說俏皮話。那小姐被他逗得直笑,滿臉通紅的。
張其瑞歎了口氣,走過去。小姐先看到了他,立刻收斂,叫了一聲:「張總。」
青年轉過頭來。一雙桃花眼沒變,只是曾經尖尖的下巴已經圓了,肩膀也比以前寬厚了些。該人當年細瘦矮小,一直被戲稱做猴子,這些年過去了,沒高出多少,人卻壯實了許多,一派成熟男人的風範。
「三哥。」曾敬喜笑顏開地叫了一聲,張開手臂。
張其瑞笑著,和他互相捶了一下後背。
第32章
「你小子這德性真是一點都沒變,走哪花哪。」
「三哥,你可別胡說,兄弟我如今可是有主的人了!」曾敬說著,把手上的戒指顯擺給張其瑞看,「看到沒,戴這個手指頭上的哦。」
張其瑞仔細瞧了瞧,樸素的男式戒指,鑲了一溜碎鑽。
他真心道了一聲恭喜,調侃道:「我倒是奇怪,什麼樣的姑娘會嫁給你啊?你沒坑蒙拐騙人家無知少女吧?」
曾敬笑道:「三哥,你還不准我改邪歸正啊?她跟了我三年了,我酒吧被人砸,躺在醫院兩個月都動不了,連我老子都不肯來看我,也就她還在我身邊。」
曾敬開酒吧和飯店,生意做得沒有張其瑞和孫東平家裡的大,不過都是他自己白手起家。他高中畢業後,死活沒再讀大學。張孫二人在國外接受帝國主義熏陶的時候,他都已經在北京獨自打拼了。他老子勢力不小,不過僅限於南方,他偏偏跑去北方闖蕩,頭些年還是吃了不少苦。
張其瑞同他在安靜的角落坐下來,叫服務員上了極品龍井,兩人慢慢品茶,說說往事。
「我回國後在北京待了一陣子,想找你,卻沒你消息。回了上海才知道你那陣子受傷躲起來了。送去的藥都用了嗎?」
「用了,那麼極品的人身和燕窩,就算我有錢,也不會放在櫃子裡擺著看不是?」曾敬笑,抬頭看了看四周。酒吧在酒店二樓,半開放式,剛好可以看到酒店大堂富麗堂皇的精緻。
「我知道三哥你一回來就接了這麼大一攤子事,工作剛上手,元老或許還會欺負你,沒空來看我。但是你的心意我知道了,三哥你沒忘了我。」
張其瑞點了點頭,「對了,你來上海,就是通知我你要結婚了?」
「也不全是。」曾敬說:「我也是才聽說三哥你這裡缺一個廚子。我是知道你的,挑剔得很。年末這麼忙,你要求又那麼高,肯定還沒找到吧?」
張其瑞苦笑,「是沒找到,真在頭疼呢。」
曾敬說:「我這裡倒有個人。」
「哦?」張其瑞來了興致。
曾敬掏出一張名片遞了過去,「兄弟不才,在北京也搗鼓了一家西餐廳,請了一個法國廚子。你知道我的,吃東西只嘗得出鹹淡冷熱,吃不出什麼好壞。但是外面居然對這個廚子大為稱讚,我想應該不差。所以這次把他帶來了,給你看看。你若看中了,就送給你好了。」
張其瑞掃了一眼那個廚子的名片,留意到上面印著的著名廚師學校,「君子不奪人之美。我用了你的廚子,你的店怎麼辦?」
曾敬怪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慚愧了,三哥。兄弟我在北京的罪了點人,這段時間那餐廳是開不了門了。員工我都已經散了,廚子說他熱愛中國紅色河山,不肯回法蘭西去,去我的酒吧又糟蹋了才華,我就想借這個機會給他再找個好點的安身之處。他人不錯,手藝過硬,也沒什麼壞習慣。」
張其瑞笑起來,「那就這麼說定了。你可是解了我燃眉之急!說吧,要我怎麼謝你?」
曾敬嘿嘿一笑,伸出一根手指頭,「是有件事,要三哥你幫忙。」
張其瑞笑著靠進椅子裡,修長的手指在桌面請敲著,「說來聽聽.」
曾敬說:「其實就是我的婚事。」
「哦?想來我這裡辦?」張其瑞立刻道,「那好啊,我給你打一折……」
曾敬面露尷尬之色,「三哥,說出來你別笑。結婚這事,我是等得,我媳婦也等得,可我兒子恐怕等不得了。」他在自己肚子上比劃了一下,「預產期是一月十號,這婚禮怎麼也得在十二月底前舉辦了。」
張其瑞愣了愣,失笑道:「你小子厲害啊!都要臨盆了才把媳婦娶過門?」
「還不是我媽攔著,看不上她歌女出身。」曾敬煩躁地擺了擺手,「不說了,反正現在有兒子了,老太太也沒話說了。三哥,我就這意思,時間緊急。別的酒店一來都被預定滿了,沒滿的檔次不夠高,我家老爺子覺得不夠有面子……」
「跟你三哥客氣什麼?」張其瑞爽快道,「這事包在我身上了。等下我把經理電話給你,你有事就指使他好了。年末再忙,擠也要給你擠出一個廳來。你把時間定好了就告訴我。想要怎麼佈置,點什麼菜,只管說就是。」
曾敬面露猶豫的神色,欲言又止,有什麼話要說。
「怎麼了?」
曾敬歎了口起,說:「三哥,四哥他……也在上海吧?」
張其瑞沉默了片刻,眼裡光芒一閃,而後是一片深深,彷彿一汪不見底的潭水,嚴嚴掩飾著情緒。
