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小冬歡呼起來,「二師叔!」
「二師兄。」我也叫了一聲。
夏庭秋面色冷峻,眼神如刀半鋒利,直視著癱軟在地上的兩個男子。他手裡長劍沒有出鞘,他剛才只是點了這兩人的穴而已。
兩個男人並沒昏迷,還說得話,此刻已是嚇得面如土色,瑟瑟發抖,卻沒辦法站起來。他們連聲哀求:「大俠息怒!小人不知冒犯了令妹,實屬無心之過,還請大俠手下留情,饒我們兄弟二人性命!」
我拉了拉夏庭秋的袖子,「算了。孩子們都看著,讓鄉親知道了,要說閒話的。」
在田間玩耍的孩子們的確都站在遠處看著,不過個個臉上流露出的,都是羨慕敬仰的神色。
夏庭秋沒好氣地收了手,掃了我和小冬一眼,「一回來就見你們闖了禍。趕快跟我回家!」
小冬還要辯解,我捂了他的嘴,賠笑道:「好,這就跟你走!」
夏庭秋走過去,一腳一個,將那兩個男子踢進了田邊的水溝裡。兩人發出驚天動地的叫聲,圍觀的孩子們卻哈哈大笑起來。
小冬還不解氣,解了竹簍,將裡面的泥鰍一股腦全都倒在了那兩人身上。泥鰍受驚,鑽到了衣服裡,那兩人動彈不得,只能嗷嗷慘叫不休。
我笑嘻嘻地拉著小冬跟在二師兄身後。
夏庭秋依舊穿著一套皺巴巴的道袍,梳著道士髻,十分不修邊幅。他背著手在前面走得飛快,我拽著小冬在後面氣喘吁吁地追著。
「二師兄!喂!二師兄!慢點呀!跟不上了!」
夏庭秋站住,回頭狠狠瞪我一眼。
我嬉皮笑臉地趕上他,「幹嗎把臉板成這樣,倒像是你被調戲了一樣。」
「二師叔像土地公公!」小冬大叫。
夏庭秋的臉又黑了兩層,「我要是沒趕過來,你還不讓那兩個登徒子輕薄了去。」
「哎呀,真當我那麼無能?」我把手裡的小匕首在他眼前晃了晃,「就等他們靠近了架脖子上,你就衝出來了。」
夏庭秋掀了掀嘴皮子,轉頭繼續走。
我追著他,說:「我身體都好得差不多了,別老把我當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秧子。不過那兩人似乎是知府家的親戚,這下得罪了,不知道日後還會不會找上門來。」
「小姑姑,」小冬問,「壞人要上山來抓你嗎?」
「他們敢!」夏庭秋狠狠道。
「得了,別嚇著孩子。」我說,「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事。人家長得俊俏,還不興有人來調戲了?」
「你還高興了?」夏庭秋哭笑不得。
我聳肩,「很少有人誇我漂亮嘛。」
「小姑姑最漂亮了!」小冬立刻機靈地嚷嚷。
「乖!」我摸摸孩子的頭,笑瞇瞇,「走,回去姑姑給你做炸糖圈吃。」
我和小冬手牽手,蹦蹦跳跳地跑走了,把夏庭秋甩在了身後。
回了道觀裡,只見大師兄和師父站在院子裡,神情肅穆地說著什麼。見夏庭秋跟著回來了,大師兄把一封信卷遞了過去。
「你家裡飛鴿傳書,剛送到的。」
夏庭秋展開看,沒讀兩行,神色大變。
「怎麼了?」我問。
夏庭秋眉頭深鎖,「我大哥他……執意要出家。家里長輩急召我回去。」
「出家?」我抽過那封信,仔細讀。
夏庭秋揉了揉眉頭,「去年我大嫂過世後,大哥就有了皈依佛門之心,後來是被宗親長輩勸說住了。現在看來,他這次怕是下定決心的了。」
我把信讀了兩遍,遲疑道:「你大哥都已經剃度了?你二叔是要你回去接替家主之位呢。」
「也好。」師父發話,「老二,你還是回去一趟吧。」
「師父是讓我回去繼承家業?」夏庭秋驚道。
師父摸了摸鬍子,「你也老大不小了,早該下山了。我知道你和你家有點芥蒂,可那到底是你的家,如今家裡有難,你也當盡一份力才是。」
夏庭秋抿了抿。他雖有叛逆之心,卻極尊重師父的。既然師父都開了口,他也不好再說什麼。
師父又說:「你把阿雨也帶去吧。」
「我?」我叫。
師父說:「你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況且南海比山裡溫暖得多,也有利於你休養。你三嫂要給你說親的事我也知道了,你年紀不小了,呆在山裡也不妥當。跟你二師兄去外面走走,找門合適的親事吧。」
「師父!」我嚷嚷,「你這麼老提這事,我說了我不嫁……」
「那我就帶阿雨一起去吧。」夏庭秋搶了我的話,「夏家在南海那麼有名望,她作為我的義妹,不難找婆家的。」
「二師兄!」我氣得跳腳。
夏庭秋安撫地拉了拉我,「好了,說定了。我們明日出發吧。」
他轉頭回房間去了。我追了兩步,站住了。
我看得出他心情很不好,不好意思再去打攪他。
夏庭秋和老家的關係似乎並不是很好,所以這些年來要不遊走四方,要不住在山裡,很少回南海去。如今迫不得已要回家,想必十分煩躁。
大嫂幫著我收拾行李,又包了藥讓我帶著路上吃。我身子雖然沒好到當年那程度,可也沒什麼大礙了。大嫂只囑咐我不能傷風著涼,不可運動過度,又說海邊魚蝦好吃,卻不可過量。我聽著她絮絮叨叨,不由想到了我早逝的娘,心裡有點發酸。
「在夏家,估計不能像在這裡那麼自由。」大嫂理了理我鬢邊的頭髮,「不過你的終身大事,早日解決的好。」
「小姑姑,」小冬拉著我的袖子,「我今晚要和你睡。」
我笑著把小侄子抱了起來。
夜晚,小冬睡著了,我悄悄溜出來,爬到屋頂上。
夏庭秋獨自坐在那裡,身上披著一層月光,背影有點寂寥。
我走過去坐下來。
「都收拾好了?」夏庭秋看了看我,「路上起碼要花大半個月,你多帶幾件衣服。」
「大嫂都給我收拾好了。」
「你也命好,走哪裡都是衣來伸手的命。」夏庭秋嘴角彎了彎。
我笑了笑,陪著他一起看月亮。
也不知過了多久,夏庭秋才輕聲說:「我八歲入山,至今已有十六年了,只回去過三次。一次我娘去世,一次我爹去世,然後是去年我大嫂去世。」
「你在憂愁什麼?」我問,「你大哥出家了,現在你是一家之主了,你還憂愁什麼?」
夏庭秋揚手,把手裡的小石子拋了出去。石頭遠遠落在水潭裡,把鏡子一般的水面擊出一片碎光。
「我當年被大娘毒打,我爹只好把我遠遠送走了。那時候我就想,我終有一天還會回去的。我會掌管這個家,會讓我娘過上好日子。」他笑了笑,「後來漸漸大了,也看開了,把這口意氣放下了,沒想機會卻真的來了。可惜我娘死得早,沒能看到今天。」
我坐近了點,依偎在他身邊,頭靠著他的肩。
「二師兄,記得四年前我剛醒來的時候,晚上想起我娘,總會哭。那個時候,你總是拿被子裹著我,抱我去外面透氣。你說我娘這樣的人,一輩子和善慈悲,死後必定不會在地獄徘徊不走,肯定會早早投胎去好人家了。我想,你娘也一樣吧。所以即使她看不到,可只要能過幸福日子,也就沒有什麼差別了。」
「嗯。」夏庭秋伸手把我摟進懷裡。
我們倆依偎著,久久沒有說話。
日次是個亮陰天,正適合趕路。我和夏庭秋拜別了師父和大師兄一家,下山而去。
夏家其實派了人過來迎接未來的當家,馬車就停在山下。那個黑壯的家丁見了我,立刻一聲:「少夫人!」
我嚇得跳開老遠。
夏庭秋把我拉回來,對家丁說:「這是我義妹,你們叫她六姑娘吧。」
我想我的陸也做六的意思,叫我六姑娘正好合適。
我們一路緊趕慢趕,終於在十多天後,到達了南海,我二師兄夏庭秋的故鄉。
第70章
艷陽高照,海天一色。這是我對大海的第一印象。
南方很溫暖,海風濕潤,吹在臉上,讓人覺得十分愜意。空氣裡總有淡淡的魚腥味,卻也有著說不出的清爽。
海灘如一條黃色絲帶,綿延曲折,小小的螃蟹忙著推土築巢,人一走近,又全部縮進了沙子裡。
我覺得新奇極了,大呼小叫地讓夏庭秋看。
「真是沒見過世面。」夏庭秋當然見怪不怪了,「等到了島上,還有大螃蟹呢。小時候半個時辰就可以捉一筐,清蒸著很好吃。」