他微微點了點頭,「他是在上海。也是,你結婚,當然是要請他來的。」
曾敬聳了聳肩,「如果你覺得不自在……」
「唉……」張其瑞輕笑起來,「我前陣子和他們倆都見過面了。」
曾敬一聽他說「他們倆」,就知道張其瑞也見過劉靜雲了。
「我也和他們分別都談過了,大家都冷靜理智,你不用擔心。」張其瑞看上去十分平靜,「我和劉靜雲分開八、九年了,那時候也多少有點年少輕狂不懂事。初戀再美好,也不能守著過一輩子。如今都是成年人了,大家這些年也經歷了不少事,自然不會在計較過去。老四對劉靜雲很好,他們婚期也近了,說不定送你的禮,沒多久你還得送回去呢。」
曾敬聽他說了這麼一番話,大大鬆了一口氣,開懷而笑,「這樣就好!大家打小做朋友到大,也是緣分。三哥你能看得開,我也就放心了。不過,三哥,算起來現在只有你還是孤家寡人了。你也加快速度吧。」
張其瑞笑笑,並沒回應這句話。
兩人一起吃了頓午飯,把酒言歡,把少年時的種種趣事都拿出來說了遍。這些雖然沒有斷了聯繫,但是見面次數寥寥無幾。想起以後大家同在一個城市,成家立業,共同步入人生一個嶄新階段,聚頭的機會多多,心中特別歡喜。
曾敬打小就是個話癆,長大了也十分能說會道。他記這種事時,記性總是特別好,什麼張其瑞當年做值日去倒個垃圾就找不到回來的路啦,什麼孫東平在食堂吃飯挑剔難吃被廚子罵啦,什麼張其瑞當年並冷冷的模樣迷倒多少女同學啦,什麼孫東平衝冠一怒為顆小白菜啦。
說到興起,他拍案大笑,卻又戛然而止,就像畫面突然被什麼人按了一個暫停鍵。
張其瑞端起茶杯,掩飾他略微的慌亂。而曾敬則老實地紅了臉,自我唾棄,「唉,怎麼又提到了她?好在四哥不在場,不然多尷尬。」
張其瑞低聲道:「那你可得注意了,到時候吃酒時,別多喝了兩杯,又把這事提了起來。那時候劉靜雲在旁邊聽到了,可就天下大亂了。」
他話裡帶著戲謔。曾敬哈哈笑了兩聲,聲音有點刺耳,笑完了,又長歎了一聲。
「那年,聽說她提前釋放,四哥托去接她,然後把她好好安頓下來。沒想她提前一天出獄。就晚了那麼一天,人就找不到了。就一天!」曾敬懊惱道,「後來我知道她把老房子租了出去,就知道她肯定是離開家去外地了。她這性子,也真是外柔內剛。那麼大的苦,一聲不吭就獨自吞了下去,而且走得不帶一片雲彩的。說實在的,我佩服她。四哥當年,沒看錯人。」
張其瑞眼簾低垂,一言不發。
「真不知道她現在在哪,過得怎麼樣啊。」曾敬抬頭望了望玻璃頂棚外的藍天,「她當年做的紅燒肉還真好吃。這些年,我還沒吃過比那更好吃的。想必四哥的感受,要比我深得多。」
張其瑞沒說話。他摸了摸口袋,想抽根煙,又忽然想起自家酒吧禁煙,這條令還是他自己頒布的。
曾敬這次來,帶了一肚子的話要說,可惜沒多久就被他媳婦一通電話叫了回去。
「女人也麻煩。你說她肚子都那麼大了,選婚紗,找件能把肚子遮住的不就行了?還非要挑三揀四的。緊的不行,松的也不行,長的不行,短的也不行。那些裙子,我看上去都是白色,她還偏偏說那白得有區別。老子怎麼知道什麼叫象牙白什麼叫奶白?她就哭著說我不關心她了!」
張其瑞笑著說:「孕婦嘛,受荷爾蒙影響,情緒波動大是難免的。為了你兒子,忍也就忍了吧。」
曾敬擺頭,「婚慶公司換了好幾家,這家排場不夠大,那家創意俗氣,連婚禮飯桌上擺什麼花都要研究個幾天。三哥,你別笑,等你將來結婚的時候,這些工序一道不落你都要經歷一回的。」
曾敬約著改天再來,也不要張其瑞送,自己坐電梯去停車場。進了電梯,突然想起太太囑咐的話,說捷瑞的西點蛋糕做得好,要他順路帶點回來。
於是他停在了一樓,走出電梯,順手攔了一個服務員,問要買蛋糕怎麼走。
服務員把西點房指給曾敬看。曾敬過去一看,玻璃櫃裡琳琅滿目的糕點,他不知道買那個的好,於是挑著漂亮的全都要了。店員臉上笑開了花,立刻給他包好,叫了個男服務生幫送到停車場。
曾敬帶著糕點等電梯。大廳裡忽然嘩啦啦有好幾個穿著淺紫衣服的年輕男女結伴而過。幫他拎蛋糕的男生怪是羨慕地看了他們幾眼。
曾敬開玩笑,「怎麼?有你心上人?」
「不是的,先生。」男生害羞道,「他們是管家部的,是酒店裡最好的部門。我當初也想進他們部門,可惜沒通過考試。」
曾敬便轉頭也多看了幾眼,忽然住了一住。
那群人裡有個身材纖細的女孩子,背影說不出的熟悉,似乎在哪裡見過。他納悶,正想再仔細看看。那群人已經轉進走廊裡去了,而這邊的電梯也到了。
曾敬笑著搖了搖頭,提著蛋糕進了電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