我又指著天上,「呀!那是什麼鳥?」
「是海鷗。」
「啊那是什麼?那個綠色的!」
「是海帶菜。」
「什麼魚怎麼那麼大?」
「是銀箭魚……」
「好大的蝦子!」
「那是龍蝦!」
「還有那個……」
「沒有還有了!」夏庭秋一把拽著我丟到船上,「再磨蹭就丟你在漁村算了!」
下人掩面偷笑。
我在甲板甲板上跳腳,「那你至少弄個龍蝦來給我玩!」
夏庭秋頭冒青筋,「葉叔?」
「二少爺,」一個灰衣中年大叔一閃而至,「下人買了龍蝦,準備了中午吃的。」
「撿一個大的出來,給這丫頭玩。」夏庭秋衝我呲牙怪笑,「你慢慢玩,我讓你玩個夠。」
我的玩心一時佔據了上風,沒有多動腦子,於是再度上當。
等我甩著夾著指頭死活不放的龍蝦殺到夏庭秋的房間時,他正啃著螃蟹腿,一看到我,噗地一下噴了一桌子螃蟹渣子。
他捶桌子大笑,我氣得一腳踢翻了他屁股下的凳子。
夏庭秋輕鬆穩住了身子,站起來擦了擦嘴,再看看我的手指頭,又哈哈大笑。
「差不多就行了!」我大怒,「你倒是想個辦法呀!」
辦法其實很簡單,動手掰開龍蝦的鉗子就可以了。
夏庭秋那把只惹禍的龍蝦從窗戶上丟回了海裡,拉過我的手,一邊看一邊吹氣,「腫啦,破了點皮,去找葉叔拿點藥擦吧。」
「小傷而已。」我很快忘了疼,又跑去後艙廚房看海魚去了。
夏庭秋背著手笑盈盈地跟在我身後,一邊教我辨認那些魚。海魚模樣奇怪,有長有扁,有花又白,我都從未見過,稀奇得很,抓著他問個不停。
那掌廚的老師傅笑著對夏庭秋說:「少爺,六姑娘性格好生活潑呀。咱們夏府靜了好多年,你們這一回來,終於又可以熱鬧起來了。」
夏庭秋溫和一笑,眼裡倒映著萬里碧波。
南海離島,並不只是一座島嶼而已。
方圓數千海里,散佈著大大小小近百座島嶼,宛如神仙撒了一把翡翠珠子落在這片無垠的藍色琉璃之上。
有的島只是光禿岩石,有的則是海水下的暗礁,也有的島嶼植被茂密,住有人家。最大的島才名離島,方圓百里有餘,地勢平坦,土地肥沃,林木茂盛,物產豐富,是一塊海上的魚米之鄉。
夏家扎根離島已經有百年歷史,根基龐大。來往於內陸與南洋的商船,都得在這裡的港灣停靠休息。夏家多年來一直從事南北貿易,有龐大船隊,可謂南海的一方霸主了。
我們船還未靠岸,就可望見馬頭上黑壓壓地聚集了不少人。
「那是二老爺和親戚們,寧伯也帶了家僕來迎接您。」
「早說了不必搞得這麼隆重的。」
「是大少爺吩咐的。」葉叔語調低落了下來,「他搬進佛堂前囑咐過我們,務必隆重迎接你的。」
夏庭秋嘴角彎了一下,「捧得越高,摔得越慘。這麼隆重,我若將來有什麼事做得不妥,豈不是更加辜負了大家對我的期許了?」
船慢慢靠岸,甲板放了下來。我跟在夏庭秋的身後下了船。
岸上,一個年過半百的大伯面色激動地前先一步迎了上來,握住夏庭秋的手。
「庭秋,你可回來了!」
「二叔。」夏庭秋恭恭敬敬道,「晚輩不孝,勞您和各位叔伯操勞了。」
「哪裡的話?」夏二叔道,「你回來就好。最近局勢動盪,你能回來主持大局,安定民心,鄉親們都感激在心呢。」
「大哥呢?」
「長傑他已經剃度,住在佛堂,就等你回來,把交接的事辦了,他就回內陸去定波寺了。」
「正事要緊,那我先去見大哥吧。」
夏庭秋衝我點了點頭,然後和家人匆匆走了。
一個六旬左右的禿頭老爺子走到我跟前,略微打量了我一下,抬手道:「可是六姑娘?老夫姓寧,是夏府邸管事。姑娘喚我寧伯就好。」
我和寧伯見過禮,老爺子延我上馬車,「二少爺怕是要忙一陣子去了,六姑娘旅途勞頓,請隨我先回夏府,好生歇息一下吧。」
夏家雖然是財富滔天,可宅子卻修得十分素雅。白牆烏瓦,青磚木廊,房屋都只有一層,依著小山坡,綿延一大片。院子裡用大盆種了許多我沒見過的花草。海島植被茂密,花樹都一人多高,開著碗口大的或鮮紅或潔白的花朵,十分美艷動人。
寧伯將我安置在一間僻靜的小院子裡,見我隻身一人,又給我調撥了兩個丫鬟來伺候。
「三少爺在家書裡吩咐過,說六姑娘您身子不大好,屋子要通風。這院子雖然大不,卻離花園和海灘都近,又安靜,出門又方便。這兩個丫鬟您只管使喚,用不順手,再換就是。」
我道了謝,親自送他出門。
那兩個丫鬟待都是當地女孩子,皮膚暗黑,小個子大眼睛,待人十分熱情。我吃飯她們給我夾菜,我洗澡她們給我搓背。我也有四年多沒有享受過這樣被人伺候的日子了,不免有點感慨。
南方天黑得晚,用過了晚飯,天色還很亮。我站在院子裡都可以聽到輕微的海潮聲,丫鬟同我說,現在正是漲潮的時候,老鷹巖那邊海浪聲傳過來了。我初來乍到,對什麼都好氣,決定去看一看。
從夏宅側門出去,走了半柱香的時間,就到了海灘。潮水已經把沙灘淹沒了,浪花拍打著岸邊的岩石。
丫鬟海珠指著遠處給我看。海島上有山,高約十多丈,一邊是種了芭蕉的大坡,一邊是懸崖絕壁聳立在海中,山頂有一座燈塔。海浪沖擊著懸崖礁石,浪花擊碎成白沫,發出如雷一般的轟鳴聲。
「那裡就是老鷹巖,姑娘別看那裡怪險峻的,等到退潮了,沙灘露出來,滿地鵝卵石和貝殼,可好玩了。」
遙遠的海面,一輪火紅的落日掛在天面,將天際的海天都染成了紫紅色。海面上正有許多船揚帆歸來,有漁船,也有大商船,不少船上掛著朱紅色、繡有一朵金黃色芭蕉花的旗幟——那是夏家的標誌。
「姑娘嘗嘗咱們這裡的芭蕉吧。」丫鬟紅珊從旁邊的芭蕉田里摘了一串芭蕉給我。
這裡的芭蕉甜而不膩,我一口氣吃了好幾個。
正和丫鬟們說著當地的瓜果,就見一個少女朝我們跑過來。
那女孩子穿著當地的服飾,牙白鑲暖黃邊的小褂,撒花細褶裙,腰身窈窕。跑近了,我看她大概十七、八歲,一張雪白的瓜子小臉,柳眉鳳目,十分俏麗動人。
那少女笑意盈盈地看著我,熱情道:「您可是庭秋哥帶回來的小姐姐?」
「庭秋哥?」我愣了一下,「夏庭秋是嗎?我是他小師妹。」
「我猜就是!」少女撲過來拉起我的手,「可把姐姐盼來了!這下更熱鬧了!」
我疑惑,「你是……」
海珠忙道:「這位是於家二小姐。」
少女笑道:「我叫於慧意。咱們是姻親,我大姐嫁的是夏大少爺。大姐雖然走得早,不過兩家還是經常來往。我們於家就在東面的山關島上,過來也不過一日船程。我聽說秋哥哥要帶個小姐姐回來,早幾日就跑來等著啦。」
我聽她竹筒倒豆子地說了一長串,顧不上整理,忙笑道:「於姑娘太客氣了。」
於慧意搖了搖我的手,一派天真嬌憨,「姐姐才客氣呢!您叫我慧意就行了。大家是親戚,本來就該多走動才是。啊,對了,良玉,你快過來!」
遠處一個穿著淺藍色裙子的姑娘慢吞吞地走了過來。她和於慧意年紀相仿,個子高挑,鵝蛋臉,長眉杏眼,皮膚微黑,臉上沒什麼表情。
「這是我表姐林良玉,一同過來玩的。」慧意又介紹我,「這是秋哥哥帶回來的六姐姐。」
林良玉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屈膝行了個禮,然後又站在旁邊不說話了。
慧意笑,「我表姐性子內向,六姐別介意。」
良玉似乎沒聽我們說話,自顧轉頭望著日落時分的海面。
「姐姐剛來,我帶你在這附近走走吧。」慧意主動挽著我的手,「離島挺大的,若是明天得了空,咱們騎上馬,好好把這島轉一轉。」
我拗不過她的熱情,被她拉走了。慧意是個話簍子,這一路就聽她滔滔不絕地說著離島民俗、風景物產,又聽她把海島上幾個大戶人家的關係順了一遍。
林良玉依舊一言不發,若有所思地跟在我們身後。慧意有時說到興頭上,會轉頭和她說幾句。她應一聲,並不多話。
我走了一大圈,出了一身汗,回去後又衝了個澡。
海珠同我說:「婢子剛去看過了,二少爺還和家伯們在祠堂裡議事。姑娘先歇息了吧。」
我打了一個呵欠,看了看窗外天邊的銀鉤,聽著沙沙的潮水聲,很快就沉入夢想。
第71章
次日天剛亮,我就醒過來了。一時還有點恍惚,以為自己還在山裡。突然一隻海鳥飛來停在窗戶上,衝我呱呱叫,我這才回過神來。
紅珊端著臉盆進屋來,揮走了鳥兒,笑著對我說:「姑娘起得好早。外面退潮了,孩子們都去捉魚撿貝殼,姑娘要去看看不?」
我一聽,立刻來勁,跳下床,披了件衣服就跑了出去。
早晨清涼濕潤的風吹拂著我的頭髮,空氣裡有股陌生的花香。潮水褪去後露出來的大片的沙灘上,孩子們正提著竹簍捉擱淺的小魚。
海鳥振翅盤旋,發出興奮的叫聲,偶爾落在地上,叼起孩子們漏下的魚。半個巴掌大的灰殼螃蟹在忙著築巢,人一走近,它們眨眼鑽進沙子裡去了。
我赤著腳踩著濕軟的沙子,慢慢地走著。海面很平靜,極遠的地方停著幾艘漁船。昨日海潮洶湧的老鷹巖,現在果真十分平靜。懸崖下露出一大片石灘,孩子們翻開石頭,尋找著藏在下面的螃蟹。
我聽到幾聲狗叫,轉頭望去,只見夏庭秋一身翩翩白衣,手裡還牽著一頭大黃狗,遠遠朝我走來。
我踩在海水裡,笑著看他走近。
夏庭秋也是一臉爽朗的笑意,一改之前數日的陰鬱。
「天氣真好呀。」我高聲道。
「海島只有兩種天氣,要不颳風下雨,要不晴空碧日。」夏庭秋站定了,把鞋脫了下來,丟給那隻大黃狗,「阿牛,叼好了!」
大狗聽話地叼著鞋子,使勁搖尾巴。夏庭秋捲起褲腳,踩到水中來。
海浪沖刷著我們的腳,陽光照耀在夏庭秋精神奕奕的臉上,讓我看著都覺得有點晃眼了。
「看你眼睛下面還發黑呢,昨晚一宿沒睡吧?」
夏庭秋伸展手臂,深吸了一口氣,精神充沛道:「沒關係,事情解決了大半了。」
「還順利嗎?」我問。
「目前都很順利。」
「你家叔伯沒有趁此機會撈一筆,或是不服你,想要分家的?」
「不服那是當然的。」夏庭秋笑著輕擰了一下我的臉,「我常年不在家,又無功績,他們自然懷疑我的能力了。不過分家卻不可能。」
「為什麼?」
「離島不算大,夾在東齊和越國之間,能自成一統,靠的就是上下一心。北海船王一族,我們離島一族,都是靠這著條,才能在這海上立足。一旦渙散了,不說附近兩國,就是北海船王,都會立刻南下將我們侵吞了。」
我陪著他踩著水慢慢走,一邊撿貝殼海螺。
「我以前聽你說過,北海船王是海賊起家,現在還有黑旗船。」
夏庭秋笑道:「也別當我們夏家就是良民了。在這海上做貿易營生的,多少都有背景。夏氏一族在一百多年前,躲避戰亂逃至島上。最初這裡全是荒地,一族的人吃什麼?還不是靠著打劫來往船隻罷了。」
我瞠目。
夏庭秋見我這樣,笑得更歡了,「以前沒和你說,就是怕把你嚇著。不過你放心,你二師兄我清白得很,我們夏家也早就不做這殺人越貨損陰德的事了。只是家族裡的男兒到了年紀就要送到船上,一同出海歷練。咱們海島人,不會養出拿不動刀劍的男兒來。」
「那你當年也上過船了?」
「五歲就跟著我爹和幾個叔叔上船走商了。」夏庭秋撿了一個活著的海螺,丟給我,「我爹和大哥待我還是不錯的,教了我許多東西。」
「那你在內陸生活這麼多年,本事丟得七零八落了吧。」
夏庭秋斜睨我,「小丫頭,居然敢瞧不起你師兄。」
「誰是你的小丫頭呀。」我笑著頂回去,「我都是老丫頭了。那個什麼慧意妹妹,才是你的小丫頭吧?」
「於家的老二?」夏庭秋問,「你這麼快就見到她了?」
「昨天在海灘上碰到的。她和她表姐,叫良玉。」
夏庭秋歪著頭想了想,大概是不記得良玉了,「於家二姑娘的大姐就是我大嫂,她還有個姑姑嫁了我四表叔。這裡姻親關係複雜得很。之前大嫂去世,我回來奔喪,見過慧意,只記得是個靦腆的小姑娘。」
「哪裡靦腆了?」我莞爾,「一過來就熱情地拉我手,一口一個姐姐,都把我叫暈了。」
「女大十八變呀。」夏庭秋晃了晃腦袋,丟了一顆石頭打鳥,那海鳥扑打著翅膀飛走了。沒想那隻大黃狗突然對那隻鳥起了興趣,丟了鞋子旺旺大叫著追鳥去了。
恰好一個大浪打過來,捲走了那雙鞋。夏庭秋追了幾步,空著手走回來。
我笑彎了腰。
「阿牛!」夏庭秋氣急敗壞地吼。
大狗耷拉著耳朵,夾著尾巴跑回來。夏庭秋拍拍它的頭,大狗發出討好地嗚嗚聲。
「走吧。」夏庭秋光著腳走上岸,「早飯該好了,今天還有著忙呢。」
夏庭秋回來接管家業,要做的事情特別多,一連幾天不見他的人是常有的事。不過慧意熱情好客,每日都來找我,帶著我到處轉。江湖女子都豪爽率真,我同她十分處得來。
我們跟著漁民一起出海打魚,又去珠貝水場挖貝、取珠。到了打撈海帶菜的時候,也撩起袖子和鄉親們一起拉繩索。
我很快就和當地的姑娘一樣,皮膚曬成了蜜色,穿著寬鬆涼快的褂子和寬腳褲,頭髮梳成辮子,脖子和手上戴滿了貝殼和珊瑚串成的鏈子,一走路就發出叮咚聲。而且天氣溫暖,我每日都鍛煉,原本孱弱的身子健壯了不少,下海游水已經完全沒問題了。
離島西側,目光可及的地方有座小島,叫月牙島。每次潮落之後,兩個島之間會露出一條蜿蜒的小道來。月牙島很小,沒有住人,只有一片稀疏的椰子林。姑娘們時常去那裡遊玩。
我就是在那裡跟著慧意學會了如何用魚槍捕魚,還學會了划獨木舟。不過水性最好的還是良玉。這姑娘脫去裙子穿著短裝,身材修長健美。不論是下水捕魚,還是撒網划船,動作幹練又優美,真讓我對她刮目相看。
我們那日網了許多魚,在島上生了火烤魚吃。
正同慧意描述著內陸深山裡的生活,就見一艘漆得油亮的兩層商船朝這邊開來。船上張著旗子,是一面藍色繡紅珊瑚的幡旗。
「良玉,那好像是你們家的船。」慧意用手擋著太陽,望了一陣,「奇怪,誰來了?」
這邊沙灘又淺又寬,船在遠處停了,放了一艘小船下來。
良玉皺眉看了片刻,說:「怎麼看著像我大哥?」
「呀,是像!」慧意興奮地跳起來,「是大表哥!」
小船上載著三個男人,兩個划船,一個人站在中間,朝我們揮了揮手。
船划近了擱在淺灘上,中間那個年輕男子率先跳下了船,踩著水大步走了過來。
良玉站了起來,喚了一聲:「大哥。」
「好香的烤魚啊,把我大老遠地都吸引過來了!」男子朗聲笑著,幾步走上岸來。
他約莫二十出頭,劍眉星目,俊朗軒昂,一身簡單的短打扮,露著肌肉結實的胳膊,腰間繫著一把短劍。
「表哥怎麼有空來了?」慧意迎了過去,「我帶著夏家的六姐過來玩,本來想早點回去,不過來時走的旱路,只好等潮退。你來了正好,要送我們回島上。」
林家大少爺寵溺地看著她,「一聽就知道是你出的鬼主意,跑來月牙島又不帶小船。老人說今天午後要起風,我要沒來,看你們要在這裡困多久!」
慧意賴皮地拉著林少爺的手搖了搖,「錦宏哥哥是貴人,我們一有難,你就從天而降,啊不,是踏波而來了。」
良玉站在我身旁,這時哧地笑了一聲。我轉頭看,見她臉上的譏諷一閃而過。
林錦宏轉頭看到我,定了定,笑著問:「這就是夏三哥新認的妹妹?」
「是呀!」慧意拉我過去,「這是六姐姐,這是我表兄,你喊他——六姐似乎還比錦宏哥略長半歲——那你叫他林小弟好了!」
「不要吧!」林錦宏叫起來,「小弟,小弟地叫起來,像是船上廚房的幫工似的。六姑娘叫我林公子吧。」
「你是哪門子的公子呀!」慧意頂了回去,「六姐明明比你大,叫你聲小弟又有什麼不可的?」
「慧意,別胡鬧了!」林錦宏尷尬地朝我抬手,道,「讓六姑娘見笑了。姑娘您隨便怎麼叫我都成。」
我還是中規中矩地喚了他一聲:「林公子多禮了。」
慧意哼了一聲,摔開林錦宏的手,「六姐姐也太好說話了。」
良玉站在旁邊冷眼看著,這時候又戲謔一笑,也不知道笑的是誰。
第72章
我們在火邊坐下,林錦宏就坐我旁邊。魚烤好了,慧意遞給他,他轉手遞到我手裡來。
「六姑娘嘗嘗這個。這是咱們南海特產的銀魚,肉質細嫩香甜,十分可口。」
良玉的視線又是冷冷一掃。我忙客氣地推拒道:「林公子客氣了。我先前已經吃飽了。」
慧意哈地一笑,「錦宏哥,你獻殷情也不會看時候。我們都吃飽啦。這肉質細嫩香甜的魚,還是你自個兒吃了吧!」
林錦宏碰了一鼻子灰,也不介意。他呵呵笑了兩聲,幾大口吃完了魚,拍了拍手,把鞋子一脫,攀著一棵椰子樹就爬了上去。
我吃驚,「他這是要做什麼?」
「要摘椰果呢!」慧意拍手跳起來,「錦宏哥,加把勁!我要右邊那個最大的!」
良玉忽然說:「他今天倒想起來顯擺了。」
慧意轉頭道:「都是兄弟姐妹,一起玩耍罷了,表姐怎麼這麼說呢?」
良玉冷笑著把頭轉開。
我不清楚他們之間的恩怨,只當沒聽見。
林錦宏爬到了樹冠,抽出匕首,一口氣砍了五、六個椰果下來。
慧意捧著果子比劃給我看,「這果子殼太厚,打個洞才能喝到裡面的汁水。我力氣不夠,良玉姐,好姐姐,你來做給六姐看吧。」
良玉瞟了她一眼,接過椰果,用匕首熟練地削去了一層皮,然後挖了一個洞,遞到我手裡。
「嘗嘗吧。」良玉說,「算不得什麼瓊漿玉液,倒也不難喝。」
我湊過去抿了一口,只覺得清涼甘甜,十分美味,不由抱著椰子大口喝起來。
「好吃吧?」慧意呵呵笑著,丟了個最大的椰果給林錦宏,「快,幫我剝了,我也渴死了。」
林錦宏一連剝了好幾個椰子給我們。慧意拿了兩個,走過去遞給一直站在一邊的兩個水手。那兩個年輕人紅著臉接過果子,看著慧意兩眼放光。
吃完了椰果,林錦宏說:「時候也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慧意說:「那好。六姐姐先跟著這兩個小哥回大船上吧。」
「我來划船好了。」林錦宏搶先一步道,「大船要繞去碼頭,你們要走冤枉路。我直接送六姑娘回岸上,阿傑打旗叫大船再派支小船過來。」
「那也好。」慧意眼珠一轉,「你們先走吧。」
我撓了撓下巴,「船可以坐三個人呢。」
良玉便不客氣地也上了小船。
林錦宏坐在船尾,把船划回了離島。大概是因為良玉像一大塊冰一樣坐在旁邊,他從頭至尾沒有多說話。
我下了船,向他道謝。林錦宏拱手道:「六姑娘不必客氣。姑娘是夏三哥的客人,便是我們整個島的客人。」
良玉望了望天,「都可以看到雨雲了。大哥,你們今天不回去了?」
「我來找夏三哥有事商談,會小住幾日。」林錦宏又轉頭對我說,「姑娘初來乍到,怕是不知道。這海上的暴風雨可比內陸地兇猛多了,樹斷屋倒的都有,你在雨停前最好別出門。」
描述得還挺可怕的。我又對他謝了又謝。
林錦宏衝我笑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他摸了摸鼻子,跳上小船,轉眼又劃出老遠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發了一會兒愣。
我覺得他有點像一個人。他有點像莫桑。
茫茫草原,藍天白雲,也有個年輕人用這樣熱誠的目光注視過我。雖然只是一點無傷大雅的曖昧,可是讓我覺得自己很充實,也很快樂。
正如林錦宏所說的,到了傍晚漲潮時分,天色陰暗,狂風大作。家裡僕人奔走著關上門窗,又把盆栽花草搬入室內。待到掌燈時,傾盆大雨從天而降。
我平生第一次見到這麼大的雨,有點驚悚,只覺得這根本不是下雨,而是神仙端著盆子從天上往下潑水。
我的舊傷有點復發,胸口悶痛,喘氣困難,閉著眼睛靠在榻上。
狂風吹得禁閉的門窗嗡嗡振動,天地間只餘下大雨沖刷地面的唰唰聲。那聲音在我腦海裡反覆迴盪,逐漸變化成了轟鳴的人聲。
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有人在喝彩,有人在痛罵。
我彷彿又置身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眼睜睜地看著我的父親和弟弟被推上了斷頭台。
我想,我本該和晚晴她們一起吊死在天牢裡的。雙腳一登,七尺白綾勒住脖子,掙扎一下,也就去了。到了地府,一家人團圓,然後一起去投胎。
可我偏偏活了下來,在蕭政他們都以為我死於箭下後,我還苟延殘喘地活了下來。
四年彷彿只是一個彈指。
我還活得很好,每日太陽升起時,我都能仰頭而笑,我的面頰依舊柔軟。
震耳欲聾的人聲喧嘩就這麼逐漸退去。
我張開眼,看到坐在榻前的那個人。
夏庭秋渾身上下幾乎濕透了,頭髮還不斷往下滴水。他見我醒了,接過海珠遞來的熱帕子擦乾了手,然後一邊摸我額頭,一邊給我把脈。
「我沒事。」我輕聲說,「已經比以前好多了。今天本來就玩得很累,有點犯困而已。」
夏庭秋置若罔聞,緊鎖的眉頭直到把完了脈才稍微有些舒展。
「覺得哪裡不舒服?」
「就是胸悶而已。」我打了個呵欠,「倒是你,當心著涼。我這裡有藥,你不用冒著這麼大的雨跑過來。」
「天氣這麼惡劣,怎麼能不擔心你的傷。」
夏庭秋這才轉身去擦臉擦頭髮。他一臉疲憊,眼下的陰影已是多日沒消了,臉頰也略微有點凹。
我心裡不忍,問:「接替家業真的這麼累嗎?有什麼我能幫忙的?」
「你能幫什麼?」夏庭秋笑,「你乖乖的吃好玩好,別犯病就是在幫我了。再說,這男人的事,你女人家也插不上手。」
「可看你這樣,我怪心疼的。」
夏庭秋瞅著我,笑得甜蜜到有點噁心,「喲,聽你說心疼我,還真比登天還難。」
我撲哧笑,「我的心也是肉長的,又怎麼不能疼了?」
夏庭秋握著我的手,低下頭,一時沒說話。
我沖海珠他們使了個眼色,兩人悄悄退去了外間。
「怎麼了?」我問。
夏庭秋輕歎了一聲,「眼下有比大買賣。」
「有生意做不是好事?」
「成敗就在這樁生意之上了。」
「果真有人為難你!」我輕叫。
「別激動。」夏庭秋按著我,「我要服眾,總得經歷一些挑戰的。」
我咳了幾聲,緩過氣來,「困難重重?」
「要親自去北海和船王談生意。」
「什麼生意?」
「有一條新航道,只需花一半的時間就可到達越國,卻是海盜猖獗。那些海盜都是散兵,有的是被淘汰的水手,有的是違反規矩被驅逐的家丁,有的來自船王一族,也有的來自我們南海。東南兩家早有意聯手掃清這條航道,卻一直因為利益分成的緣故沒有談妥。」
「無非就是五五分嘛。」
「你還真是沒長腦子。」夏庭秋搖頭笑,「利益又不光是一堆看得見的真金白銀。」
我問:「若是談不成呢?」
「那你二師兄的威信就要大跌,失去民心,不留神就會被家族裡的別人擠兌了去。到時候我們倆只好灰溜溜地回山裡投奔師父了。」
我哈哈笑,「聽起來也不壞呀!」
「壞丫頭。」夏庭秋在我額頭上彈了一下。
我看他身上濕衣還在往下滴水,便把紅珊叫了進來,問:「你們找得到衣服給你們三少爺換嗎?」
紅珊苦笑,「姑娘,這可是您的閨房,哪裡來男人的衣服?」
我無奈,「那去熬點薑湯。」
「不用了。」夏庭秋擺擺手,「風雨太大了,一出門就要濕透。你好生休息,我將就穿這一身,回去就洗澡。」
我還想挽留,又怕他著涼,只得看著他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衝進雨裡。
夏庭秋挺拔的身影轉眼就被白花花的雨簾吞沒。
「二少爺可是真的關心姑娘您的呀。」海珠幫我拉高了薄被,「今天風暴來之前,他還親自帶著人去加固了庫房呢,回頭又冒雨趕過來看您。」
難怪剛才看到夏庭秋的手上有細傷。
次日醒來,聽到外面鳥語陣陣。推門出去,陽光燦爛。若不是被吹折的樹枝還掛在樹幹上,我都要以為昨日的暴風雨從來沒有發生過了。
我正吃著早飯,慧意興沖沖地跑了進來。
「還坐著幹什麼?快跟我來呀!」
我被她拉著往外跑,「出什麼事了?」
「好事!」慧意兩眼放光,「庭秋哥和錦宏哥在灘上試新刀呢,可精彩了。」
大清早的就舞刀弄劍,精力真旺盛。